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那匹马
2024-12-05顾骨
[编者语] 本期“步履”栏目推荐的小说是顾骨的小说《成为那匹马》,作者就读于广西大学戏剧与影视专业,小说通篇是一个少年低声且天马行空的诉说,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主人公回忆着父亲带来的种种或重或轻的伤痕,他同情弟弟,作为读者却更同情这个低声呜咽的诉说者,他的心里有很多怨恨和愤怒,但更多是对爱的渴望,爱却迟迟不来,父亲和母亲有各自的情人,他从原生家庭获得的伤痛大于温暖,但这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人,小说塑造了一个想要给弟弟更多爱和保护的哥哥。这篇作品展现了作者不错的直觉,尽管情节和叙事技巧略显稚嫩,但还是具备靠近读者和人物心灵的力量。
(顾拜妮)
父亲不顾一切冲向死亡未果后,躺在病床上要死不死地活着。他的几个赌友原先打算凑点医药费救他,又想起他有个儿子,就打电话叫我来医院一趟。他们的号码被系统自动划分为骚扰电话挂断,应该是不还网贷导致的。手机分别屏蔽了这三个人,直到其中某人想起用医院前台的电话打给我,我才收到父亲快死了的消息。那几个报信的家伙没等我赶来医院就先散去。我到时,只看到父亲的床头柜上放着几袋果。果袋被人动过,其中一袋塞得很满,里面的果几乎要流出来,另外几袋则瘪在那里。看到我进来,父亲的女人马上把削好的梨往自己嘴里送,堵住她的话。我问,你还会买果呢?
女人嚼着那一口梨。她的喉管变得如被珍珠堵住的吸管般,过了十几秒才成功把果肉吸下去。她拎起那袋最多的果站起来。是他那些狐朋狗友送的。女人带着这句话和我擦肩,同时带上了门,不知道要去往哪里。我坐到她刚刚坐的位置,低下头看躺在病床上的父亲。
弟弟应该也知道了父亲病危的消息,不需要我来通知。这样想着,我仿佛能听见弟弟在高速路上如疯马般奔驰回来的声音。他正在赶来了,而我相信他不能及时赶到。我比他、比母亲、比那个女人、比任何人更期盼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闭上眼,我能想见弟弟坐在超载大巴车里的场景。上车前,他应该会被司机认出来。司机会想起他是母亲的孩子,继而记起他有一个哥哥。司机会告诉弟弟,很多年前,你哥哥和你去城里上初中,来晚了只买到一张票,差点不能上车。他要点燃一支烟,边用眼神舔舐远处路过的女人边撒下一片笑声。他说,还好那时你们遇到的是我。我和你爸妈是初中同学,从小玩到大的。小学时你妈妈还亲过我呢。司机说这句话时,弟弟会攥紧衣角,把头埋低,苍白着脸不说话。他会盯着司机那比他下巴还宽的鞋,轻轻颤抖。直到司机拍他的肩,道一声放宽心,你这次遇到的还是我。然后,司机会如多年前般,示意他坐到过道里。
司机知道失去父亲对一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特许弟弟赶上这辆塞满人的大巴车,或许还收了些弟弟的钱,又或者没收。总之,他把弟弟放进了怨声载道的车里,自己则往避开收费站的旧高速路驶去。天暗下来了,车里的光源只剩下落着雪花的车载电视机,弟弟抱紧他的书包,在几个乘客的随口安慰中低头啜泣。埋怨司机超载的乘客把话藏回心底,跟着长叹。旧路崎岖不好走,弟弟眺着乌云下的远山,身子随车身震颤起来。他会在几个小时后抵达客运站,赶到医院,闯进病房。那时,父亲大概已不在了。
