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与菊花茶
2024-12-05刘海红
1
楼下有风,拍打着梧桐树的阔叶。一只斑鸠穿过叶缝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另一只还站在枝头,这种情形并不多见。杜凡兴奋地打开窗户,用力朝它们挥了挥手。她查过资料,斑鸠能给人带来幸运。
幸运的东西杜凡都喜欢关注。比如窗台上的小小发财树,比如那盆红掌,鲜红的花瓣护着黄色的花蕊,杜凡觉得那是幸运之掌。
来到这里杜凡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服务室很杂,有文件、报刊,还有笤帚、簸箕、抹布等等。洗涤剂的味道往往盖过油墨香味。服务室还有第三种味道,便是杜凡泡的菊花茶。大肚杯里,一朵菊花正伸展着曼妙身姿,通体发出淡淡的幽香,比在枝头上还诱人。慧姐说菊花茶还有疏肝清火的功效。杜凡觉得最适合自己不过,便购了一大盒。每到下午四五点多,和尘土、污水的交锋一收尾,杜凡就能悠然品茶了。
除了品茶,寂寞时杜凡也会去斜对门找慧姐。坐落在八层的办公区像是千鸟格。鸟格分左右两区域,左边是财务、人事、医务、行政,右边是会议室、阅览室、服务室,还有间档案室。慧姐是阅览室的看门人,杜凡是服务室的守望者。任俐是第三个踏入者,她偶尔出入档案室,并喜欢蹑手蹑脚地开门。
杜凡拖地时站在楼口观望,这里像极了她出租屋所在的城乡结合部。城那边喧嚣繁华,乡这边萧条冷落,同一片屋檐下,城是城,乡是乡,怎么结合都无法摆脱各自的属性。“乡”这边实在是太安静了,比如说慧姐吧,每天的工作除了看书,便是空等人借书。今晨杜凡溜过去的时候,慧姐正在看一本《百年孤独》。
慧姐看书实在是太专注了,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浓浓的痴迷态,杜凡用中指轻敲了敲门。
“想看什么自己挑。”慧姐的眼睛并没有离开书。杜凡悠闲地朝里走去。那一排排书架,像极了超市里摆放的货架,杜凡更热衷于货架上的东西。不到三十岁的她,已读了十八年的书,包括补习两年。杜凡对文字没有了怦然心动的感觉。“心灵驿站书吧”让杜凡停在了那里。“心灵驿站”这个词定位好,里边纯是短平快的文摘,如心灵鸡汤。
“就它了!”杜凡挑了本《青年文摘》。看与不看,总得表示一下,才显得和慧姐思想上靠近。
慧姐把那页纸折了横,抬眼,轻叹了口气。她环顾满屋的书架,自言自语道:“多好的东西,可惜被埋没了!”
“好东西不会埋没。”杜凡不太走心地安慰着慧姐。半年了,她见证了阅览室的人流量,门可罗雀。网络信息如此发达,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就算自己,也难培养这种爱好。可她还是想给慧姐一些力量。
慧姐谨慎地走到门口,关了门。
每次杜凡和慧姐聊天的时候,慧姐总会关门,闭得连条门缝也看不到。可是美丽的千鸟格乡边是如此的安静,她俩像两只乖巧的鸟儿,慧姐还要给鸟笼关门。“慧姐防什么呢?”杜凡有一次贸然问。
“防门外的喧嚣。”慧姐说完兀自笑了。她知道杜凡听不懂,所以笑。门外其实没有喧嚣,即便有,也是任俐偶尔来趟档案室的动静。她的脚步轻轻地,像做贼。这个举动成了慧姐眼里的喧嚣。杜凡知道独处让慧姐变得安静。仅仅两年时间,眼前的慧姐,跟以前活泼健谈的苏慧慧早已判若两人。
两年前杜凡和苏慧慧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杜凡还是一名实习生,白衣,素颜,盘头,标准的护士装束。她穿梭在外科楼人流如织的病房里,整日与针管、器械、消毒水相伴。苏慧慧采访过科里的红鼻子主任。杜凡当时负责端茶倒水。那篇报道后来上了集团十大新闻,红鼻子主任更红了。人们都说,苏慧慧的笔神得很,她写过的人和事,都会成为名人名事,只是后来便没她什么消息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杜凡仰慕千鸟格,便是从苏慧慧开始。
