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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短篇小说)

2024-12-03庆宇

当代小说 2024年11期

你好多话呀,真想缝住你的嘴巴。兰宁宁跟我说。我说好呀,于是我们就一起缝住了我的嘴巴。

我们都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因此满怀期待。整个过程很和谐,我们相互配合,交流意见,不停地为之战栗,像是怀着癫狂又谨慎的心去创造一件伟大的艺术品。

我的战栗不掺杂半点胆怯,兰宁宁那里就不好说了。她以前是个器械护士,负责整理术前、术后的器械,术中就在旁边杵着,递一递该递的东西。这个活儿很简单,兰宁宁却做不好,总是递错。而主刀医生没有防备,或者说压根儿不会往这方面去想,接过来顺手就要用。倒是没造成过医疗事故。据兰宁宁说,大家都以为手术过程很紧张,但实际上,除了急救手术,都挺悠闲的,好多时候她甚至觉得主刀医生在消磨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兰宁宁总是犯困,脑袋昏昏沉沉的,又或是走神,想一些手术之外的事情。医生叫她取东西,她没听清,又不好意思再去问。这是因为兰宁宁很看重职业道德,术中出神,叫人发现可不得了,所以她毫不迟疑,眼睛一扫,押宝似的递上一件。兰宁宁也不是瞎递,她扫那一眼是在判断手术进程,以便把所需器械的范围缩小一些。有时还真能蒙对,有时候就不大走运。递错几次后,医生有了很大意见,要兰宁宁严加区分,记住它们的名字。兰宁宁不是不能分辨它们,对于这些器械她早就烂熟于心,但还是有模有样地去记,一点也不和医生分辩,这同样是出于她的职业道德。结果自然是,不论谁来考她,她都对答如流。手术用的无非就是那几样东西,止血钳、持针器、针、拉钩、剪刀等,她画都画得出来。可是一到了手术室,仍然会递错。自然,这个护士是干不成了。兰宁宁倒不觉得有什么,这件事她仔细想过,不是她的问题,是手术室实在无聊,没办法不昏睡不走神,所以到离开医院时她还很开心。却不想,苦了那位主刀医生,就此落下心病。

这位医生,再也上不了手术台了。他一进手术室就忐忑不安,手术时更是疑神疑鬼,担心人家递给他的器械不对。兰宁宁已经离开了,留下的阴影却无法抹去。谁知道会不会有下一个兰宁宁?他这样说。鉴于此,每一件递上来的器械他都要再三确认。我们都知道,如果对着一件熟悉的东西仔细地看来看去,结果只能是越看越不对。这位医生就是这样,到了后来,哪怕是自己亲手取来的器械,也看着直犯嘀咕。起初,只是不能肯定拿在手里的是圆针还是三角针,是止血钳还是持针器。这两组东西外形也有点相像,还算情有可原;后来就邪乎了,居然会把手术刀看成针,这就是天方夜谭了。

这位医生和兰宁宁一样,都是很看重职业道德的人,面对这种情况,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设法遮掩过错。兰宁宁的状况是走神,装作没走神就好。这位医生的状况是不能确定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可他是主刀医生,无处可躲,若硬着头皮操作,把缝表皮的三角针用于缝体内,又或是手操剪刀当针使,不但伤及患者,传出去还会贻笑大方。这位医生退无可退,情急之下选择了装晕。劳累过度或是高血压发作等状况偶尔出现几次倒还说得过去,但次次如此,不用别人疑心,自己都觉得难为情了。山穷水尽之时,这位医生决定逼自己一把。照他的说法,这是心魔,只要能破除一次,心魔就会彻底消失。结果,心魔一直没能破除。算是他的运气好,不过是把剪刀当成了针试图安在持针器上,总归没发生触碰到病患的事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拿着剪刀在持针器上安来安去,自然不能成,当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被助手和护士们发现了,他及时晕了过去。如今,这位医生办了病退,赋闲在家,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十分可怜,先是感慨,后来有了火气,必须向兰宁宁讨一个说法。

这位医生是我爸爸,黄金华。黄金华说自己从医三十载,和手术室的关系比和家还要亲。至于手术器械,更是已长进他的骨头融进他的血液,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我做他的儿子二十九年,也不相信会有这么一天——他竟也有看得起我的时候。缘由是这样,黄金华认为自己的心魔都是拜兰宁宁所赐,这个念头的产生让一切有了出口,对他而言大概也是个交代。他整日叫嚣着要去收拾兰宁宁一顿,可是又抹不开面子,因为他是前辈。这位别人的前辈、我的父亲,一向直白地看不上我,说我馋懒奸猾一事无成,但是在收拾兰宁宁这件事上,他给予了我充分肯定,再三表示非我不可。

