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杨
2024-12-05梅钰
抵达时,高铁站一角挑着明黄落日,如长了脚丝丝线线移动,情绪一点点氤氲,渐次浓郁,火山样澎湃,直把一颗心焚烧,灰烬乱飘。我不知去向,东南西北中,每一处尽皆荒凉,被绝望捕获的肉身,逃不脱中午破开的暗洞。我藏了满心的事,他丝毫不觉,仍在䋈叨午餐喝得太饱,酒嗝如伴奏连绵不绝,酸腐直扑面目。情感温度不同频,对话失去平衡,无法支撑,我把衣物塞进双肩包,听见呼噜声响,高高低低浮浮沉沉,比抗拒本身更令人灰心。在高铁站我告诉售票员,随便,只要开车时间近。铁轨叮咚,有时轰隆,思绪漫漶不清,四年往返穿梭恍如一瞬,我不辨究竟,是在觉醒,还是继续做梦。
人被高铁站口水一样吐出来,带着世俗的欢笑、兴奋、欣喜、激动,也带着世俗的焦虑、忧郁、厌恶、恐惧,只有你不像人,是热带雨林走出来的一株植物,满身湿润润,一团异域特性罩在身周,脱俗得让人心疼。后来你停下来,半倚着电线杆抽烟,左腿搭过右腿,远远伸出去,让人立刻想到《花样年华》,只是你没穿旗袍,也不像张曼玉烫卷发,你头发只有半寸长,黑衣黑裤阔得过分,越发显得清隽挺拔。
当时的站前广场是语言海洋,陌生地名碰撞,在晋北方言的直冷刚脆里不停试探,跳入跳出如同猜谜,更像巨大诱惑。左云、右玉、山阴、怀仁,两字短语节奏平快,响连一片如同歌吟,一个地名对应一处地理,各自宏阔,对我而言都是未知,一样新鲜刺激。但我没回应。每个人都穿着钢筋水泥外罩,言语只是一枚笨拙钢针,撬不开心门。
十天后,当我向你如实陈述,看见质疑游丝样挂在你脸上,你敛住,没容它变深变浓,反问,那是什么?气息,我说,你的气息。先于肉身,若隐若现,执拗顽强,它飘散在空中,被气流冲击着上下浮沉,却更像凝固的一团,被你稳稳牵紧,一尺内跟从。我无法以精准语言描述,将我深深吸引、令我共情的寂寥、冷傲、孤清,可能是我错认,你没有一个表情指向这一判定。我像拙劣小说家自说自话,割裂了人物心理和行为的统一性,将你代入我的情绪。我断然判定,你在哭泣,尽管没有眼泪。
你说主观随心,太易变动。两只眼在厚涂着膏体的睫毛下忽闪,像为我开了一条缝,没等我凑近,訇地又关紧了。你喜化浓妆,液体、固体,色彩、光影,线条、板块,擦扫勾划。卸妆后脸面当如全新画布,你随心涂抹,一个妆容是一种情绪,带有不同气息。我没有透视能力,无法剥开斑驳表相读懂你,也无能扫清云山雾海,甄别你用滔滔不绝隐藏的哪怕一丁点真相。我沉迷于猜谜,读你千遍不厌倦,却始终被隔绝,哪怕后来近能贴身,仍和你有那么远的距离,一如当时第一次见面。
