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胡正(上)
2024-12-05杨占平
[编者按] 今年,我们的老主编胡正先生诞辰百年,特请评论家、中国赵树理研究会会长杨占平先生撰文,系统回顾胡老一生的文学创作历程和文学成就,述往抚今,以飨读者。
引子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风起云涌的抗日战争洪流冲击下,胡正告别父老乡亲,参加了抗日部队,做了一名普通战士,转战晋西南、晋西北,在真枪实弹、你死我活的战场上摸爬滚打,磨炼了意志,增长了才干,积累了经验。
胡正入伍前念过高小,读过《三国演义》《水浒传》以及“公案”章回小说,战斗间隙,迷上了文学这块伊甸园,寻找能够得到的各种书籍阅读,同时,也开始尝试笔耕的味道。其时,胡正对文学仅仅是一种爱好,并没有想到后来会当作家、当职业作家。从他的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说《碑》发表迄今,已经八十多年了,他以自己富有深刻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色的文学作品,在文坛上赢得了一席地位。他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重要流派“山药蛋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在半个多世纪的文学生涯中,他选择民族化、大众化的道路,站在时代主潮的前面,以作家的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把握生活的脉搏,努力反映现实社会的本质。他满腔热情地赞颂心灵高尚的普通人物,他也诚心诚意地揭示社会前进中的问题。他的作品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强烈的时代精神,为广大人民群众所喜爱,有着广泛的影响。他的《汾水长流》《七月古庙会》《两个巧媳妇》《几度元宵》《那是一只灰猫》等作品,留给人们记忆,留给人们话题。
胡正曾担任过山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山西省文联副主席、秘书长,山西省政协委员、中国作协理事等职务,他为了山西文艺事业的繁荣与发展,为了中青年文艺家的健康成长,为了优秀作品的不断问世,做出了特殊的贡献。1992年5月,中共山西省委和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胡正“人民作家”荣誉称号。2011年1月17日,胡正因病医治无效,在太原逝世。胡正虽然离开了他挚爱的、难以割舍的、一生为之奋斗的文学事业,但他以自己的创作成就和工作业绩,向世人昭示,他是无愧于时代的人民作家。
一、走上文坛
胡正,原名胡振邦,曾用笔名胡林天、胡令天等。1924年11月21日(农历十月二十五日)出生于山西省灵石县城。
灵石县地处晋中盆地与临汾盆地之间的隆起带上,位置特殊,人杰地灵,历史文化传统悠久。据相关史书记载,隋朝开皇十年(公元590年),隋文帝杨坚从国都长安到河东的管涔山天池避暑,途经此地,沿途地方官吏组织百姓为迎接皇上驾临,整修道路。在铺平一段突出路面时,人们从地下掘出一块巨大的石头,这块石头“似铁非铁,似石非石,其色苍苍,其声铮铮”,上面还隐约有“大道永吉”四字。地方官为讨好皇上,具文说是皇上的吉兆,呈报朝廷。隋文帝得知自然大喜,特别下诏令,在此地置灵石县。一千多年来,灵石人民在这块土地上辛勤劳动,创造出许多经济、文化奇迹,一代一代人把优良传统继承下来,同时也涌现了诸多才俊。
胡正的父亲是个小商业经营者,靠祖传的门面房做点小买卖,维持生计,家中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却也不愁吃穿,还能供孩子们上学。因此,胡正到了念书年龄,父亲非常郑重地跟他说:你是家里的男孩子,将来要支撑这个家,要想叫全家人过好日子,就得有真才实学。你要去好好念书,打好基础。
从小就懂事的胡正,严肃地回答父亲:我要进灵石城里最好的小学,一定努力念书,将来走出灵石,走向更大的地方。
父亲非常欣慰,感觉到儿子能够光宗耀祖。于是,拿出一笔钱把儿子送到学校。
胡正从小就特别聪明伶俐,喜欢读书,每次考试各门功课都优秀,家里人都认为他是读书的料,前途广阔。
初小毕业后,胡正以优异成绩顺利地考入灵石县立高小。当时能够进县立高小读书的很少,都是好学生。父亲和全家人更是欣喜,满足他学习的各种要求,有什么好吃的,母亲总是尽量留给他,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有家里人的偏爱,他读书更加勤奋,除了认真学习正常课业外,课余还阅读了大量的中国古典小说,如《水浒传》《西游记》《七侠五义》《彭公案》等等,开始对文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然而,安静的学习没多久,胡正就不能实现读书成才的梦了。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时局动乱、人心惶惶的形势下,各级各类学校无法正常办学,正所谓“华北之大放不下一张安静的课桌”,灵石县立高小勉强坚持到次年。1938年中秋节前夕,胡正和他的同学们仓促毕业,结束了高小学习。
十几岁的高小毕业生胡正,受抗日救亡热潮的鼓舞,每天沉浸于兴奋中,跟同学们讨论形势,到大街上看各界群众游行示威;晚上回家睡觉也在思考:我该怎么办?我能为抗日救国做点什么?
某一天,他在街上看到灵石县抗日政府创办的“民族革命中学”招生,立马报名,很快就被录取,进入该校学习。已经懂得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道理的胡正,眼看着大片国土沦陷在日本侵略军的铁蹄下,爱国热情不断迸发,不想再待在学校里,希望能到抗日前线打敌人。
不久,他原来的高小老师、当时已经是抗日团体灵石县牺盟会宣传部长的梁子言来他们学校讲课。下课后,胡正向梁老师表达了自己的心愿:老师,我不想待在学校了,你让我去抗日前线吧!
