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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短篇小说)

2024-12-03满涛

当代小说 2024年11期

1

后来,莫渔成了名满天下的作家,偶尔还会想起王先生的鬼魂从墓里出来,一溜烟跑远的情景。

说来话长,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如果王先生一直活着,差不多得有一百一十岁了。那时候,莫渔还穿着开裆裤,没有大名,村里人都叫他“黑娃”。

黑娃从记事起,就常见一个人,瘦瘦高高的,迈着小碎步,背着一个破口袋,只要出现在村头,村里的小孩子们便都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跟在他的后面喊“王疯子,王疯子”。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村里的狗也汪汪叫着。

扛着锄头的大人们露出微笑,停下走路,宽容地看着孩子们冲王先生扔石子和柴草。大家觉得,与追鸡撵狗相比,无所事事的孩子们捉弄一下王先生并不过分。谁让王先生浑身脏兮兮的,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布衫,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成天拿着毛笔在人家的白墙上乱写字,讨人嫌。王先生手无寸铁,从没有凶过人,遇到追他的小孩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两只手紧张地揪住肩上的口袋,走路更加趔趄,很是狼狈。

王先生的活动范围也就在周边十几里。他几乎每天都穿过村子,又消失不见,像有什么紧要的事要去做。村里的人都说,王先生就是个混子,光吃不干,七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成家,还靠几个侄子供养着,跟叫花子差不多。但是王先生从不向人讨饭。他肩上的口袋始终是瘪的,好像装着空气一样。早晨,见他背着瘪瘪的口袋出去了,到了傍晚,又见他背着瘪瘪的口袋回来了。

有一回,村里三婶家的鸡让人偷了,有好事者故意说是王先生用口袋装走了,然后捂着嘴偷笑。三婶一脸怒气,奋力追上王先生,一把扯过他的口袋,倒了个底朝天,里面除了几支毛笔、一本破书、一个窝头,连一根鸡毛也没有。三婶的脸更红了,她把口袋一扔,瞪了一眼跟着看热闹的捣蛋孩子,雄赳赳地走了,好像刚才与偷鸡贼打了个平手。

围上来的村民这才看清王先生成天背着的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连一个钢镚儿也没有。王先生似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一脸恓惶地拾起毛笔和破书,拍拍窝头上的土,装到了口袋里,然后又趔趄着走了。

看到王先生口袋里的东西,赶车的张二驹忽然记起来,他听在王先生庄上的亲戚说过,王疯子祖上不是凡人,出过秀才,能掐会算,传到他这一辈儿算是白瞎了,只会拿着毛笔冒充先生,丢他祖先的人。

这话不假,王先生庄上的人知道他能写几笔字,就请他在白事上写幛子(挽联),谁知他又不靠谱,一有空闲就胡作起来,卷着纸张笔墨躲到一边写“大江东去,浪淘尽……”一会儿就把纸用完了,弄得主人家很生气,以后也没人敢用他了。人人都说他是个不通世故的“迂子”。再后来,他真成了一个“迂子”了,拿着毛笔,看谁家的墙白,就偷偷地在上面写字,“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等庄稼人下地回来,看到屋后的白墙上写满了黑乎乎的字,一准儿气得骂街。做了坏事的王先生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瑟瑟发抖,可到了夜深人静时,他的字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谁家的墙上了。

自从村民发现了王先生口袋里的秘密后,他的行踪就不是秘密了。原来,他每天走好几里路,是要找一面最白的墙,在上面写字。他穷得买不起纸,而写字就好像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

