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以及猜测(组章)
2024-12-06姚辉
野 地
鸟决定让出三尺风声。
对于突然闯入旷野的你,鸟觉得,三尺风声已足够能辨出你影子的善恶。
鸟与巉岩谈论过旷野的纯粹性。那时,旷野呈半悬空状,没有人迹——似乎,也不可能出现人迹。
花是鸟和巉岩创制共同命运的首要信念,你不可能理解鸟对花朵的热爱,鸟的所有诵唱,都来自花朵。
一些枯萎的花,自动组成了巨大的星空。巉岩将各类星星统一纳入传说仪轨。星星,还要历经多少轮淬炼,才能成为一块拥有自身宿命的石头?
花适当减少了对旷野早期隐秘的修饰。一只鸟守护的旷野,被平摊在其他鸟的飞翔中。云持续否定了一眼山泉变身为井的可能。
时辰与空旷都只置身于各种既定的编制外。许多石头开始翔舞,但不占据鸟和花朵古老的位置。
然后你突然出现——
花首先觑见了你的踪影。一种异形意念被迅速具象化,你让花发现了它和你之间越来越小的差异。
花把自己的发现告知巉岩。巉岩静默——
巉岩将自己朝黄昏前移了寸许。
一块石头停在云与鸟交换多年的风中。
鸟决定让出三尺风声。
请注意,是鸟而不是整片旷野,在让那阵金黄的风向你靠近……
在黄昏
初起的暮色有不可描摹的窄。
类似于一个人淘洗身影时偶然流露的惊异。但并没有谁会乐意淘洗身影,也许石头和它扶起的风,曾淘洗过你的身影。
必须遵守某种与河平行的过渡性遗忘:太阳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太阳让时间存在,也让时间消失。
一块以草色构筑未来的石头放弃行走,它将自己嵌入其他石头。它在确认石头仍在延续的群落——它需要从自己身上,找到更多的石头。
你可能仍是石头的否定者。对于暮色,石头古老的硬度值得商榷。一块不愿承认太阳倒影存在污渍的石头,或许会被替换成多年前值得背弃的旭日。
而此刻的太阳正进入梦想轨道。谁有预定的怀念?河在渡口处停顿了一下,河,即将返过身去。
河在容忍所有与你并置于琴弦上的暮色。
如果石头在鸟翅般的集市上出现——
请翻开经卷第231页,这河畔集市某年前曾属于来自整片沟谷的石头。那时,石头负责形成一种石头秩序。石头是庄严的,石头确立命运合理的延展性。石头主宰着各种将爱憎变薄的暮色……
在石头的集市上,人和神的石化程序大致相近。神只是提前让灵魂成为了石头。
人让神与时间成为石头。
——集市退开。你,应当记住这片曾被不断塑形的空旷。现在,请适当填充一些纯喻体的雾,以及风的往事。
黄昏正被一只石质的手,摊放在鸟的翅翼上。
醉 河
那河缓缓脱下铠甲。
这是哪一年?河沾染了一些无名血渍。星群在反复泅渡。那么烈的波涛,像史册守候多年的连绵吁叹。
骨与肉相互碰撞。亘古之河,你辟出风的疆域,又混淆了风的疆域。
那个总把河的名字读错的孩子终于站到了大河右岸。一个陡坡。三座酒坊。火一样的粮食。两个半裸的赤铜汉子——孩子从地上,拾起了粗碗。
被奔走的鸟打碎又仔细锔合的碗。
谁猜测过河的醉意?木桶中的河与枪刺边缘的河并列——昨夜,河变浑浊了,河发出的呼喊有些异样。一个向波涛叩首的人,重新规划河参差的晨曦。