梁老师非常理解他的热情,说:好啊,现在抗日前线正缺人,我介绍你参加牺盟会吧,愿意不愿意?胡正大声回答:愿意!
但是,当他兴冲冲地回家跟父母亲讲了这事,父母亲都不同意,说:你才是个十来岁的孩子,抗日前线打仗太危险了,还是在家吧。父母亲的心情他非常理解,于是他花了几天时间,耐心地跟父母亲讲抗日救国道理,表明一定要去的决心。父母亲尽管还是不情愿,却无法改变他的决心。母亲流着泪为他收拾行装,父亲只能叹气。
14岁的胡正和几位灵石同学,毅然决然地离开家乡,拿上梁老师的介绍信,南下去临汾,加入了牺盟会,开始了他的革命生涯。
了解到胡正喜欢读书,并且有文艺特长,牺盟会领导分配他从事文艺宣传工作。他激情澎湃,全身心投入,每天不是刷写抗日救亡标语,就是排练小节目,或者演出。他感觉能为抗日救国做事而兴奋。
半年后,牺盟会成立专门的文艺团体“吕梁剧社”,负责人叫林杉。林杉是在上海从事革命文艺活动,并且住过国民党监狱的“红色囚徒”。抗日烽火燃起时候,他毅然奔赴前线,组建抗日文艺队伍。林杉既有领导才能,也有文艺特长,胡正他们这些文艺战士都是他招收进入剧社的。同时进入剧社的还有另一位后来也是“山药蛋派”骨干作家的西戎。西戎也是被抗日救国热情鼓舞加入牺盟会的,比胡正大两岁。两人性格相近,都喜欢文艺作品,因此,从这时就成为战友和文友,此后几十年里多数时间在一起工作、战斗、写作,感情特别深厚。
“吕梁剧社”的任务主要是,通过多种宣传方式,广泛发动群众参加抗日,每天日程都安排得非常紧凑,林杉年岁大些,却同样跟年轻的文艺兵不辞辛苦,连续排练、演出或刷写标语。这种快节奏生活,让胡正受到了很好的锻炼。
1939年底,胡正所在的“吕梁剧社”活动在晋西北黄河流域一带。那年的冬天,罕见的寒冷,几场大雪加上狂吹的西北风,气温降到零下20多度,真叫冰天雪地,人们一出屋子冻得手脚僵硬。剧社人员却还没有领到冬装,穿着薄薄的衣服,吃饭只靠粗粮干菜,病号每天都在增加。
看着这种窘况,林杉很着急:怎么办?几十号人这样下去如何得了!请示上级,那时国民党与共产党刚刚发生冲突——“晋西事变”,双方分道扬镳,上级根本无暇顾及他们这些文艺团体,领导让他们自己想办法解决。林杉急中生智,想到黄河西岸就是延安,那是党中央所在地,总会有办法的。于是带领大家西渡黄河,进入陕北的绥德县。
林杉打听到八路军绥德警备区司令员是王震,就直接去找,陈述自己剧社遇到的困难,恳请司令员帮助。王震听完动了恻隐之心,也有爱护文艺人才之意,伸出援助之手,当即给延安相关领导打了电话,让安排“吕梁剧社”人员到延安,给他们有个短期文艺业务学习机会,度过严冬。困境中的“吕梁剧社”找到了出路,林杉和大家都兴高采烈,踏上了去延安的路。
王震的影响力很大,他们被延安管理层安排驻在鲁迅艺术学院所在地桥儿沟,换上了棉衣,吃上了虽不丰盛却能保证营养的饭菜,大家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桥儿沟是当时延安文艺单位集中地,除了“鲁艺”还有其他文化类学校、演出团体、培训机构,文艺氛围浓厚,文艺人才济济一堂。“吕梁剧社”的年轻文艺工作者感到很幸运,非常珍惜这次机会。林杉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告诉胡正他们:你们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提高自己的业务素质,除了咱们剧社安排的课程,最好多去旁听“鲁艺”他们的业务课,争取“鲁艺”老师的辅导。
剧社年轻的文艺工作者也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天天赶场子听课,找机会接近名师。最让胡正他们开眼界的是,能够观看“鲁艺”或其他单位的文艺演出和放的电影,这对胡正他们来说,实在是特殊的待遇。大家议论:能够亲眼看“鲁艺”的演出,太不容易了;而电影过去他们只是听说过,根本没有接触过,原来电影这么神奇!
只是,王震给的这次机会仅有五个月,是为解决他们过冬的困难。天气转暖之后,延安方面就通知“吕梁剧社”:重回晋西北,继续从事文艺宣传活动。他们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桥儿沟,东渡黄河,回到原来的地盘上。
到了六月份,日本侵略军在晋西北发动夏季“扫荡”,“吕梁剧社”随决死二纵队政治部紧急转移。途中,行进到临县木前塔一带时,突然遇到了一支日军。林杉指挥胡正他们这些文艺兵:大家都拿出枪来,不要害怕,我们要勇敢地跟敌人战斗!
