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
2024-12-05徐正国
父亲
父亲种一辈子地,直到干不动了,也不想从泥土里拔出脚来。八十岁时,他还会躲过母亲的看管,背起锄头偷偷去地里找活干。太阳过午,母亲煮熟了饭却找不到吃饭的人,寻遍了东地西地,最终才在偏僻的北洼寻到了他。喷了除草剂的庄稼地里几乎寸草不生,满头汗的父亲却在跟最后一棵杂草较劲儿。母亲吼他,骂他,拧他,院子里的农具都藏起来才算消停。
记忆中,父亲似乎是最不惜力的庄稼人。他开垦每一块被人忽视的边角荒地,刨净土层里深深浅浅的石头,喂饱庄稼臭味扑鼻的农家肥,装满屋里高高低低的粮囤。更遥远的大集体时代,喇叭里天天吆喝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冒着挨批斗的危险,拿一把铁锤,两根撬杠,几只铁楔,把山坡上坚硬的青石錾成门墩蒜臼窗户石过门石等器物,趁着夜幕掩护拉到十几里外邻邦公社的集市上换钱。他把春夏秋冬每一块时间的碎片兑换成纸币,拿来堵住生活中跑风漏气的窟窿。
在我懵懂的潜意识里,岁月是一条远在天边的河流,衰老只是河岸边一个缥缈的传说,跟我的亲人似乎不会有任何关系。母亲说父亲吃饭越来越慢了,这让一辈子喜欢利索的她啧有怨言,也让常年在外的我颇为忧心。母亲又说父亲饭量没减,每天晌午一碗捞面一碗面汤。我绷紧的神经暗中松弛下来,心里悄悄变得坦然。
那天从城里回去,我瞄见父亲手里握着一件古怪的东西。低头细看,原来是一支简陋的拐杖,貌似在野外砍下一棵拇指粗细的枸树,一头放在火里烤得冒水时趁热折成半圆形作为手柄。父亲年轻时,杀一捆荆条编割草挑粪用的箩头时,砍下柳枝制作篮袢儿就是这样弄的。我心里咯噔一声,偷眼打量,发现父亲的腰板真像制作篮袢儿的柳枝似的弯了。回城后,赶紧到超市挑一支雕着龙纹的棕红色拐杖,托人捎回家。
几个月后回村,父亲照旧拄着自制的拐杖蹒跚而行,还从哪个旮旯捡回一个螺母套在拐杖下端,螺母磨得明晃晃的,好像牛蹄子上钉的铁掌。我怪他为啥闲着新拐杖拄旧拐杖?他说新拐杖沉,不顺手。后来才侧面了解到他的真实打算——旧拐杖在家里拄,新拐杖进城时拄。我哭笑不得,又非常惭愧。软硬兼施之下,他总算让旧拐杖退居二线,新拐杖慢慢上岗。
父亲烟酒不沾,收音机曾是他探听外边世界的窗口。然而,随着听力不断减退,他的两只耳朵渐渐成了摆设。好不容易劝他去到医院配助听器,试过诸多品牌都嫌聒噪死活不戴。此后,他整天坐在窗台下的沙发上,屁股旁边摞一堆书报杂志,戴着老花镜慢慢读。母亲没少给他白眼:吃罢饭碗都不送!就知道看报读书,你还想考个秀才嘞?