那天走过站前广场的人会注意到,两个女人像神秘的吉普赛人,被天光从云隙筛至人间,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不远不近,不弃不离,没有一句对话,没有一个举止,就那样滞在地面,像和天比耐力。天很快败下阵去,先还有一缕一缕霞光铺在西边,很快变为橘红、宝蓝、浅灰,及至一层一层黑泛起来,彻底吞没了天。人们看见,豁然亮起的街灯轻晃,女人身影微漾,像两棵草摇曳在水里,在梦里,在一场吞没理性的荒诞里。没人过来一探究竟,人都匆忙于自己的行程,迷醉于在自己的舞台亮相。
我忘了告诉你,中间好几次我想离开,像其他人一样,心念一闪,你就变成背景,虚幻在微不足道之处。十天后回想,黑衣黑裤寸头俊貌;一月后回想,黑衣黑裤一个身影;一年后回想,黑糊糊一片模糊不清。你会和我生命中遇到的其他八百二十万人一样,不具实形。八百二十万是“知乎”给我的数据,是人一生可能遇到的人数。它还告诉我,男人心里有你,行动才有你,以爱为名的冷漠不符合心理逻辑。他没发信息,我看了一次又一次,不去想有和没有的意义,更怀疑它们无能为力,改变我这趟激情之旅的结局。偶尔我会错觉,不远处的你是另一个自己,我和“我”对峙,正如之前每一次一样。我挣扎,“我”妥协,我放下,“我”留恋,我和“我”终其一生抗争,却始终无法割裂。我没有办法走出你的氛围圈,或许两个人磁场暗合,磁感线正在交织,像功夫片里内力角逐,或一个科幻情节,线与线激出光,光与光相互吞噬、吸食、消融,如果配音,应该像电笔接触,零线火线,串连并连。我没有离开,东南西北中,没有一条路是我的方向。我和你耗在一起,和一棵树、一只动物、另一个人耗在一起一样,没有更多必要性,却也没有抗拒的理由。
突然你打了个唿哨,声音之激荡响亮,能催醒一座城。几辆车闻风而动,最先靠近的那辆早早张开大口。我这才发现,你没带行李,哪怕很小一只手袋。好像你的烟、手机、水杯都自己长着脚,在你需要的时候,就奔到你手里,等你不需要,就跑得远远的。我看见你把手搭在车门看我,或许你看向的是其他地方,但我立即回应,眼神焊过去渴求对接。
每次说到这里你都会狂笑,喊老桑给你佐证。老桑一大把胡子像加速器,字词冲出来经过它就开了双倍速,比如他说“随便”,两个字冲破胡子障碍时各自匆忙,“随”从左边出来的同时,“便”从右边出来,稍有差池,就变成“便随”。“便随”就“便随”,你说“随”是顺从,“便”是从顺,字义相同,排序随心情。后来我看老桑表面凶猛,在你面前却很温顺,才醒悟当时他的邀约,一定奉了你的旨意。
广场像疲惫之人值最后一班岗,浅夜中慵懒,不亮的下弦月颜色发白,不情愿地露半边脸,我看着那辆车北行十几米,在路口左转,行至与我平行时,驾驶员隔着防护栏看过来一眼。终于被识别的“京”字前缀提醒我,这辆车具有独特性,这才是你等待的原因。我重被抛进暗黑,方才被想象统领,乱生共情,所激起的一丝火光倏地熄灭,同时被万物抛弃的孤独感更深重地掩杀过来。我要消融。将自己葬埋。彻底。绝对。完全。荒凉之地再无我丝毫印痕。东南西北中。随便。都行。我准备坐第一辆开向我的车,去要去的地方。
“京”牌车窗摇开,几个字争先恐后:你—去—要—卫—右?