生死攸关,胡正他们都投入战斗,终因经验不足,被日军打散了,胡正与几个战友躲避到附近老乡家。半个多月后,剧社重新集结,他们才又到了一起,好在人员伤亡不太大。
遭遇战后,剧社短期休整。不久,“吕梁剧社”奉命与同在晋西北活动同属决死二纵队领导的另一个剧社——“黄河剧社”合并,仍然沿用“吕梁剧社”名称,只是领导人有了变化,林杉被调到晋西文联,由原“黄河剧社”负责人担任领导。
这次合并,也是日后被称为“晋绥五作家”的首次汇合,即原“吕梁剧社”的西戎、胡正和原“黄河剧社”的马烽、李束为、孙谦聚到了一起。他们五个人随后都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人生道路也大体相同,只是在建国前后分过一段时间,1956年就都从北京、成都、重庆等地回到山西省文联。几十年里,他们既是文学挚友,也是工作和生活中的好友,在中国文坛传为佳话;尤其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他们凭借有特点的作品和文艺观念,与赵树理一起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山药蛋”文学流派的骨干作家,进入了各种版本的文学史,也成为文艺界的话题。
转眼1940年冬季又到了,经过夏秋季与“扫荡”的日军的激烈战斗,晋西北抗日根据地的生活条件更为艰苦,“吕梁剧社”再次遇到生活困难,人员比上年增加了一倍,但补给却没有跟上,大家的冬装没有着落,只穿着单衣单裤;伙食则是最简单的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病号自然是不断增多,正常宣传工作根本无法开展。胡正他们这些普通队员,只能寄希望于剧社领导。
领导们更着急,想到去年林杉曾带领原来剧社去延安学习,既解决了过冬问题,还让大家增长了知识,于是,向决死二纵队领导请示,强调了剧社的困难,提出还去延安学习一段,渡过难关。纵队领导与延安方面联系,获得同意,合并后的“吕梁剧社”赴延安学习的愿望得以实现。消息传来,胡正他们非常高兴,去过一次的给没去过的讲述在延安学习的好处,让没去过的充满希望。这次再赴延安,在胡正的人生与创作中,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剧社领导很想让胡正他们这批战斗中成长起来的文艺骨干,都能进鲁迅文学艺术学院深造。有如此良好的机会,他们当然是非常期待的。出发前,队员们纷纷表示:我们一定会珍惜这次机会,好好学习,提高自己的业务水平!
可是,到了桥儿沟他们才知道,进“鲁艺”学习是要进行文化艺术知识测试的。测试那天,他们早早到了考场,相互交流。等到试卷发下来,多数人都有些懵,好多题根本就不会回答,胡正就是其中之一。
测试结果出来,他们五个人中,只有李束为通过,进入“鲁艺”戏剧系。胡正跟马烽、西戎、孙谦以及大多数人都没有如愿。年龄小当然是未能录取原因之一,像胡正才16岁;更主要的还是基础水平比较差。他们都是高小或初小毕业生,只在宣传队跑来跑去搞宣传两三年,怎么可能一下子进入“鲁艺”这样的学校去呢!幸好,上级考虑到培养人才的急切,便在“鲁艺”学院附设了“部队干部训练班”,让他们这些没能进“鲁艺”的宣传战士也有学习机会。胡正他们沮丧的心情也舒畅开了。
非正规的“部队干部训练班”让他们学习了不少基础知识,收获明显。半年后,延安八路军留守兵团主办的“部队艺术学校”成立,把一些非正规训练班合并到一起,有了正规的名分。胡正他们这些“部队干部训练班”的学员,成了部队艺术学校学员。学校按照正规艺术学校设置专业和课程,聘请桥儿沟其他艺术院校的专业老师代课,学员按各人的特长分配专业。
分班通知贴出来了,胡正反复思考:我该学什么专业?音乐、美术都不是自己的特长,想学文学却没有,在剧社演过一些小戏,多少懂点戏剧知识,并且编剧需要文学知识,比较符合愿望,最终,他选择了戏剧班。
戏剧班理论课程不太紧张,鼓励学员课余参加学校的实验剧团,排演一些小节目。胡正有一年前来学习的经验,很快就适应了学习生活。“部艺”学校还是同“鲁艺”学院一起设在延安桥儿沟,据胡正后来回忆说,学校都是他们这些学员自己边学习边劳动建起来的。刚开头建校舍时,学员们请来当地有技术的老乡做指导,在桥儿沟的一面山坡上新打了几排土窑洞,算作他们的宿舍和教室;食堂需要背粮食背炭也都是按班轮流去做。选择在桥儿沟作为校址,是为了方便他们去“鲁艺”旁听和交流。而自力更生建校舍,更是培养他们热爱学校的一种方式。
胡正深知机会难得,在“部艺”学习的近两年时间里,求知欲很强,不敢懈怠,上理论课认真听讲,记好笔记;课余到“鲁艺”文学系、戏剧系或者其他学校旁听陈荒煤等著名老师的讲座;周末不听课时,就到本校和“鲁艺”图书馆借上各种书籍,努力阅读。白天坐在山坡上,夜晚趴到油灯下,贪婪地读着他所能借到的中外名著,逐渐地,知识积累上了,眼界开阔了,懂的东西自然多了起来。但是,他却意识到,学习的东西越多,反而越感到自己的知识浅薄,暗处下决心:必须倍加努力才能不断有收获。他在1983年写的《我的第一篇小说》文章中,回忆了那段终生难忘的学习过程——
我虽然住的是戏剧班,但由于听了几堂文学课,看了几本中外文学名著,如俄国的普希金、托尔斯泰,我国的曹雪芹、鲁迅等名家的作品,竟然对文学发生了兴趣。我看的文学名著并不多,而且懂得更少,但开阔了眼界,好像看到了一个美妙的艺术天地,产生了向往文学写作的朦胧意向。
这时候,胡正也考虑自己将来的前途,该向什么专业发展?当演员,不具备条件;搞美术,缺乏素描基础;学音乐,天赋不行。思来想去,他自觉对文学比对其他专业兴趣更浓。于是,他便练习着写诗歌和小说、故事。这些习作,有的发表在学校办的《生活》墙报上,有的送给同学和老师,受到不少人的肯定,给他搞文学创作增添了信心。
二、吕梁情怀
舒心学习的日子过得很快,一晃就差不多两年了。进入1942年夏秋之际,延安“部艺”第一期学员毕业,胡正和他的伙伴们圆满完成各项学业,拿到了结业证书。然而,他们原来所在的“吕梁剧社”主管单位晋西北决死二纵队建制撤销。延安不可能留下他们,组织上决定,剧社成员并入在晋西北和陕北地区活动的八路军一二○师政治部“战斗剧社”。这个转变让他们很兴奋,因为原来的决死二纵队是地方游击队,现在的八路军一二○师则是主力军,不会再出现吃饭、穿衣之类难题;尤其是“战斗剧社”人才济济,管理规范,可以充分发挥每一个成员的特长。胡正被分配到文学队做编辑,满足了他的文学愿望,带着在“部艺”学到的知识,梦想做出一番成绩。
“战斗剧社”当时在陕北延安、绥德等地从事文艺宣传工作。这个地区基本上没有战争状态,工作比较轻松,有许多业余时间供个人支配。胡正由于在“部艺”学习了近两年,练习写过不少诗歌、散文、小品,他思考:我现在有时间,也有理论基础,是不是应当写大一点的作品了?譬如小说?
