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散文界的天籁之音
2024-12-05王若冰
在散文界,有一个传说一般的存在。她唯美灵动的文字,被称为散文界的“天籁之音”,她有一个取之于诗句的名字——沧桑。读苏沧桑的文章,会感觉到她的笔下有小说的辽阔、深刻,更有诗歌的唯美、空灵和跳跃。2024年4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声音之茧》,更是把散文的诗性发挥到极致。
宏大·宇宙视角
翻开第一篇《立春·梦马》,写母亲在立春之前赶制衣服,心力交瘁的母亲几度晕眩。第一次晕眩,母亲听到三个女人的三种声音,来自她的祖母、母亲、婆婆。第二次晕眩,听见了自己三个孩子的笑声。两次晕眩,带出三代人的故事和命运。又从母亲这个视角,引出世界上无数角落,有无数和她一样的母亲:新疆戈壁上雌性猎隼不断向猛兽金雕俯冲,夺回巢穴上的制空权,为三只雏鸟开辟出宽阔的童年;青藏高原上藏狐身入险境,为的是引开垂涎狐崽的狼;黑脉金斑蝶迁徙一万公里,最后准确地回到墨西哥森林,为了更好地繁衍后代……几千字的文章,从自己的母亲联想到三代女人的命运,以及天底下所有母亲共同的情怀。可谓思接千载。
我曾经非常好奇,为什么《声音之茧》写的看似都是小片段小细节,却给人如此宏大的感觉?思索良久,我想,那大概是因为苏沧桑的散文,天、地、人、自然是一体的,视角、时间、空间是不断变化的。写小说,有一种全方位感知事物的视角称之为“上帝视角”,但于苏沧桑,我更愿意称之为“全宇宙视角”,她不止停留在一事一物,也不止固定于一个视角、一个时间维度,而是打通所有物种,打通不同时间和空间的局域,把不同维度的人、事、物,放在浩瀚宇宙的背景中去审视。
《处暑·无心绿》中,作者开篇“清晨与我们一起呼吸着同一片空气、踩着同一个慢节奏的,是一群精灵”,然后写马尔代夫花芬岛上的蚂蚁、与人狭路相逢的蜥蜴,和人亲密互动的魔鬼鱼。她说:“假如此时从天空俯瞰南太平洋,一个人,一只鸟,一群精灵都像婴儿睡在巨人的怀里,把所有的生老病死,忧愁烦恼都交给了宇宙间这一滴最大的水滴去稀释。”在这宇宙视角的背后,是众生平等,是自以为伟大的人类的渺小,是人类所有觉得大得不能承受的烦忧的渺小。“套上救生衣、浮潜蹼,戴上呼吸面罩”,“人就变成了一条大鱼”。在《秋分·向荒野》中,作者这样写道:“穹庐般的苍天,罩着无垠的沙漠,它和我被包裹其中,它是一粒沙,我是俯瞰着它的另一粒‘沙’。”写额济纳胡杨林,“地球之上,苍穹之下,‘高级’的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低级’的它们永远在。”
所以,作者向自己、向所有自视甚高的人类发出了质问:“我怎么能自认为比高山野花还重要,比这里生长的一切,甚至比终将成为沃土孕育万物的岩石还重要?是因为人有灵魂吗?然而谁能告诉我,灵魂不会寄居在植物和动物体内,甚至溪水和山峰里?”这就颇有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味道。
多维·共生哲学
在这样宏大的视角之下,作者提倡与万物“共生”的哲学。在《白露·明月山北》中,借民宿“旧雨新知”主人严家骏夫妇经营民宿的艰难过程来传达“共生”的理念:与自然共生。“吃虫子鸟儿们吃剩的水稻、瓜果和蔬菜,与草木虫兽为邻。”与山民共生。为房东们修缮房子供他们安居,聘请外地老师给全村农家乐服务员作礼仪培训,把不同消费需求的顾客推荐给其他村民经营的民宿,以此盘活了原先闭塞的水口村的旅游经济。与客人共生。在这里,严家骏遇见了很多客人,其中有很多成为彼此的良师益友,给彼此生活带来深刻的影响。与苦难共生。为了建这个民宿,严家骏夫妇一路风餐露宿,四处搜索各地的老物件,装修的每个细节都事必躬亲。苦夏般的打造历程、寒冬般的疫情,都没有让他轻言放弃,而是偷偷抹去眼泪挺了过来。这个名叫“旧雨新知”的民宿,坐落在明月山北的星空下,秋蝉、蟋蟀、蝈蝈、黑金钟等,用亿万种语言在天地间编织着如水的天籁地籁,远山、云雾、落日和晚霞,伴随着梯田里飘来的稻香,伴随着邻里的说笑,伴着鸡飞狗跳声,很好演绎了“共生”的哲学,这是民宿主人追求的“世外桃源”,也是作者所追求的人生境界和写作境界。