我数着心电图检测仪上的数字。看到父亲的一切凝聚成了一条绿线。它烙在屏幕上,从陡峭渐趋于平缓。我知道当波动消失,弟弟将彻底失去父亲。这想法让我兴奋,我的思绪被这条绿线扯住。我努力诅咒它,幻想它抻直,直至绷断。
这样想时,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风倒灌进病房里,吻我的后颈,我感到冷。太冷了,我起身去关窗。迈步时,我刻意踹到父亲的病床。我听到父亲的不满从鬼门关滑到喉管,却终于没有被排放出来。我走进阳台把窗户关上,顺带把目光抛向窗外。乌云罩住阴森的月,雨珠像拇指敲打琴键一样拍打着病房的窗户。我感觉到雨滴隔着玻璃窗刺进我的肺里,抓挠我空空如也的肺部。我点燃烟,转身把抽风机关上。烟圈代替我的目光包裹病床上的父亲,烟雾散进空气里,如同身后的雨雾缭绕着。我的弟弟就在这雨雾中。他现在是一匹盲马,在暴雨中夜驰,渴望撞进水帘洞里。尽管水帘洞根本不存在。
我想起弟弟的玉佩,它就在我的兜里。首饰店的老板以玉碎不祥为理由,只愿收我的玉佩,父亲便把弟弟的留给我。我把左手插进口袋里,摩挲玉佩上的裂痕,又猛吸了一口烟,以此平复自己的恐惧。
我害怕雨天。自从十三岁起,我便害怕雨天。那一年,我和弟弟躲在商超的屋檐下,等客运站里的大巴车出发进城。父亲只给了我们五十块,刚够买两张车票。他忘了我们下车之后还要坐一个小时的公交才能到大伯家。又或者他记得,但不在乎。要买票时,我在客运站门口拉住弟弟。我想起我们可以从商超上车,跟司机买票。这样子我和弟弟一共可以少花十块钱。我俩坐完公交后,还会剩下六块,够买一本少儿名著精选读本。这回轮到弟弟选书,他早和我说过,他要看《鲁滨逊漂流记》。
车子从客运站里转出来,驶向我们。我把包背起,示意弟弟替我撑伞。两个书包贴住我的前胸和后背。四条勒带紧紧扼住我的骨头,我几乎就喘不过气。弟弟用右手给我撑伞,把左手放到我前面的书包底下替我托举。我获得片刻轻松,随即开口催促他去排队。我们走出商超的屋檐,更多人走出商超的屋檐。大家都为了省下各自的五块钱聚成一条线。大巴车堪堪停下,几个老太太喧嚷着冲过来。她们把线揉成水滴似的团,再理不清。我和弟弟被她们挤到最后,成为水滴的底盘。车上大概有五六个中年男人,他们透过车窗俯瞰我们。我听到弟弟在我背后笑,哥,他们真傻。我没有理弟弟。书包太重了,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每走一步,我都感觉塞不进更多东西的书包正往外膨胀,仿佛连拉链的链牙都在崩开。司机站在车头,开始挨个放人上车。他高声数着人头,把收到的钱攥进手心。数到我时,他先接过了五十块钱,而后宣布说,人满了,只能上一个了。
我愣住,想开口央求什么,又看到司机把手里的纸一股脑揣进口袋里,便收声了。我知道我们可以坐上这辆车了,我也知道弟弟的鲁滨逊买不成了,我还知道进城后的公车没办法坐了。我转身看弟弟,听见他说,可是我俩今天就要开学了。
燃尽的烟蒂铸成一截欲坠的骨灰,被我弹散。它们飘落开来,不留声迹。我扔了烟,把手安装回玉佩上面。多年来,我探索这玉佩,让自己变成它本身。我的手朝着玉佩的方向扎根,试图生长出一位兄长的模样。我毕竟没有成功,母亲离去才不到一个月,我就失败了。那是我十三岁时的事,跟弟弟离开家的时间一样久。久到我已经把所有的少儿名著精选读本都读完,久到连父亲这个老不死的家伙都要死了。实在是太久了,久得我几乎忘记了母亲的容貌,就如同我从未记得过。我想起母亲,是母亲把玉佩留给了我们。一匹马和一条龙,母亲本打算按我俩的属相分配这两块玉,可弟弟吵着闹着要我的龙,我只能和他换了。我不甘愿拿属于他的马,母亲摸我的头,说长兄如父,你应该照顾弟弟的。