不管怎么说,我是他的儿子,既然他用得到我,我就有义务为他出头。我去找兰宁宁,打算先礼后兵。黄金华不是这样交代的,他让我开门见山,不问青红皂白收拾兰宁宁一顿。我没有答应他,我跟他说,怎么处理我说了算,你管不到。他冷笑几声,说,好好,好好好。那意思是说我也就有这样一点能耐了,除此之外,再无可取之处。也就是说,收拾完兰宁宁,我在黄金华眼里将再度恢复为馋懒奸猾、一无是处的形象。

我并不是要延迟这一天的到来。黄金华看不看重我,不重要,也没有什么意思,我是要让他知道,和过去一样,他无权左右我,我是自由的。

我找到兰宁宁。据黄金华描述,兰宁宁是个糊涂蛋,整日处在午后初醒的迷糊状态之中。黄金华还说,兰宁宁个子很高,体格很壮,方脸大嘴,面孔又黑又凶,黑眼仁多,白眼仁少,眼睛窄成一条缝,仔细看也很难分辨睁没睁眼。黄金华总是梦到她。他告诉我,在梦里,兰宁宁躺在一副棺材里。他正要感慨苍天有眼,又感觉兰宁宁并没有死,眼睛似乎还睁着。他没有立刻沮丧,想着也有可能兰宁宁是死不瞑目。他走上前去,仔细观察,除了用眼,他还用上了手,掀开人家眼皮,反复确认,直到筋疲力竭,也没得到答案。后来,他放弃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样做并不聪明,死掉就好了,至于眼睛睁没睁,并不是那么重要。于是,他围着棺材手舞足蹈,感谢上苍。刚舞了四圈不到,就听到兰宁宁说,前辈慢些转,我眼晕。黄金华张开双臂,仰面朝天,张着嘴巴说不出话。醒来后,他欲哭无泪,很快,脸涨得通红,恨得牙根直疼。黄金华敦促我,务必要给兰宁宁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暴力,必须使用暴力。最后还要告诉她,这是来自上天的惩罚,上天督促她用余生悔过。我说,爸爸,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心狠手辣?黄金华说,先不要叫我爸爸,事情结束之前,我不是你爸爸。我说,爸爸,爸爸。黄金华热泪挥洒,说,你是我爸爸,去吧,去吧。

兰宁宁并不似黄金华描述得那样,正像他向别人描述我一样,完全受其个人情绪的影响。兰宁宁个子中上,体格健美,皮肤呈古铜色,眼睛是小了些,但既灵透又清亮,像鸟的眼睛一样。我一直认为鸟类的美感来自它们的眼睛,人也如此。我对兰宁宁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我小时候养过鸟,老房子房檐掏下来的麻雀。都说麻雀不好养,爱生气胀大肚,我没碰到过气性那样大的。对它们,我很用心,从只有稀疏的几根羽毛,养到睁眼褪白毛,再养到个个羽毛灰亮、展翅蹦跳,便放飞它们。我自觉与它们感情不错,常盼着它们飞回来看我。但一次都没有,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后来我长大些,兴趣转移到了别的事物上,不再养鸟。

我第一次见兰宁宁,就觉得她是我养过的一只鸟,现在飞回来看我了。我把这些如实告诉给兰宁宁,并请她容我想想她更像哪一只。兰宁宁防范心比较重,她说,你的鸟怎么样,我管不到,也不想听,我怀疑你骚扰我,就算不是骚扰,也是侮辱。说吧,你爸爸的事,怎么解决?

我们坐在咖啡厅里,窗外一片明亮,暖洋洋的。我觉得这种天气不适合解决纠纷。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兰宁宁。兰宁宁说,那适合谈鸟吗?浪费我一个午觉。再约,什么天气你定。

兰宁宁开门出去的时候,我想起来了,她像“皮蛋”,我养过的一只麻雀的名字。皮蛋在笼子里想要出去的时候是斜身用翅膀蹭笼子的门,兰宁宁是用胳膊蹭咖啡厅的门。

我回去后,黄金华问我事情办得怎么样。我跟他说办妥了。他问我兰宁宁伤得重不重。我说,人已经进了手术室。他问伤在哪里。我说,胳膊。他说,不错,挺有分寸。又说,有没有把我的话带给她?我说,忘了。他说,你怎么回事?我说,还有,她的胳膊因长期开门造成了劳损。他显然不解。我继续说,胳膊做了手的事,手并没有因此轻松,胳膊却累伤了,就是这样。他没好气,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

第二天周日,仍然是个好天气,我再次把兰宁宁约到咖啡厅,继续前一天的话题。兰宁宁这次很感兴趣,那是因为我告诉她,黄金华的事不重要,可以放一放,放到最后不解决也没关系。