我们平时写作,提倡五官开放,但苏沧桑不止动用了“五官”,或者说,我们的世界通常是三维的,而她的感官世界,是四维甚至是五维的。在《芒种·捕捉月亮升起的声音》一文开头,写一个异国婴儿扑到我怀里,用小手捧起我的脸,“婴儿的呢喃,并非从他嘟起的唇间发出,从外部传至我的耳边,而是从他抵在我鼻尖上的他的鼻尖涌出,声音、体温、奶香,裹挟着一种至柔却能融化一切的力量,涌上我的鼻腔,直抵脑门,从内部如同熔岩巧克力般迅速融化,流淌至我的耳蜗。”这个异国婴儿,素昧平生,却给予“我”最大限度的信赖和超出寻常的亲密,让“我”受宠若惊。作者用声音、色彩、形状、质地、温度、气味,构成了一个三维的、让人感觉非常温暖的场景。此外,时间的今昔交替、空间的多重切换,让人恍惚进入了平行世界。还有一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作者,也牵引着读者,构成文章的另一维度。
文章最后几段,笔触从埃及红海穿过尼罗河的蓝色漩涡,穿越古老的努比亚村庄,来到了故乡玉环岛。
“我和耄耋之年的父母坐在娘家小院的玻璃桌前聊天。我说漩门湾湿地里,人们还没去食堂开饭,就已经有好多鸟站在食堂餐桌上等着开饭了。话音未落,只听呼啦啦两声,面前的玻璃桌上居然落上了两只朱颈斑鸠,转瞬,又呼啦啦飞上了院墙。”人和其他生物通灵,在《声音之茧》中多处可见。
我想,作者是懂得解锁这个宇宙的生命之语的,那个毫无条件求抱抱的婴儿,那个为了一个陌生游客眼里的希冀离开后又折回的“蛙人”,那个穿着牛仔短裤、向正在远去的游人不断挥手的努比亚村少年,那两只我话音刚落就飞上娘家小院玻璃桌上的斑鸠,虽然他们来自不同国别、种族、地域,甚至不同种类,但是,他们依然能毫无障碍地传达爱,传达对彼此的信赖和依恋。
作者手中,仿佛有一把能解锁宇宙之语、自然之语的钥匙,这把钥匙,也许是“人类基因里一脉相承的爱的本能”,或许是人和人之间、人和万物之间最大的善意。
“心较比干多一窍”,那“一窍”来自苍穹深处的神秘力量,来自上天、自然的神谕,来自作者与万物之间的心有灵犀。
乡土·白马星空
我和苏沧桑仅几面之交,但她的声音和眼神,包括说话的方式,让人感觉很温暖,是那种满溢着爱的温暖。我曾经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环境培养出她这样的人,看完《声音之茧》,我终于明白:因为她有“肩起苦难的闸门,放孩子到宽阔光明之地”的父亲,有集自己最大能量全力以赴爱着孩子的母亲,有每天晚上把她揽在怀里、在星空下轻哼无名歌谣伴她入梦乡的姨婆,有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海腥味的故乡楚门,有“脸上瞬间会绽开敦厚的笑容,说起话来声调微微上扬,从容笃定”的乡亲们,有散发着桂花幽香的娘家小院。
都说从成年人的脸上,可以看到每个人的童年。作者的童年,充满着爱和自由,白马载梦,星汉当空。在《大暑·银河从山谷升起》一文中,她写每个夏日的午后,自己半睡半醒之间总会瞥见父亲轻手轻脚地进来将阳台的门轻轻合上,“喳喳的蝉声和呼呼的风声,会忽然被一双手悄悄抹去,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历史老师到父亲那里告“我”状,父亲回家也总是笑吟吟地,把老师要求批评“我”的话转化成清风细雨般的抚慰。夜凉如水时,父亲会带着一家人坐在面山朝南的阳台上,看整条银河从山谷升起。母亲为养家糊口,自学成楚门有名的裁缝,她日夜不停“哒哒”的缝纫声像一匹闯入“我”梦中的白马,带我奔走在理想的旷野。作者的童年与故土、与大海、与乡野、与泉流连着脐带,剪也剪不断。她清楚地知道,流入自己体内的,不仅有父母爱的乳汁,还有家乡的河流、玉环岛的波涛。
“玉环岛雨水里有植物蓬勃的清香,又仿佛有淡淡的稻香,稻香里有淡淡的海腥味,是我熟悉的味道,暌违三十多年的故乡味道,丰收的味道。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留下来,做一只‘留鸟’。”(《雨水·鸟人》)
“汩汩的泉水有声,像岁月深处伸过来的一只小手,轻轻抚摸着被苍苔淹没的赤子初心。”(《清明·泉》)
所以,在《声音之茧》中,处处充满着对故乡的声音、气味和人情的感念。那一抹故乡蓝,是母亲的摇篮曲,是最好的疗伤药。故乡赋予作者以最温暖的底色、最珍贵的爱的能力。
她说玉环岛和楚门镇山后浦的娘家小院,是她地理意义上和精神意义上的双重故乡。
意象·诗的表达
看《声音之茧》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现象:感觉光用眼看很不过瘾,很多时候,我都有想把文章读出来的冲动。后来,我发现了缘由。这部散文集中很多文章和片段,是可以当作诗歌来读的。读出声,才能更好地传达美的意象和韵律。
于是,我做了一个语言实验,随机找出几个片段,删掉个别词语,再将语句分行。
披着金色晨光的飞鸟,
振翅,金子般叮当作响
落在树上,
开满金色的花朵。
这几句改编自《雨水·鸟人》第一段。意象“晨光里的飞鸟”,再加上声音和色彩的渲染,很唯美的画面,像不像一首诗?