母亲对父亲一肚子不满意,却暗地里佩服人家好记性。父亲从小家贫,下地干活路过私塾站窗外偷听,却比门槛内的学生背书顺溜。几十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他至今都能娓娓道来。然而参军入伍,到了边境线没有跨过鸭绿江;当了军官转业成了工人,却被爷爷勒令回乡开荒种地顶门事儿,奖章奖状嘉奖令压在箱底,他兜兜转转最终成了戳牛屁股的老农民。
年轻时父亲脾气暴躁,让母亲吞下不少窝囊气。如今,他耳背得听人说话都是看着口型猜哑谜,外出散步也要母亲的吆喝提醒。奇怪的是,岁月悄悄收回了父亲浑身的力气,也暗中掐灭了他脾性中的火星与雷管。他脸上整天荡漾着天真的微笑,究竟几分是人在屋檐下的被逼无奈,几分是知错就改后的心甘情愿?谁知道呢。
听到母亲催促自己出去转转,父亲先摘下老花镜盯着母亲的嘴角观察,确认收到的指令无误,再摸过靠在手边的拐杖,艰难地从沙发上奋力起身。一次,两次,三次,终于站稳了。父亲已经老态龙钟,仍在尽量挽留余额不足的自尊,总是向伸手搀他的人摆着手:“哎,不用管,我自己来”。然后,慢慢地举起拐杖,慢慢地抬腿起步,慢慢地往门外挪去。
即便已经离不开拐杖,父亲也要时常去村外转转。一生劳作的那些田垄似乎越来越远了,肩上的锄头似乎越来越重了。在风一般追逐着呼啸而去的娃娃们眼里,这个黑衣黑裤的弯腰老头儿蠕动在村庄的街巷里,像是溪流中一块静止的礁石,越来越碍事了。然而时光倒流回八十年前,他也曾经是这片蓝天下目光清澈的茁壮少年。
儿女
父亲与母亲半辈子争争吵吵,但在不愿意进城这件事上,却空前一致地固守着他们的统一战线。春节期间,儿女们发动了车轮战,老两口总算点头恩准。二月二上罢坟,院里的菠菜芫荽大青菜塞满后备箱,母亲收拾衣物锁紧大门,父亲与拐杖慢腾腾挪进副驾驶座,一起跟着我们去城里闲住。
今年闰二月,女儿给母亲送红布鞋图个吉利。那天妹妹陪着母亲去超市,母亲看清鞋柜上128元的标价转身就走。店家追了出来,说商场搞活动,女儿扫个码妈妈领双鞋,母亲这才喜上眉梢。第二天上午,她撺掇二姐陪她去再扫一双,妹妹无奈之下招供说免费领鞋是跟店家合演的双簧,母亲这才“哦——”了一声,赧然大笑。这个笑话连耳背的父亲都“听”到了,用拐杖指着母亲嘲笑她“财迷心窍”。
父亲身体没啥大毛病,只是春天腿脚会浮肿。在老家时,大姐离娘家近,隔三差五就往家里送吃送穿送药物。进城后老两口先住二姐家,又住妹妹家,最后才到我家。无论在谁家,每天早晚两大丸中成药配上温开水嚼碎咽下,晚上熬一盆艾蒿水泡脚。父亲随时会被人扒下鞋袜,摁摁捏捏揉揉搓搓,七嘴八舌对比着两只脚消肿的进度。
我家住在小巷深处的小院里。清早起床,父亲喝罢一碗荷包蛋冲奶粉后,在母亲的监督下拄着拐杖去门外转悠。静坐看闲书之外,这是父亲雷打不动的日课,也是母亲不可逾越的红线。母亲经常趴在父亲耳边高声训话:“你没听抖音上说:‘活动,活动,你要想活就得动。’走,出去转!”
巷子里静悄悄的,一辆辆小汽车靠墙静卧,一扇扇朱漆院门端庄肃穆。父亲弓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动。他的步幅很小,走几步站一站,很难想象他年轻时千斤巨石被他闪身撬上架子车时的豪横。他此刻的姿势,与老家相册里那位飒爽英姿的青年军官,很难被摁入同一幅相片里。
那天,我出门唤父亲回来吃饭,看见他倚着拐杖站在巷子尽头的转弯处,头45°昂起,仰望着天空,像一幅剪影一般静止着。我知道叫不应他,就用力拍巴掌,期盼巷子里的回声把他唤醒,他却石像一样毫无察觉。我慢慢走到眼前搀着他回家,父亲轻轻摆手谢绝了我,自己迈起步子转身往回赶。
我尽量与他走齐,却总是一不小心便超过,就停下脚步等他。我一边等着,一边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年轻时的父亲是否也曾这样站在路旁等候过年幼的我?那个时代人们似乎总在忙碌,刮风下雨也不敢懈怠,因而我非常怀疑。但此刻,我还是愿意握着这双满是老茧的手慢慢走。我曾经搀着父母亲穿越马路到街心游园去散步。眼前的马路太宽,身边的车流太急,他(她)越是紧紧抓牢我的胳膊,越是让我触碰到那只手的慌乱与虚弱,让我惊心于时光如水、白发如雪的寒凉。