我们说起皮蛋。兰宁宁问我,皮蛋是用左翅膀还是右翅膀蹭笼门。我想了一会儿。在我想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兰宁宁斜着身子调换肩膀前后扭动,一下又一下,像在跳一种简单的舞蹈。这给我带来了干扰,使我不能确定皮蛋用的是左翅膀还是右翅膀。兰宁宁让我给她道歉,因为我找的理由很蹩脚。我遵从了她的意见,因为事实证明,兰宁宁停止扭动后很久,我都没有想起皮蛋用的85F6mtk8n1olHoUeAQezcAa9Ku6Nb4dOjnC9SPEtf4M=是哪只翅膀。兰宁宁问我为什么不随便说一个,她又不会知道。我告诉她,谎言只会在终止时省力,对于那些将要继续下去的,不会完结的事情,没有一点益处。兰宁宁说,你怎么知道我想要继续探究,确实如此,皮蛋用哪只翅膀撞笼子的门将决定我以后怎么开门。她又说她不知道自己是要效仿它还是要与它相反,或干脆以后不再用胳膊开门,但没关系,她就是想知道那个事实,哪怕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仍像原来一样开门,也无所谓。别人可能觉得这未免太无聊了,但在她看来,这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我也觉得挺有意思。这些年,身边无聊的事太多了,无聊的人也太多了,我终于遇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人。所以,我辞掉了程序员的工作,整日与兰宁宁待在一起。而在此之前,兰宁宁让我保证,我不是因我爸爸的事假意跟她做朋友。她说,别的都好说,唯知己难求,她不能接受自己受骗。我作出保证之后,我们握住对方的手,互相感激地说,朋友你好。

关于皮蛋是用左翅膀还是右翅膀蹭笼子的门的问题,我们很快就有了答案。这要仰仗兰宁宁,为了这件事,她定制了一个笼子,把自己关到里面,模仿皮蛋的动作供我回忆。笼子是钢制的,依照我提供的图纸打造,长方体,其中长的一面是门,可以整扇打开。这种笼子不适合养鸟,设计不科学,也太空旷,大概可以用来装兔子或荷兰猪。在它属于我之前,黄金华用它做猫的囚笼。黄金华厌恶猫。周晓琳,也就是我的妈妈,喜欢猫喜欢得不得了。那个笼子成了他们的撒气筒,开了关关了开,还总被踢上几脚。单就这一点,我就知道他们不可能过得安稳。果然,在我九岁那年,他们离婚了。我跟了黄金华,完全是因为他那时不怎么管我,对生活环境、个人卫生也基本不做要求,屋子可以乱七八糟,饭前不必洗手。黄金华总觉得自己特别崇高,离婚之后尤其如此。我听到过几次别人恭维他在医生这份职业上的贡献,他照单全收,还洋洋得意地表示离婚也是其中高昂的代价。至于周晓琳,我对她同样没有好感,与她总是让我烦琐地讲究个人卫生相比,我更不喜欢她在离婚前常说的为了我忍受九年的话,仿佛我是一条锁链,锁住了她的脚踝。总之,他们带着各自的崇高分开了。而我,从不为他们感动,只觉得他们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等,等得差不多都要麻木了,终于等到了兰宁宁。可以想见,在我们正式成为朋友之后,面对这第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多么认真多么狂热。笼子完全是鸟笼的等比扩大版,定制时商家问我们用途,我们说用来关麻雀,商家不相信,他让我们放心说出用途,说他很讲职业道德。兰宁宁对讲职业道德的人另眼相待,于是她告诉商家,笼子是用来关她的,她会被当成一只叫皮蛋的麻雀待在里面。商家说鸟奴他还没有见过,另外他是个摄影师,技术过硬,审美一流,如果我们同意,他可以免费为我们拍摄留念,并就笼子的价格打个令人心动的折扣。兰宁宁发现他并无职业道德,大失所望,将他臭骂一通。我们换了个新商家,沟通过后,商家建议我们采用钢管,全钢一是太重,二是花费高。兰宁宁否定了他的建议,她问我,用钢管制的笼子还是关皮蛋的笼子吗?我说,当然不是。除了笼子等比例同材质放大还原,我们还采购到了一百二十六袋麻雀的羽毛。鸽子毛、鹅毛、鸡毛、鸭毛,这些都好找,麻雀毛却不易得。我和兰宁宁特地到穷乡僻壤找没有手机电脑可玩的孩子们捕捉麻雀,然后就有些不人道了……但那时候什么都不能阻止我们的决心。我相信,如果可以,只要能变成皮蛋,牺牲掉我们中的一人,我们谁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知什么原因,在把兰宁宁扮成麻雀这件事上,我们心灵手巧,展现了天才般的技艺。最后,浑身贴满羽毛的兰宁宁像极了皮蛋。

万事俱备,笼子就是东风。那阵子,我们在兰宁宁家里盼啊盼,简直百爪挠心。可是百密一疏,笼子交付当天,我们发现笼子尺寸过大,无法搬进家里,需要运回去做切割后再入户进行焊接,说要两天时间。我们等不及,到郊区租了个仓库,当天便把笼子运去了那里。