2

王夫之是王先生的大名,是他上私塾时的先生前清秀才给起的,可惜后来讹传成“王疯子”了。那时候,他们家也有百十亩地,祖上都读书认字,他是家里的独苗。王夫之从小就木讷,不算聪明,八股文作得慢,背“四书”也不如同学快,只有一样,深得前清秀才欢心,就是字写得好。他先临欧柳颜赵,又临汉隶魏碑,行草专攻“二王”,不到二十岁的年纪,一手好字名动乡里,人称先生,引得一个门当户对的乡绅想把女儿许配给他,甚至家里都替他下过聘书了,可是,没等过门,那个妙龄少女突发疾病故去了。之后连年的兵荒马乱,王先生家道中落,亲人离散,百十亩地没几年就被亲戚骗光了。不料,趁火打劫的亲戚因为占的地多,后来竟成了恶霸地主被镇压了。逃过一劫的王先生跟着远房侄子度日,木讷的他反而更适应世事的炎凉。他看不透侄媳妇的眉眼高低,也听不出话语里的指桑骂槐。对他来说,在侄子家有口饭吃就行了。没事时他就走得远远的,找个僻静的地方写字去。

王先生不会种田,也不会做生意,他只会写字。前清秀才也姓王,论起来还是近门子的本家。他说,字如其人,咱们是王羲之的后人,书法第一,做人更是第一。前清秀才其实也是一个呆气的人,周身一无长处,只会讲一些“文以载道”“厚德载物”的道理,空泛无用。王夫之跟他读了几年私塾,除了学会了写字,就是背一些风花雪月的诗词。

王先生珍藏的字帖,到最后一本也没剩下。不过,他早已把字体的间架结构烂熟于心,甚至写出了不一样的楷体,不一样的汉隶,不一样的行书,写完后就独自欣赏,想想前清秀才说的话,想想没过门的未婚妻,心里有一些惆怅。

每天一早起来,他迈着小碎步,到村头的井里挑两担水,回来倒进水缸里,然后迅速拿起两个凉窝头、一块咸菜就出门了。这两个窝头,一个上午吃,一个下午吃。王先生年岁大了,吃不多,但又觉得不能白吃,就每天给侄媳妇家挑两担水。

走过两个村子,喊“王疯子”的孩童仍一路上尾随他。王先生要摆脱他们,须急匆匆走上二里地才行。那里有条河,快到河边时,他就心平气静了。河边有几块平整的青石,可以在上面写完一首唐诗或半阕宋词。一想到这些,他就快乐起来。

但这里不是目的地,他还有一段路程要赶。附近的几十个村子他都走遍了,村里的房子大都是黄泥坯垒的,墙面凹凸不平,每当发现一面又大又平且刷了白石灰的墙,他就激动起来,他要把祖先王羲之传下的墨宝留到这面白墙上。常常有这种情况,他刚在墙上写了字,墨用完了,回去的路上又发现了一面更好的白墙,也只好远远看着赞叹不已。他记下墙的位置,留着下次再来写。他带着隐秘的快乐,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赞美着,真是一面又大又白的墙。

王先生写字是趁庄稼人下地的时候,那时,整个村子一片静谧。他找到那面干净又平整(即便不是很白也无妨)的墙,左右看看没人,就从口袋里拿出毛笔,蘸足墨,举与眉齐,凝神静气,一首气势磅礴的诗词在胸中喷薄欲出,等那似轻又重的一笔落下,刹那间,墨汁四溅,笔走龙蛇,恰似斗转星移。此时的王先生目中无人无物也无欲,只有笔下的墨色如飞瀑落潭,如小溪萦回,如枯枝望天,如砺石横卧。白墙竟像专为王先生准备的,比最好的宣纸还好用。王先生如入无人之境,笔尖擦过墙皮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他的心中涌动着快乐和舒畅。

有时,他写字是在夜深人静时,青草中只有虫儿唧唧,没有鸡叫也无鸭鸣。他悄悄来到白天路过的那户人家的屋后,那面墙在月光的照耀下发出白玉一样的光泽,连墙皮上细小的纹路都消失不见了。村民都已进入梦乡,无人打扰他的计划。王先生这时的心情比白天还要舒坦些,他甚至会先吃上一个窝头,喝上一口清水,才不慌不忙地拿出笔墨,开始书写。直到一首长诗写完,对着墙上的作品再三吟咏后,他才心满意足地伸一个懒腰,收起笔墨,完成一天的劳作。