杜凡下午的工作跟上午差不多,提前一个小时到达,先把楼道的地板砖擦得雪亮,再微微小憩,然后不定时巡视,比如人来人往之后楼道里的烟头、水渍、垃圾要及时处理掉,任俐会定时检查。杜凡起先走在楼道里怯怯的,不敢看人,眼睛只盯着犄角旮旯,像个专业拾荒者。任俐说这哪是干活的样儿。杜凡便拿块抹布,提个簸箕,抖起了精神。
休息时间也是有的,但她通常不去打扰慧姐。下午别人喝茶时,是慧姐最佳创作时间。杜凡会在窗前透透气,碰个“小确幸”什么的,或去财务科小郝那里坐坐。小郝是杜凡在“城”那边唯一的朋友。
小郝是在扶着腰倒垃圾的时候,被杜凡看出怀有身孕的。杜凡跑过去搀住了她,小心翼翼扶她回了办公室。小郝说没那么娇气,三番五次被杜凡碰到,如此缘分,杜凡也是珍惜,后来杜凡干脆把她办公室打扫的活包了。有时,杜凡凭着护理经验,会给小郝听胎心,指导饮食;有时,杜凡会给她讲以前的护士同事。杜凡说真想过去看看她们,半年了,活都有些生疏了,哪怕过去配配液体也行。可是杜凡不敢走,任俐的喊声随时会在楼道里飘过来:“杜凡,过来一下。”
2
提到任俐,杜凡有一种不太爽的感觉,就像夏天不能痛快吃一顿冰激凌,冬天不能来顿火锅。也像嗓子里的痰,卡。第一次见任俐,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跟一件粗鲁且高尚的事有关。事情的细节杜凡历历在目,即使已过去大半年。
半夜三点,嘈杂声由远及近在病区响起。趴在桌上的杜凡顿时清醒过来。满身酒气,不省人事的任翔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推进病房的。大夫的神情让杜凡读到急行手术的阵脚。她抱着血压计一路小跑。一个女人在楼道里打着电话,一惊一乍的,这便是任俐。杜凡快速读取了数据,开始建立病历:任翔,三十岁,本院职工。她甚至没等大夫下医嘱,便进行术前用品准备了。任俐看着训练有素的杜凡,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操作开始还是很顺利的。行导尿术,杜凡迅速褪下患者的内裤,刮去那片区域毛发。其间,杜凡的口罩帮她抵御着一众目光的扫射。
当涂满凡士林的胶皮细管伸过来时,任翔竟有些意识了。他不自觉去摸那个部位,被杜凡挡了手。这个动作让他更加清醒,他不顾疼痛,用仅存的力气再次去抓,并把内裤提到原位。嘈杂声引得任俐朝这边看过来。不过,她忙着招呼来人,电话里陆续通知到的人。
“请您配合,否则没法儿手术。”杜凡声音有些急促,但还算冷静。杀伐决断的时刻,男人还在意那玩意儿。
“你动我试试!”
任翔揪着裤头,歇斯底里吼叫起来。可他的气力已明显不足,再这么耗下去,结果会相当糟糕。
“脱了!”杜凡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她被自己的吼叫声吓了一跳。任翔显然也被吓了一跳,想必还有周围的人。杜凡顾不得羞耻,果断地把任翔的内裤重新扒了下来。任翔捂着脸“嗷”了一声,任由杜凡摆布。杜凡觉得自己扯下任翔遮羞布那一刻,自己也没有羞耻心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当众要求男人裸露自己的私密之处,虽然职业让她面对男人的“器官”就像看一具模型。
任俐的电话依旧显现着成效。红鼻子主任赶来了,麻醉科主任,护士长也渐次抵达,也许他们看到了这一幕,反正任俐是目睹了。杜凡做梦也没想到她的人生由此发生变化。
3
