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景如画中还俗(评论)
2024-12-03纪梅
2012年6月的一天,我到新疆伊犁参加《西部》杂志社组织的采风活动,飞机刚落地伊宁机场,我就嗅到一股悠远绵长的薰衣草香味。机场周边参差的树木,令我愈发对这座边地小城心生欢喜。等入住酒店并到达餐厅,东道主用爽朗的笑声、清澈的伊力特和醇香的葡萄酒,让我们领略了新疆的绚丽和盛情。这些新朋友中,为首的是诗人程相申。我首先惊喜于千里之外遇乡音——他是河南南阳人;其次,他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的举止并不能遮掩对诗歌的热情,这一点也令我感到亲近。
很明显,程相申属于中国当代典型的“以仕敬诗”的诗人。这类诗人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人生轨迹也有鲜明的共性:他们少小即表现出对语言的敏感,青春期汹涌蓬勃的幻想偷偷转化为笔记本上分行押韵的文字,构成了青涩的诗歌习作;参加工作后,卓越的处世能力让他们如鱼得水,逐步获得较高的职位。无疑,他们的人生在世俗意义上是成功的,但因为理性的约束和种种顾虑,他们不得不压抑写诗的热情,忍耐着与周围交流诗歌的冲动。这种压抑常常转化为对其他诗人的友善和照拂,以及凭借社会身份对诗歌活动的鼎力扶持。简言之,他们可能写诗不多,更鲜少发表,但常以实际有效的行动表达对诗歌缪斯的崇敬和亲近。
自此次相识,在之后的十余年里,我多次听闻程相申对当地文学发展的引领,对诗歌活动的支持,以及对到访伊犁的外地诗人的热情招待。这为他赢得了当地诗人和外地朋友的尊重和称赞。
读完程相申的诗歌近作,我发觉它们与诗人的经历颇为贴合,都表现出随心所欲又不逾矩的张力,以及遵循传统又时有突破的复杂风貌。一方面,他的诗歌多抒写自然之景和思乡之情,这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常见的主题,此为不逾矩的中庸之举,与体制内的工作十分契合;另一方面,他在自然风景的抒写中隐藏了汹涌澎湃的世俗欲望。从而呈现出“在风景如画中还俗”的奇异姿态。
躺在那拉提腹肌之上
新疆是自然风景的宝库,沙漠、冰川、高山、河流、草原,戈壁等应有尽有。程相申的笔下随处可见对自然风景的描写。细究可见,他的审美更符合传统观念对风景的定义,即在平缓地带呈现的优美风景和乡野景象:木槿花、荠荠菜、成熟的稻穗、雪山下的羊群、草原上的马匹、那拉提的月光、波光粼粼的巩乃斯河、雪地上的顶冰花……相比于沙漠、森林和崇山峻岭,平缓地带的风景更能呈现“如画美”的恬静和柔情:
木栈道上的脚步声是明快的
保持一种风姿绰约的风韵
初绽的阳光洒在草丛中
恬静的树林接受自然爱抚
——《吟唱的草丛》
康德在作于1764年的小册子《论优美感和崇高感》中,将审美情感区分为优美和崇高,前者的感受是喜悦和欢快,后者虽也惬意,却常常伴随着一些恐惧或伤感。相比于崇高美,人们对优美如画的风景的喜爱有着更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心理基础。优美静谧的自然风景大量出现在中外田园诗和乡村风景画中。文化地理学家段义孚也曾通过溯源揭示古代人们对于森林的恐惧和排斥。这种心理不独古希腊和古罗马,还包括古代中国在内:“作为全世界土地最裸露的国家之一,中国盛行着强调尊重自然的道教。然而对道教而言,自然更多地意味着一棵极具画意的树或是寺庙旁的一小片松林,而非一片森林,更不是一片纷繁茂盛的热带雨林。”(《浪漫地理学》)在中国传统语境中,受道家思想影响,士人追逐的山水多为免除了危险和尘俗的优美静谧风景,诗人在写作中有意将自然描绘为清幽惬意之境,以涤荡尘俗之心。
作为一名“学而优则仕”的诗人,程相申在很大程度上延续了中国古代文人儒道相济的文化结构,一边耕耘仕途,一边亲近优美的自然风景:
如水的月色落在草尖之上