山谷如深井,
梆声如涟漪,
回音里有金石之声,
铁花飞溅。
杏花错落的枝丫间
我们对视着彼此的人生,
天下起了小雨。
我对大手上绽开的血口子说,
满山杏花盛放,
都不如你灿烂。
——《惊蛰·青未了》
这样诗意的表达在这个散文集中随处可摘。
黄土拥吻过无数脚印,
树洞深藏着许多秘密,
漫山遍野的柿子树结满红柿时,
正好遇见一场雪。
——《惊蛰·青未了》
我把昙花摘下来,
夹进了一本正在读的书里
多年后,它变得薄如蝉翼,
轻轻翻开书,它会瞬间复活,
像初生的蝴蝶微微展翅,
扇起一些尘封已久的时光。
——《夏至·海上来风 来风是我》
藏香燃起 一缕烟,
无声地沿月光冉冉而上,
对着月空书写着一封长信,
整个月空
充盈着月光深情的朗读。
——《秋兮·月空来信》
唯美的意象,穿越时空的大胆想象,语句的参差错落、高低起伏,韵脚的和谐,像一曲曲小提琴协奏曲,我们随着乐曲飘飘欲仙的同时,似乎还可听到高处传来的梵音。
声音·生命的轰鸣
作者对声音有着特殊的敏感,她曾经说过,自己在写作时,一直相信万物有灵,哪怕一张凳子,一朵鲜花,都有自己存在的生命尺度。
清晨,玉环鸡山岛传来的第一声渔船突突突的马达声,将我们带入一个直播讨海人阿贵的“梦境”;午后半梦半醒之间呼呼的风声和喳喳的蝉鸣声,引出如大山般沉默又深沉的父爱。在作者眼里,“同样是风声,站在桥上听到的风声,和岸边听到的风声不同。桥上来风,风声并非以直线运动方式刮过来,而是漩涡般环绕,巨大的轰鸣声像要将人拽入海里。”(《大暑·日月桥》)
立秋一颗枣子落地的声音背后,是一个女人遗世独立的巨大孤独,从早到晚敲鱼面“笃笃笃”的声音,混入元宵节“龙绕柱”表演时鞭炮声、音乐声、锣鼓声、欢呼声、喝彩声,混入山后浦极乐庵的喃喃梵音、隔壁的老庙“咚咚”的鼓声,成了故乡独一无二的在游子记忆里停留一辈子的声音。
在她笔下,一滴水有属于它的喜怒哀乐,风声是有形状的,地上的一摊血会发出“尖叫”,夜灯绽放会轰然作响,一匹汗血宝马,耳蜗里会响彻金戈铁马声。春雨春蚕,这两种世界上最美妙的沙沙声,牵出世界丝绸之源。它“一头连着春雨一头连着骆驼,一头连着中国一头连着世界,一头连着历史一头连着未来。”
作者写道:“我们看待蚂蚁的世界是无声的,如果站在宇宙中,看我们的地球也是无声的。但我相信所有的存在都是震耳欲聋的。”
当所有的生命汇聚成一条大河向我们汹涌而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宇宙的能量,听到了穿过亘古绵长时空的生命的轰响。在这所有的生命存在里,“我”遇见了另一个“我”,无比渺小,又无比巨大。
感谢《声音之茧》,让我听到了来自时间、生命深处,被无数人屏蔽、被无数人忽略、被无数人错过的“天籁”。
【作者简介】王若冰,杭州外国语学校高级老师。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文章百余篇,出版有散文集《镜中的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