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土地
2024-12-03王苏兰
1
每一场雨,父亲都会淋湿衣服,这是我记忆中一个很清晰的画面,持续了三十多年。
父亲从外面回来,就算打了伞,裤子也一样湿到膝盖,泥水正沿着裤脚滴答而下。如果已经是风停雨住,裤腿上便是泥多水少。
鞋被泥水埋没,只有脚背上小小的一块露出布纹,每走出一步,细腻均匀的泥水就从鞋的每一条缝隙间挤出来,抬起脚,又收回鞋壳去。脚步起落,泥水的涌出和隐没之间,伴着低微的咕叽咕叽声,像是鞋壳子里养着一群小青蛙。父亲鞋上泥水的颜色,红黄黑白,能看出他是去了我家的哪块地。
母亲每回都会抱怨:“一下雨就往地里跑,不弄一身泥心都不安生,谁会跟你一样?猪!”最后一个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我分不出那是愤恨还是疼惜。
父亲去换了衣服,点一支烟坐着,隔着青烟望向门外。换下来的衣服和鞋子湿漉漉地伏在墙角,像是人脱下的疲惫的壳。
那时的我还年少,一脸嫌弃地掂了它们扔在前檐下,小声嘟哝着:“不能雨停了再去?去了又能怎样?雨不会大也不会小!”
父亲不理睬我们的抱怨,自言自语道:“快下透墒了。”或者说:“上沟的地堰冲了。”有时是:“再有一场这样的雨,庄稼就成了。”这话,是说给母亲听的,我觉得这也是对他自己的安慰。
庄稼快熟前的半个月,母亲天天在饭前焦躁道:“别人家都开始吃饭了,你父亲还没回来,不知道他又转到哪块地了。”
父亲总是在错晌时才一身疲惫地回来。母亲差不多快要爆发,她的怒火像锅里翻滚着的水,口气生硬得能撞翻锅盖,吼道:“不看看啥时候了,看谁家还没有吃饭?一家子都得等着你!”
下地干活是一起的,临近中午,母亲回来做饭,父亲还要继续干一会,等相邻地块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会扛起锄头出地块。但他不是直接回家,他要绕到另一块地里去看庄稼。
事实上每一块地里的每一垄庄稼,他都熟悉得如同自己的掌纹,但他还是忍不住一次次去巡视,仿佛那一地的庄稼对土地一夜的吮吸会再饱满一圈。再或者哪棵庄稼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被牲畜啃去,被鸟雀啄去。
父亲不理会母亲的责问,放下家什,在大门里坐下,磕去鞋子里的土,靠着门吸烟,安心等我们端饭过来。
“荆树坟那地,今年能打七袋麦。”父亲口气轻快又自负。
母亲往碗里捞着面条,对这个产量的估算全不认同:“你估那产量就没低过,也没准过!张嘴就烧包!”
