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灯等候(组章)
2024-12-06宋长玥
去黄河源头途中
煌煌。不仅仅是煌煌。大野俱寂,男人驭风。
魂魄在巨浪之上:我无力描述你的悲苦。
巴颜喀喇山腹地:鲜花照亮天空,阔大的舞台上万物被时间锻造,谁是真正的主宰?只有当青灰色的山际隐没于遥远,雪山才以低矮的身躯注视独行者穿过太阳之侧,那庞大的阴影,让人间沉重,让青海顿然空阔。我们经过了,无一归流,仅在一滴水中看见大海奔涌。
——大地擂鼓。
心为孤骑。寥寥。寥寥。
曲麻莱以远
他站在荒原上。他已经是一片荒原了。落日,正滑下雪线。牛毛黑帐静泊雪野。卷发乳儿从酣睡中醒来,眼里荡漾一对湖泊:天狼星正在升起,黄河缓缓流过了曲麻莱。
以远,不可知。
是苍凉。是人世。是梦界。是无语之地——
他独立。
把雪山交给了远方。
在卡日曲
闪电熄灭在内心——我无颜赞颂,多少美好只存于想象,幸福源自苦痛,真相从来没有面目。在卡日曲高冈,穹窿苍苍,云翼下沉,鲜花上面,数十只秃鹫分食一架野牦牛残骸。五口泉眼面向八月盛开,绝美的五朵莲花那么荒凉:死亡的已经死亡,新生的正在新生。一滴水,洗不净尘世;一滴水,诞生即被意义。
(低于一粒尘土
水骨头挂着春天的红灯笼
向前
只有唯一
自己是自己的方向
向前
在渴望中死去
又在绝望中重生)
是的,一滴水承受的一切。
我们都已经承受过了——
那些悲欣汹涌的日子,那些被蒙蔽的花期,那些千回百折的路途,那些独对荒芜的守望,那些一次又一次迫不得已的离乡,那些把自己交给火焰的飞翔和挣扎……
水蚀余生。
剩下的,还有多少?
在治多长江第一湾,秋将尽
旷野之上,我一次又一次,和荒凉同行。
——这无以复加的庄重,曾经在我的心里诉说过春天:雪线下,花朵四散,在七月或八月过完一生。它们解放了自己,却不能复活;所有看见的,看不见的,同归于尘。更远的人以心为灯。
刀尖过日,在寻找自己的路上被命运选中,最终失去了自己。
犹如这个秋天,雪山在彼,我目送长江。
浩浩荡荡穿过群山和荒野,在治多的大地上,留下马蹄——
落日又一次沉下地平线,天空荒芜,只剩下一个男人的夜晚。
深秋在通天河上游:眺望
云翼低垂。这沉重的飞翔,蕴含日月悲欢。一朵又一朵。
从一匹老马的眼底,轻轻滑过。
秋天深了,雪山即将隐入月亮腹地。
那遥远的光芒,铺在荒野——我走过的地方。
铅华洗尽,天荒地老。人们披星戴月。
又经一秋:人间啊,每一次落日,都是妥协和忍耐。
拼命赶路的人,在前方还会见到什么。
——依然如此刻,旷野无声。
马啃草皮。在无人之地,男人眼含暮色,默默等待星辰。
在玉树
重返草原的人,灵魂没有停止流亡。
在茫茫大地上,除了忍耐。
还没有绝望的人。我领着最后一颗星星。
经过巴塘,有谁能够理解。
相爱的人们已经遗忘?用不了很多日子。
黑帐篷落满白雪。
空弃的马鞍。
独自在风中完成对一颗心的埋葬。
黑城,黄昏降临
苍茫不尽。
大地上谁执灯等候远人?
唯我以戍卒的绝望对抗暮色。空阔不仅是内心疲乏,灵魂更孤苦无依。深感岁月挺进而我力不从心。岂止沉默,岂止空无,岂止妥协和挣扎:独不见来者。我们被神考验过,自己背负着自己的原耻。
黑城,生活有待春天深刻描述,半轮明月照亮一人。
两粒青稞的秋天
两粒青稞,一粒留在互助养儿育女,一粒走下青唐,寻找王的酒樽。
寻找我,一个徘徊在青藏的男人,在珠穆朗玛峰脚下四处漏风的帐篷喝光三瓶青稞啤酒和一地月光。那些荒芜的寂寞,那些被粗粝的风吹红了脸庞的伏地梅铺满黄昏的忧伤,那些流过落寞的人思念的雪水,那座被银色的雪光照亮了前生今世的寺院。寻找我,那些在世界最高的地方,越来越清醒的心痛。
寻找我。
寻找我。两粒青稞把根扎在互助。
千年相思冰冻三尺——
阿哥是树上的红樱桃,吃个是好,它长在树梢上了。
尕妹妹是树根里的苦枝蔓草,往上绕,一辈子缠死在树干干上了。
这是多深的疼啊。回归的王。
沉醉七月。
唯有灵魂。
像青稞一样俯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