杜凡困极了。五十多张床的病房,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个人清醒着。一股眩晕感让她无法坐立,她趴在桌子上,等待任翔的消息。特护病房内,任俐也在床上等待消息。凌晨五点来钟,任翔被众人从手术室推出来。
手术车的滚动声碾压着黎明。红鼻子主任疲乏地给迎在门口的任俐打出胜利的手势。杜凡长长地舒了口气。
交接完病人,天已大亮。护理站和病房之间,杜凡记不得跑了多少回,要用长度单位丈量,有几里吧。任翔什么时候可以喝水,翻身,下床等等,杜凡都详细写在纸条上,递给任俐。任俐神情漠然,她卷曲的秀发有些凌乱,示意杜凡放到桌子上。
任翔出院是五天之后的事情了。这五天里发生了一些事。不,准确地说是三天,反正都等不到任翔出院。事情还是有一些前奏和铺垫的。杜凡那天感官异常灵敏,竟嗅出了空气中时光静好的味道。同事们没话找着话;严肃冷漠的护士长和她搭了肩;更有甚者,红鼻子主任发出去办公室叙事的邀请。
杜凡有些受宠若惊,她的手在白衣上抹了又抹,还顺带脑补了一件睡梦中都能笑lpsn6AR50js/IcmzRHSKEQ==醒的幸运之事:小时候,在一个婚礼现场,喝醉的司仪失了手,倒仰着把糖果全部洒到瘦小的杜凡身上。杜凡每天吃一颗,吃了半个月。现在,红鼻子主任办公室就飘散着糖果的味道。
杜凡盯着主任红红的鼻头,盯着枣花馒头上的那颗枣,等待散糖。主任清了清嗓子,他似乎很有耐心,先请杜凡坐下,并为她倒了杯茶。谈话以拉家常的方式进行,有关心,有闲扯,杜凡的脑子已被糖果泡成拔丝状。
“你可以摆脱临床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茶过三巡,主任扬了扬手里的红头文件,情绪有些激动。杜凡支棱起耳朵判断,这分明在讲述一件幸运之事。可日常平淡如水的工作,并没有掀起过波澜。“扯裤头抢救任翔吗?”杜凡思忖,这件事还褒贬不一,有人指责杜凡太过粗鲁,不懂护理规矩。杜凡恨不得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坏事变好呢。”主任递文件时仍不忘强调。杜凡的胃口被这些话吊得咕咕作响。她迫不及待地捧着那张命运转折之纸,从上到下,从头到尾不落一字。直到落款时她喊道:“是任俐?”
“没错,人事处的文。”主任点头应和。杜凡眼里慢慢积蓄了泪光。
那张白纸黑字以整顿护理队伍为由,把手里没证的护理人员调离岗位,取消了之前的两年限期。杜凡中枪了。这意味着她必须即刻离开护理岗位。只是“证”的事出现得好突然,令杜凡始料不及。就像春天下起了冬天的雪,说话间便乱了规矩。杜凡从没想到会以这种理由,这种方式离开。主任画的是一张糖饼。
当泪水涌出的那一刻,主任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的鼻子微微沁出了汗,鼻头也开始杏花带雨。他并不确定杜凡的想法,只简单地想给杜凡一个心理安慰,可是并没有用。他再次拿起文件,沉思片刻,随即表态:“证什么时候拿到手,随时回来找我。”
杜凡知道,主任的话意味着辩解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她曾脑海中闪现任俐的影子,但强烈的自尊心让她驱离了它,她不可能询问任俐,绝不会。就在来之前,她还处理着任翔的医嘱:改二级护理,停间断吸氧。她去床头换护理级别的时候,任翔背靠床,懒得暼杜凡一眼。任俐正把掰下的橘子递给任翔。杜凡的存在像一团空气。杜凡虽有些尴尬,出于职业习惯,她还是礼貌地交代完任务。现在,她不想再低头面对那张脸。况且这事下了文,怎样都是自讨没趣。
杜凡没有跟红鼻子主任说,考试科目她已经全部通过,证到手只是时间问题。她硬生生地把话咽了回去。离开就离开吧,有那么一段时间,当烦累、恐惧袭来的时候,她确实有离开的想法,只是很快又把它埋葬。眼前,这件尘封带土的东西被粗鲁地拎出来,带着苦涩的味,夹着碰撞的痛,让杜凡始料不及。