这才知道你们都是画家,长驻右卫古城采风。你的两只大箱子,每只讲课桌那么大,一只皮质,装满七彩衣裳,一只铁质,藏着万色光芒,以后你会当着我的面一次又一次打开它们,穿各种颜色亮丽的袍子,画各种颜色亮丽的画,但直到今天,最震撼我,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是黑衣黑裤的你,和那个清晨你画的莫奈杨。
右卫城四周有大片丘陵地貌,你说跟法国郊外一模一样。看到了吗,那在风中摇摆的白杨树就是莫奈画过的那种杨。莫奈日复一日画它,不同季节,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不同颜色,他捕捉白杨的节奏感、重复感,也体味大自然的不可预测、不可驯服。草地上的白杨树。阳光下的白杨树。秋天的白杨树。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秋天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阴天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从沼泽地观望厄普特河岸边的白杨树。你说莫奈很专情,画白杨就画白杨,画草堆就画草堆,画睡莲就画睡莲。你提起莫奈总是痴情,像面对面表白,浑身通了万伏高压电。有时情动,脸红到脖颈。有时心动,魂跑出去老远。老桑一次两次三次呼喊时常向我眨眼,表情诡谲,暗示你又被莫奈勾了魂。
我没有任何预设和假想,朝着他们给定的情节反射。过了很长时间,才迟钝开窍——你的层层包裹,是自我选择,更是他人给予。我后悔没有更早理解,你说你从来不决策,被动也是一种主动,客观比主观更主观。我后悔盲从,跟着他们愚笨痴笑,不懂一个客观表情可以包纳千千万万种主观心理,一个和另一个之间,有黑白、高低、胖瘦那么远。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被他们笑意包着的东西,将夺走我一辈子的愧意。
古城留有过去的痕迹,我们每天在城门楼内外游荡。设想在过去,三寸金莲飘过,一尺香留在身后。守门将士城门楼上闻见,手中钢戟握紧。城是瓮城,敌人入攻,头门大开,敌众无知,蜂拥而入,门关打狗,剑弩连发,血染城门。这种想象利于消化和溶解,我不再在意信息,有时它来,迟了几天才被看见,有时他一连发十几个“?”,都被我忽略。不过同等对待,假如他反省,会想起他用冷漠围成的墙,我一次次碰壁,发出的咚咚声足以将灵魂震碎。他忠实守卫着心门,不令其沦陷,很像对金海心《那么骄傲》的反证:糟糕,我陷得比你早/你爱得比我少/注定要受煎熬。
我决心向你学习——那么骄傲。
中午,等老桑叫过三五遍,门才开一条缝,一只手接过面包、牛奶、鸡蛋,或包子、豆浆、油条,门随即关紧。一开一合过程迅疾,你如流星闪电,不释放任何讯息就消隐在门背后。只有气息不受控制,空里滴溜溜打转,让人遐想它们的源起。我再也没见过那套黑衣裤。等你准备好,窗帘哗啦,门吱呀,一些饱满度极高的颜色会先于你飘出来,像调色,红蓝白不是红蓝白,黄绿紫不是黄绿紫,都变为盛世美颜,簇拥着你每天都若新生。在你行动时,老桑的眼神就落在你骨节上,像必需品,像一个不得不如此的辅佐,宠溺得令人心疼。
老桑管你叫莫莉,莫奈的妹妹。吃什么,莫莉定。去哪儿,莫莉定。干点啥,莫莉定。“莫莉定”很快变成大家的集体口头禅,我丝毫不怀疑老桑对你的感情,他悄印在目光之间的印痕,像右卫古城的羊不证自明——不停咩叫,声线清脆,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北到南。