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胡正特别激动:对,尝试创作一篇小说吧。那么,写什么呢?他反复琢磨,突然想起一件事:三年前,随“吕梁剧社”在晋西北搞抗日宣传时,听到过当地一位女游击队员,年龄不大,长相漂亮,但每次在战斗中都能英勇杀敌;可是,一次伏击战时,这位女游击队员为了掩护战友,打完最后一颗子弹,跳入滚滚的黄河,英勇献身。当地老百姓为纪念她,立起一通碑,让后人不忘记她的事迹。想到这里,他感觉到,这不正是一篇小说作品很好的素材嘛。
胡正在那个故事基础上又想象了一些细节,比如女游击队员的性格,话语,逐步形成了小说框架。有了框架如何写出来,在当时还真是不容易,他在《我的第一篇小说》里讲述了过程:“回到绥德城里后,我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那是我们房东家的一个空闲小库房。我移过一个瓦盔,以上面盖的一块石板当桌子,用几块砖头为凳子,到剧社总务部门灌了一瓶墨水,领了一个蘸笔尖,找了一截高粱秆,绑上笔尖,然后便用那些黄表纸写出了《碑》的底稿,随后抄到了墙报上。”
胡正的小说《碑》在剧社墙报上刊登后,他自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大家的评说。剧社有不少文学爱好者,包括西戎、马烽、李束为、孙谦等,当时也都在初学写作,愿意交流。战友们阅读后,给胡正说:你第一次写小说,能达到这种程度很不错啊,作品不光有思想性,有现实性,也有故事性,是成功之作。大家都建议他:寄给延安的《解放日报》副刊试试。
在战友们的热情鼓励下,胡正也动了念头,抽时间几经修改,大胆投给延安的中央机关报《解放日报》的副刊部,他想,即使发表不了,能让编辑们给予指导也不错。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过了不长一段时间,竟然发表出来了。
《碑》讲述的故事是:妇救会干部凌前英,在做群众工作时,被日军发觉,她不顾个人安危,掩护群众转移;陷入重围后,临危不惧,与敌人战斗到弹尽路绝,最后跳进滚滚的黄河。从这个作品可以看出,胡正一开始创作,就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革命激情和责任感。他战斗过的晋西北根据地,是全国主要的抗日阵地之一,涌现了无数的战斗英雄,《碑》正是他对英雄们强烈感情积蓄、浓缩和凝结后用小说形式表达出来的作品。
《碑》发表不久,国统区重庆的《新华日报》、晋西北的《抗战日报》等报刊,先后予以转载,无疑,这是对初学写作者胡正的创作才华和这篇作品价值的极大肯定。
胡正由此受到极大鼓舞,从此,对写作更热爱得入迷。这也标志着他文学创作生涯的开始。
1942年冬天,胡正随“战斗剧社”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晋西北根据地。刚刚进入创作状态,他打算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再写出一批满意的作品来。然而,前途问题又一次摆在他的面前。
剧社安顿下来,还没有开展工作,就接到一二○师指示:为了加强部队战斗力,将进行“精兵简政”,剧社精简一半人到地方工作。很快,剧社领导拿出方案,凡是不擅长演戏、唱歌、跳舞、器乐演奏的人员,都列入精简范围。
宣布名单的那天,胡正和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等只会文学创作的人员,虽然有心理准备,估计会被精简,但仍然希望留在部队。可是,他们的希望破灭,全部是转业成员,让他们到晋西北公署等待分配。不久,晋西北成立起文艺工作团,胡正和马烽他们几位都如愿成为文艺工作团成员。这个文艺工作团是边区文联根据毛泽东同志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为了培养一批青年文艺工作者,组织起的新单位,成员都必须到基层工作,增长经验。胡正被派到晋西北第二军分区所辖静乐县第二区(今属娄烦县)抗联,担任文化部长,同时参加武装工作队工作。他高高兴兴地打起背包,下到区里。
将近一年时间里,胡正脱下军装,换上当地老百姓常穿的藏青色棉袄棉裤,扎上腰带,套上牛鼻子山鞋,翻沟越峁,走村串户,开展抗战文化宣传工作。他在《昨天的足迹》一文中回忆——
我脱去了灰军装,换上了当地农民穿的便衣,用一个小包袱包上几件衣服和一个笔记本扎在腰间,便是全部行装。白天,在离娄烦敌人据点五里十里的村里活动,傍晚从村口出去,再绕到十里以外的村里休息。睡觉时也不脱衣服,头枕小包袱,躺在热炕上,一听到狗吠便急忙起来。
出生在县城的胡正,对农村生活体验不多,但他经过五年的游击队文艺兵生活,各种艰苦险恶都完全能够适应,区领导开始要照顾他,让他做轻松工作,他说:我是在战火中锻炼成长起来的,这点困难根本不需要照顾,我就是要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共同抗击侵略者。请领导放心!