仓库有篮球场那么大,屋顶高高的,通风也很好,之前存放过粮食。兰宁宁很满意,说笼子被放到这里,比例上很像鸟笼被放在屋子里。

准备妥当后,兰宁宁整装待发,我们彼此对望,郑重点头。不料,她刚进到笼子里,我就回忆出了昔日皮蛋用翅膀蹭笼子的门的情景。答案是,它有时用左翅膀蹭,有时用右翅膀蹭。在那一刻,我犹豫了。前前后后准备了这么多,所求的结果却以如此随意的方式抵达了,不由得让人觉得扫兴。我第一次在兰宁宁面前感受到了痛苦,因为我选择了伪装。兰宁宁在笼子里变换姿势,试图勾起我的回忆。而事实上,我连她与皮蛋动作的差异是什么都已经一清二楚。坚持了二十分钟后,我觉得自己还能再忍受十分钟。十分钟后,我认为自己有义务再继续半个小时,至少凑足一个小时,作为对这场隆重的试验的尊重。我感觉自己对不住兰宁宁,所以一个小时后,我还在配合她演戏。我的痛苦是小,兰宁宁的痛苦是大。想到这,我抱定心思,打算等到三天后再被她唤起记忆。

差不多四个小时后,已经接近黄昏,兰宁宁仍在笼中扭动,中途没有歇过一次。一次次得不到我的答案,她就一次次地展示,热情不减,投入依旧。恐怕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胳膊上的羽毛已经被蹭得脱落了一块。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就像天黑了之后就不是白天了一样,从我回忆起皮蛋的那刻起,兰宁宁就不是皮蛋了。我想我不能等到三天后再被她唤起记忆,不是伪装起来多难挨,是那样一来我会错得更远。我后悔了,一切伪装都是陷阱,我陷在里面五个小时,是时候苦海回头了。

我很珍惜兰宁宁这个朋友,作为她的朋友,我深知自己已经有了污点,要想回归真诚,就得把污点亮出来,擦掉。我坦白后,兰宁宁对得到答案表现得很欣喜,半句不提我欺骗她的事。然而我惴惴不安,生怕她因此而对我生疑。我再次请她原谅。可是她对我说,在进行到半个小时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出我有了答案,之所以不来问,是因为她还看出了我的痛苦,为此她展示得更加卖力,要让我自作自受下去。她说我的伪装激起了她的伪装,她的伪装又在成全我的伪装,这种情况很危险,一辈子这样消耗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我认为她危言耸听,毕竟我之前决定只伪装三天。可是兰宁宁说,我们并不只是在这一件事上消耗精力,后面还会有一件又一件的事,我们将在重复和延续中成为无聊的人。

起初,我觉得兰宁宁比我有意思得多,在她面前我还是个学生。我心甘情愿做她的学生。但很快我就发现,她并不总是比我有意思,有时候她也会成为我的学生。而幸运的是,据我观察,我们之中一个人做了学生,另一个人就会自发成为老师。皮蛋有时用左翅膀蹭笼子,有时用右翅膀蹭笼子,兰宁宁对这个答案既认可又尊重。她一开始很满意,但很快又失落起来,并不是答案有问题,是她唯恐这样有意思的事不够多,做一件少一件,做尽了,我们就没法成为不无聊的人了。我告诉她,患得患失才最无聊,做一件有做一件的欢喜,这不是失去,是得到。

那之后,我们又一起做了几件有意思的事。回忆皮蛋那一件事,具有开创性的意义,狂热之下,花费不菲,后面几件开销就没有那样大了,但有意思的程度并没有减少。比如,我们做过听自己的耳鸣、证明自己的性别、把一个字写上一万遍、以波浪线行走、在小区里做一个垃圾桶等有意思的事。

那段时间,黄金华总是问我事情的进展。我认为他这样无聊的人根本不能体会我们的感受,不屑同他讲起,只说很快就能有结果,让他拭目以待。后来黄金华跟踪我,怀疑我在跟兰宁宁谈恋爱,我随口认下,他又不信了,让我证明我真的在跟兰宁宁谈恋爱。他说恋爱不可能是那种谈法,我们两个就是身上挂满垃圾糟蹋自s+TrrM5ecrF42zuiwgTZxw==己的神经病,以至于他都没脸上来认我。我承认自己是神经病,黄金华还是不依不饶,说我要气死他。我认了,说自己就是要气死他。这次他相信了,说不劳我这个不孝子动手,他这就死在我面前。在黄金华手持菜刀扶在窗前犹豫割脉还是跳楼的时候,我告诉他我要搬到兰宁宁那里去住了,另外,割脉和跳楼不属于气死的范畴,希望他言出必行,乖乖被气死。黄金华却说,气在先,死在后,不论他以何种方式死掉,都该是气死。出了门,我心里犯起嘀咕,即刻脚下生风,去找兰宁宁探讨。