“今年的麦胖。”
父亲对土地的期望总是大于它的实际力量。他认为他的田地都在积蓄力量奋力结出籽实,来回报他一腔热切的、无声的付出。
然而,不是所有付出都会有期望中的回报。天旱或雨涝,土薄或缺肥,打回家的粮食往往不及父亲的估量。父亲略有失望,但随之便又满足,毕竟交了公粮,余粮还是不少。
母亲总是在责备父亲,吃饭不应时,干活没早晚,出力没轻重……父亲极少反驳,他知道,这是母亲对他的体贴,只是换作另一种方式表达着。但他不改,就像风从耳边过了一遭。母亲也知道他不会改,所以她也不改这些细细碎碎的唠叨。
父亲对地和庄稼,至少比对我亲,这是我小时候的感觉。他不问我考了多少分,得了什么奖。我把奖的字典、文具拿给他看,他总是那句“好好学”,眼里唇边荡起少有的笑意。邻居和老师夸我,他也没有什么谦让或者自豪的话,只不过心情会很好。但这样的好心情,远比不过一季庄稼的丰收在父亲心里存续得更长久。
2
土地比命重要,庄稼是来续命的。这是父亲如铁铸一般不能动摇的认知。
从童年到中年,我听父亲无数次讲述过这个家族的往事,也许他不自知,但如果细细梳理,无一不追随着一条主线——土地。
我的曾祖父,曾经是管着方圆几十里治安的“举首”,家有良田三顷。乱世不止有贼寇,更有使诈的奸人。曾祖父为平息一场莫须有的举报,一次就卖掉了七十五亩地。一跤跌倒,后来的日子都是踉踉跄跄,不过几年之间,强人纠缠,刀客抢夺,烧家毁屋,家道中落,竟成了赤贫。父亲记事时,六口之家只剩下坡隘上的五亩旱地,一年几斗的收成连糊口都难。我奶奶是大户人家知书达理的长女,奉了一纸婚约嫁过来,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只能带着父亲和小叔寄住去了几里之外的娘家。
父亲说,曾经有一段时间,他跟着奶奶,天不明就得从他外婆家的村里出来,沿途乞讨,绕一个大圈,天黑透了再回去。路上有人吃生红薯,丢弃的红薯皮,弟兄俩偷偷捡着吃,说真甜。
十一二岁,父亲便随哥哥们去山里砍柴卖,几十里山路一天一个来回,一天的柴钱换一家人一天的口粮。他说,那时候他们母子就觉得有了指望,只要饿不死,以后总有翻身的时候。
路过人家的庄稼地,父亲的眼里总会露出深深的羡慕。二伯回头催他,说:“咱以后也会有。”以后是什么时候?不知道。他们牢牢记着奶奶的那句感叹:“有地,人就活稳了。”
大地茫茫,每一寸土地都有归属,每一寸土地都是活下去的希望,可这一切离他们那么遥远。兄弟四个都怀揣着一个隐秘而狂热的梦想:终有一天他们会拥有自己的土地!
父亲说,那时候他经常做梦,梦见家里买了许许多多的地,看不到边的庄稼,他怎么都走不出来。
这样的梦有一天竟成了真的!而且不是买,是每一个人平等的、毫无代价的分配!
村里派人找到他们,说:“回去吧,要分地了。”一家人揣着满肚子的疑虑和按压不下的渴望,随着人们在所有地块间巡走,然后被告知:哪里哪里的地是你家的了。那是二十七亩地啊!几十年过去了,父亲回想起来仍然会恍惚。
结束了漂泊流离,一家人回到村子,在烧毁了的旧宅上,靠着残墙结草搭棚,开始了他们全新的日子。那一年父亲十六岁。
二十七亩啊,那些他们从来不敢踏上的土地,一夜之间成了自己的!从今以后他们可以昂首挺胸站在这里,从每一粒种子入土到籽实归仓,都归自己主宰。这幸福使人眩晕,像踩在云端上一样虚幻。
父亲像一个王,每天都在属于自己的田地间巡视,确认地界,除去那些乱臣贼子般的杂草碎石。那些因为兴奋而睡不着的夜里,他都觉得有一股豪气在冲撞着胸膛:来吧!看我的吧!
父亲的第二次狂喜是在联产承包那一年,那时我已经有了零碎但清晰的记忆。
像天下大事般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土地,又一次回到个人手里,乡村再一次因为土地而沸腾。
傍晚,队长在大喇叭里一遍一遍喊着:“吃罢饭都去仓库门前开会啦!”