父亲在每家门前都停下来坐坐,以积蓄力量。趁着没人,昨天我偷偷擦净了巷子里所有的花坛。此刻,父亲的裤子上还是粘了些泥土。我跟在后边,躬下腰轻轻拂拭。母亲估计等急了吧,她迎过来时,父亲正握着拐杖坐下喘气。他羞涩地微笑着,对着我们摆手:“都回吧,我这一奔儿准到家了。”此处离我家门口也就十米而已,我的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天,我和妻子转了几家医疗器械公司,买回一辆可以折叠的四轮老年助推车。我在院子里安装调试时,母亲正好出来,吃惊地问:“买这干啥嘞?”父亲也被请了出来,妻子摆弄着助推车演示给他看:“你以后走路时,这车就是能扶着走的拐杖。你走累了想歇歇,这车就是能坐的椅子。”父亲迟疑地交出手里的拐杖,被搀着坐到助推车上,然后他站起身,推着车子在院子里转圈圈。
妹妹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走进车库推出了我外孙女的婴儿车。她看看父亲那辆,比比眼前这辆,悄声说:“这两辆车不是差不多吗?都四个轮子,都能推能坐……”二姐低声嘟哝着:“人老了,就变成孩子了。返老还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呀?”是啊,人的衰老就是被上帝一点点收回赐予你的一切,让你回归到一无所有的婴儿状态。
来到巷子里,在众人的瞩目中,父亲推着助推车缓缓前进。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直到最后一户人家门前也没有停止,他慢慢地转弯,慢慢地走回来,慢慢地走回到我们的面前。大家都很惊讶,问他为啥一口气打个来回?他自豪而迷茫:“推着这车……不害怕呀。”恰好,在附近饭店打工的孙子也抽空来看望爷爷奶奶,一群人围着父亲夸赞他,鼓励他,让他享受了被粉丝们团团包围的“明星”待遇。
邻居张哥杵在他家门口好久,悄悄走了过来,对父亲感慨:“老伯,一群儿女齐刷刷偎在你身边,这是你的一群拐棍儿,你有福气啊!”他的博士儿子在美国工作,三十六岁不谈恋爱。催得急了,孩子们说今年春节就不回来了。吓得老两口子立马噤声,却闹不懂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母亲
我从三楼下来,父亲坐在窗前阳光里看《健康文摘》,母亲与二姐捧着手机坐在沙发上,一个女子拖着尾腔在吟唱:“嗨嗨弥呀嗨嗨陀……”母亲扭头问我:“你忙不忙?不忙给这《十进庙堂》印下来。老了老了,我老是记不住词儿。”母亲知道楼上书房里有打印机。我接过手机划拉一阵,发现抖音上竟有那么多念经的视频。
慢慢挑选一个最通顺的版本,我回到楼上一句一句地听,一字一字地敲。平时几乎不碰抖音,也没有在电脑上输入过类似的文字,开始觉得“一进庙堂喜盈盈,一声钵盂一声经……”这样的句子异常古怪。然而,想起古人为了亲人发愿抄经,甚至咬破手指书写血经的传说,渐渐觉得这些口口传诵的文字虽然如同河中砂石一般浅俗粗糙,似乎也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泽,我渐渐坐直身体,庄重了起来。
很久以前,母亲就虔诚地烧香拜佛,保佑全家平安。与她类似的农村主妇们虽然识字有限,却几乎承担着一个家庭所有的重量。父母公婆丈夫自不必说,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男嫡女每个人的重量都被一根根丝线系着,勒进她们肉里,坠在她们心头。农闲时节,她们挎着香篮结伴外出,去远远近近的寺庙里求神拜佛。生命卑微,当科学的盾牌难以抵挡命运的雷霆时,人们只得匍匐于神佛的庙宇里祈求庇佑。终日在柴米油盐的轮回中打转的女人,几乎一切都是属于家庭的。也许只有庙会才是农村妇女们的节日吧?若不是进庙烧香,她们怎舍得耽误工夫出去闲逛?除了吃喝拉撒等物质欲望,每个人都需要一种灵魂的寄托。这何尝不是在尘世间匆匆行走时,人们心中一种隐形的拐杖呢?
晚饭后,二姐和妹妹又到我家聊天。妻子刷了碗来到客厅,父亲用拐杖指了指厨房,妻子立马会意,起身去关灯,回来后压低声音议论起父亲的有趣:“咱爸从客厅站起身去吃饭,好不容易挪到餐厅又转回来了,原来是客厅的灯忘关了。反正,客厅餐厅的灯总得摁灭一个他才心安,不怕费事。”他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看着他笑,也跟着傻笑。接着,母亲讲了一个重磅的案例:“你爸进卫生间小便不舍得开灯,等我进去一看,坐便器垫子被他尿得湿漉漉的,赶紧拆下垫子洗。”母亲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叨着父亲的额头,趴在他耳边问道:“你这老东西,你说你到底省电,还是费电?”