我们总是下午出行,两部车,八个人,东城门西城门南城门北城门。无论从哪个方向开出去,都会遭遇美景,八双眼被抓紧,舍不得看手机,也舍不得上车,就那么行一路,拍一路,欢笑一路。时光如风缓缓流过,大片云彩飘来荡去,如硕鸟抖开翅膀,色彩之重,超出过往所有经验。有时我们会一齐愣住,兀自去听,心醉一回又一回,人如散在尘里,散在风中,散在千年万年的梦里。一棵棵莫奈杨就漾在这个梦境里,层次分明,茕茕孑立,以各自风骨迎风而立,也迎着我们而立。我们被诱惑,一步步靠近。你总是感叹,离它这么近,却无法理解它,无法触探它的根脉,无法看清它在地下的姿态,无法了解它和它之间是相握还是分散。我学你张开双臂朝前探,把一棵杨抱在怀里,暖了很久还是很冷,树皮铁硬,硌得胸疼,你却抱着不放,像要到地老天荒。
等待过程漫长,他们会从后备箱拉出折叠桌椅、画箱,长时间作画。我总是看不了几页书就被诱惑。蓝天,白云,绿树,青草,美得过分。不论走到哪个方向,右卫城的田野总怡然着一群牛羊,长尾摇来摆去,哞咩四响,你喜欢和它们待在一起,像是它们的一分子。我就向你靠近,学你俯身,看牛吃草。牛舌卷起一丛青草,牙齿一拽一咬,嚓嚓声四响。这只黄白小牛,长白色眼睫毛,牛眼沉稳,镜头一对,牛便停了咀嚼,一本正经看过来,与我对接一种情绪。等我抬头,发现你去了另一个方向。不知道为什么,你所在的地方,风景又有不同,我喜欢跟着你,却总跟不紧。
蓝牙扬声器循环播放一首吉他独奏,曲调空灵,像魔爪勾着人疼,想哭想掉泪。你说这声音不是从这台美国进口音箱传出来,而是自树里生长,自莫奈杨的叶梢传播。每个音符都写着莫奈的一辈子,有莫奈的专属颜色,有莫奈的独特气息,有莫奈终其一生的爱与恨,喜与悲,所以不论如何拆解拼接,都成立,以供世代解读。老桑说你吃莫奈,喝莫奈,呼吸莫奈,吞吐莫奈,全世界都是莫奈,莫奈就是全世界,他说你不该如此依赖他者,非得找到自己,才有存在的理由。
老桑难得深刻,语速反而慢,一字一停顿,字与字之间的距离足令人云游天外,转一圈再回来。这种时候并不多见,也不发生在你面前。一旦和你对面,老桑就一键还原,语速快到不正常,胡话连篇,逻辑散乱。大概字词各有灵性,入脑浅,流速快,不经体内循环一遍,便轻浅如一缕香烟,出嘴就散。
我落在你们的轨迹里,晚睡晚起,作息不规律,过午非但食,且茶,且酒,且癫,且狂,且咖啡,且香烟,且嘶吼,且疯魔,一面说未来可期,一面说未来已来,一面说来日必有机会,一面说此生再也无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我没想过离别,你们也没提过,所以当它到来,我难以区隔它早被预订,还是临时起意。
我怀疑源起那个偶然“发现”。
那天清晨,我被五点半的闹铃唤醒。右卫城很旧,也很新,过往印痕化生,给了小城新生的力量。四面城墙有元代所建,也有历代翻修,都像城中十字路口台阶上常年稳坐的年长老人,一位捋胡须,另一位也捋胡须,人长到一定年纪相似,城墙也一样。他们告诉我,右卫的日出和别处不一样。
沿西门出城,豁然开朗。太阳正欲升空,光线先还是暗淡的一抹,很快清透,且浓烈,远处山脊上一带红,迅速朝我涌来,披挂了一身。莫奈杨在大片平地里傲然挺立,形状美极,我在景里挪移,小心变换身形,不让自己进入众人眼中。很多画家在画,很多摄影师在拍照,有动有静,都很癫狂。艺术相通,明暗,虚实,空间,时间,层次,结构,我被惊艳,被感动,又被莫名的伤感戳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悲伤,为什么绝望,为什么总被一片厚重的黑压着心灵。风很温柔,不远处的苇草轻轻摇摆,丝绒一般轻柔,想象它从手背扫过,从手臂扫过,从耳朵根扫过,从最灵敏的私处扫过,浑身酥麻,而后激昂,奋起一股情思,想褪去所有衣裙,朝风裸露身体,让山河万物去体内循环一趟,让停留的停留,带走的带走,让涤净的涤净,污脏的污脏,让自己就此消融,化成最小的微尘,附着在万物之上。我再没有接到他的消息,好似先前的“?”已经尽到了所有义务,他以默然告诉我,以后,不必了。风忽然劲了,林间哗哗,羊铃被传出去很远很远,又传回来,缥缈如同幻梦,好似逢着很久以前的一个梦境,兀自在林间穿梭,那么悠久那么悠久的一次穿越,从身体而心灵,从地上而空中,从这里而那里,时间被时间切割,肉身被肉身驱离,只有恒久的风还在山谷里回荡,一波一波徜徉。
我突然看见你,同时被你看见。