碗,将河的未来,留在黄铜的补丁上。
河停留在酿造意愿的上游。河想变成一只绯红的鸟。河想从怀里,扔出一些钙化的星辰。
别泄露河的隐痛。诺言之河,曾蒙着三层铠甲。它已脱下了第二层,现在,它顺利解开了第三层铠甲的皮扣。
这是哪一年?诺言浸泡在酒坛中,再加几味梦呓的草药,一条由错字构成的灰蛇,星空挑选的某道咒符,人与非人交换的三种春天,血的倒影……一只褐色陶坛,容忍着河与灵肉的多种警觉。
而醉意是苍空的第一重外壳。
这是哪一年?我将河变成绢帛,我让河捆束的灯火一再嶙峋,我把河搁在你无边的张望中。
一条沉醉的河,已避开了不断固化的往昔……
扫 雪
扫雪的严肃性,想必你已看出来了。
你不会看不出来。这雪,下得。滚瓜烂熟的雪。没有一种冷是恰如其分的——在大尺幅的冷之后,是浓缩的源自时间深处的,冷。
祖宗的雪。但谁已没有了祖宗?遗忘与麻木是一抔金色灰烬。现在,灰烬那么潮湿,直接成了极端形式化的雪。
而扫雪成为某种生存指令。想必你已认清了雪的体系。与躯体伸缩性等同的雪,正在抓紧覆盖稀薄的灵魂。
广场上的鸦影是静态冷冻控制器,它少了几个零件。鸦影是不是仍有理由,让黝黑的意志从坚冰栅栏里返回?
雪是积压的誓言还是预感?当然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冷持续展开——你不能凭一张纸,反复臆测黎明的命运。
扫雪的人置身于誓言之外。
他先清理出一些仿古道路,然后是焦灼的广场——不是你写进口号中的广场,以及幽灵鼓掌的广场——扫雪的人正进入寒冷最为悠久的历史。
是不是还有让雪修补愿望的可能?
是不是只能有一种耐寒性愿望?
甚至连高高悬挂的旭日也是虚拟的,你看它的光芒,总是偏向于阴影之北。
扫雪的人回到旭日丢弃的传说中——
你凝重的身影,粘满了积习般华丽的雪。
叶与蕾丝
红色蕾丝。谁试图为某种悖逆的时辰作证?靠近神骨殖的时辰,也是围绕一些灿烂肉色不息旋转的时辰……
从沙砾中找到梦呓原型。你不解答叶的疑惑。这被蕾丝牵引的叶,会自觉落在黎明表面上。
有人进入慢忏悔时段。直立的波澜,并不一定与锈蚀的海有关——帆,用陈旧的蕾丝做成。帆迎风,又将风降格为沙砾堆砌的最早承诺。
我认得那个在大海里寻找落叶的人。
谁的落叶?哪种时辰的落叶?是不是你一悲恸就要寄希望于一张铁质的落叶?
——蕾丝不可能覆盖完所有落叶。
模式化的海,仍无法复制叶脉具备的空阔。
还有一些缺少延展意义的落叶。
遗忘式落叶。以及灯呼喊星空时不慎撞碎的落叶……
而蕾丝能从叶脉借鉴到的安慰毕竟有限。蕾丝抻响无数躯体丰腴的锋芒——蕾丝战栗,并将逐一带走叶与大海古老的盟誓。
冬日札记
如你所说,冬天已进入瓶颈期,所有的冰,都迟疑并拒绝融化。
挂在墙上的旧画像在自动清理尘灰。挂了这么多年,它终于在这个冬天找到了自己的荣耀。镀金的微尘,代表了三种以上的时代——
我和麦苗及铁,曾活在那么邈远的年代。那时,喜鹊成为所有信仰的封面。沾着露水的喜鹊,甚至代替过泥塑的神祇。
淹没五月的波涛现在变成了一条冰清之路。你能否认出,那片曾让你失去过多种时间的水渍?