弟弟的马终于还是留在了我的手里,我的龙却如母亲一样,再没出现过了。她走的第二天,父亲就把她所有的衣物都焚毁了,弟弟趁父亲搬衣服的间隙偷出了母亲买的破相册,却不肯告诉我藏到了哪里。从此,我再没见过那个相册,就如同它也在那炉火中消失了般。
房间里劣质香水的味道被阴魂似的焦味取代。没过几天,父亲领回一个陌生的女人,房间便被新的劣质香水味夺去。属于母亲的痕迹如潮汐般隐去,只剩两枚挂在我们身上的玉佩充当死在沙滩上的海螺,保留大海的遗训。新来的女人和父亲一样,几乎只在夜里回家。冰箱里的剩菜很快被吃光,空气里的香水味道则越来越浓。我告诉父亲我和弟弟已经没饭吃了,父亲甩下一张一百块,又在两天后把找补来的五十块拿走。我们用父亲没拿走的二十块学会了买菜,又靠在电脑上百度学会了做饭和炒菜。我派弟弟去学邻居的阿姨怎么炒菜,他只学会了怎么放盐。到那个月网费欠费时,我学会了煎鸡蛋和煮包菜,弟弟学会了往锅里加一两勺盐,我俩就这样熬过了假期。
父亲每隔一周给我们五十块钱,我们要学会如何分配挨饿的两天,让自己在七天时间里保持相对充沛的精力。父亲的精力倒是永远旺盛的,他成了供新来女人运转的电池,他俩组成的发声器用喘息灌满我和弟弟的耳廓。不停歇地鬼啸驱赶我和弟弟跑到三楼楼顶住。从此,二楼的两个房间都成了留声机,只要父亲回家,便不舍昼夜地运转。弟弟有时会坐在二楼通往三楼的楼梯中间,以便听清他俩的对白。我们的童年从这片楼梯滑落,随着第一种劣质香水味的消散剥离我们的肉身。
雨越来越大。我的腿开始提醒我离开阳台。很多年里,我必须提防雨中传来莫须有的喘息。这颤音潜在我的骨髓深处,每每下雨,便刺痛我的神经。痛楚会从腿腹开始往上钻。我必须做点什么才能平息它的躁动。酒精过敏的我很早就学会了以摩挲玉佩的方式喝酒。我把手插在兜里触碰它,拖着腿钩上阳台的门。抬头时,我似乎看到父亲睁开了眼。我走过去,想再用力踹一次床,却把脚缩回了。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父亲。我用目光扎住他褶皱的脸,上面尽是不因我而形成的丘壑。医生告诉我他在跳下来之前被放贷人打了很久,然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淤青和淤紫,身上的伤痕也鲜见。我试着幻想他被打得伤痕累累的样子,把记忆里母亲的脸复刻到他的脸上,从而不得不承认放贷人折磨赌鬼时手段的高明。父亲似乎无法承受我目光的凌迟,他把眼睛藏进了眼皮里。我更放肆地打量他,最终颓然地承认,我长得和他真的很像。这让我厌恶,我撇过脑袋,搬开了目光。
我羡慕弟弟,他和妈妈更像一些,他的眼角甚至有一颗和妈妈眼角一模一样的痣。或许是在左脸?我记不太清了。母亲的痣总被淤紫盖住。她习惯背对着我睡觉,在父亲没有把她拖去自己房间的夜里。
现在,父亲的脊梁平放在病床上,他的头被白纱布包裹着,医生告诉我,从四楼跳下来没有当场咽气,可以说是天大的祥瑞。我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这的确是祥瑞。我的脚如弹簧飞出去,又一次踹在床脚上。我听到一声闷哼从不知何处传来,连同雨声一起压进我的血管。我的脚又痛起来,我用手撑住病床,半跪着挨到陪护床上。我注视着被子被撑起的轮廓。多年以前,我也以同样的姿态委身于病床,却比父亲这充实的轮廓要小上几圈。
