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在故乡为异客
2024-12-04张清华
初次见到鬼子大约是在2002年的广西北海,时值深秋初冬,北方已有几分寒意,但北部湾之滨的北海市,却还是宜人的夏末气候。《人民文学》和《南方文坛》两家杂志,正在这里联合举办第一届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我有幸忝列那次会议,而在会上见到的多位作家中,就有鬼子。
鬼子很少说话,一看就是那种内向而又洞若观火的性格。他的特点是爱脸红,一到发言的时候就开始推辞。但一到室外,到海边,到集体参观红树林的时候,他就几乎变成了领队,总是走在最前面带路。关键是他那壮硕高大的身形,更兼一头长发披在肩头,行走中一甩一甩的,非常酷,所以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仔细看时,鬼子的头发还很有特点,别人一旦留起长发来,会自然卷,有散乱的迹象,然而鬼子的头发却是直直的,四六或三七分的,斜向右侧,且纹丝不乱,如同女生专门做了“拉直”一般。再配上两道浓眉,他那轮廓分明的脸上更显出几分冷峻。
所以不免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意思。加上他总是略显孤单地前出于三三两两有些散漫的队伍,所以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先锋”。但好处是,他猛走几步总会停下来,看看后面的我们,似温暖又似睥睨的眼神儿,仿佛是在说,快点啊你们这帮乌合之众。
确乎鬼子那时候已大名鼎鼎,他的“瓦城三部曲”、《被雨淋湿的河》等作品早已广为人知,且已得了鲁迅文学奖。他有理由骄傲,但是鬼子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只是略显高冷,高冷中有那么一点点羞涩。这正符合他的风格,作为“新生代”的成员,先锋派的“二茬”,我以为他的气质装扮与他的文学定位之间,是相当自洽的。
此次见到鬼子,大概已是阔别五六年了——之前十几年中有过一两次见面,但均未及细聊。这一次令我吃惊的是,鬼子居然削掉了他的那一头标志性的长发,变成了平头的鬼子。留了几十年的长发说剃就剃了,不免叫人疑惑。问他方知,是因为写这部《买话》而“削发明志”的。于是想,若非情不得已,或是有什么内心的决断,竟不致如此吧。莫非他的这部作品,也有某种个人史中的“断代”意义吗?
确乎,一口气读完鬼子的这部小说,感到如饮冰雪,很久没有这样享受一部当代作家的长篇作品了,我是一字一句读完了它。
如果说有所谓的“转型”或老熟,那么是的,此刻的鬼子确乎是炉火纯青的老熟,比之前的他,瓦城还是那个瓦城,瓦村还是那个瓦村,但却是删繁就简,洗尽铅华的感觉了。小说的语言是如此简洁,人物的对话是这般准确,每个细节和场景的讲述是那么精粹和传神,精准和洗练……
先来说说内容。有人说这是一部书写“孤独”的小说,大概能同意,然而问题或许没有这么简单。小说的主人公刘耳,因为一个阴差阳错的机缘,祖坟冒了青烟,从一个乡村青年得以进城,变成了县宣传部门的一名职员,也算做了一辈子干部。到退休,忽然因为“前列腺问题”的困扰,而不得不回到阔别几十年的乡下,试图在故地老巢重新找回一份自在自适,也找回曾经的故乡、故人和童年,包括年轻时的友情与亲情,但是他几乎失败了,他变成了一个内心孤单的“大地上的异乡人”。
显然这是一个涉及“离乡”和“返乡”双重母题的老故事。小说中的人物既厌倦了城市,又无法真正返回原来的世界。所谓的还乡不过是再次证明,他已永远地失去了故乡和过往,也差不多失去了“返回记忆”的能力。世事变迁,城乡相隔,风习不再,人心不古,而今的他即便使尽浑身解数,尽数付出有限的那点钱财,也很难找到、找回自己在乡下的位置。即便能得到乡人的宽恕和谅解,但他都永远不会在心灵和情感的意义上,再真正属于他们了。
这好像是美国著名的乡村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那首诗——《未选择的路》,在故乡的村头有两条起始的岔路,因为你走过了其中的一条,那么也就拥有了完全不一样的人生;这两条路互为歧路,不能互证和证伪,也注定不能互换,一旦走上一条,人生永远没有机会重来。这位刘耳眼下就是如此。