父亲早早就在家催着母亲做饭。等母亲匆匆洗刷完,慌慌张张赶去开会,父亲已经吸着烟安安稳稳地坐在会场里,他不愿意错过哪怕最小的细节。
会场上已经或蹲或坐挤满了人。一番吵嚷过后,第二天的事都安排好了:去丈量哪块地,算好每口人该分的数,抓阄排号,栽界石。各处的地已经按产量高低将地分了等级,一等地是最肥沃的水浇地,二等地是不太肥的坪地或者土厚的坡地,三等地次一级。还有一类末等地,便是那最薄最贫瘠的坡地或沙地。父亲几个人被安排拉尺子丈量土地,尺子的松紧不同,地面积就有所不同,这需要大家都信得过的人来做。
重头戏自然是抓阄。人是做不到绝对公平的,只有让天来决断。谁都知道,未来多少年的吃喝,都在这轻轻一拈之上了。有的人家让怀里抱着的吃奶孩子抓,有的人家是儿子抓,有的人家是老人抓,各种的选择无非是想寄希望于那个不能确定的“运气”。
我家是父亲抓阄。我和母亲站在人群外围,看不清父亲的表情,但母亲肯定是紧张的,因为她拉着我的手时松时紧。
母亲的心情起起落落,父亲却始终都高高兴兴。抓住了好地块,一家人欢天喜地;抓住了差的,母亲沮丧,我们也跟着不开心。父亲却说:“也不赖!这地在边上,虚头大,说是七分地,等我把地角盘出来,只怕九分也有呢。不少打粮食!”
当心心念念的土地完完全全攥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像被注入某种东西般亢奋。他们披星戴月侍弄着它,比父母更加敬重,比儿女更加精心。父亲成了这群人中最亢奋的一个。天麻麻亮下地,黑隐隐到家,一家人终日忙碌也终日开心。
闪过年,是大长一年的风调雨顺。父亲对母亲说:“这天,五风十雨,夜里下白日晴,这要大收一年呢。”
的确,我从没有见过家里有那么多粮食。从那一年开始,父母再没有为粮食发愁过。
3
地有好赖,庄稼自然也有贵贱。
在自留地和责任田之外,那些无主的荒坡、沟叉、塘边、渠沿都被人开垦出来。父亲是这些垦荒人之中最虔诚的一个,他不会放弃哪怕只是一篮土的边角荒地。南坡、二道沟、西坡、北岭、荆树坟……大到半亩的石渣坡,小到一席之地的土窝窝,都被父亲一镐一锄刨出来,点上玉米,撒上芝麻,种上了高粱豆子。
这些荒地,不是在斜坡就是在沟旮旯,既不能犁也没办法浇水,杂草碎石更多,需要花费更大力气却收获甚微。但对父亲来说,这是额外的财富,哪怕能长一棵庄稼也不容荒败。
南坡地是这些荒地里最大的一块。
我曾经这样写过南坡:南坡挡在村子面前,平顶上是黑黄的薄土,脚下是肥沃的坪地,腰间渣石裸露草木难掩,像穷人的短褂缺了下摆……
父亲开出来的那块荒地,正是“缺了下摆”的短褂半边,虽然渣石裸露,依然不耽误父亲对它的偏爱。毕竟它对着家门,近得可以利用一切边角时间,近得不用太大声就能喊应他。
除去根系发达的荒草,挖去低矮的酸枣刺,甚至要打碎稍大的石渣,这是父亲冬天的活儿。天寒地冻的日子,别人围在一起烤火,父亲说家里冷,他得动动,接着背上䦆头走了。他回来的时候,确实是热气腾腾的样子,鞋壳子里有大把的土。
南坡的地实在贫瘠。面北的坡度大,都是灰黑色沙土或者碎石渣,收不住雨水的它,陡得像我那三角板上的长边。沙土随着脚步移动不停下滑,总让我疑心它为什么没有被踩秃了顶。我是一贯嫌弃那片末等荒地的,它赚去了父亲太多的汗水,却总是收成寥寥。事实上那个时候粮食已经年年丰裕了,南坡荒地的收成实在是微不足道。
跟着父亲点种子,一步一滑的我站不稳脚,回头看一眼下边平坦肥沃的坪地,小声嘟哝着:“这地要它干啥?累死了也打不了几个粮食,就不能不种?”父亲没停锄,只是沉着脸很严厉地看我一眼,我赶紧低头丢种子。