一个底层护士,去哪里是身不由己的,还配下个文?这个文让杜凡在被疼痛包裹中,竟生出一种受虐后的快感。这是杜凡另类的心理建设。说服自己,和自己和解,这么多年,杜凡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只是,眼前的人,熟悉的事,丝丝缕缕的过往将因她的选择不复存在,终归还是有些不舍。
之后杜凡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收发文件,打扫八层公共区域,大小会议端茶倒水,候着。同事们说她得了个好差事,到了“上边”。大伙儿调侃说以后发达了不要忘记科里。
“上边”是对千鸟格的统称。正如每个单位都有一个核心区域。千鸟格正是杜凡仰望的地方,就是那个被埋葬的梦想曾经想要到达的地方。这个地方出来的女人,穿戴仿佛不花钱的样子,时髦的衣服、裙子令她们举手投足都带着莫名的自信,城里人自带的自信。不像杜凡,永远白衣加持,一成不变的发型,被夜班熬得惨白的脸。这次调上去打杂,怎么感觉都像是发配。证不过是一个借口,她在为一件事受到惩罚。那晚,她依稀在病房外听到任俐对主任抱怨:“患者不插尿管,可以让家属做工作嘛。”
后来杜凡慢慢品咂过来。她苦笑,不想回忆那晚的是与非。当那个不眠的夜在她眼前闪过,对与错都已不重要。离开或许是件好事吧,她安慰自己说。临行前,她去病房扎了一排子液体,回头笑着对同事说以后混惨了大家可不要忘了我。
4
杜凡坐下来开始喝菊花水。喝菊花水有个好处,除了去火,还可以欣赏杯子里的菊花。慧姐说菊花离开花枝更漂亮些,比如在水里,每一枚花瓣都得到尽情舒展,比枝头上的更柔润,更有生命力。可是这个过程要经历脱水、烘干,磨砺。这个雅趣是慧姐专门对她说的,慧姐也爱喝菊花。
杜凡觉得自己正在经历控水的过程。
“等完全干燥,遇水便会更加美丽。”慧姐的话给了她精神力量,这也是杜凡能快速调整自己,忽略种种不适的原因。还有个原因,跟杜凡的人生经历也有关。她恐惧病房,从童年得病差点死去就开始恐惧。人生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高考时,她毫不犹豫报考了市里的卫校,久病在床的父亲太需要这份便捷。
这个选择有些悲壮,意味着曾经向往的远方将沾上消毒水的味道。注射,穿刺,消毒,那长长的尖锐的针头,扎入患者的臀部,想想都是她的梦魇。杜凡一次次晕针,脱敏,最终适应并驾驭。谁知事情会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被改写。她像一朵带露的菊花被一只手从枝头摘下来,却不是为了欣赏。
时间还早,开着门,杜凡听着门外的动静。任俐的脚步有时候会很轻,她总不定时来服务室,弄得杜凡措手不及。任俐却喜欢看杜凡慌乱的样子。她话音不高,话也不多,只说去看你干的活。杜凡便匆忙拿上工具,从格子的东头到西头细细查看。有时是地板上滴了水渍,有时是洗手间堵了茶叶。
小郝没事时常站在楼道里,发出撒泼的声音。她以孕妇的安全为由告诫“城里”的人们,不要在楼道上甩出水,滑;茶渣要倒进垃圾桶,堵了下水道,臭。杜凡捂着嘴吃吃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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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凡常请小郝去“乡下”这边呼吸新鲜空气,喝菊花茶,小郝说这边的味道更清新,更纯粹一些。谁知道呢。小郝的肚子在喝茶遛弯中渐渐隆得像座富士山,走路愈发歪着腰,手也甩了起来。有一次她路过档案室,突然随口问道:“有人出勤吗?”
“任俐常进去,这算不算?”