快进门吧,雨越来越大了。司机说完,从自己座椅底下抽出一个板凳递给弟弟,把我和弟弟往车里赶。他接过我的书包,身子往下一倾。背这么重,怎么长高啊。他摇着头把我们的书包放进行李舱里,又在外面捣鼓着什么。弟弟举起板凳,冲进车腹中。我守在车门口等司机回来。告诉他,我好像见过你很多次。他没有说话。我说,你身上的味道,和我妈妈身上的味道有些……
他打断了我。他说,照顾着你弟弟一点,你妈养大你们不容易。顿了顿,他又说,赶紧去找那个空位坐吧。我咀嚼着方块字的撇捺,用舌头把它们捋直成想要的文字,问道,我妈妈上个月走了,是跟着你的车走的吗?你见过她吗?司机没再讲话。我走向最后几排,坐在了靠走道的空位里,绑安全带时,弟弟用屁股把椅子挪到我的旁边,说,哥哥,我坐在正中间,很酷。
车子驶出去,经过大桥时,我听见旁边坐着的老太太们打趣,又到鬼门关了。我不知晓这典故的由来,转头看她。弟弟听出了其中不吉利的成分,攥紧我的衣角。很多年后,当我得知那座桥是本地最容易发生车祸的地方时,依旧无法原谅这个老太的话。这句话频频进到我的梦里,使我惊醒。
在车上,我昏沉沉地睡去。那是我整个暑假最舒服的一次睡眠,没有母亲的哭泣在耳边出现,也没有后来代替哭泣声的喘息降临,我一直睡到被弟弟拍醒。那是车子要驶进隧道的前夕,弟弟拍醒我。他问我,哥哥,我总感觉我能闻到妈妈身上的味道。
我躺在病床正中间,蓝白色的被单条纹成了困缚我的一段段绳索,身上盖的被子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脚在哪。我努力昂起脑袋,发现两条白柱子被两三个枕头托举起来。父亲站得很远,他旁边的一行人都比他离我更近一些。我在人群中努力寻找母亲的身影,却只看到了父亲的女人。她俯仰着身子,笑得花枝乱颤。肥头大耳和丰乳肥臀围在她旁边,有说有笑。父亲看到我醒来,远远抛下一句,谁叫你乱到城里去的。
我没有说话,我转过脑袋,想要看到也躺在病床上的弟弟,却什么都没看到。我意识到这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单人病房,许多年前,奶奶生病时,在这里度过了最后的日子。奶奶看病的钱是大伯他们凑的,与父亲无关。我看病的钱,多半也与父亲无关。我转过头去,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女人噙着笑,走到我面前,香水味呛得我连连咳嗽,我几乎要咳晕过去时,听到她说,因为你受伤了。
她知道我的意思,她避开了我的意思。我想往她脸上啐一口唾沫,把那闪着白光的皮洗干净,却心知没力气把唾沫吐得那么远。我扯着嗓子问出了第二个问题,弟弟呢?没有人理我,女人转过身去招呼那群肉球,她说,既然我孩子醒了,就不劳各位领导久留了,辛苦你们来一趟。
我不是她孩子。我想挣扎起身,脑袋却再昂不起来,跌进了枕头的怀抱里。扯到舌尖的声音又顺着喉管滑回去了,我眼前一黑,再看不见东西。
门被打开,父亲的女人走进来,把一本离婚证甩在桌上。她说,我告诉你,我可没钱救他。她不看我,也不看父亲,只是杵在那里,盯着和她的脸一样惨白的墙。见我不理她,她自顾自地又吐出一句话来。我和他早离婚了,我不用救他的。
我笑起来,手依旧摩挲着玉佩,我说,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想救他。
父亲或许听到了这句话,但没有反应,这让我疑心他并没有醒来。我看向那条绿线,它没有明显的变化。
他是你爸。女人绕过我把离婚证收回去,装进包里,低下头瞪我,我没有抬头看她,依旧盯着那根线。我问她,你记得吗?