当然这都是最理想的情况。也有时候,王先生正在墙上奋笔疾书,身后冷不丁响起一个不友好的声音:“你干啥嘞!”带着疑惑,带着不满,带着嫌弃。这时,王先生的笔便会犹豫一下,接着又用更快的速度再写上几个字,然后回头望望那个发出质问的淳朴农民,露出略带歉意的痴笑,并不解释,拿起地上的口袋就颠颠地走了。身后响起农民愤怒的声音:“看你下回还敢胡写乱画……”

3

农民的斥责带着一些愤怒、一些惊讶、一些无奈。当他们撞见王先生对着自家的白墙“下黑手”时,既怒气冲冲又束手无措——除了吼上几句,你还能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怎么样呢?难道要打他吗?庄稼人大都还是淳朴的。

但是,王先生遇到的不只有淳朴的农民,所以,当他被人发现时,将有什么遭遇,就要看他的运气了。

墙与墙不同,正如人与人不同。让王先生相中的白墙除了淳朴农民家的,还有公社同志准备用来写标语条幅的,他哪里分得清。公社同志本来要写“不怕困难不甘落后齐心合力发展农业”,只因一时疏忽,让王先生抢了先,那面墙就被写上了一篇《春江花月夜》:“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让人十分恼火。这面白墙他们头天刚刷好,今天还没来得及用就被糟蹋了,重刷得花多少工夫?而且,不仅要重刷,还要连夜写标语,跟王疯子抢时间,抢阵地。

还有几次,王先生看到偌大的白墙上只写了一行字,感觉太可惜,就见缝插针写上蝇头小字,把好端端的墙弄得花里胡哨。前来视察的干部走近一看,与“三面红旗迎风飘”并列的是一首格调不高的元曲:“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实在是不伦不类,大煞风景,无怪乎大家一提起王疯子就头疼,就火冒三丈。民兵小分队得到了指令,要抓王疯子一个破坏标语的现行。王先生神出鬼没,想抓他的现行还真不容易。

最终还是抓到了。跟写字有关,又似乎无关。

那天,黑娃看到王先生被一群人像捆猪一样抬着由远处过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吵吵闹闹,抬着王先生,从河那边的山脚下出发,直穿过黑娃家的村子。这伙人觉得距离够远了,就一起使劲,把王先生从扁担上悠下来,丢到村头的一棵树下,然后发出胜利的大笑声,拖着扁担回去了。

围观的村民也散了,只有黑娃蹲在树下没有走。他蹲了一个下午了,看蚂蚁在树上爬上爬下。

王先生慢慢坐起来,茫然的目光落在穿着开裆裤的黑娃身上,脸上露出一丝痴笑。他问:“你是谁呀?”

“黑娃。”

“哦,黑娃。”王先生重复了一遍,用手指甲在地上写起来。“这是你的名字,黑是黑天的黑,娃是娃娃的娃。长大了要学文化呀。”王先生又痴痴地笑了,山羊胡子上沾着一根青草。后来,王先生爬起来,一歪一晃地走了。

很快,王先生的“现行”便被几里外的邻村当作笑料传了出来,说王先生其实是一个“风流老怪”。“七十多岁了,还扒人家小媳妇的门……”

原来,王先生那天一早就出门了,附近的村民都认得他,知道他去哪个村,哪个村的白墙就要遭他的毒手。刚把墙刷白的人家,更是提心吊胆,生怕又引来王先生。其实他们多虑了,王先生虽然木讷,但心里都记着呢,知道自己曾在谁家的墙上写过字。见主人重新刷白了,他就不再写了。当然,也不排除有记错的时候。有几次人家刚重新刷白了,他又兴冲冲写满了字。毕竟他是一个七旬的老人,脑子不大清醒了。

其实,王先生想找到一块写起来没有思想顾虑的白墙还真不容易。那天,他沿着河边走了很远,来到一个叫耳村的地方。这里外出打鱼的男人多,只有妇女留守。他在村里转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一面好墙,又白又干净,位置还僻静。已是傍晚,村民都回家吃饭了,王先生就坐在离白墙不远的地方守着,一边吃窝头,一边等着天黑。