胡正说到做到,跟当地群众建立了密切关系,学到了老百姓的优良品德;尤其是民兵们那种朴实,机智,勇敢,乐观的精神,让他深受感动,意识到这些都是鲜活而丰富的文学创作素材。空闲下来,就在笔记本上记一些有趣的人和事片段。繁忙的反“扫荡”战斗和农民秋收工作之后,胡正有了相对多一点的自由支配时间,他抓紧机会,用几天工夫集中精力把平时积累的素材梳理一番,写出了短篇小说《民兵夏收》等几篇作品。有了写作和修改《碑》的经验,这次写起来非常顺手,主题是反映鲜活的现实生活,表达对民兵的敬意;艺术表现也符合小说的要求。完稿后,他寄给了《抗战日报》(晋绥边区机关报,1946年7月改名为《晋绥日报》)副刊。不久,作品就问世了。
除了小说,胡正还配合工作,写了不少通讯报道。起初,他写这些通讯报道用书面语言、知识分子腔,有时还要加点抒情句子。稿子寄给报社后,编辑们回信指出了他的问题:我们的报纸主要是面向普通大众读者的,尤其是反映基层动态的稿子,最好能用群众读得懂的语言写作,尽量避免用书面语和抒情句子。他认真理解编辑的意图,感觉到从事写作必须解决语言问题。此后,他有意识地注意揣摩群众语言,特别注意老百姓说话时的表情,常用词语,不同场合下不同的话语。他把这些鲜活的语言应用到根据真人真事写成的几篇通讯稿中间,寄给报社,编辑反馈说:这样的稿子是我们喜欢的。发表后,得到了广大普通读者的喜爱。
胡正通过写通讯稿语言的变化,感悟到一个道理:从事文字写作,不管是创作文艺作品,还是写通讯报道,只要是让普通群众阅读或者听读,就应该朝着通d01a782685c68e888f97aa62613d335f1f8847186c626f3d4d29c48abf356c03俗化、大众化的道路迈进。尤其是像他这样出生在普通市民家庭、文化基础较弱、创作刚刚起步的作者,更要把读者对象确定为人民大众,这正好是扬己之长、发挥优势的明智做法。如果不是这样,去盲目追求高雅层次的东西,只能是脱离实际、得不偿失。从此,他坚定了走通俗化、大众化创作的道路。
临近1944年春节前夕,胡正接到文艺工作团的通知:结束在基层的文教宣传和武装工作,立即回晋绥边区文联。他跟二区的干部群众已经有了感情,还想再干一段,却只好奉命回文联。胡正跟马烽、西戎、李束为、孙谦都被编到文联所属“七月剧社”第三队(即创作队),参加整风运动。为纪念1944年“七七”抗战七周年,在运动告一段落后,晋绥边区几家文艺单位联合发起“七七七”文艺奖金征文活动。这是晋绥边区文艺史上影响最广泛的一次活动,边区领导人和驻晋西北的八路军一二○师首长贺龙、关向应等,都非常重视,从各方面给予支持,鼓励文艺界出人才、出成果。
作为创作队成员的胡正,必须拿出作品来参加征文活动。写什么题材呢?此时,抗日战争已经由相持阶段转入战略反攻阶段,解放区减租减息运动达到高潮,创作队领导为配合当时的运动,希望胡正和同在创作队的常功、孙谦、张朋明合作,写一部反映解放区减租减息运动的剧本。四个人接受任务后,在一起讨论了几天,列出大纲,分头写作,再互相修改、统稿,完成了多幕大型道情剧本《大家办合作》。剧本主题明确,矛盾冲突迭起,人物性格鲜明,语言富有特色。交由“七月剧社”上演后,深受晋绥根据地军民欢迎。据剧社对上演场次进行的统计,达到了近百场,逾十万人次观看;同时,获得“七七七”文艺奖金征文戏剧类乙等奖,单行本由吕梁文化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胡正从事文艺创作第一次获奖,虽然是合作作品,毕竟他也是参与者,在他的一生中还是十分重要的。
这部剧作在文艺界也引起重视,边区《抗战日报》就刊发了一些评论文章,给予高度评价,比如西戎在《〈大家办合作〉评介》一文中就认为,“‘七七七’文艺奖金获奖作品之一的《大家办合作》,是从边区群众经济生活中的一个小问题——合作社展开的。它是以现实生活、经济政策、艺术性三者的紧密结合,来显示了群众生活向上的健康、愉快情调和经济生活各方面的图景的剧作。”(《抗战日报》1944年6月6日)
转眼到了秋天,晋绥边区对机关及所属单位工作人员作了一次大的调整。胡正由边区文联创作队转到晋西北新民主主义实验学校文工团任职。实验学校文工团负责人了解到胡正有创作才能,就安排他去基层做文化普及工作。这工作跟普通群众接触广泛,能够体验生活,搜集素材,有利创作。他到交城、汾阳等地,还像一年前在静乐二区一样,带着简单的行李去上任,跟当地的干部和谐相处,跟老百姓打成一片,配合即将到来的抗战胜利开展文化普及工作。空闲下来,他还是以一个写作者身份,把日常工作和生活搜集到的素材进行梳理,写了小说《抗日村长》和一些通讯报道,如《特等英雄魏建鳌》《兴县杨家坡变工经验》等,都在《抗战日报》发表。
基层工作其实让胡正感觉很愉快、充实,还有不少作品问世。边区分管宣传工作的领导人意识到,应当把他放到更适合的岗位,发挥他的才能。于是,到1946年初,一纸调令把胡正从学校文工团调整到《晋绥日报》做副刊编辑兼记者,直到1948年底随部队南下。
这次工作变动,既是胡正人生道路上的一次关键性变化,也是他文艺创作生涯的一次重要转折。他明白,这个工作是最适合自己的,既能从编辑、看稿、校对中提高基本素养,更有利于个人的创作。许多大作家、名作家一开始都是做编辑工作的,只有做好编辑工作,才能当个好作家。
编辑副刊紧张而艰苦,却非常愉快,胡正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尽力做到最好。他在1985年7月写的回忆文章《副刊生活散忆》中写道——