父亲一向觉得种菜是“浮梢”,只有打下粮食籽才是土地的正经用途,没有菜是饿不死人的,没有粮食却能。门前的水浇地自然不会让种菜,那些好活耐旱的粗菜,就被略显敷衍地种在南坡地边儿。倭瓜太霸道,一棵就要封杀一大片庄稼,它就只配长在沟沟壑壑里。地边儿的两行高粱上,缠着四季豆。雨水充足的时候,豆角三五成簇挂在高粱棵的梢头,我只能仰着头发愁。父亲过来,将够得着的摘下来递给我,再高的,说一句“不管它,留种”,任它老去。深秋忙过,父亲去收那些干透了的高粱秸秆,回来时口袋里装着沉甸甸的豆角籽,装进小布袋挂在墙上。
比不得麦子,要细心种在水足肥满的坪地,那些低贱的高粱就种得随意多了。它们从来没有成片种植过,大渠沿,沟边,就算是南坡那样的末等地,也只是种两行做一条分明的界限。在哪块地里干活,就顺手把那块地边上熟了的高粱扦回去。
父亲放下高粱梢,在矮凳上坐下,一张锄倒放在面前,锄板向上被他的双脚牢牢夹着。他一手把高粱穗压在锄板上,一手向后拽高粱枝。纷纷落下的籽粒很快堆积成小堆,我故意等着父亲的脚被埋了起来才会去收。
一季下来,半袋或一袋高粱,是鸡们冬天的吃食。二尺多长的高粱枝,去掉了沉甸甸的种子,剩下那束柔韧的枝枝条条,叫“刷子枝儿”,扎扫地的笤帚、刷锅的刷子,够一年用了。
4
父亲有一个在我听来很是老旧、算不上故事的故事:很早的时候,村里的谁谁,有一圈(音quan,苇篾编制成的、用来盛装粮食的圆形容器,类似于囤)麦子,是他最引以为傲的财产。每天哪怕再累再晚,他也一定要去看看自己的一圈麦,双手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动作:拢起,抚平,拢起,抚平……
我不知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只是疑惑父亲反复讲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是为了什么?长大后才明白,他不过是让我们知道,粮食是人的底气。那时候有余粮的人家应该寥寥无几,这一圈麦,在村人眼里无疑是一笔极大的财富,那人自然是在一次次抚摸中享受着那份自豪与满足。
这大概也是父亲对自己一些行为变相的解释吧。
大渠绕村而过,村西大路下弯成浅“几”字的一段,年年清淤翻上来不少泥,久而久之,那段渠台的怀抱里土厚地肥,很是能长庄稼。这块责任田我家种了许多年,种得最多的是绿豆。
夏天绿豆种上,没多久就长到了半拃长,要剔苗了。农家无闲人,作为连半个劳力也算不上的“搭头”,这种轻活我还是能用得上的。父母每人六行,我两行,三个人蹲在田间缓慢地移动。
一亩二,渠台,溜坡,下面的小盆地,一眼尽收。豆苗还罩不严地,那随着地势蜿蜒成行的苗垄,豆苗们画着一条条绿茸茸的线条。剔苗,也叫间苗,去小留大,半尺一棵。无以计数的苗儿密匝匝叫人绝望:有一百万一千万棵吧?什么时候能剔完呢……
奶奶说日子比那树叶稠,庄稼活儿没有头。日子天天有新鲜事,庄稼活儿里只有累,只有无尽的重复。我也希望粮食多,可还是不耽误我恨地多,恨活多累人。
父母始终如一蹲着,细心地分拣着,缓慢前行。而我,弯腰撅屁股,站起来偷懒、发愁,无数次望向地头,期盼着天降救星。事实上两天就剔完了,我如蒙大赦,父母也一脸轻松。庄稼活,都赶着时节呢。
见风就长的豆苗很快就遮严了每一寸土地,一簇一簇绿绒绒细长的嫩豆荚儿一点点拉长,顶下黄花儿,饱了,硬了,黑了。无数细长的黑荚举在密密的豆棵子之上,和无数还绿着的嫩荚混在豆花豆叶中,热闹纷繁,叫人有一种摘不败的错觉。我又开始发愁。
渠台另一边是小路,路过的人边走边扭头看,嘴里赞叹着:“这绿豆,真稀罕人!”