王先生没想到的是,这个村子的狗多。天已黑透了,只有稀疏的星光,王先生觉得时候到了,就拿出笔墨在墙上写了起来。刚写了三个字“念奴娇”,身后便刮来一阵阴风,一只壮硕的狼狗冲了上来,咬住了他的裤角,险些把他撞倒。王先生从来没遇到过一声不吭上来就咬人的狗。他哑着嗓子,扯着裤子,惊慌失措,向这户人家的院门冲去,和衣衫不整的刘家媳妇撞了个满怀。正在这里串门的民兵小队长借机翻墙走了,连鞋子也没顾上穿。

被大狼狗扯掉裤子的王先生狼狈地趴在了刘家媳妇身上,让闻讯赶来的民兵活捉了现行。屋后墙上写的“念奴娇”三个字一看就是淫词,明摆着耍流氓。刘家媳妇坐在地上呼天抢地,直骂老流氓玷污了她的清白。

民兵们连推带骂地把王先生捆了起来,关在牛圈里,派人把守。第二天一早用扁担抬着,浩浩荡荡地走村串巷,让大家看看这个晚上扒妇女墙头的老流氓。有认识的,说:“这不是王疯子吗?原来还是个骚老头嘞。”

被扁担抬着的王先生口笨舌拙,偶尔咿咿呀呀说句什么,声音喑哑,没人听得清,也没人理会。他反正已经坐实了“王风流”的新名号。被抬了几里路后,民兵小队长才让人把他扔到一棵歪脖子树下,解除了对他的刑罚。

那天是黑娃和王先生仅有的一次对话。黑娃一点也不怕他,因为被从扁担上扔下来的王先生尽管浑身肮脏,但看见黑娃时,脸上是带着微笑的。他的手指甲很长,在松软的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出“黑娃”两个字,然后给他念:“黑天的黑,娃娃的娃。”

实际上,王先生对每一个小孩子都很好,哪怕朝他扔过石子的孩子。孩子们只要安静地看他写字,他就带着一丝谦和的痴笑,折一根树枝教他们如何握笔呈龙睛、凤眼、虎口、鹅头之势,如何写好自己的名字,还会说一些“欧柳颜赵”笔法,尽管孩子们还听不懂。

再后来,王先生又出现在人们的眼里,还是趔趄地走着,不管村民的冷嘲热讽。他的身后还是跟着一群孩子,开心地唱:“王疯子,真风流,半夜起来爬墙头。”每次看到黑娃,他都露出一丝微笑,因为黑娃从来没有朝他扔过石子。

4

那一年,黑娃上学了,从那以后就很少见到王先生了,也渐渐忘记了他。直到有一天,从县里又传来他的桃色新闻。说是新闻,其实也就是传闻,难免添油加醋。

王先生的一个侄子在县里的工厂上班。那年中秋节,王先生不请自来,到侄子家走亲戚。侄子为人厚道,请他喝酒吃肉。王先生一待就是半个月,侄子要上班,王先生吃完饭就背着口袋上街去了。他要逛街,他要写字。

这一天,王先生尿急,溜进了一个家属院,里面是一排排的平房,道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杨树,整齐干净。里面的男女都很和气,一个年轻的女同志问他找谁,客气得很,还领着他去了刚建成的公共厕所。王先生方便完出来,见厕所门口还没有写“男”“女”,就自作主张地拿出笔墨,用工整的楷体写下了“男”“女”两个大字。这一幕被刚才的女同志看到了,惊叹这个干瘪老头还有这一手好字,连声夸赞,并让他到家里喝茶吃点心,还邀请他常来城里玩。王先生受宠若惊,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高光时刻。

第二天,王先生又去家属院了。女同志请他常来玩,他就去了,到了之后发现人家家里锁着门,自然是上班去了。王先生背着他的行囊在院里转,由于受到昨天的鼓励,他还想在这里多写一些字。他看见一处僻静的房子,屋后的白墙别提多好了,红砖上刮着白水泥,跟乡下的不一样。他写字的瘾上来了,就拿出笔墨,在上面写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这一下惹了大麻烦,那是周县长家的后墙。看似平静祥和的家属院顿时一片波谲云诡。“周郎”显然是指周县长,言外之意,他很快就要“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了。当天就查清,这是一个乡下老头胡乱写的。尽管如此,还是给周县长带来了很大的不快,立刻将王先生遣返回村了。女同志也受到了严肃批评。

王先生自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公社书记张根宝亲自到城里接的他。不久,王先生的这番经历被传成他跟城里的女干部在厕所里发生了不可描述的事情,又被抓了现行。“这个王风流真行,艳福不浅,都风流到城里去了!”