副刊室人员虽有一些变动,但同时在一起工作的,较长的时间内只有二三人。每天来稿几十件,有的直接寄副刊室,有的由通讯科转来。我们也组织一些稿件,当时正值延安保卫战和晋绥土改时期,延安的报刊停办了,晋绥的文艺刊物也停办了,因而,除本地区来的稿件外,也有一些稿件是从陕北寄来的。……(副刊)除特殊情况外,每天都出刊。有时整版,有时半版,报纸为四开,整版有五千多字,但可以发表小说,一天登不完可以连载。
……我们的工作是紧张的,生活是艰苦的,但精神愉快。每天上午看稿,下午编稿,晚饭前后送审。
编辑部除了日常工作和政治学习外,经常举行业务练兵活动,比如研究民间的文学艺术,搜集群众的日常语汇,调查农民读者的要求与接受能力等等。在这样的工作环境中,无疑会提高胡正的学习积极性和工作热情,使他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不断增强,既提高了编辑水平,也为文艺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胡正在《晋绥日报》,虽然主要工作是编辑副刊,但报社人手少,经常有中心任务安排他下乡采访。在与基层干部和农民群众的交往和谈话时,不少人爱给他讲一些有趣的民间传说,尤其喜欢讲一些个性鲜明的人物故事,引起了他的注意,感觉到这是一个蕴藏丰富的民间文艺宝库,他是个有心人,也是作家的敏感,刻意作了记录,并进行梳理,形成了创作素材;同时,他也碰到许多现实生活中发生的矛盾冲突事件,让他不写不快。有了这两方面的积累,胡正集中写出了一批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时事评论、创作谈等文字,形成了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创作的一个小高潮。
小说无疑是最突出的,作品主要有《梨树冤》 《捞饭盒》 《六颗熟鸡蛋》 《长烟袋》等。这些小说的思想内容,大多是反映当时农民的思想变革和农村的阶级斗争,但写法形象化,可读性比较强。例如《捞饭盒》,通过长工田栓栓坚决要求参军,立志为解放全中国出力的故事,表现了解放区农民的觉醒和人民军队来自人民的主题。《六颗熟鸡蛋》描写了老百姓给解放军送慰问品过程中的曲折故事,生动感人,风趣幽默。《长烟袋》,则是讲述了一个发生在雷雨夜里地主与农民积极分子之间的斗争事例,由此来说明根据地农村的阶级斗争,是非常激烈的,农民决不可以掉以轻心。
诗歌主要有《红灯笼》 《参战谣》 《冲锋歌》《送夫参军》等。仅从这些作品的题目,就可以看出,胡正这个时期写的诗歌,基本上都是配合工作,紧密结合时事而创作的,思想内容十分明确,就是要教育群众做好自己的事,为中心工作服务。至于诗歌所讲究的意境、内涵等艺术要求,在这些作品中,还体现得不多。其实,胡正是很有诗歌激情的作家,只不过在那个特定时期,他必须写这类诗歌。
散文是报纸副刊刊登最多的体裁。胡正作为编辑,自然也写了不少散文。他这个时期的散文作品,结构形式、表现内容、语言文字、叙事抒情,都达到了一定的水平,记载了解放区人民群众的崭新生活,抒发了自己喜悦的心情和对未来充满信心的希望;同时,胡正开始尝试抒情与记叙相揉合的散文创作方法,展示了他散文创作的才能。散文在各类文学体裁中,一向不被初学写作的人看重,他们认为,只有小说或诗歌才是真正的文学。而胡正不这样认为,他在回忆录中谈到,那时,自己就觉得写散文更能看出一位作者的文学素养,写作一篇优秀的散文,并不比创作一篇小说容易;要想写得好,必须把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对艺术的体味,融会贯通于一炉;否则,就会平淡如水,毫无意义。散文写得好的作家,小说和诗歌也写得好;而会写小说和诗歌的作家,不一定能写出优美的散文来。胡正一生中写过不少散文,基本上都是采用以叙事为主,兼以议论和抒情的方法,读者非常喜欢阅读。
作为报纸副刊编辑,要经常接触基层业余写作者,因此,胡正很重视跟业余作者交流写作体会,同时也就写出不少创作谈文章,主要有:《关于游记、见闻的写法》《关于风景描写》《写作要有计划,写作态度要认真》《描写未觉悟人物的态度问题》等。在这些写作漫谈类文章里,胡正结合自己的体会,从实用角度出发,尽可能地给业余作者能提供有用的方法,让他们的写作不断进步。
三、南下重庆
1949年,是中国社会最重要的节点之一。中国共产党奋斗多年,终于在这一年建立了新的政权。对于胡正来说,同样是重要的一年,在他人生履历上增添了很多新的内容。年初,随着解放军取得三大战役的胜利,整个中国北方除个别大城市外,全都解放,根据地大批干部开始随军南下,接管旧政权。胡正所在的晋绥边区各部队和机关,只留下少数人,大部分干部开始了南下。
2月初,胡正离开战斗多年的晋西北,去了晋南地区临汾市,跟《晋绥日报》的领导和编辑同事们,奉命在很短时间内就筹办起《晋南日报》,主要是报道解放军南下作战和当地形势。他们人手很少,只能既当编辑和校对,又当记者和发行员,每天都是高速运转,文学创作完全放到一边,写了多篇通讯报道,主要有《“任四胖”与“刘范喜”——临汾面粉厂散记》《明姜五女》《林中路旁话亲人——赵城支前散记》等,这些急就章,自然是为了配合当时形势发展写的,却也保持了胡正一向写稿子注意突出人物和故事的特点,读起来还是蛮有味道。