“姐姐替弟弟,谁敢说不算?”小郝愤愤不平地说。
“任翔吗?”杜凡打了个激灵,她让小郝把话说清楚。
小郝此时却嚷嚷着要喝水。杜凡多拿了几朵菊花,敞开了大肚杯。金黄金黄的水和花,在白开水的加持下,瞬间晕染开来。杜凡把水倒在白色的一次性杯子里,晾着。
“苏慧慧这个人怎样?”小郝撇开话题,兀自往下说,整出了故弄玄虚的味道。
杜凡满脑子都是任翔。
“任翔也害了苏慧慧呢。”这句话成功地把杜凡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怎么讲?”杜凡搭起了腔。
“人们说苏慧慧太大意了,那么重要的外宣稿件,却整出意外。”小郝后半句顿了顿。杜凡知道,她的话头止不住了。
“人们说她大意了,其实不怪她,那年集团60年大庆,征集各单位文史,院里安排苏慧慧执笔。她需要去档案室查一些资料,便给任翔打电话。”
小郝顿了顿,拿起橙色的茶,一口气喝出三百毫升的量。杜凡也痛快,直接拿过来大肚杯。
小郝继续 :“任翔不在岗,不回复,苏慧慧最终没拿到一手资料,便用最笨的办法采访退休老职工。稿件误了时,被点名追责。”
“后来呢?”杜凡听得浑身燥热。
“结果摆在那里,苏慧慧百口莫辩,或者说辩也无用。她被暂调阅览室。也是那年,她失去了提干的机会。”
杜凡径自拿起大肚杯,仰头把杯里的菊花水喝了个底朝天。
“渣子!”杜凡喝之前吐出了这个字眼。
继续泡水,小郝的肚子有些吃不消了。“怀孕就是麻烦,存不住尿。”小郝边说边缓慢站起身,扶着腰往外挪,“苏慧慧现在不挺好吗?”小郝用手指了指对门,留下一个欲言又止的背影。
杜凡的火气并没有被刚才那一通水压下去。那火苗儿比她在主任办公室那次燃得还要烈。几个月来,慧姐那种形单影只,孤独自撑又难以诉说的状态,只有杜凡看在眼里。一朵水润娇艳的菊花到干枯的菊丝,要经历怎样的疼痛,蜕变,泡煮才能成为人们眼中的菊花茶。而别人眼里,她就像那杯漂亮的茶,过得漂亮。
也挺好。
6
慧姐每天更忙了,忙着集团报社跟她的约稿,还有某些杂志社的。杜凡蹑着脚走过去的时候,慧姐甚至都察觉不到。杜凡几次试图把话题引到隔壁,她想知道现在的真实状况。慧姐嘟起了嘴:“好好看书去”。
小郝的话依旧让杜凡隐隐不安,就是有关任翔的隐形存在。慧姐的反应让她觉得任翔并没有走远。他的影子像一只潜伏的雷,就隐藏在不远处,随时随地过来引爆。杜凡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
女人的直觉大多时候是一场灾难。
那天周围跟往常一样燥热,慧姐开着门伏案写作。杜凡把泡花茶的水声调得悦耳动听,窗边没有风,杜凡便把新买的小风扇挂在领口,吹得脖子怪凉爽的。
其实隔壁窸窸窣窣的开门声慧姐早听到了,而杜凡是在那门被重重推开才感觉到的。风扇的噪音让她的听力慢了半拍。杜凡关了声音,将门虚掩。
任翔是吆喝着推门进来的。可能他只是想指挥一个人,拿一桶水或一块抹布的,当看到杜凡的一刹那,瞬间便愣住了,双手竟下意识捂了捂裆部,这个举动让他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这个表情让杜凡感到一丝寒意。
任翔只用了几秒钟的思索,便果断回头关了门。
杜凡的心提到嗓子眼,这么狭小的空间,这么偏僻的地方,任翔的这一举动令她恐惧。杜凡本能地冲过去开门,这个动作刺激到了任翔,他一把推开杜凡,因用力过猛,杜凡倒在了柜边。
“脱了!”任翔以不容置辩的声音低吼。
“脱了!咱们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几个字粗鲁地把杜凡拉到那个夜晚。任翔显然还没有走出去,或者始终在给这口怨气寻找出口。
杜凡明白了任翔的意图。她不明白,自己那次“擅作主张”已经导致这种结果,却还要雪上加霜。那晚,如果不去触碰任翔,也许她正穿着白衣,自信且阳光地穿梭在病房。可是,那样的夜不可能存在,即使重新选择,杜凡也不会在眼皮底下,让一个胃穿孔患者因自己而延误病情。
任翔步步紧逼,似乎要复盘那个夜晚。“你动动试试!”杜凡回过神来,她像一头母狮,发出了尖锐的怒吼。窗台上的红掌花,被叫声划出一道颤颤动波痕。
此时,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鼓点般的敲门声: “开门,开开门!”
是慧姐!