父亲1942年外出讨过饭,因而对“惜物”的执着深入骨髓。他不浪费粮食、农具、衣物、电费、碎纸片、洗脸水,就连用的餐巾纸都可能叠起来预备再用一次。他没有读过刻舟求剑的故事,不知道时代的轮船已经驶入“消费时代”的大江大河。他的节俭与怪癖成了落伍的象征,被越来越习惯于网购外卖小烧烤的儿孙辈善意取笑,也被母亲屡次“点名约谈”。然而,一旦数落起父亲的种种错处来,母亲的怨气像开了闸门的渠水,一发而不可收。
此刻,母亲越说越生气,她的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越界飘向往昔岁月的天空。她说起当年一群孩子年幼时嗷嗷待哺,缺吃少穿的艰难日子;说起年轻时父亲性情执拗,发起飙来气死人的往事;说起一次次家庭危机发生乌云罩顶惊涛骇浪,她一夜夜睁着眼坐到天亮的心力交瘁;说起父亲不知道疼惜人,母亲发烧下不来床也难以听到他的嘘寒问暖……眼看着山雨欲来风云突变,我悄悄扶起一脸懵懂的父亲赶紧让他回屋睡觉。
母亲目睹过两个儿女的婚姻破裂,一个女婿死于外省的矿难,一个女儿脑溢血后虎口脱险,一个儿子历尽苦痛患病离世。她在重男轻女的计划生育时代曾经为孙子的降生斗智斗勇,又在女尊男卑的丈母娘时代为了孙子的婚姻寝食难安。母亲年轻时就是“铁姑娘突击队”里的顶梁柱,出嫁后茶饭针线领家虑事样样拔尖。她靠着吃苦耐劳克勤克俭差一点赢得人生所有的“战斗”,然而只有一个孙子的心病成了她难言的伤痛,甚至让她质疑老天爷是否真的长眼?她有着满腔的自豪与自傲,也憋着一肚子的委屈与不甘。因而,只愿埋头干活从不操心家事的父亲就成了她的箭垛子与出气筒。姐姐妹妹妻子和我费尽口水,才让母亲心里乱窜的火星儿慢慢熄灭。
世上的许多父母,就像如来佛祖随意拧搓丢进一盏油灯里的两股灯芯,又像飞鸟播撒而挤在一条石头缝隙里的两棵树。既融为一体、根脉相连,又摩擦刺痛、鲜血淋漓。怨怼着,照亮着,排拒着,纠缠着。恨过爱过,哭过笑过,冷过热过,死过活过。毕竟世界上很难找到一根尽如人意的拐杖,即便不顺手,还是得互相扶持,走过磕磕绊绊的一辈子。
村庄
汽车在返回家乡的公路上飞驰着。车窗外的田畴间,有野火一般的桃杏一闪而过。妹妹对着母亲抱怨:“杏花节明天就开始了,拉着您一起去赏完杏花再回家,不中?”
“花有啥看?我不稀罕。”母亲不屑。
“不,你喜欢金银花。”听了我这句俏皮话,大家都瞧着母亲笑。
母亲也被逗乐了,辩解道:“金银花……能挣钱啊。”
村里有几户人家种植金银花,十里八村的人都跑来摘花挣钱。但除了种植户老板,花田里几乎全是中年妇女和老太太。八十四岁的母亲闲不住,起早贪黑去摘金银花挣钱,摘一斤五元,谁也劝不住。众人劝她在家歇着,她说人家谁谁谁九十多了不是也天天去摘金银花?