《晋南日报》出版了几个月就停刊,胡正所在的报社员工,又奉命跟随解放大军登上南下列车,参加了解放大西北、大西南的战斗,沿途做宣传工作。
1949年底,胡正和《晋南日报》社人员到达重庆市,接到命令,不再继续前进,接管并恢复《新华日报》。
重庆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抗战时期国民党从南京把中央政府迁到重庆,成为战时首都,俗称“陪都”,聚集了大批党政军和文化教育人员,相当一段时间是中国的政治、军事、文化、教育中心,经济相应地也快速发展起来。人民解放军为解放重庆投入了大量兵力,进行过激烈战斗。由于这些特殊性,我党接管重庆的工作就非常重要,各条战线都选择精兵强将,因此,胡正他们留在重庆,说明他们这支队伍的素质是过硬的。
重庆《新华日报》在抗战时期是中共中央在国统区的喉舌,发挥过特殊作用,在重庆市及西南地区影响深远。如何把这份报纸办好,对于胡正他们这些从根据地来的办报人员,是个挑战。经验丰富的“晋绥报人”不怕困难,发扬解放区的精神,很快就出版了报纸,代表新生的政权发言,赢得了重庆人民的信任。
胡正被任命为报社编委兼文化组组长,责任重大,工作繁忙。从北方的山西到西南的重庆,从贫困的山区到繁华的都市,生活习惯、语言风格都有很大差异,对于胡正他们这些山西人,是一个考验。首先是一日三餐关必须过,山西人爱吃面条、小米粥,重庆顿顿只有大米饭,山西人爱吃醋,重庆只有辣椒;其次是语言交流,山西话跟重庆话根本不是一个语系,互相听不懂。但他们强迫自己适应环境,尽快跟当地人融为一体,不能因为生活和语言影响了新的工作。胡正晚年回忆起在重庆的那段日子,感慨良多,说道:“我们那时候都是二十来岁,精力充沛,天天连轴转,大家都是满腔热情,呕心沥血,动用多年办《晋绥日报》的经验办重庆《新华日报》,把报纸文化版办得形式多样,受到了读者的欢迎。”
紧张的编辑采访之余,胡正仍然挤时间写作,还像过去在晋绥边区一样,配合报纸的报道需要写了一批新闻通讯和人物特写,主要有: 《新华日报回来了》 《胜利的狂欢》 《码头工人余炳林》《藏民的愿望》等二十多篇。这些文章都是报道时事形势和表现先进人物、模范事迹,时代特征很明显;不过,胡正作为文学写作者,在写这些新闻稿子时,也非常注意用文学的元素,如重视人物性格刻画,重视环境描写,重视语言的文学性等,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是进行文学创作。
胡正意识到,只写新闻稿会荒疏了文学创作,必须用短篇小说来证明自己是作家。他说到做到,创作出《报信》《永真回来了》《武子发与吴农荫》等好几篇短篇小说。多年后客观地看这些作品,跟人物报道差不太多,主题思想是反映刚刚解放后的重庆人民的精神面貌,以歌颂先进为主,故事都有原型;但是,文学创作的元素却明显突出,人物都是把好几个原型合并在一起,故事性非常强,尤其是重视细节和人物心理的刻画,场景描写也有艺术性,应当说,小说的内涵深刻和艺术追求特点,还是做到了。胡正后来也曾说过,作为特殊时期的作品,根本没时间深雕细琢,只能够写成那样了。
忙忙碌碌中,一年的时间就过去了,胡正在重庆的工作和生活,基本上安定下来,刚来时的零乱逐渐变得有序,山西与重庆不同地域的新鲜感开始消退,特别是文化上的差异,让他感觉短时间内很难同化。这种情绪不断滋长,让他的思乡意识在增强,越来越感觉由于生活环境不同于山西老家,吃饭问题好解决,可语言交流和沟通起来却相当费劲,很难得心应手地深入到当地老百姓中间,体验生活非常不顺利,导致写作起来很不舒畅,因此,陷入苦恼和焦虑中。
怎样解决问题呢?胡正想了一段,感觉应当跟老战友诉说出来。于是,他把自己的这种创作中的苦恼与焦虑,如实写信告诉了在北京的老战友马烽,希望能回到北方,最好是回到老家工作和创作。
当时,马烽在中国作家协会工作,读了来信,非常理解胡正的心情,把他的情况转告了丁玲。同为作家的丁玲,彼时正在为全国各地的青年作家创造条件,让他们能够有一个良好的写作环境,主持成立起中央文学研究所,把全国各地有写作能力的青年作家召集到北京,一边学习,一边创作。她让马烽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胡正,希望他能来北京学习。
胡正收到马烽的信后非常兴奋,马上向报社领导申请,陈述了自己的理由:“我是一个作家,写作要有理论基础,有生活感受,去中央文学研究所学习是我最大的心愿,恳请领导考虑我的情况,满足我的愿望。”
报社领导也是跟他一起南下来的老同志,非常理解他的心情,批准了他的请求。他当即给马烽回信,希望文研所接收他。马烽办下入学习通知书,寄给了胡正。于是,1951年初,胡正离开重庆,到了北京,进入中央文学研究所,作为第一批学员学习,并进行创作。
四、北京学习
文研所的教学和食宿条件在当时的北京,是比较优越的,比起当年胡正和马烽他们在延安“部艺”学习,真是有天壤之别;而学员情况更是延安无法相比的,都是全国各地有写作经验与成绩的中青年作家,互相交流的水平很高。该所的教学方针是:“自学为主,讲课为辅”,经常邀请丁玲、冯雪峰、赵树理、周立波等作家,俞平伯、冯至、蔡仪、郑振铎等专家,李何林、曹靖华、游国恩等大学教授做专题讲座。