你没理我,俯身继续作画。手腕旋转,指尖灵动,笔着了魔,上下划擦,左右调拨,四周画圈圈,如同一场狂舞。色板轻颤,淡黄色液体在不锈钢小碗里散出松节的香。我如经历又一场梦境,看黑、白、蓝神奇变幻,画面逐渐饱满,一株莫奈杨。它和我在右卫古城见过的所有树都不一样,和你之前画过的所有树也都不一样,它甚至不像一棵树,但我确定,那就是莫奈杨。画面不具实形,一块又一块模糊色斑,我看到暴雨倾盆,狂风穿过白杨枝杈,树梢断裂发出“嗄啪”声,你在树下仰身,与天平行,任由风从骨间刮过,肉里穿行。一股无以言说的伤感笼罩了我,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我像被电击中,这么疼痛,这么哀伤,那一瞬你光线黯淡,似与天一色,我正欲捕捉,你神色已转换。回吧,你说,要下雨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见面,当时我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下午你开门更迟,老桑叫过七八次,几乎要拿锤子砸窗,你才走出来。新剃了头,光得发亮,两只特大耳环饰在脸侧,眼妆炫亮夸张,眉插入太阳穴,睫毛粗长,眼皮上金铜色闪亮,像时刻照射着撒哈拉阳光,巨红嘴唇做了厚涂,安吉丽娜·朱莉般狂野粗放。你撩起红袍,赤脚跑进雨里,啪啪啪跺脚,像合着踢踏舞的节奏。老桑一丝没犹豫跟进去,一红一黑,幽灵般起舞。不知道为什么,我再也无力掩饰,赶在泪流出来前冲进雨帘。雨是一片悲海,令人瞬间沉沦,被浓重的哀伤捕获,缴下所有心防。那一刻,我不敢看向你,怕同时被你看穿。
如今我对你的所有解构,都源于那一夜,最后一夜。你酒后裂开一条隙缝,露出一点真实被我看见。但其实,我至今仍旧无法确定,那被我看见的是不是另一种遮蔽。
自酿啤酒,进口啤酒,高度威士忌,各种液体不分先后灌入,人渐轻浮,话与话胡乱碰撞,不产生任何意义。突然你将杯子重重摔在桌上,嘶吼一句,莫奈一生只画过一个女人。这话像把屋外乌云扯下来,盖在每个人脸上,人都敛了声气,气氛落到谷底。我看见他们互相对视,传达某种微妙讯息,像集体掩饰,又像集体曝光,突然意识到我一无所知,“京”像包袱皮,将你们牢牢包裹,谁是谁,姓名为何,祖籍所在,曾有咋样的过去。我偶尔看见的一点,像冰山一角,被你们很快收回,你们像矿山,又像微尘,真实不被我洞悉。老桑眼睛变直,一只手像患了帕金森症,震颤不已,你你你了半天,语不成句,突然大怒,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要证明什么。你灌入一大口酒,泪哗哗流,说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不看,不说,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你还要我怎么样。老桑用双手上下搓了几把脸,又把胡子朝下顺了一下,说你不该这样想。那你要我咋样想,你扯着老桑问,没关系,莫奈唯一画过的女人三十岁就死了,可他一直只爱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还是只爱她一个?你眼神一定涣散了,摇着老桑的手无力地垂在桌面。你很快睡着了,睡着还委屈,不间断的低泣伴合着呼吸,偶尔响一下,无力落下去。
老桑说,散了吧。
喧嚣落下,夜沉入更深的暗黑中,我久不能寐,像突然获得一条通道,抵达到你内心。凭空想象,一定是老桑花心,辜负了你的情深。有时他看向另一个女人,有看向你时同样的内容。我断定你因此受伤,艺术家世界,始乱终弃更像图腾,指向自由,梦想和释放,你对他依附太深,是爱情不由自己的释放,可是他?眼里那么多内容,会接纳你为唯一,永远为你锁上对其他女人的爱意吗?你单纯,深沉,明显,暗藏,又哭又笑,无非是等他调节平衡。而他无非是反复提醒,你只是一个符号,是我合奏曲里一个音节。当然可以替换,一定需要替换,必然会替换。我被惊吓,大睁开眼睛,天花板上跳着几个字:爱,才在乎。一字一词如塑金身,又沉又闪亮,我盯着看了许久,坠入更大的绝望。
