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遗物(组章)
2024-12-06喻子涵
可 乐
夜郎人回眸一视,留下神秘的身影。
然后抛弃陈旧的历史,再也不管孰大孰不大。
这个号称“倮姆”的地方,自此从地面走向地下。
两千多年,撮泰吉晃动的面具里,忧伤夹杂欢乐。
一个声音很熟悉,我喜欢这个尚未消失的词语。
这是他们留给地面的唯一信号。
坝子依然开阔,草木披盖大地,河源仍在流淌。
乌蒙山的苞谷快熟了,洋芋已出土,坪顶的韭菜花正在绽开。
满山饱满的核桃,随时准备敲打海底泛白的石头。
他们知道地面发生的一切。
汉砖里的炊烟忽然升起,活着的夜郎人,照着火把收拾他们的玉佩和铜镯,挽起他们的魋结,耕种与狩猎。
火光冲天时,夜郎人通体透明,聚在他们的城邑,彻夜阿西里西。
铜 釜
它就是一件煮食用具,再也普通不过。
只不过以它的大小和装饰,曾出入于旺族与贫寒之家。
尘烟厚薄,既是悠悠岁月也是沸腾历史。
于是,随人居守与迁徙。甚至身兼法器,驱邪逐秽,端守和正判着夜郎人的是是非非。
釜底抽薪成为一种象征,摇身一变,一面可以击响的铜鼓,声音穿透大山,给夜郎人带来庄严时刻,礼敬天地祖先,剩下的都是彻夜狂欢。
不管大釜与小釜,都经历胜利与失败,丰收与灾年;
不管是大家与小家,熊熊火光照耀的都是泪流满面的祈望。
英雄落幕,百姓归根,头与脚罩上铜釜入墓,有人说离天最近,有人说离神最近,这都是后人的猜测。
其实,隔绝尘念,单单纯纯,不再看见身前身后的世界。
死去的人好想,活着的人也好想。
立 虎
夜郎的虎必须立起来,眼光才能看到山外,在似立非立之间,就像一张弓逐渐拉满。
扬起千钧之尾,啸声擦亮利牙,目光如炬,向世界宣示一个峰巅时刻的到来。
虎追英雄,英雄追虎,数万大山在他们脚下起起伏伏。
三百年夜郎是一部奔跑的历史,最终定格于一尊立虎,启示天下大事也启示日常生活。
威猛成为一种仪态,沉潜在泥土深处,图腾散发着韧性的优雅,延续着精神的血脉。
两千多年过去,虎啸的回声里,一尊立虎在我的书房成为突出意象,从来没有趴下。
斑纹飘舞,是雪,是月,虎首凛然,如飞沙,如走石。
青铜牛灯
没有纹饰,更没有错银和鎏金,十足的民间牛灯。
牛是夜郎的黄牛,背上的灯盏是夜郎的土碗。
牛驮一盏油灯,微弱的闪烁,照亮一隅光芒。
驱逐层层恐惧,脸与脸相见,不再有孤独。
我想,夜郎人的夜晚一定很迷人。
许多梦想在灯花里绽放,许多故事在灯影里延续。
牛永远是行走的,青牛在寻找守灯人?
守灯人是坚贞的,永远守着青牛的灯光。
感佩那个造灯者,让铜灯行走于牛背,让牛行走于夜间。
两千多年,青铜锈迹斑斑,而牛仍在努力驮行。
它证明过许多黑暗,也缔造过许多光明。
在牛灯的行走与停留间,也见识过许多不可告人的密谋与算计。
牛灯终于逃走,沉入泥层深处。
灯光已枯灭,守灯人再也没有回去。
当牛灯再次出现,子孙们已不认识它了。
牛灯最终没有找到守灯的人。
鎏金铜鍪
盯着赫章可乐遗址第122号墓,寻思了很久。
第一次见到铜鍪,还是鎏金的。
考古专家说是炊具,但回忆老家的古老炊具,没有一件像这个样子。
敞口粗颈,深腹底圆,单环耳,三兽足,通体流金。
我记住这个模样,以致于在博物馆对旁人我一口气就能介绍它。
据说,挖了那么多古墓才出现这一件。
可见当时这户人家就很特别。
我想,要待上等宾客到来,才能拿出来烹饭或温汤。
或许以其尊贵尚礼在人际交往中解决了不少难题。
当然,在夜郎这个崇实尚俭之地,山是山,水是水,物是物,华美之物不过就是一件炊具,至少主妇是这样想。
在她手下,煮过洋芋,蒸过玉米,焖过荞饭,煨过酸汤,甚至提着它去挤一罐羊奶也未尝不可。
主人的一生是辛劳伟大的一生,堪比鎏金铜鍪,于是,物主同归,各得其所。
铜手镯
夜郎有女初长成,作为父母,乐坏了,也忧死了。
一双素手不能空闲着。已经是青铜时代了,身上不可能老是挂那些骨管、玛瑙、玉片、串珠、绿松石吧。
午夜醒来,火光飞溅,铜光闪亮,一副铜手镯在锤子的起落间正在成型。
怎样做成绿松石纹带,怎样把孔雀石镶嵌上去。
显然宽边比窄边更大气,多层纹路比单层纹路更有韵致。
打一副,再打一副,一双手戴四个更华美。
纤纤玉手,套上一圈一圈闪亮的铜手镯,双手就会挥舞起来。
铜匠想象过千万双眼睛齐刷刷飞来,想象一举手一投足间的优雅与魅力,甚至想象止兵息戈就在某一神奇的瞬间。
一晃两千多年,这两副铜手镯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一动不动,端庄静美。
绿锈如花,时光并没有老去。
我有责任寻找谁家的女子,谁是铜匠,谁是她的俘虏。
夜郎自大
文字层面的夜郎遗物,《史记》留下两条:
一条是“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
这是事实,太史公写得很正式。
另一条是“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
司马先生善于搜集传说,描写细节,再加点幽默。
之后,留下一桩两千多年的悬案:夜郎自大。
而滇王不自大吗?
最后,夜郎被灭。
从僰阿蒙三世孙夜郎朵,再到煌煌夜郎国,三百多年,历战国、秦、汉,他们做了些什么?
十万精兵开疆守土,在大山中过着“耕田有邑象”的生活,西汉政府授予金印,显然朝廷是满意的。
许多地方的人们都自称夜郎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果然,一段枯树桩出土,长着绿叶和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