也许这是人类一个永恒的困境。“还乡”的冲动源自人性中最原始的秘密,照人类学家的说法,是“返回母体”的冲动,按精神分析学家的话说,是根源于“恋母”的情结。不论怎么说,还乡既是空间的一个重逢,更是一个时间上的返还,人难的是可以在空间的意义上做到回家,但却不能在时间的意义上实现回溯。这是生命中最大的问题,“近乡情怯”“物是人非”,中国人在这方面有太多的体验。更何况现代以来,还有一个“鲁迅式的困境”,他的《故乡》几乎是这类还乡故事永远的摹本,“我”即便和童年的玩伴面对面,也无法再回到过去。月光下那些曾经的历险,都已烟消云散,那勇敢而俊朗的少年,如今已变作干瘪而迂讷的老头,无论如何他们已无法对话。这还乡的主人公,或许本来还抱了些美好的幻念,但不想最后才是真正的“连根拔起”。他叹息着,仿佛逃离沉船一样,永远地离开了这注定沉沦的土地。
然而与那逃离者相比,这刘耳居然又回来了,这是他性格中的悲剧,大概也是他的无奈与迂腐处。常言道,“穷不走亲,富不还乡”,他虽算不得富贵,却也算是当了一辈子干部,关键还有个当市长的儿子,而他竟然迂腐至把自己当作了一个“普通人”,认为可以回到他们中间。但这堵墙,却是早已厚而牢地横亘在了他们中间。这孤独的还乡人不但看不到来与他交流的人,连一句有用的话、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也难以听到。所以,他不得不通过一个孩子,一个怪异而喜欢“多嘴”的乡村少年,通过用钱来“收买”的方式,方才能听到一点点真话。
显然“刘耳”这个名字,是为“买话”而起的,命运只给他“留”下了一双“耳朵”,只能向这个世界“打听”点事儿,且还不能得到完全的答案——比如那“七枚鸡蛋壳”到底是谁放在他门口的,小说里就没有最终揭秘。
我想就此来说一说这个人物。一部作品是否成功,最终靠的是人物的支撑。刘耳的形象是如此让人叹息感喟,叫人读之难以放下,或许这就是最大的成功。
刘耳的命运在小说中大概分为三段:首先是童年,作为长于农家的穷孩子,他的家里别无长物,除了几个玩伴,暗自喜欢的村姑竹子,他的命运中一直平淡无奇。只是因为偶然和伙伴明通偷拿了家里的几个鸡蛋,原本想变卖后买点纸笔文具,忽然受到了某种宣传的激励,更多也是出于乡村少年想趁机扬名出人头地的小心思,他们把手里的7个鸡蛋送给了受伤的解放军女兵。且由明通操笔,直接以刘耳为人物,写出了一篇“宣传报道”的稿件。仿佛一个戏剧性的“元写作”,他们俩“自编自演”制造了自己的好故事,当上了“先进人物”,并由此扬名四方。但命运又有所不公,明通只是成为了宣传能手,而刘耳却成为了品德模范,最后他又因为跳水施救了一位落水的县委办公室的领导,终于得以成为县委宣传部通讯报道组的一名干部。
脱离乡村苦海的刘耳,在到了县委机关之后,也还会与乡人偶有交集,但大都是因为各种借贷或麻烦事,带来的都是困顿和不快。所以刘耳千方百计要摆脱穷人的命运,最终他娶了城里的媳妇,说来他仿佛是一个幸运儿。但是婚后他似乎也并不怎么幸福,因为媳妇儿一家根本瞧不上他的身份,后来连儿子也不怎么理睬他。就这样他几乎是庸庸碌碌地熬过了作为小公务员的一生。奇怪的是,关于他的工作经历,在小说中似乎并没有做详尽的交代,时间闪电一样地就来到了他退休后的生活。因为困扰积久的“前列腺问题”,他在城里面总有随时随地的尴尬,于是决定回到老家静养一段——请注意,这里还有一个背景,他的妻子已然因病离世,而他身居高位却岌岌可危的儿子更难令他放心。他隐隐地感到,也许早晚有出事儿的一天,于是他的回乡,也就变成了一个不得已的躲避。
显然,回乡后的刘耳心境是灰暗的,可想而知,他的“憋尿问题”也隐含着内心的焦虑。然而新的现实是,他回到村庄,却再也回不到乡人中间;他们之间所隔着的鸿沟,是他怎么也想不明、跨不过的。他所感受到的态度,除了拒绝便是“交换”,他经常面对的质问是,“你为村里的人做过什么吗”?显然没有,这么多年他在城里卑微生活的历史,在他们眼里却变成了作威作福和感情欠债的历史。只有古灵精怪的少年“扁豆”在其爷爷的指使下同他发生了正面交集,通过索要钱物,来作为“信息交换”,告诉一些他完全无法知晓的真相。由此,通过扁豆“买话”,变成了他的日常。渐渐地他知道了村子里的一些情况,也借此换回了许多失去的记忆。
他所有的记忆中,最扎心的有几件。一是明通的工作问题,当年是明通的一篇表扬稿让他脱离了乡村苦海,后来明通也曾有机会到县里工作,成为一名干部,但阴差阳错,机会只闪现了一下,就因为管事儿的副主任的一番话,被永远搪塞过去了。这位主任拒绝了刘耳的说情,但后来传出的舆论却变成了由于刘耳的反对,才使明通失去了机会。这样的言论,使得刘耳在年迈且病重的明通面前,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忘恩负义者,且无处自证清白;再者就是竹子,他在进城前的那一晚,与竹子在乡村的草垛中发生了亲密关系,但他进城后居然一次都没有与竹子联系,甚至连一封信也没有给她写过。他原本以为要么竹子会来找他,要么竹子后来嫁了人,已将他忘记,可是几十年以后他才知道,竹子一生都在爱着他,且远嫁后未曾生育(有一种传言竹子曾经怀过刘耳的孩子),因为一直遭受丈夫的家暴,最后郁郁而终。