气急败坏的张书记把王先生的侄子、侄媳妇都叫来,狠狠地骂了一通,勒令他们严管王先生,不准再到县里乱写乱画,否则后果自负。

回到家里,侄媳妇二话不说,卷起王先生的铺盖,还有笔墨、砚台,一并扔到了村边青山的夫子洞里。侄子背来一些米面、柴草,支起一口锅,就不管他了。侄媳妇发狠说:“老东西,你看看这山、这石头,风光多好,你随便写,随便画,死了就埋这里!”

山里的天黑得快。王先生坐在黑暗中,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天亮了,王先生拿出砚台研墨,开始在石头上写字。他有时候一天吃两顿饭,有时候一天吃一顿饭,只要有字写,他就觉得日子还能过得下去。白天,他也会到山间的石壁上写字,只要有能写的地方,他就写上。晚上没有灯火,他就在心里背诗:“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这些诗词,他背了几十年,写了几十年,像刻在石头上一样刻在他的心里。

他写在石头上的字不如写在墙上的字坚挺,一场风雨就把它们冲洗得干干净净,等着他再去写。可是,搬到山上没多久,他就再也不能写了,就像侄媳妇说的,死在了这里。

5

王先生的死纯粹是一次意外,不能说跟黑娃没有关系,但也怨不得黑娃。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谁叫你一个糟老头子逞能呢?这是黑娃听大人们讲的,有些理不直气不壮,大概是心里害怕王先生的亲戚找上门来。好在他的远房侄子、侄媳妇并没有追究,王先生的死这件事就过去了。

那年,已上二年级的黑娃戴上了红领巾,在红旗下宣誓时,老师教育他们要做一个听话的“好孩子”。“好孩子”不光要认真学习,热爱劳动,爱护公物,还要敢于和坏人做斗争。黑娃觉得王先生最像坏人,因为大家都跟在他的后面喊他“王疯子”,还说他在墙上乱写乱画,破坏公物。

黑娃觉得自己不小了,他要像电影里的潘冬子那样做个小英雄。王先生的一举一动在他的眼里像特务一样,流里流气,鬼鬼祟祟。

暑假,民兵小队长让学生们悄悄观察村里的风吹草动,一有坏人就向他揭发。整整一个夏天,黑娃都在夫子洞下的河边玩耍,观察坏人王先生。可就在那天,意外发生了。

那年雨多,山下河水暴涨。不少人都在河边洗衣玩耍,黑娃失足掉进了湍急的河里。好多人都看见了,都在喊,追着喊,却没人敢下去救。就在黑娃即将没入水中的一刻,一只手拉住了他。王先生已经七十多岁了,竟然勇敢地走到湍急的河水中,伸手拉住了失足落水少年黑娃。黑娃站稳了脚跟爬上了岸,王先生却一个趔趄歪倒在水中,被水冲远了,再也没有站起来。一天后,人们在几百米外的河湾找到了他。

对于王先生的死,送葬的人们表现得很沉静,没有明显的悲伤。有人小声议论着,就在前一天,王先生又因在标语墙上写字被民兵抓了现行,绑着押送到公社,好在公社干部教育了几句就把王先生放了。没想到,第二天竟死在了这里。

人们为王先生碌碌无为不得善终的一生叹息。大家都明白人死为大,议论的虽然还是那些事,但口气格外温和,对王先生似乎也不那么讨厌了。刘木匠义务奉献,给“义人”王先生打了一副薄棺,就在夫子洞不远处的山脚下把人埋了。