“别人的好庄稼,自己的好娃娃”,能被别人夸的庄稼不多,父母眼里、嘴角都是笑意。我也跟着高兴起来。
豆荚摘了几遍我不知道。上院的地上隔几天就要铺几张席子,一大片黑色豆荚在正午的日头下噼噼啪啪炸裂。母亲蹲在席子旁边,用棒槌捶打着不肯开裂的豆子,一把一把撸走打着卷的角皮,席子上留下厚厚一层绿豆籽。毒日头下,豆籽儿新鲜而干净,绿莹莹带着清凉之意。
父亲将晒干的绿豆倒进缸中,抓起一把,再慢慢松开手,晶莹饱满的豆子欢快地落下,像雨滴融入一潭碧水。父亲的神情,让我记起他讲过的那个人夜夜抚弄一圈麦子的样子。
父亲说:“这地,成绿豆。”
5
在飞速变迁的世事里,父母这一辈人始终是被挟裹而行的。婚嫁,生育,养老,习俗,人情,这些他眼里能够代表一个人、一家人甚至一个家族信诺与荣辱的事情,一件件在他眼前改变着。他所代表的那一代人正在老去。许多事,他们先是怀疑、抵触,然后迟疑地接受、服从,最终认可、融入。
更多的事使父亲高兴,比如手扶拖拉机的出现。
我家是村里第一家买手扶拖拉机的。那是二十多年前,父亲已显衰老,哥哥已然成为一家之主,父子之间时不时就要摩擦一下的事情已经不多了。事实让父亲明白,曾经争议过的事,后来差不多都被证明哥哥是对的。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旧的观念已经渐渐被遗弃,前面将会怎样谁也无法知道,但正在过着的每一年,无疑都是他这辈子中最好的。
不用说,买手扶拖拉机是哥哥的决定,这是他筹划已久的大事。钱不够,最初只买了车头。哥哥把架子车装在车头后面,装上配套的新式犁耙和化肥,在乡亲们惊异的目光中就那样“突突突”开着去了地里。
哥哥开着车头在地里来来回回穿梭,锋利的犁铧划开土地,湿润的泥土在他身后翻涌而上。从前需要几个人一起犁上两天的地,半天光景轻松犁完,又细又深又平整。站在松软平坦的地中间,父亲喜形于色。
很快又买了车后斗,宽敞得足以坐得下全家人,装得下所有需要的农具家什,也能稳稳装下曾经需要两三次才能拉回来的庄稼。父母从来没有这样安逸地被载来载去过,犁地、耩地、拉车这些最重的活儿也一下子没有了。他们神情和语气都无比轻松,那些一到忙天就成倍增加的吵架也没有了。卖了牛,不用一年到头早起晚睡添草、加料、出粪,不用割草、铡草、放牛。
手扶车、三轮车、机耧、旋耕机、大型深耕车,家里的农具二十几年间更换了几代。收割机、洒药机,灭草剂,越来越轻松的农事,四通八达直至地头的水泥路,让父亲感到无比满足。他常常感慨:“这日子真好啊,吃不愁穿不忧,要啥有啥,哪还有啥重活儿?”
大多数活儿他都力不从心了,但他绝不肯歇着。那些一镐一锄开垦出来的小片荒地,机械难到之处,他还要亲自去刨出来,种上,收回家。
父亲也因此受到最集中、最严厉的责备。
弟弟和我们姐妹三个回去,都会轮番上阵劝说,讲道理摆实例,来证明从年龄到体力到安全,他真的不能再下地了。父亲要么不理不睬,要么嗯嗯啊啊敷衍,一脸的不耐烦。我们从和颜悦色讲到声色俱厉,却始终都没办法让他屈服。父亲开始发怒:“我能吃能动,那就啥也不干?坐吃等死?!”
