在源头与消逝之间(七章)
2024-12-06舟自横
伊 河
从坦荡平原,到巩义,就仿佛看到了高峰,浮起悲悯之光。
露珠即是泪水。车厢外,春小麦蓬勃生长,大慈悯也正在生长。那么多升入天堂的炊烟,又仿佛回到春天的村庄,躬身抚摸稼穑。
伊河水浩浩汤汤。河洛文化是数不尽的细流,沉潜,漫延,滋养庄稼,民谣,和向下深扎根系。我看到童年的杜甫,坐在岸边,小身姿如帆影,顺流而下又逆流而上。仰望的目光,擦拭星辰,递给大地和行旅一束灯火。
杜甫先生,其实就是伊河的一滴水。水滴繁衍水,容纳水,博爱仁爱之心,盛大而清澈。
我是想象沿着先生的道路行进。秦州瘦骨之山径,还在向上伸手,敲响若隐若现的铜钟。或者是成都草堂雨水,又冲走稀疏头发,为人间留下更宽阔河床。
先生,我在巩义停留,带来大北方一瓶高粱酒,就放到我们面前。
你看,酒花升腾,那些历史大水复活。先生,喝酒对于你无比奢侈。你喝的只是苦水。我却看到那苍生之泪,深沉,荡漾,暗藏火,与光。
讷漠尔河
那浪分明是小羊群。在大平原生长的孩子,听到咩咩声。成年以后,它也不能唤我回家。
另一个我,抄袖,坐在杂草中间,他看到远方之我,已化为了虚无。或许我与我,只有一位亲人:晨露最早洗净炊烟的毛巾。有人擦脸,有人在张望,也有人在路上返身。
夕阳下,杨家小红炉,最后一次打铁,锄头已在父亲肩上。母亲得到了石头。她需要无数日子,在石头里得到锅碗瓢盆。
日月也如此吧。
虚构的金银在水面漂荡。戴上近视眼镜,已分辨不清,我的鱼,是否能够留住流水。
清 河
黑龙江的云朵,飘浮到辽沈大地,清河也没能给出命运清晰的手纹。
此时跨过废弃铁道线,走上跨河大桥。一个人,一只鸟,一种孤独的飞翔。
前几日,我儿子从这里经过,为固定住马尼拉生意的螺丝。我只是沿着他背影。像远处大片玉米。从童年开始灌浆。
千年辽代佛塔,六十多米高度,相隔几条道路,也能分辨出,水中的老友与知音。
我只是沉默。命定流不到大海。
只是鱼子,提着自己的小灯笼,游过一个个暗礁。
伊通河
细雨垂下黑发丝,天空还是那么年轻。岁月有时浮现,有时凝固,将来是否也要拆除我肉身的堤岸?
农安,旧时黄龙府,铜锣更漏建了微信群。八百多年啦。伊通河仍然没有放下,准备迎候岳将军的酒盏。
岸边老榆树轻轻弄箫。豆荚里的小事物,或许大于星辰和隐喻。生长的土地,与我的故乡是近亲。
此时更适合于独行。在源头与消逝之间,找回一些梦境,向河流学习写诗。
倒淌河
从东向西,几十公里,流动的青花瓷,倒映胡歌,发髻。公主之泪。
日月山还在暗地里炼铁。
大风从何处吹来?我与兄弟身影投射到哪里?
那些铜铃,遇到了古文中瘦弱书生。山上定有云朵,又洗净身子走进寺庙。油菜花提着绿裙子,或许有几个跑到山顶,张望马蹄印,残存的鼓声。
兄弟,你读书多年,博士后,我亦写诗多年,怎么还像孩子慢慢长大?从黑龙江到青海,漫长人生,饮酒,长啸,在清澈倒淌河,忽然看到需要搬走,嗓子里淤积的石头。
甘 河
加格达奇南郊,甘河仍然清洗陶罐,挽起撮罗子的长发。开发者的劳动号子激起浪花,被带回源头。
浪花如唱针,拨动时间的黑胶唱片。
水波里,恍惚仍有我所熟悉的故乡生产队社员的身影。五十多年前,他们用松嫩平原风雪的大锯,在大岭伐木。那群汉子中,有我的父亲。那时候他便瘦弱不堪。咳嗽声像一块块巨石,不断落下来,慢慢堵塞生命的河道。
甘河继续流向深远,其实是一种缅怀。现在,秋声几近透明,熟透的云朵落进河心。千古幽思无非是沿着秋叶垂落,又沿着蝌蚪的来路重生。
生活在林区是有福的。
我只是一个过客,我没有甘河坦荡。生活为我预设了流向。庸常的日子里,以诗句试图在沙子里淘金。
时间已经离开,水声淹没尘埃。沉潜的甘河,两岸丰沛,仿佛又诞生一个生命的部落。
渭 河
先是两位手拎锄头的农民,然后一辆摩托车。车旁浓妆少妇。现代气息与青草气息混杂。开船了。机器轰鸣,涂改独酌苍茫的吟者。
渭河仍平缓如斯,像从长安到此隐居的竹简。几只小鸟掠过河面,模拟鱼。唤来走失多年的渔网。
水草兄弟。我要到哪里去?在北方之北,雪花曾渡我回到故乡炉火。诗歌的青藤摇摇晃晃,还在渡我寻找山巅之上,靠近星辰的蝴蝶。
片刻之间,对岸消失。之中的个人叙事,盛放下黄土高原的沟沟坎坎。
锄头去了庄稼地,摩托车隐入灰尘里。
我仍坐在船上,夕照中,身影如伸出的木桨,从船舷倾斜下去,继续向前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