她问,你说什么?
我大声笑起来,笑了很久。她嘟囔着骂我神经病,我才停下来告诉她,你忘了?你以前每晚都叫他爸爸的。
那根线没有波动,女人不知所措地退后了几步。她喃喃着,我不会救他的。转身把自己投递出去。门被夯嵌进门框里,巨响贯彻整个病房,那根线突然向上蹿动了一下,继而又归位。我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俯下身子,轻声唤他。
爸?
他的眼睑动了一下,又像是被我的鼻息吹动。我再唤他,他像死尸一样躺在那里。权当他是醒了,我俯到他耳边,用连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刚刚的手术,花了三万块。
我的泪滴在他的额头上,绿线没有变化。我走出去,把自己放置到门外,掩上门时,我透过余光看到绿线仍在平稳地摇动。医院的长廊里,有个拄着拐的小孩子走过,他把拐杖戳到我的心脏上,在我心脏上那一片红地中艰难地蠕动着。我不忍看他,拖着右腿往外,用我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离开了医院。在住院部门口,我远远看到女人骑着电动车驶出了医院大门,我的右腿又痛起来,我俯身用手按住它,一步一拽地把自己扯上轿车。我离开医院,从康顺街出发,首先经过我曾经的家。那里已经成了放贷人收租的房子。沿着那条路往下,我来到赌场。我想起那个暑假,即将上学的我拉着弟弟的手走进过这个茶楼。
下棋唠嗑的大爷用嬉闹声把我们拱上二楼。我们穿过帘子,被一束粉色的灯抚摸。倚在楼梯口的女人撩过弟弟的手臂,用指甲在他心口轻戳。这么小怎么到这里来?弟弟往我怀里缩,我低着头拉住他,加快了步伐。女人扫兴似的叹气,继续倚在栏杆上。我和弟弟在熟悉的喘息中继续摸索。我们走上三楼,就如同走上自己家的三楼般。经过电子游戏厅时,我好奇地向里张望,又失望地拽回弟弟继续向前了。大人的游戏机不好玩,没有我俩爱玩的拳皇,只有一点白光飞快地穿梭在一块块方格上。
出游戏厅,走到茶室的第三桌。我终于在人群中看到父亲的眼睛。在烟的浓雾中,我看着他的眼睛走过去,他却没有看我。我唤他爸,他没有看我。我和弟弟站在旁边,除了他之外的人都看了我们好几眼。他没有看我们,而是死死用眼神盯着手里的牌。等到四面八方的钱从桌面上归拢到庄家那里时,他才终于红着眼睛瞥弟弟一下,顺带也瞥向我。他问,干什么?