梦里我又去质问,为什么,凭什么,当我敞开心门,你应该敞开更多,而不是返身锁紧。他一如往常,不辩驳,不抵抗,柔软如一团气,拳头砸上去,空荡荡,不得不收回来,竟全是暗疾,连嘴巴都被糊紧,声音飘在身外,扎实的一团,又缥缈得没有实形。如今我知道,那是你们离开的时刻。看门老汉告诉我,天还没亮,车灯刺得眼疼,他拉开大铁门时看见一团红正向车移动。只有一团红,没有脑袋,没有身体,没有声音,快得像眼花,他眨巴了一下,就消失了。
等我正午醒来,脑子昏沉沉,听不见任何声响。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跳出去,依次推门。屋内空空如也,棉被清白,整整齐齐铺着,没有一张脸。鼻子瞬时发酸,眼眶发热,憋得人疼,似乎又听见吉他弹奏声空灵回响,一幅场景定型,老桑站在门口说,莫莉,快起来吧。你拉开门,一股气息先飘出来。我总是无力描述,它和身高、体重、肤色,衣裙、妆容、配饰,香水、胭脂、发油,语言、表情、举止,都没有关系,它像你的衍生,又像独立生成被你吸引,就那么在空中飘荡。
我再也没有和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见面,微信和电话都如死海,丢多大石子进去也激不出浪花。起初我不停寻找,莫莉、老桑,“京”字车牌、古城画家,搜索结果海量,都不能指向你。我们在一起的十天,像莫奈杨一样遥不可及。便忘了。你知道,人总是健忘,“新”很快代替“旧”,“有”很快填补“无”。我没能完成这次抵抗,仍旧落在他的束缚里。后来我也学会隐藏,以浮浅对待浮浅,以虚假对待虚假,以自觉不自觉的包裹对待他越拧越紧的心门,我们都不相信爱情,自愿被隔膜,有时反而亲近。
过了很长时间,一个线上艺术展展出一幅画,我越看越觉得那是莫奈杨,那天早上你画的莫奈杨。简介说画家王梦,常年行游于右卫古城,描画过古城的每一株白杨树。配照素颜白裙,长发柔顺,我盯着看了好久,好奇这是不是你,如果是你,这是你光头前的造型,还是我见过后的变动。我不能确定,很快放弃,美丽和客观附着物没关系,像气息刻在你骨头里。我想象你仍在右卫,和莫奈杨守在一起,天空如镜照耀你,天上就有了你的身影。我抬头寻找,看见一朵云中飘着你,我照见你的表情,你的气息,莫名哀伤,莫名绝望。
我又一次将你忘记,和右卫古城一样,和莫奈杨一样,需要一些契机才能记起,人一生会看见许多,有人说,都会留在潜意识里,当某个瞬间来临,它才会浮出来,被意识。我不知道你在不在那里。我学会包裹自己,也认知到人都是孤城,只会让别人看见一部分,上面写满意愿,用以隐藏不情愿的部分。
我再一次想起你,是今天。老桑在朋友圈讲了个故事。说有一对伉俪画家青梅竹马,忽一日男画家车祸离世,女画家一瞬魂散,追到他出事之地,认定他化身为了杨树。她没能抵抗孤独,最终放弃所有,追随丈夫而去。老桑说,她放弃肉身,成全了大欢喜。压题照片上,一对年轻人站在一起,女孩像你,又不像你。
我不敢追问,不敢联想,不敢呼吸。好似又站在面前,看你调色。清晨微凉,你包一条围巾在头上,和《红围巾:莫奈夫人画像》很像,你微微扬臂,袖筒里甩出一股气。当时你浑身绷着劲,像被什么东西牵得很紧,你把全身力量集中到右手臂,或者身体的其他部分消失了,只有一只右手臂在行动。我余生都会记得,画完那一瞬,你像做了噩梦醒来,虚弱地发呆,原地站了好久。一排莫奈杨被光区分为金黄和暗绿,有风吹过树叶,光在其间粼粼闪,像跃动的音节,很神奇,很梦幻。我俩同时抬头,看叶间漏出来的天。
【作者简介】 梅钰,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大地文学提名奖、《黄河》文学奖、《海燕》人气作家奖等,著有长篇小说《大河之魂》,小说集《十二个异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