人们去夫子洞里收拾王先生的东西,看到这里除了一点米面、几件破衣,竟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山洞里的石壁上写着一首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是王先生留下的绝笔。

按说,王先生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谁知几年后,省城的一位著名书法家到山里游玩,考察景区建设,在县文化馆干部陪同下,为避雨来到了夫子洞,抬头看到石壁上王先生的绝笔,大为惊叹,赞曰:“八面出锋,变化万千,铁画银钩,刚柔相济,丰筋多力,入木三分。”

书法家从没见过这种诸体兼备的书法,他用相机从各个角度拍照,看得出他非常重视。这一举动不禁让县里的干部也严肃起来,他们凑近了仔细看,一致认为,壁上的字巧夺天工、字字珠玑、气势磅礴、一气呵成,实为罕见之墨宝,虽非名人所作,但价值不可估量。

让书法家甚觉可惜的是,由于保护不善,壁上的墨迹有些斑驳了,亟须抢救。他又逐字细看,发现只有“千古风流”四个字最为清晰有力。他是书法家,也是篆刻家,决定亲自操刀,将这四个字刻在石壁上。

在县里全力配合下,书法家用了半个月终于将王先生写的“千古风流”四个大字刻在了壁上,并涂以红漆。早上,阳光照进洞里,四个鲜红的字闪闪发光,似蓬荜生辉。

黑娃再一次跟王先生近距离接触是迁坟的时候。书法家回去不久,县里就召开了现场会,决定以夫子洞为中心,开发建设旅游风景区。这里本来就山清水秀,再加上省城书法家发现的墨宝,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周县长亲自带队来调研,发出了“弘扬文化、开发旅游”的号召。很快村里接到通知,动员村民迁坟,为景区腾地方。

王先生的坟也在迁移之列。迁坟那天,很多人都去看。黑娃也去了。

王先生的坟头很小,幸好旁边栽了一棵柳树,才得以找到。刘木匠和张二驹奋力挖开坟墓,露出了棺材。

刘木匠有些得意地说,他做的棺材都是真材实料,别看王先生没花钱,但是他一点也不糊弄。更多的人则回忆起当年王先生在他家墙上写的字,说那些字要是留着就好了,就值钱了。还有人说起了传说中的风流韵事,说起他死的前一天还被抓了现行押到公社。

人们在王先生的坟头议论着,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一样自然。黑娃站在人群里,神情怆然。没人知道,那天就是他看见王先生在墙上写字,然后飞快跑去报告给了民兵小队长。

人们把棺材打开,奇怪的事发生了——里面没有王先生,只有一副笔墨。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王先生没死?难道王先生自己爬出来了?

人们议论纷纷时,黑娃看到一个人形的影子从墓坑里一跃而出,踩着张二驹、刘八狗的头,越过人群向着西南方的麦田急匆匆地跑了。张二驹、刘八狗摇晃着脑袋说话,浑然不觉。那个影子三步两步就到了麦田里,变成了淡淡的绿色。它踩着麦苗尖,脚步轻盈,像一阵风吹过。麦苗东摇西晃,闪出一条绿色的通道,伸向远方。那个人形的影子似有若无,走得恓惶,走得匆忙,走得毫不留恋,像有什么急事,去了遥远的天边。

找不到王先生的尸骨,人们只好在惊异中又把坟埋上,带着不解散去了。

这是四十多年前令莫渔记忆犹新的一幕。

几年前,莫渔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他现在已是知名作家,这次应家乡之邀来夫子洞景区采风,为冲击5A景区造势。莫渔没让人陪同,自己买了一张门票,想一个人转转。景区管理有方,果然有着不同以往的风光和气象。夫子洞石壁上王先生仅存的四个大字“千古风流”鲜艳如初,熠熠生辉。那棵柳树,如今已长成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

莫渔想起王先生教他写字的样子,想着他的鬼魂从墓里一溜烟跑走的情景。真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他想,世上到底有没有鬼魂呢?

如果有的话,王先生的鬼魂究竟跑到了哪里?他知不知道他的字刻到了石头上,印到了门票上?知不知道那天黑娃失足落水只是为了当一个听话的“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