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与奇迹(组章)
2024-12-06扎西才让
盛装的兄弟
见你戴狐皮帽,那项链也用白珊瑚、红玛瑙和褐色的琥珀串就。
见你身裹毛色纯白的绵羊皮藏袍,厚实的衬衫显得花里胡哨。
见你从高地上迈着八字步走下,高原牦牛牌皮靴踢踏出微小的土尘。
百年前便是如此这般的穿着打扮,你仿佛就是穿越而来的现代人——部族酋长的形象显然不曾湮没于历史长河,他的眉眼更为清晰,他的神气历历在目。
在你面前我只有长声嗟叹的态度了。
等候日出
抬腕看看时间:六点半。
在山丘,他已坐了好一阵,晨光熹微,那轮日头马上就要跃出山梁。
他感觉到自己还很年轻,比第三个儿子出生那年还要俊朗。
应该把头发剪短,胡子,也理一理,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即将到来的时刻。
身后的躁动的草地,与他体内的鼓动的心脏,都有着异乎寻常的力量。
但他还是感受到一点点的伤感:
他曾经拥有过五个女人,却只有一个,愿意陪他走马雪域,在高冈上并肩远望,南风浩荡,吹着他们的长发,也使他们的袍摆猎猎作响。
而今只他一人,在高处徘徊,坐定,眼眸里闪过缕缕迷茫。
那些马匹早已老去,那些往事,只有在日出唤醒的瞬间,才能生发出璀璨的光芒。
新一天的美好生活
她从洗手池里捞起几缕长发,在暗淡的灯光下细细查看,发丝干枯的样子伤害着她的心灵——“我的气血再也没有那么旺盛了!”
她想喝杯茶,却想不起杯子放在哪——“这讨厌的病痛坏了我的记忆!”
她恼怒地对女儿说:“叫你阿爸起来,给我倒杯茶。”
这几年,她总是觉得自个儿泡的茶,没有一点味道。
等她梳洗打扮好,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女儿准备好了糌粑点心和荷包蛋,她的男人,也给她泡好了茶,晨阳恰好也穿越阳台落进客厅里。
她心里丝虫般的阴影悄然隐去,这一天的美好生活,已经开始?
来到藏地的游客
他们来到湖边,看水。在草原上奔跑,让风抽打自己的脸庞。在路边野花丛中躺下,感受着父母被一群儿女簇拥的滋味。
停在街上时,他们抽烟,背着手看羊群穿过黄昏中绿色的围栏。
看饭店门头上的招牌,扫一眼汉字,又费力地辨认那些藏文字母。
当然他们也看寺院,听阿古们辩经,听不懂意思,但还是很认真地记住了后者的手势和神态。
他们喜欢拍照,镜头记录了很多内容,却有意忽略了停车位的数字,张贴在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和一大片被沙棘林挂住的塑料袋。
当一个灰扑扑的女人从牧场回来,他们把她拉进镜头,目睹她走进二层小楼,却忽略了她眼角的泪水。
他们不知道的是——
她的墙壁潮湿,饭食简单,身上满是污垢。
她的因复仇而死去的男人,给她留下了一大堆麻烦。
盛宴:羊群出圈
羊群出圈,是在晨光熹微之际。
头羊一身黑,臀部肥硕,左右摇摆的节奏感,像极了光鲜亮丽的金·卡戴珊。
其后随行的,是谨小慎微的白色羊和花色羊,也扭着肉肉的、弹性的尾臀,前往夏季牧场。
启动铁马,我打算前往牧场之西的那座小镇,但又熄了火,仔细观看羊群出圈的壮景。
我觉得自己正在享受的,是维密超模们走台的盛宴。
老人面临的难题
是否从山上搬到山下,他纠结了大半年,还是不曾拿出主意。
山上,有白云,有清风,有视野和胸襟,但没有清泉、大道、学校、市场和医院。
清闲与忙碌,健康与疾病,智者与文盲,甚至独身与家族,自由与羁绊……
这些难以取舍的人生命题,困扰着老人,使他日益憔悴,形销骨立,蹲在房顶一角,像个毛发凌乱的秃鹫。
但年轻一代早就做出了抉择,他们在茶馆里欢声笑语,享受着来自人民政府的好政策。
只留下他一人,守着山坳里的祖坟,暗黑的房屋和半亩萝卜白菜,在巨大的困惑中,又看到山道上乡干部执着的身影。
哎,一旦从房上走下来,等待自己的是山顶的日月,还是红尘的钟声?
答案,只在那风中:嘘——,嘘——
困 局
在西部高原,感觉四季的景致,差不多是相似的。
诸神分管的自然地貌如此,人类创造的历史与文化,也是如此。
譬如蒙古人记载的唐古特部族从小镇返回部落的辚辚车声,是单调而古老的,而从故土举家迁移的回纥后裔的高车,也在晨曦里璀璨无比。
譬如风雪中的汉人身着羊皮袍子咀嚼干牛肉,牙龈边渗出一缕血丝,而暴雨中的土族女子,也撑着花伞走入山谷,找寻落单的羊只。
以至于我行车三千余里,还觉得自己在原地突围,始终走不出巨型雾镇的困局。
逆 途
——给父亲
穷途末路之际,机遇陡现:
当你从犁沟中拔出泥腿,当你解开耕牛的犁铧,当你的汗水重归黑土,你还是回来了,从学者回归了农夫。
而我则翻山越岭,暗夜渡河,像围巾裹颈的五四青年,于突围中感受一往无前的激情。
黑发逃离头颅如旷野上的灌木,闭目歇息之时,听闻到内心的召唤。
召唤:往前走!
弓弦在手,定有金乌。马缰在握,定有高丘。
即使疾病如坦途中的栅栏,即使幻觉如酒杯里的春药,我的生命之筏,将冲越险滩。
——对此,你毫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