雾在修订你回溯的轨迹。这是真正的冬天,虚拟的阳光滑过刀刃,将梦境留在经幡铭记的伤痕上,留在雾古老的警示中。
你扶着一尊匿名的铜像行走。履薄冰,再履浩浩厚冰,再随手将火从烈风顶端捋下,塞进水逐渐固化的褐色安慰。
谁成为一张结冰蛛网最新的主人?他将蛛网挂在汉白玉旗杆上,然后退至晨光之初,看看,又走回去,调整了一下蛛网悬挂的位置。
而我需要更多的冰雕从业者,需要他们把冰雕制成可以按需分发的怀念、梦境、期待,雕制成灯的骨骼、酒意、诅咒的N次方及其缩影……
一个以冰为魂的孩子奔走在颂歌中。
他有多于所有春天的道路,他涂改你和风既定的信念,他抟造覆盖历史的预言。
——巨大的冰,开始融化。
但不会在你的夙愿里,结束它漫长的融化。
其他的冰相互挤压、碰撞、替换,它们的指令异常统一,只有它们,能塑造这符合千种悲喜预期的黎明。
猜 测
谁给了你猜测秋天的权力?
凭蚱蜢寄放于篝火中的倒影猜测?
但猜测仍是必要的。旭日被谁添加了一段灰色路程,它在蝶翅上镂刻旧事的效率进一步降低。而旭日依旧镂刻着,风为它,换上了另一只青铜蝴蝶。
宿墨深处的黎明好像也找到了弃用多年的翅翼。对黎明的猜测由来已久。他说或许会有一种火把即将代替黎明。
来访的蛾暴露了鹅的行迹,它们相向而坐,仿佛秋天的两个支点,它们如何延长自己的怯懦?
一些手不断向天空抛掷启示。这么看来启示是有痛感的:一个习惯猜测的人,应当躲开哪种启示?蛾与鹅:相互构成的犄角可以插上八面彩旗。一只蜘蛛出现在第二面彩旗上,这可以印证你对正午及颂辞的最早猜测。
茄子压实K线图。梦境中可能会再现某种和梦境平行的行情:茄子成为纪念碑,K线图被分解为三条大河:盐渍的誓言之河。热血(这条河形成的时间也许会自动延迟到下一种暮色)。报缝里积攒多年的错字之河。
谁喜欢第二种河流?
血经不起猜测?
但所有呐喊的血都被秋天猜测过,所以它最接近秋的内核——你不可能以蚊蚋之血,交换祖先一次次捧给你的热血。
或许秋天的完成度仍有待提升。
丰稔的念头与风中的稻相互砥砺,它们,让猜测者完成了秋天所能容忍的全部猜测。
初 秋
调羹与河岸框架:秋天,是否已选定了融入大地的模式?
调羹在风中旋转。铜质调羹,它身上的暗锈似乎与之前的某种秋色有关。调羹掠过黑鸟灰色的食物链条,落在河不断位移的左岸。
一只手在练习写那个繁体的“秋”字——手不只属于这鸟迹中的八月。秋天是较为日常化的,母亲与那些剥玉米的人忘记过太多秋天。
昨夜,田垄和稻一起抵及河岸。稻的愿望为何变得更少?稻香重复的皇历决定了河的走向。一个种稻人,看着肚腹上那块调羹状的紫色胎记。
八月在找自己的庄严尺度。他们说河的甘苦正在改变。调羹上的铜,源自河应许的上一种星空。而稻粒,不只为八月与河确立过一种大于生存的秩序。
有人在右岸放置诺言。秋发轫于某句诺言前,曾从河里掘出大片涉及祈愿的光芒。
翻查典籍的手找到了一种与河完全无关的秋意:坚硬。由既往或将至的灰烬构成。也可能包括四种诅咒的影子并试图固化苦痛的升级趋势……
但这其实就是我和你的秋天——你偏向于让它渗入调羹之影,而我希望它为岸上的诺言,准备好一摞镀金的霜色。
调羹还在转动,这秋色的计量器袭取了星斗的预感。它知道这个秋天的深度,它提示着秋天可能留存的诺言数量。
只有秋天,能阻止一个不懈回望的人进入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