戏剧性的是,在小说的最后,竹子的母亲,小说中的“老人家”作为村里最长寿的孤寡老人去世的时候,人们发现了竹子给刘耳留下的10封信。刘耳不敢悉数拆封,只读了其中第一封和最后一封,最后一封是竹子告诉他,自己在病痛中即将离开这世界;而第一封是竹子告诉他,自己从五年级时就悄悄喜欢他,所以才在他离开村子的前一天晚上,把自己给了他。“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喜欢你”,这是那封信中最热烈的一句话。然后中间的8封信,刘耳到小说结束时也还未曾打开,这是鬼子故意留下的谜语,也是一个“叙述的留白”,此处无声胜有声,此处无字胜长文。在竹子的内心和命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中间经历了多少磨难,她内心究竟有多少痛楚和遗恨,你尽可以去想,作者无须去一一交代清楚。
读完小说,我在想,鬼子为什么故意没有交代中间那8封信?也许是不想让刘耳这个本就有点儿“没心没肺”的人物,不去承受太多的道德压力,那样小说的叙事逻辑,其比较刻意“保持零度”的风格就被微妙地破坏了。
但不管怎么说,刘耳在小说的结尾处,无论是心灵还是现实境遇都受到了震动,可以说是地动山摇,竹子的命运揭晓了,他的儿子也终于出事了,他年轻时代的记忆、一生的感情,还有他残损的身体与无助的老年,都将无处安放。
这也是一代人的遭际,刘耳看似是一个个案,但他的人生却巧妙地投射并且隐含了历史。这是一个好的策略,因为这段历史之前已有无数人写过,惨烈和深刻的例证并不少见,所以,鬼子需要的不是再将这代人的苦难与荒诞重写一遍,而是需要在历史给予的更大时间跨度中,来彰显这代人经历的戏剧性。他们经历了更多的回环和转换,少年时的狂热,青年时的困窘,中年的发迹,老年的失落。刘耳所经历的是跨越了意识形态与经济中心两个时代的巨大裂隙,这两个时代之间发生了什么,作者是跳过和基本回避了,但蛛丝马迹,草蛇灰线,还是埋设其间的。他少年的成长中,可以看到那种熟悉的荒诞,明通从一个偶然事件中抓取到重大的政治意义,是特殊的时代文化对他的一种塑造。刘耳和明通其实前半生所做的事情非常相似,就是按照一种“话语的模型”来制造一种“需要的叙事”,他们就生活于这种“话语编制的命运”中,而这种被话语编制的生活,其实接近于完全的虚构。也可以说,他们自己用那种文字虚构了自己的生活,也虚构了自己的命运。
小说中的很多人和事,其发生的时间和细节,大都被主人公含混的记忆——其实是岁月——故意抹平了。但是隐约之间,我们可以看出主人公命运中的戏剧性与荒诞感,这是历史的安排,人在其中不过是草芥,只听凭巨大时代的安排。
最后我想说,鬼子确乎是小说家里的高手,也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作家,他的笔墨非常简省,简省到惜墨如金,他简约的叙事笔法,在小说的故事中展开得恰到好处。从风格上说,这部小说写得非常朴素和“真实”,但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写作”,而是一个“现实主义的寓言”,事实上,历史上最优秀的现实主义的作品,也无不是关于现实的伟大的寓言。尤其在19世纪之后,照艾布拉姆斯的说法,人们对“镜子”的执念,已经转为对“灯”的迷恋了;照昆德拉的说法,小说作为“认识论工具”的意义已被矮化,而作为精神烛照和发现的“精神现象学”意义,被真正放大和确立了。
所以我们从这样的小说中读出了历史,也读出了历史中的人,读出了他们性格形成的根基与土壤,读出了他们的命运之所以生成的历史因由。而且,从更遥远的时间长度看,他们的过去和现在看似是断裂的,可实则是另一种因果或者轮回。
说得更直接一点,正是因为他们虚构了自己的过去,所以命运还给了他们一个现在。
显然,鬼子非常懂得且擅长在现实逻辑中发现和植入戏剧与艺术的逻辑,所以人物的性格与命运也充满了强烈的真实感,尽管他并不想将小说写成一部老实巴交的作品。反过来说,虽然鬼子一再压低其历史寓言的冲动,但他依然写出了荒诞而具有震撼力的寓言。由此我认为,鬼子依然是原来的鬼子,是作为“先锋派”之小弟“新生代”作家的鬼子,他依然持守了固有的先锋精神,将深沉的批判理念深植于严格的现实感之中,于是生成了这部小说的新鲜而老成的、熟悉而又陌生的风格。
(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