“在家闲着起急,地里摘花,一群人说说笑笑,可美气哩。去年我光摘花就挣了一千多块钱呢。”母亲自豪地说,“自己挣的钱,花着比啥钱都开心。”
我从后视镜里瞟一眼后座的母亲。耄耋之年的她依然心高气傲。不知是年轻时辛勤劳作练出的硬功夫,还是烧香拜佛使她神仙护体,她走起路来年轻人都很难追上,所以才嘲讽现在的年轻人太娇嫩。这几年,两只眼先后做了白内障手术,脊背驼了,个头矮了,却依然不服老,尽一切可能不麻烦别人,包括自己的儿女们。
汽车穿越过一个个寂静的村庄,我们检阅着街边一个个沉静的老人。白发苍苍的母亲跟儿女们在叽叽喳喳,耳朵几乎全聋的父亲是个笑眯眯的三好听众。此情此景,让我恍惚回到了五十多年前。那时的我还是个懵懂的孩子,父亲似乎在一处遥远的工地上修公路。我坐在一辆慢慢腾腾的铁轱辘牛车上去探望他,路旁站着一株巨伞一般浓荫密布的弯腰老柳树,眼前是一条弯弯曲曲辙印明亮的黄土路……
我们先到大姐家。大姐六十多岁了,大儿子和儿媳在江苏打工,二儿子和儿媳在镇上打工,最小的女儿也在南方的流水线上终年忙碌。她和姐夫种着七八亩地,照顾着几个孙子的饮食起居,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姐夫年轻时也是远近闻名的大能人,这些年岁数大了,经济形势也不佳,所有生意都已搁浅,但他们对双方父母的细心照顾,却比其他弟弟妹妹都要尽力。
在大姐家吃过一顿热闹的午饭,下午三点我们回到了老家。进村时,遇上了身材瘦弱如竹竿的三大(父亲姊妹七个,而今只余下父亲、三大、二姑了)。几次脑梗与一次翻车事故,把精明的三婶摁在了轮椅上,咿咿呀呀说不清一句囫囵话,三大整日推着她南街北街转悠。拉下手刹,彼此问候几句,拐了个弯,终于停车在了我家的门前。
父母亲安置停当之后,我出门到村子里踅摸一圈。村子不大,一条水泥路分成东西两部分。新村街道比较齐整,不少宅院门口停着小轿车,也有的大门上铁锁锈迹斑斑。走进老村,这边的几处老屋残垣断壁蜘蛛结网,那边的几座宅院杂草茂盛,野树疯长。眼前的半截街阖无人迹,好像拍摄聊斋故事一样,有人曾经看到黄鼠狼和流浪猫在暗中游走。村子中间的小河早已干涸,曾经供全村几百口人吃水的老井几乎废弃。一声鸡鸣,整个村庄显得愈加空寂,仿佛面对着一处时光的废墟。
我家西隔壁的邻居十年前去武汉做生意了,只在逢年过节回来放鞭炮。后排的男人是个半挂车司机,一家人也搬城里住了。今年开春,东邻把几十亩金银花田转让,去城里帮儿子开甜品店。眼前这一溜儿宅院看起来器宇轩昂,却像是一嘴松动的牙齿,牙釉质被虫子蛀了,牙龈也在逐渐萎缩。这几年,父母逐渐年老体衰,漂泊在外的儿女不放心,一旦与父母联系不上就打电话给邻居,或者拜托住在村里的近门亲属来家里瞧瞧。而今,外出打工、进城买房的人越来越多,住在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不知道救急的电话以后该打给谁?街边的花草散发着春天的芬芳,整个村子却像悬在深秋季节的一只丝瓜,让人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日落时分,该启程了。门楼阴影里,父亲拄着拐杖微笑着,旁边是看不清表情的母亲。车窗里的儿女们跟车窗外的父母招手道别,母亲摆着手催促道:“不早了,赶紧走吧。”苍茫中,汽车逐渐加速,驶出了村子,驶上了大路,驶向了远方的暮色里。
梦境
“恁爸说,他要去报案哩。”
母亲的话让我心中咯噔一声,急忙追问“报啥案?”不知何时起,隔两天母亲就会给我视频通话。开腔第一句一般都是:“……我也没啥事,就是闲得慌……”今天的开场白却奇峰突兀,让我大吃一惊。
“嗨,你别急,他开玩笑嘞。”母亲笑着说:“今儿去地里刨地,你爸身上没有劲儿,说要去报案,叫公安局来查查,是谁把他的‘劲儿’偷走了?”