我要进城读书。
车子接着开,很快来到商超。我看到一辆双层大巴停在路边,有一拨人排着队准备上车。现今,进城的车票卖到了九十块钱,在商超上车却只用花五十块——这在当年,不但够我和弟弟一起上车,还够我们再买一本六元名著。这样算着,我发现我早已惯于使用六块和三万块作计量单位,那都是在十三岁那年养成的恶习。很多次,发呆时,我会在纸上顺手写下6或者30000。我改不过来。
过鬼门关时,我想起了让我们上车的那个司机。我听说他后来坐了几年牢。出院回家那天,我在客运公司领导送回的破旧书包里,发现了我和弟弟那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它藏在我书包额外的夹缝里,那是母亲临走前特意缝给我的夹缝,本应无人知晓。我于是确信他身上有母亲的香水味。
这是事实。
好多次梦里,我遇到那个司机。远远地,我看到他挽着我母亲的手,脖子上挂着一匹马的吊坠。他比弟弟大二十四岁么?我不知道,我判断母亲颈上带的链条悬着一只苦命的牛,这也仅是我的猜测。我记不清母亲的生日,更遑论生肖了,我盯着女人脸上的那颗痣,并没有前去相认。他们似乎也看到了我,向我点点头,然后离开了。徒留我在人海中摸索着我口袋里的那匹玉马,它的腿断掉了一半。我醒来,摸口袋,它的腿真的断掉了一半。我流下泪来。
车子转进旧高速了,车窗里倒灌进风,就像是口袋里的马正奋力嘶鸣。
弟弟小时总说,他想要去草原骑马,驰骋草原。可我和他都没有到过草原,也都没有骑过马。唯一一次,我们见识到马的风姿,是母亲离开我们之前的一两周。那天,她忽然把我和弟弟摇醒(这让我以为我们又要去外婆家住几天了),把弟弟带到窗前,让他往下看。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个窗子。在弟弟还小的时候,父亲曾举起他作势要从窗口摔下去,以此威胁母亲交出家里最后的钱。往日,我从不靠近这扇窗,但我还是打着哈欠跟到了窗前。低头时,我注意到弟弟长大了,他能和玻璃窗台比肩了。他的脑袋搭在窗台上,开心地大喊:马!马!
我顺着他的呼声,立刻看到了一匹白马。它被一个老男人牵着,垂头往我们的方向走。我问母亲,它要去哪?
母亲说,我去买菜时,撞到这匹马从街口跑出去,现在,它应该是被抓回来了,我也不知道它要去哪,总之它是被抓回来了。
她说这话时,眼角怀着淤紫,我看不清楚她的痣,便看向她的瞳孔。她没有看我,黑色的眼珠子里倒映着一点白,或许是那匹马,又或许是弟弟身上的白睡衣。我不知道。我记不清了。
痛又是突然出现的,它逼我从一场不见天日的梦里醒来。睁开眼,父亲正坐在我旁边抽他的水烟。我捕捉不到水烟发出的那串气泡音,什么都听不见。眼里的父亲模模糊糊,这让我恐惧,我试图说出些什么,却只吐出零散的音节,它们揉得更碎些,我便只呼出了气。父亲没有注意到我的呻吟,倒是那个女人走近了,凑到我的脸旁。
奇怪的是,我用力嗅探着确认,只有二手烟呛进我的肺里。过了好几秒,香水味才开始抚摸我的鼻尖,这味道又淡又好闻,与我的记忆完全不符。她走近了,我的眼珠溢出水来。我问,弟弟呢?
没有回答,她把手伸到我额头上,点水似的离开了。她转头看向父亲,说,不烫了,再睡几天就好了吧。父亲这才愿意看我,他说,你弟走了。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开着,很快来到了隧道口。我听到弟弟在隧道另一头的大巴车里站起来了,他两眼放着光,站在车子的过道上,扯住坐在旁边乘客的衣襟,用眼神穿过隧道撞碎我,我听见他高兴地大喊着,哥哥,你来接我了。
车子钻进隧道里,一切暗下来。自十三岁后,我第一次经过这个隧道,我听到弟弟隔着时空附在我耳边说,哥哥,我害怕。我听到父亲在赌桌上训斥我提到读书这样的字眼。我听到女人黏在父亲胸膛上发出的喘息。我听到一匹马的哀鸣贯穿整个隧道,碾过所有别的声音。我把这些声音照单全收,像吸进一根烟。
最后一个声音是一声巨响,如同多年前的雨天大巴车侧翻在路旁的声音一样。我的车压在隧道出口的铁板上,只一刹那就摆脱那声音。
在重新笔直、杳无车迹的旧高速路上,我闭上眼睛,成为一匹奔向弟弟的盲马。我知道,当我的眼睛再次睁开,弟弟将变成父亲赌桌上的三万块。他的味道,是那个女人身上散出的新香。
【作者简介】 顾骨,壮族。2001年生。广西大学戏剧与影视专业研究生。有小说见于《小说月报》《青年文学》《作品》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