铺满万籁俱寂的夜
草们被允许示爱
并侧身向游人致谢
——《那拉提的月光》
诗人生活的伊犁河谷因景色优美、气候合宜而被誉为“塞外江南”。月色、草丛、花朵、蝉鸣、凉风、树荫等意象在程相申诗中随处可见。他的审美偏好完全符合哲学家、艺术家和诗人对于优美风景和幸福生活的定义:
感知这月色如洗的大地
恬淡的时光通透从容
躺在那拉提腹肌之上
此时适宜做梦
梦里有人煮沸了容器
这醉人的草原之夜
忍不住让人把酒言欢
——《那拉提的月光》
优美风景以平和从容的气质,为“躺在那拉提腹肌之上”的诗人提供了亲人般的温情,以致于让他产生了“此时适宜做梦”的想法。最善于做梦的加什东·巴什拉曾言:“所有的庇护所,所有的藏身处,所有的卧室,都有共同的梦境价值。”当诗人将“那拉提的腹肌”视作柔韧的床榻,这片草原就成为了一座精神的家宅。获得庇护的诗人是幸福和愉悦的。
与自然的肌肤相亲唤醒了诗人联结他者的欲望:“这醉人的草原之夜/忍不住让人把酒言欢”。这是被美景激发的渴求。一如我们这些来自外地的拜访者,在薰衣草的香气中将初次相见的朋友当作失散多年的亲人。从诗意上说,“月色如洗的大地”和“那拉提腹肌”都是极辽阔宏大的视景,诗人用主体间的互动——“把酒言欢”——有效抑制了深夜草原可能滋生的空旷感和孤寂感。另外,这首诗也显示出程相申诗歌的内核:他观看风景,抒写自然,实际关切的是人与人的关系。换言之,他诗歌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底色是人与人的关系。这一点也让他与古人拉开了距离。这位当代诗人看似延续了传统的审美偏好,流连于月色草丛,但却与古人尊崇虚静、平和、淡泊、天人合一的意境和态度不同,他亲近并耳鬓厮磨的自然,充满了动物性的活力和野性的欲望。
诗人不指望自然的洗礼和引领,而是报之以友爱和亲密,有时候甚至是“为我所用”的主客视角:
信仰的色彩可以入药
清热利湿又缓解疼痛
弥补臆想中的乡愁
饥渴从未消失
有时甚至如河流一样奔腾不息
——《木槿花,朝开暮落的立场》
突出木槿花的药用价值,是基于生活经验和现代物用逻辑。这一点大大颠覆了古代风景诗主客一元的模式。某些时候,风景甚至被诗人转化为口腹之物:
三天看了三个不同的牡丹园
当然了
中间穿插还看了博物馆民俗馆
游了小浪底吃了黄河大鲤鱼
真是一日看尽八方花
三天享尽口腹之福
临走时老同学还在馋我:
过几天有戏曲名家演出
你走了可甭后悔
——《牡丹的浓度》
当自然的观看与食欲交相重叠,风景被剥离了审美的帷幕,成为一盘开胃菜。诗人已无意附庸风雅,而是将牡丹作为日常表象。诗人与其说赞美“牡丹的浓度”,不如说感念友谊的浓度,“我怎么会不后悔呢/只因我的胃已承受不住这太浓的乡情/我只有早点溜之大吉”。浓艳绚烂的洛阳牡丹,是故友和乡情的象征。
如果草原和街头无人共饮,孤独的灵魂就会渴望“归巢”和“回家”:
浸染过的灵魂
如一片孤独的羽毛飘落
高远而又真实的表达
是冬去春来的归巢
是安抚一个人最好的去处
狗吠声是回家人期待已久的念想
幸福就这样悄无声息来临
——《念想》
与草原和牡丹园相比,巢穴与家宅是更为典型的幸福空间。它们更具封闭性和私密性,以及个人性和独特性,自然构成了“安抚一个人最好的去处”。“狗吠声”为家宅注入了浓郁的怀旧色彩和乡愁。这也能够显示,诗人念想中的幸福空间与其说是经验性的,毋宁说是理想性和精神性的。它拥有内容稳定、历久不变的情感价值。这也是诗人热衷“做梦”而非书写实际睡眠的原因,是诗人渴慕林泉的动机:在自然界,时间周而复始,花木肉眼可见地表现着生长的连续性和回报的稳定性。这或许也是诗人将组诗命名为“祝福是一粒种子”的深层动机:种子指向成长与收获。而播种和收获的密切联系来源于农耕文明和自然世界的教诲。诗人的深层心理和审美延续了农耕文明的传统,乡野经验和自然世界是其主要的诗意来源,现代城市意象则甚少显现。
值得探讨的是,作为生活在城市中的现代人和机关公务员,在现实生活中,诗人早就摆脱了与农业相关的生产性劳作。土地和稻穗于他更多属于审美性和浪漫化的对象:
微笑是重逢后的芬芳
一粒一粒的饱满泌出汁香
舒缓的预言
溢出白色的交汇后
触发另一种生命
一株稻穗的躬身
是一种怎样的眉目传情
晶莹得触手可及
穿梭于人间烟火之中
秋天时正笑容可掬
接受一场庆典般的检阅
——《一株稻穗的音调形色》
诗人也观赏城市景观,但仅限于自然风景——如洛阳城中的牡丹,可克达拉的伊犁河落日。他对城市中的人群、建筑、机械等人造物缺乏兴趣,更不将工作事务和社会问题写入诗歌。这种审美偏好从侧面展示了现代理性和体制对人的塑造。驱使诗人在晨暮时分走向伊犁河大桥的是对自然美景的眷恋,更是对俗世日常的清洗和替换,这也是风景之于现代人的特殊意义:弥补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逃遁,而升华同时意味着匮乏。
在风景如画中还俗
程相申的身份和性情,让他的诗歌充斥着理性和欲望的紧张对峙。在优美从容的风景中,处处涌动着突破边界和秩序的欲望和冲动。
时间在喃喃祈祷
一块石头潸然时的温情
阡陌之间飞翔的身姿
在风景如画中还俗
——《折断的时间》
“在风景如画中还俗”,既是有效的诗意策略,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诗人用花的绽放代替潜藏之我的表达,将俗世的诱惑替换为“春天”的诱人:
这个春天好诱人
花在一丝不苟地开放
风被裁成垂下的裙装
柳枝一样摇摆
海棠路不知所云
一枝海棠也没有
开出的都是粉色的杏花雨
一条街道都在水中沦陷
迷人的音乐任性般
在游人的脸上种下春天的胭脂
这是我的江南
花季以甜丝丝的方式打开
蓬勃而又贪婪
垂涎欲滴的众生相
熟悉得没有边界
陷于万物的抚摸
天堂一样的伊犁
始终呈现着诱人的成熟
——《隐于万物》
通过“隐于万物”,诗人悄悄释放着日常压抑的激情。在《祝福是一粒种子》《荠荠菜》《联想》等诗中,随处可见潮湿的呼吸、耳后的密语等意象:
盛夏的呼吸声是潮湿的
脚印分辨不出
是晦暗或者明亮
下过的雨点密集
唇语在耳后的阴谋
熟悉而又陌生
穿过身体的植物
是一场盛大的冒险
——《祝福是一粒种子》
在功利主义和理性主义的逻辑中,自然世界的偶然、衰亡就是“盛大的冒险”,需要时刻受到规制、压抑和剔除。诗人通过身体的植物性和自然性,悄悄实现着对现代理性的反叛、否定和攻陷。
俗世欲望以“失去控制力”的生长和对快乐的追求,突破了理性的栅栏:
相思在栅栏之外
抚慰一盏渴望被点燃的心灯
——《那拉提的月光》
诗人用巴塔耶所言的“内心体验”,对抗着功利性的主体哲学和目的哲学。这种经验是自然的发芽、生长、绽开、诱惑:
一个人出没在林荫深处
一些想象开始发芽
——《联想》
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相比,诗人或许在写作中收获了更有价值的权力:那就是巴塔耶所言的主权:“超功利的生活是主权的领域”。巴塔耶以工人下班后喝上一杯酒作为例证:“他喝酒实际上是希望摆脱那种作为劳动原则的必要性”,“这本质上是因为一种神奇的嗜好因素进入了他啜饮的酒中,而这一点恰恰就是主权的本质。……一方面,自由地利用世界、利用世界的资源,正像喝酒的工人所做的那样,在某种程度上带有这种神奇价值。另一方面,它是我们渴望的实质。……从人的角度来说,超越需要的欲望之对象乃是奇迹;这是拥有主权的生活,超越了必须做的苦役。这使我们愉悦的神奇因素也许仅仅是在春日的早晨照耀着空寂街道的阳光。”
诗人于晨暮时分的散步,在夜色草原上的对饮,诸如此类的“陷于万物的抚摸”,都是摆脱了为未来目的的谋划和思虑,是处在成功逻辑和理性之外的超功利享受。
通过“隐于万物”的表达,程相申“在风景如画中还俗”,对自然风景的欣赏及其他俗世欲望,与日常的必然性劳动对位性地处在平衡板的两端。虽然常常遭遇理性的规约、掩饰,诗人的欲望却如伊宁机场周边的薰衣草,即使看不见,香味也已穿越距离直抵读者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