兰宁宁说,她同意黄金华的说法,另外她还表示,黄金华在成为有意思的人这件事上是有慧根的,以后可以把他吸纳进来。我们在吸纳黄金华这件事上做了进一步探讨,最终有了一致的结论,那就是几乎所有人都有慧根,积极吸纳大可不必,一切随缘。这是因为,吸纳往往需要改造别人,这种行为本身就很无聊。

住到兰宁宁那里后,我们有谈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每天都很充实。生活费用决定了我们不能不上班,但没关系,工作已经不再令人感到厌恶。我们选择打些零工,不局限于体力活脑力活,碰到什么做什么,这不是我们在意的事情,所以有种过客心理,或是说知道自己志不在此,便少了许多压力和束缚,变得轻松愉快了。工作之外,我和兰宁宁做各种有意思的事。同过去比,我们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不同。

这自然是好事。黄金华却不这么认为,他断定我较过去更为不堪,已经堕入深渊了。黄金华对兰宁宁恨之入骨,说她毁掉了他的职业生涯还不够,现在又来带坏他的儿子,人神共愤,其心可诛。他在电话里跟我这么说。我说,爸爸,跟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直接打给兰宁宁吧,她在我旁边,我也可以把电话给她。黄金华说,莫名其妙。又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不可救药。

那次打电话之后,黄金华也不知犯了什么病,时不时就给我打一个电话。有时候凶神恶煞得不得了,好像我们两人之间必须死上一个才能了结;有时候他像一位人生导师,要我迷途知返;还有时候,他对我嘘寒问暖,跟我聊日常生活。无论哪种,我都不喜欢听,他太像一个父亲了。他一说话,我就知道我是儿子,他是爸爸。这么多年了,儿子和爸爸有什么好聊的呢。

黄金华向我宣布,他要从兰宁宁手里把我抢回去。我想他是认真的,他还打电话向兰宁宁宣战了。我想不明白,我在他那里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炙手可热。兰宁宁说这很好懂,一位失掉了本行的老人家,需要死死抓住什么,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兰宁宁为此很忧心,她说她想不明白,她心里明明是相信我的,但还是惴惴不安,觉得黄金华能够得逞。我说我能理解,你不是担心我被抢回去,是害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后不能继续实现自己的价值。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抵触,不满,麻木,感到痛苦,都是因为我们没有队友而不够勇敢,聚到一起后,虽然只是两个人,却好似有了千万人的力量。

黄金华在把我抢回去这件事上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决心,还有勇气。他找上门来跟兰宁宁理论,并且两手准备,声称动手也在所不惜。兰宁宁还没有傻到和他动手,她很客气,以老领导相称,把黄金华请进屋来,端茶倒水,还给他捶肩捏背。黄金华误解了兰宁宁的意思,说无论她再怎么表现,他也不会认她当儿媳。兰宁宁说她从没想过要做他的儿媳,她跟我之间的友谊很纯洁。黄金华说,当真?兰宁宁说,真的啊。黄金华笑了,跟我说,听见没有,这个兰宁宁,她只是把你当工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一厢情愿了。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直到现在他还觉得我是个没有脑子的小孩,可以轻易为他左右。而在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任他这样犯蠢,不和他一般见识。我跟他说我跟兰宁宁的友谊不但纯洁,还很坚固,如果他指望拿这点手段来挑拨离间,就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他退休了没事做,我们可没空陪他浪费时间。

黄金华面不改色,仍然喋喋不休,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只惹人厌的苍蝇。我的耐心很快被耗尽。兰宁宁也没好到哪去,她多次向我使眼色,仿佛在说,他是你爸爸呵,你的爸爸呵。我又撑了一阵,也给兰宁宁使眼色,意思是说,别有顾虑啊,又不是你爸爸。后来,我们视线交触,彼此心领神会地在黄金华面前玩起了石头剪刀布,输赢不重要。我们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见到黄金华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后,我们笑得更加开心了。黄金华一时坐立不安,没等我们缓过来,就说,神经病,两个神经病,你们该去看医生的。说完,愤愤而去。

我跟兰宁宁的笑简直止不住,我们笑啊笑,一直笑,笑出满脸的泪。兰宁宁说她的心脏就要笑炸了。我说,我也是。她说,有什么好笑的啊,搞不明白。我说我也搞不明白。她说,可就是想笑啊。我说,那就笑吧,尽情地笑吧。笑到后来,我们抱在一起,像有着过命交情的多年未见的战友。笑声渐渐停止下来,我开始舔她脸上的泪,她也舔我脸上的泪,我们把泪水送到对方的嘴里。而后,我们良久对视,仿佛时间不存在了。最后,我们轻轻一吻,牵着手走到窗边。外面什么天气、什么季节、什么风景、什么人,我们全不在意。我们什么话都没说,但我想,我们什么都明白了。一切都很无聊,只有我们觉得不无聊的事才有意思。