胡正非常珍惜这次学习机会,比较系统地阅读文学史及文艺创作理论著作,认真听每一次专题讲座,从而提高了文学素养,为后来进入创作的黄金时期打下了基础。他在《昨天的足迹》文章中回忆——
在学习期间,比较有系统地阅读了一些中外文学名著,仔细研读了《水浒传》,我也喜欢普希金的诗和小说。每天早晨,研究所安排阅读思想方法论等哲学、社会科学著作。课程安排也不少,听了许多首都文艺界名家、教授的讲课。在小组讨论作品时,研究所所长丁玲老师常到小组来参加讨论,进行指导。有一次她到我们小组来非常热情而精辟地作了《白蛇传》的艺术分析,给我以很大的启示,留给我难忘的深刻印象。
胡正在文研所学习期间,正赶上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1952年夏天,文研所组织部分学员去朝鲜前线体验生活。有过艰苦抗战生活经历的胡正,不惧上战场的危险,积极报名参加,被批准后,与十几位学员奔赴朝鲜前线。
几十年之后,胡正回忆去朝鲜前线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他说,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深入到中国人民志愿军基层队伍,跟战士们一起生活,一起作战,亲身感受了志愿军艰苦卓绝、英勇善战的壮举,感受了中国军人伟大的国际共产主义精神;特别是许多年轻的志愿军战士,从没有当过兵,一下离别亲人,离别家乡,踏上异国土地,那是需要克服许多想象不到的困难的;但他们以坚定的信念,乐观主义的态度,服从国家的大局利益,为保家卫国做出了特殊贡献。
跟那些充满活力的志愿军战士生活,让胡正非常感动,非常钦佩,对他自己也是一次很好的人生体验。
从朝鲜战场回到北京后,胡正根据这次体验生活搜集到的素材,写出了中篇小说《鸡鸣山》。作品的故事情节是:中国人民志愿军一个班在同美国兵战斗中,克服重重困难,英勇顽强,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完成了上级交给的狙击任务,最后又一举攻占了敌人的主阵地鸡鸣山。由此来歌颂年轻的志愿军战士的爱国主义情怀、乐观主义信念和勇敢作战精神,特别是阐述了关于人生幸福的看法,很有前瞻性。小说在描写志愿军的战斗生活时,有一段关于幸福的说法:“虽然他们处在这种非常艰苦的情况下,但他们却会发觉到那艰苦生活中的幸福。他们听到、得到自己胜利的时候,饥饿、疲累,被炮火、树枝扯破了的衣服,和弄脏了的手、脸,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幸福。特别是他们感觉到这种艰苦的生活,是为了祖国,为了和平,为了劳动人民,为了长远的幸福时,便觉得这种艰苦,就是荣誉;而荣誉就是最高贵的幸福。”
《鸡鸣山》发表和出版后,受到许多评论家和读者的好评,比如署名李彬信的评论家,在《关于幸福——读〈鸡鸣山〉的收益》一文中写道:“读了胡正同志的小说《鸡鸣山》,不禁为书中的情节所感动。小说通过动人的形象,告诉了我们志愿军的战斗生活;告诉了我们志愿军的崇高品质;告诉了我们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和幸福。”
在文研所学习期间,学员们都充满创作热情,胡正也不例外,除了中篇小说《鸡鸣山》外,还写出了短篇小说《除害》等。《除害》发表在1951年10月《人民文学》杂志,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国家级主流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小说还是延续建国前胡正作品的主题,讲述了一个地主勾结特务,毒害死村干部家的耕牛,并且嫁祸于一户贫农,最后又企图杀人灭口,畏罪潜逃,最终还是被识破,真相大白,地主受到应有的处罚。这种故事确实是当时存在的现象,胡正写出来也是要告诉人们不能放松斗争。写法上同样是建国前那些作品的继续,以人物刻画为主,同时注意心理描写。
胡正在文研所学习期间还完成了一项人生大事,就是收获了爱情,并且组建了家庭。当时,同在文研所学习,来自上海的女作家郁波与来自解放区的胡正,志趣相投,有许多共同语言,进而陷入爱河,最终结为伴侣。(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杨占平,生于山西省太谷县。大学期间开始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中国现当代作家作品评论,至今共有300多万字的理论评论、传记文学、散文问世。出版有评论集《文学创作探秘》《面对市场经济的文学》《山西文坛30年作家掠影》《文学的出路:关注民生》,理论专著《电视剧创作、欣赏与评论》《中国文学与山西》《马烽评传》,传记文学《赵树理传》等;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文学史料》《小说评论》等报刊发表各类文章100余万字;获得过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奖、中国文联理论评论奖、山西省文艺创作奖、山西省社科成果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