突然出现的状况令任翔始料不及,尤其面对慧姐。不等杜凡反应,任翔若无其事三步并作两步径自开门走了。慧姐追喊着,人已不见踪影。一番不大不小的折腾,寂静的楼道被整出了动静。“城”那边已经有人探出了头。小郝正扶着腰往过挪,走在她前边的,是疾步如飞的任俐。
服务室显得热闹且混乱起来。小郝一直安慰着因惊吓而哭泣的杜凡。任俐向慧姐了解着情况。知道大伙都在等她的下文,杜凡只哭了一小会儿。其实杜凡哭的时候,已经做着思考,她暗自庆幸,事情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否则她和任翔都将颜面尽扫,成为楼里可笑的谈资。有过那么一瞬间,杜凡觉得该向任翔道个歉,也许就没有了后续事。只是事情的发展,让她来不及思考,或许躲过此劫,便两不相欠了。
反复纠结之后,真相在杜凡嘴里变成了另一个版本:任翔命令杜凡打扫档案室,杜凡拒绝,结果就发生了争吵的一幕。一切顺理成章的样子,大家对结果没有丝毫疑义。任俐甚至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杜凡的肩膀,算作安慰。慧姐用复杂的眼神望了望杜凡,此事便到此结束。
“为什么要放过他?”慧姐曾心事重重地问。
“也是让他放过自己。”杜凡说得似乎没有错,档案室在一周之后,由信息中心的人接管起来,任俐说再不能出错了。这个消息让杜凡吃了一颗不大不小的定心丸。
7
杜凡请假回了趟老家。她感觉好累,自从来到“上边”,她还没有好好停下来舒缓一下紧绷的神经。几天时间里,母亲为她做饺子、焖面,还准备了她爱吃的玉米馍片,咸菜,红薯干,有了爱的能量的加持,杜凡又感觉满血复活了。
休息了几天,任俐便打过几次电话。隔壁需要好好清扫,新的主人不几天就要接手了。杜凡倒是很乐意干这个活,她早想目睹这一“喧嚣之地”的真实面目。杜凡希望“喧嚣”一词连同不堪的回忆在她的抹布下不复存在。
慧姐开心地参与到这个场面中来。她张罗着帮杜凡擦桌抹椅。只是时不时有电话过来,说是被通知到集团说事。杜凡想着八成是稿件又被留用了。
那天的通知有些突兀,大概是过去两三天之后吧,消息是早晨临下班任俐发过来的。“把会议室桌椅,地板,大屏都好好擦擦,不要留死角,最好加点洗洁剂。”随即后边跟了几个表示感谢的表情图。
紧急会议的前奏。
杜凡觉得任俐的话有些多余,尤其是屁股后边的表情图。让杜凡不得不回复更多的表情图。
那天下午的会开了很久。杜凡轻轻路过的时候,里边有人义正词严地讲着话。杜凡去那边跟小郝打听,小郝懒得猜,她趁机让杜凡帮她整理东西,为请假备孕做准备。收拾了满满一大箱,她把自己的财会书籍,考题,笔记,一股脑儿全都送给了杜凡。“好好学个专业,考个证,万一就用上了呢?”小郝蛮有信心地鼓励。
说到证,杜凡想起来,就在前天下午,杜凡收到了她人生的第一个证,那个要命的护理上岗证。证书寄到了科里,红鼻子主任又打发人送过来。来人说主任还是那句话,杜凡什么时候想回,随时欢迎。
杜凡没跟慧姐说过证的事。几个月来,她觉得和慧姐的邂逅是一个美丽的约会。而任俐是安排这次约会的司仪。她要感谢任俐,让她看到人生另一种风景。她也要感谢红鼻子主任,这么久了,还在为她信守承诺。
会开完的时候,楼道里不参会的人都走了。杜凡最后落的锁。
重磅消息是在捂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早晨发酵的。之所以说重磅,是它涉及了对杜凡来说极为重要的人——苏慧慧。
苏慧慧去集团举报了任翔!
调查、询问,围绕任翔吃空饷的事慧姐默默配合了好多天,杜凡一直蒙在鼓里。直至院里不得不用紧急会议做了回应。据说集团也来人亲自参会,形成的文件很长,最终的决定是任俐对此负主要责任,任翔接受调查,处理结果全院通报。
杜凡早晨过去换《青年文摘》的时候,慧姐跟什么事没发生过一样,云淡风轻的。杜凡没有拿出上岗证,她把它压在了小郝的那堆资料下边。她想好了,也许今后会学习财务,拿个证,或者像慧姐那样读读书,写点什么。
杜凡泡了两杯菊花茶,每一杯里各有一朵菊花,它们在杯子里上下起伏,不一会儿,菊花被水托了起来,绽放在杯子的上空。杜凡拿了一杯给慧姐送过去。
窗外有风,一只斑鸠飞到梧桐树上,迟迟不肯离去。
【作者简介】 刘海红,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