那天夜里,我们聊到很晚,聊各自的过去,聊那些阴潮霉变的日子。我们没有唾弃,没有不屑,不带着惋惜懊悔,不发出任何感慨。所有过去的事情,都该静静地留在远去的时光里,不该用来装饰和反衬现在。在我们看来,抱怨都是懦弱者的心机。

说话仿佛有瘾。我告诉兰宁宁,我正在瘾头之上,可以对着她说一万年。兰宁宁说,她也不会少于一万年。我们不停地说,越说越顺,各自的经历说完,又说些别的,没有主题。明明她也滔滔不绝,却打趣我话多,要来缝住我的嘴巴。我捕捉到了这件更有意思的事,当即同意。兰宁宁取出麻醉剂和所需器械,告诉我它们是如何得来的。而我已经迫不及待,催她尽快。

兰宁宁做器械护士的水平怎么样,我不好妄下定论,但要说到她做缝合医生的水平,我还是有发言权的。她的水平,我实在不敢恭维。如果把缝合后的嘴巴比喻成拉链,那么它一点都不平顺,像是被扭曲错位。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我的嘴巴最新的样子所倾倒,和兰宁宁击掌庆贺。

而后,我们又忙活到半夜。那是因为我手法比较生疏,加之兰宁宁的嘴唇较为宽厚,主要是厚,虽然针穿过去并不费力,但感官上给我带来了不安,以致缝起来很慢。平心而论,在种种不便之下,我认为自己缝合的效果还是不弱于兰宁宁的。我们对着镜子,把两张嘴放在一起,叽叽歪歪地讨论了一番针脚,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没有借助其他工具交流的必要。口水总是会淌出来,我们也不在意,由着它流,它是如此有趣的事的一部分,不该受到限制和遮掩。讨论过后,我们把自己和对方的嘴唇摸了又摸,看了又看,最后还拍了照,以便下次改进,然后在麻醉药药劲退去之前拆了线。曦光已经出现,我们心满意足,上床沉沉地睡去。

黄金华次日过来,在门外敲了半天,我们才听到。如果只是敲门,我跟兰宁宁会选择无视,可他竟嚷了起来,说我们是不敢同他交锋的胆小鬼,是心虚了不战而降的败将。我们知道这是他想让我们把门打开的小伎俩,他怎样定义我们,我们并不关心。但是,他还带了一个人过来。透过猫眼,可以看到这人精神饱满,积极阳光。我们对这个人的身份产生了兴趣。兰宁宁认为他是精神病院的医生,说完又改了主意,变为心理诊所的医生。我猜测他是黄金华雇佣的打手,要把我绑回去,顺便再把兰宁宁打一顿;或许是我家的一个亲戚,看年纪,假如我们同辈的话,他该属于我的表哥一类。为了验证我们的猜想,我们打开了门。我们对这个人有些好感,愁眉苦脸的人遍地都是,而他与我们状态相似,不好拒之门外。

但是我们错了,这个人是黄金华为我找来的榜样。而这位榜样,虽然和我们一样对生活有所期待,满怀热爱,但道不同。他期待热爱的正是我们在之前二十几年里所认为的很没意思很无聊的那些事。这也算不得什么,我们并不是因此就排斥他。我们排斥他,完全是因为他身上散发着一副要来改变我们的架势。党同伐异,我跟兰宁宁都认为这很没道理,毕竟,我们可从没想过去改变他,让他变成和我们一样的人。这位朋友,对我和兰宁宁的态度,比黄金华还要愤慨。尤其,在得知我们昨夜缝过自己的嘴巴之后,更是情绪激动。他对我们讲了很多道理,结果却不如他料想的那样振聋发聩,便狗急跳墙,扬言要杀了我和兰宁宁。理由是,我们自我轻贱,不配活在人世。他这样做实在过分。我和兰宁宁就像两个老奸巨猾的前辈,终于等到时机成熟,可以师出有名,一齐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一顿。黄金华起初迟疑无措,围着我们转来转去,拉几下,劝几句,见没起什么作用,很快晕倒在一旁。我跟兰宁宁把那位朋友打得鼻青脸肿,问他接下来是讲道理还是动手。他顽强得要命,说不吃这套,决不低头,让我们打死他。我们当然不会打死他。我们把晕倒了的黄金华叫醒,让他把这位朋友扶到沙发上坐下。黄金华对我说,我告诉你,故意伤人,这是犯罪。兰宁宁说,怎么只对你儿子说,还有我呢,我也犯了罪。黄金华说,你怎么样,我不管,我儿子绝对不能跟你在一起了。他又转向我,儿子,榜样啊,这才是你的榜样,你擦亮眼。

