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签(五章)
2024-12-06西厍
在春天的城郊班车上
上午八九点或下午三点以后,开往城市的城郊班车从小镇出发,滑向春天。
我喜欢它在阳光下跑高速,我喜欢它像一把春天的裁纸刀裁开春野画卷,我喜欢在比走马观花更快的速度里,看春天的辽阔部分一帧帧涌聚而来,再一帧帧闪退而去。直到城市初露端倪,瞬间矗立在眼前。
也曾无数次坐夜行班车冒雨返回郊区。雨刮器每间隔几秒钟才缓缓刮动一次。我喜欢听破损胶条和玻璃摩擦出的带阻滞感的声音——这现代文明的摩擦音,因为雨水而显得温柔,助我把身体深深埋进车椅和瞌睡——陷入或深或浅的移动睡眠的,还有更多破损和尚完整的身体。
一些旧身体和半成新的身体,因为和一张小小屏幕粘连而有莹莹发光的脸庞——雨夜的城郊班车,散装着一些不完整的梦和疲惫,疾驰在G60高速。
班车将在午夜之前把它们安全送达春天的幽深处,一盏床头灯的阴影里。
秋天并非瞬间到达
观念的秋天抵达我的意识,总是先于事实的秋天抵达我的身体。季节在我身体上的争夺,显然也累及我的精神——
双重撕扯制造着双重疲惫,黏腻的旧势力令人对任何一丝可能的凉意充满精神的渴望,但是身体的满足才是第一位的——
身体尚在夏天的余威中沉沦,对于苦热的前记忆仍然统治着一切。精神无力独自奔赴秋天,或者接受秋天的册封;精神也无意于在身体的苦难中闹独立。
对于身体的苦难,精神须全部悦纳,且能事无巨细地回味、认同,与之建立坚如磐石的同盟,才能与身体一起等待秋天的莅临。
等待一声螽斯的长吟在身体上划过清凉的风暴,才能从委顿中提振,吟就一阕高蹈的秋辞。
七只白鹭
退潮后河道露出它黝黑的淤泥。
七只白鹭在浅水区蹑足而行,寻找它们漫长雨季里一天的食物——一场大雨刚刚退去,可是并没有为它们带来丰盛的晚餐。
天气愈发闷热、潮湿。鹭鸟也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轻盈,有点“举翼维艰”。
淤滩之上,它们寻找着滞留水洼的鱼虾和出门透口气的招潮蟹。它们建立了矮于城市海拔的生活,但是毕竟生有一双反对这种生活的翅膀,时不时把自己从泥足深陷的狼狈中拔出,在泛着光斑的水面振翅逡巡。似乎只有在黾勉而漫无目的地飞翔中,它们才能依稀记得前世的梦想。
但是很快,它们停栖在彼岸的防汛墙上,收敛翅膀,耸起瘦肩,在怵惕又茫然的左顾右盼中,它们像确认一份晚餐那样地,确认着自己的命运。
麦 风
清明。坟地的边上是麦地。麦地里吹来一年中最堪惆怅的,说凉却暖,说暖还是凉的风。
不是白居易“麦风低冉冉”的风,也不是汪藻“麦风能起柁”的风。他们的所谓麦风,是报告着麦熟的信风,是带着麦香的、金褐色的暖风,起码得再等一个半月吧——温暖且潮湿的古典的麦风,尚在时间里秘密地蛰伏着。
我所谓的麦风,裹着凉意在耳边呼啸,挟着油菜花香往鼻腔里灌溉,蘸着阳光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拂弄。满眼碧绿、柔软、低矮的,送来淡淡的锡箔灰气息的,正是四月麦风。
四月之初,被赋以轻哀、薄愁、侘寂和眷念的意义。齐膝深的麦地里奔跑着的风,刚刚好穿透衣物的肌理和纤维,触抵胸腹和背脊。所以非仅裸露的皮肤有受洗的触感,隐秘的皮肤也沐享着自然的恩慈。
四月的麦风是深情的——不是因为风本然深情,而是因为风吹过麦地——它悠长的吹拂和温凉的抚触,全都仰赖麦地。没有什么比一块春天的麦地更青,更眷念人间。
五月,我所认识的鸟类
在园中我至少认出了三种以上的鸟类。它们是白头鹎、乌鸫、布谷鸟、斑鸠和夜鹭。我并不以此为傲,但的确比一无所知愉快有加。
有时候一个人散步看见乌鸫像一支黑色的箭穿林而去,我会脱口而出——乌鸫——这被诗人们反复写到的精灵永远胆小机警,不相信任何一个诗人。
但布谷鸟的叫声仍保持着诗经时代催促农耕的殷切节律。可以断定,它绝对是一个真实的时间旅行者,听得出它并不认为自己不合时宜。这让我心生感动,不过当听见它的两位同族——三声杜鹃或四声杜鹃的鸣声,却隐隐有些彷徨: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听起来已经不像规劝,是催迫。
而夜鹭,这饕餮之客永远噤声若哑,缩脖耸肩地兀立,老谋深算的样子,它的注意力全在池塘中的锦鲤,难怪成为驱鸟器唯一要对付的孤独存在。
而斑鸠双宿双飞,在枇杷树和荷花、玉兰之间穿梭,把顶楼窗户的遮雨板,当作婚房的最佳选址。它们毫不避讳地发出愉悦的咕咕声,整个五月,都是它们的蜜月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