原来,回家第二天,父亲推着新买的助推车,车上放着肥料、镢头,跟着母亲一起去刨地。两人轮着刨,累了就坐在地头的助推车上歇歇。忙到天擦黑,扒了八十个红薯谷堆,秋天估计能收三四百斤红薯。
听着母亲的笑话,我想起改革开放初期父亲与乡亲合伙烧石灰窑的往事。那时父亲四十多岁,据说十二磅大锤砸石头一口气抡一百○八次都不喘。而今,举个镢头却摇摇晃晃站不稳,他的心中不知有多少无奈的苍凉,才会憋出让警察来帮他破案抓贼的自嘲呢?
“前半晌,恁爸推着助推车去街上显摆了一圈,还有人眼气嘞。”母亲说,“人家说,你这个洋拐棍不赖,能推着走,能坐着歇,屁股底下还能装东西嘞。街口坐着一群老胳膊老腿的老家伙,耳聋眼花腰酸腿疼谁也不笑话谁。南街的瘸子张二拴瞅见了,说也想让孩子们给他买一辆。他成天一瘸一拐的,拄着拐棍还嫌路不平嘞。孩子们在浙江的织布厂打工,不知道能不能说通?
“抖音上说,一个老头走路时拐棍打滑,在自家院里的地板砖上摔了一跤,大腿摔坏了,本来指靠他带孙子嘞,这可妥,他自己躺床上成累赘了。儿子在外地打工,儿媳妇回来伺候,整天不给他好脸色,老头儿喝药了。上班的人有退休金,老了进养老院,农村人挣钱难,到老还得靠儿女。可孩子们也得出去打工挣钱养家呀,上学买房娶媳妇,哪里不要钱?
“这世道,人越来越有福,也越来越会享福。年轻媳妇们不做针线不蒸馍,有钱没钱都舍得花钱。”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咱也甭笑话人家,我这几年也不蒸馍了,人少搁不住,买着也不贵。有那孤寡老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没事就围在小卖部看打牌,饿了伸手儿买俩热蒸馍一啃就算一顿饭。你五魁叔老婆死得早,邋遢惯了也懒惯了。孩子给他送去鸡蛋,他煎着吃煮着吃都嫌麻烦,你猜咋着?生鸡蛋磕碎了仰起脖子往喉咙里倒,时间长可不就病了?听说肚子里都是虫。你说说,这是可恨,还是可怜……
“夜儿黑,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恁外婆还活着,扯着我挎着香篮去灵山进香。远远看见好庄严的一尊神圣啊,在高山顶上盘腿坐着。看着不算远,走着可不近,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走啊,爬呀,眼瞅实在走不动了,那神圣突然动了。只见她衣袖一挥,风就吹起来了,云就动起来了,满山的树都飞起来飘到天空上了。我刚睁眼,那树枝呼啦啦落了一地,变成了绿莹莹的翠玉拐棍儿,一人面前摆一根,大小长短都一样,可真让人高兴啊……”
母亲曾经是踩着满地荆棘负重前行的奔跑者,如今是被隔离在跑道之外的旁观者。她有难言的伤疤与隐痛,也有朴素的同情与悲悯。她胼手胝足艰难跋涉了八十多个春秋,老了还想让自己活成一棵直立的树,还在梦中祈祷跟自己一同在红尘中修行的草民百姓们有一根神仙赐予、救苦救难的拐杖。
俗语云:“世间皆苦,唯有自渡。”然而,衰老者需要搀扶,饥寒者需要救助,流泪者需要抚慰,孤独者需要拥抱……不管是政府的巨伞,慈善的绿荫,亲情的脐带,寺庙的钟声,阳光的温暖,都像空气一样不可或缺。所谓人间值得,就在于当一个人陷入困境而孤立无援时,恰好遇见一双温暖的手,一副踏实的肩,一支朴素而神奇的拐杖。
…………
每当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周围的喧嚣宁静下来,母亲不紧不慢的絮叨在我耳膜上跳跃,我悄悄停下手头上的其他事静静倾听。恍然间,墙壁上钟表的指针悄悄倒转,河床里的水波打着旋儿退回泉源。三十多岁的母亲脸上泛着光在岁月深处浅笑,那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细胳膊细腿眼睛亮。刚才还是青春韶华的母亲扯着孩子们去往邻村看一场电影,一眨眼,却成了两鬓染霜的儿子搀着母亲瘦骨嶙峋的手在时光里默默赶路……
陪伴与倾听,也算是一种拐杖吧?
【作者简介】徐正国,河南汝州人,河南省作协会员。曾获2021年“东丽杯”孙犁散文评选优秀作品奖、“三苏杯”全国诗歌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