这位榜样是黄金华眼中的正道人士,有着被大部分人所认可的成功,并还在积极地追求更大的成功。我跟兰宁宁都认为这没什么不好的,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因有着相似的积极的精神状态,我们还很乐意祝福他。他却不愿回以我们同样的祝福。这没关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但是来赶尽杀绝,就实在令人厌恶了。在黄金华的压迫下,我们坐下来又听他讲了一阵子道理,发现这位榜样是要打破我们现下的精神状态,使我们浴火重生,投入到他所在的队伍里去。另外他还说,他那会儿并不是要杀掉我们的肉体,因此我们对他拳脚相向是很野蛮的行径,必须向他道歉,否则他会耿耿于怀,不能很好地进行接下来的劝导,这对我们来说是损失,于他自己来说也会心中有愧,两面都没益处。见他很正式地说这一番话,我们只好向他致歉,表示我们是讲文明的人,刚刚是个误会。

我们听了他三个半小时的劝导,半句话也没有打断他。不是他讲得多吸引人,而是我们在表明一个态度:我们不只文明,还很认真端正。黄金华和这位榜样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还是觉得我们不够端正。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假如我们不走到他们那条道上去,就是认真听上一万年,也还是不够端正。索性去他娘的。

我和兰宁宁都觉得我们礼数周全,已经仁至义尽,当即下了逐客令。他们却赖着不走。黄金华拍板,给这位榜样支付薪资,同他吃住在这里,长久地劝说下去,直至我幡然醒悟。那位榜样受其感染——或许不该这么说,他倒像个更大的感染源。总之,他慷慨陈词,与黄金华一拍即合,但明确表示,他不要钱,这不是钱的事情,它有着更大的意义:关于正确与错误,拯救与沉沦,活着和死去。他将作为一颗闪耀着的星星,给我们带来光明,照亮我们的人生。

他们握紧了手,一下下抖动,长久不松,仿佛被什么鬼东西感动得不能自已。我跟兰宁宁则商量采取什么措施,是直接轰走还是报警?我们商量的时候没有避开他们。我提议动手,兰宁宁反对,说应该报警。黄金华并不在意,告诉那位榜样,别怕,我是他爸爸,看他能把他自己爸爸怎么样。又说,为了他,我现在连脸都不要了,赖在别人家里做一个泼皮无赖,我把自己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啊!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得很,但是有什么办法,谁让我是他爸爸,我必须负起这个责任来。兰宁宁跟我说,我改变主意了,你爸爸伟大成这个样子,警察调解起来也很头痛,还是咱们自己动手把他架出去吧。动手前,我问黄金华,爸爸,是不是我再打你两拳,你就会觉得自己更伟大,就像当初你跟我妈妈离婚时一样。黄金华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胡话?那位榜样说,这个我能解释,受虐崇高倾向。黄金华朝他发火,我请你来是干什么的?!又说,你也该去看医生的。然后,冷着脸拂袖而去。那位榜样讪笑着说,我就是随口说说。我说,你还要留在这里吗?他说,就不留了吧,你们俩早日回头吧。

我们没头需要回,我们好得很。

黄金华消停了几日,我以为已经摆脱了他,他却又把我妈妈带了过来。据我所知,他们离婚后再也没见过面,这次聚首,是要为三十年前两人制造的一个产品负责,很像售后维修员。周晓琳已经去广州生活了十七八年,这次过来,很像从外面请来的技术人员。外来的和尚总是感觉自己更会念经,她认为我的毛病属于小菜一碟,之所以请她出面,是黄金华无能。她打扮得得体入时,并已经订好次日返程的机票,认为自己一天就能够修理好我。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她对黄金华比对我还要不满和轻视。黄金华则形容憔悴,在她面前极尽中伤毁谤之事,乃至将我妖魔化,借以证明他心血耗尽,自己绝不是酒囊饭袋。

周晓琳劝不动我,并不急躁,反而更加认为黄金华是废物。她告诉黄金华,这是没有对症下药,就像她二十年前说过的,西医是脑筋不会转弯的愣头兵,头痛要给人家医头,咳嗽要给人家治咳嗽,完全被病症牵着走,步步跟不上,只能被耍得团团转。黄金华急了,说,莫名其妙,你简直莫名其妙,你这个人,你既不是中医,也不是西医,又不是赤脚,你不过是个医药代表,你讲得清医学上的事吗?周晓琳说,讲不清归讲不清,道理我可是明白的,还有,医药代表我早就不做啦,现在开商铺,卖名贵中草药。黄金华说,你还真是大言不惭,当初你到医院找我,都要把我捧到天上去了。周晓琳说,投其所好,是你太虚荣啦,我不是也受到了惩罚吗?和你生活了十年,没一天不是饱受折磨的。