只有哥哥能降得住父亲。
母亲说父亲去地里把腿磕破了;父亲说哪块荒地的玉米红薯拿不回来;嫂子说该吃饭了还不知道父亲转到了哪块地;三伏天晌午头,父亲背着锄要去锄地……
每到这个时候,哥哥的爆脾气就会被点燃。他往父亲跟前一站,黑着脸夺过来父亲手里的锄头或篮子,吼一句:“不准去!”父亲便沉着脸回来,满脸分明都是不服却又不得不从的不甘心。回屋坐下,一声接一声叹气:“老了……唉……没用处了……”
他不是叹他的身不由己,不是叹子女“不孝”在忤逆他,他只是觉得,这个家对他的依仗在一点点减少,他唯一能做的事也正在被岁月一点点剥夺。
村里许多人已经不种地了。什么东西都涨价,只有粮食还是多年前的价钱。一瓶麦子换不了一瓶水,一季的收成抵不上打工一个月的收入,谁还能安心种地呢?如果是早些年,父亲一定会骂这些人忘本或者好吃懒做,可如今他也只是沉默。
他已无力改变什么,或者说不想再改变什么,毕竟他比任何时候都富足。没有了农业税,还领着粮食补贴、高龄补贴,屋里堆着存粮,手里的钱越来越多。这一切,让伴随他大半生的忧患意识一点点瓦解。
父亲在五年前彻底放弃了他的土地。那年他八十八岁,母亲八十四岁。母亲正以缓慢却无法阻挡的速度回到她的童稚时光,能够记住的事和人越来越少,从前的记忆也在一点点丢失。她步履蹒跚,再怎么努力也跟不上父亲的脚步。一直都坚决拒绝人照顾的她,终于将自己交给了儿女。
父亲不知道阿尔兹海默症,但他知道“老换小”,知道这个和他过了近七十年也没有低下头的女人,是真的需要人照顾了。他过日子的内容,好像只剩下两件事:陪母亲,地头闲转。
远一点的地块已经无力到达,父亲也不再拿什么家什,只是背着手在村子周边转悠。他望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出一会儿神,或者躺在地头小憩片刻,然后任草叶粘在衣服上跟着他回家。
庄稼的种与收都与他无关了,季节在他那里除了冷热已没有分别。
父母用了两三年的时间来适应被我们五家轮流照顾的事实。父亲的内心是不愿过这种对他来说是“要饭式”的漂泊生活的。但现实告诉他,养老是一个漫长的历程,尽管每一个孩子都孝顺,他也不能尽着一个孩子“拖累”。
父亲九十三岁了,除了聋,身体一向很好,早晚自己坐电梯去小区门口的广场上转转。有一次我半晌回家,远远看见他坐在长椅上,周围的老人们在聊天,孩子们在追逐打闹,只有父亲屏蔽了一切喧嚣,一动不动,像沉在无边虚空里。在这个远离了土地、陌生而繁华的小城里,他的孤独与疏离是那么明显。
忽然间眼前蒙起的水雾,让我看不清了父亲。
父亲也常常站在十三楼的阳台上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那山之南几十里外,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地方。父亲看一会儿,叹一口气,回到沙发上躺下。母亲已辨别不出她住在哪里,她终日在另一张沙发上躺着。电视机终日开着,里面那些来自南半球的动物们正在草原上飞奔。
我越来越理解父亲,明白那片土地那个院子对于他的意义。曾经那个痛恨土地、想要远远逃离它们的小女孩,几十年后回到那里,站在那温热的田垄之间,像一棵深深扎下根的庄稼,心里只有安然。
二姐说,在哥家和她家住,父亲比在城里踏实,能看见庄稼地。这些我懂。
周末回去,我和父母一起坐在二姐家大门前,一个坐姿,看向一个方向,谁也不说什么。
宽阔的水泥路外有菜蔬在开花、结果,矮堰下就是绵延起伏的红土地,庄稼在微风里生长。布谷鸟的叫声从对面小坡上传过来,在各种鸟鸣中格外清晰悠长。风正从不远处的杨树林走过,细密的沙沙声潮水般起伏。
所有生命细微的喧嚣,织成了乡村巨大的、奇异的静谧。
母亲的目光像婴孩一般纯净清亮,越过父亲,停留在篱笆上。父亲的神情宁静,目光悠远辽阔,像是落在遥远的过去。我想说句什么,却什么都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