陈年旧事掰扯起来,没有一点美好和有意思之处。我和兰宁宁还没吃午饭,就到厨房里煮挂面吃。两个灶台,兰宁宁负责卧荷包蛋,我负责煮挂面。兰宁宁控制水温,手持一根筷子,入水围着鸡蛋画几圈,每次煮出来的荷包蛋都又圆又规整。对于煮挂面,我也颇有心得。不炝锅,水要够多;水开后下挂面,转中小火,水不要煮得太沸,这样汤清爽口;挂面七分熟时下青菜;出锅前淋上三四滴老抽、两滴香油。

我们正吃着,他们就进来了。黄金华要求我拿出我之前的样子,让周晓琳见识一下。他说,他威风得很,还要我割腕、跳楼。周晓琳没有搭理他,也不看我,对着兰宁宁招手,说,我们谈谈好吗?然后不无得意地跟黄金华说,这才是病根。黄金华嗤笑道,人家是纯洁的。又说,好好,谈,你谈。兰宁宁吸溜着面条,咽下去后说,谈吧。周晓琳说,我们出去,还是他们出去?兰宁宁挑着面,没有动身的意思,黄金华就率先走了出去。我跟周晓琳说,妈,你要觉得我的决定跟兰宁宁有关,那你跟我爸还真是半斤八两。黄金华就在外面笑,说,半斤是你妈。我跟周晓琳说,你们都省省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周晓琳酝酿一下说,当初你要是跟了我,怎么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是妈的错。我跟兰宁宁说,你看我是不是该给她煮碗面,卧俩鸡蛋?让她知道她儿子长大了。兰宁宁笑了笑说,也给你爸煮一碗,他俩都很伟大。我说,是吧,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明明招数套路都一样,都把我当三岁的孩子看,还彼此看不上。我跟周晓琳说,妈,要吃面,就留下,你跟我爸一人一碗,要是想挽救我,那就算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很舒服,很快活,不需要你们到这里来展现爱与指引。

周晓琳不死心,吃了我们煮的面,还是要求谈一谈。她和黄金华还是有区别的,我不知道这区别是一早如此还是中途改就,我心里倾向于后者。因为这次并没有避开谁,是四人一起,她没让我和兰宁宁分开,而是让我们结婚,赶快生个小孩。黄金华以为她在说胡话,她也不解释,只是说他什么都不懂。我和兰宁宁连恋爱都还不算,至于生小孩,更是无从谈起。周晓琳说,一个人,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有了孩子才能够真正地成熟起来。我和兰宁宁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难不成这世上所有不曾有过孩子的人都是幼稚的吗?显然不是。但我们无意与周晓琳辩论这一问题,我们告诉她,我们现在不想生小孩,至于以后生不生,要到以后再说。周晓琳却已经和黄金华商量起我们的婚事了,还拉兰宁宁一起,问她有什么条件,爸妈在哪里,方不方便这就见一面。听那意思,明天举行婚礼也不是不可能。我跟兰宁宁哭笑不得,再三强调我们只是好朋友。可是他们热火朝天,对我们的意见不管不顾。我跟兰宁宁交流了几句,然后对周晓琳说,你的想法还真不错,看见我们的嘴巴没有,到时候把孩子的嘴巴缝起来,一定也很有意思。兰宁宁说,还真是迫不及待,现在就行动吧,这样十个月后,我们就能缝住孩子的嘴巴啦。我们牵手走向卧室,门一关,外面静默无声。但转眼,周晓琳就和黄金华吵了起来,围绕这二十年来对我的教育,她把黄金华批得体无完肤,同时可能也为自己的无力回天找到了原因,哽咽几声,感慨几句,又重新愤怒起来,说,黄金华,朽木已经被你造就,谁还能有办法?她说她很失望,听那语气,比我们中的任何一人都要理直气壮。

外面没了声音。我们开门出去,发现周晓琳已经走了,剩下黄金华一人。他看向卧室方向,眼神空洞。我们走了过去。他笑了一下,收回目光抹了把脸,说,不用赶我,我自己走。又说,头痛,回去睡一觉,你们别高兴得太早,我还要来的。

那之后,黄金华日日前来,所怀的目的照旧,但他的状态有了明显不同,仿佛找到了我们之间最舒服的距离,恰如其分地与我们共生了。我和兰宁宁起初都以为他在酝酿什么,又或是决心打持久战,还可能是想要表达什么,就像小孩从父母那里要不到钱就静默地赖在他们身边不肯走一样。黄金华却告诉我们,不要在意他,他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能从中获得乐趣。

他的乐趣所在,我跟兰宁宁大概能够理解,但没有进行深入地研究和定义。以自己的角度去理解别人往往比以自己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还要不准确,自己能够理解自己就可以了。我们干脆请他住过来,反正现在他除了晚上不在这里睡也跟住进来差不多了。这样一来,我们还能收取住宿费、餐食费,连带卫生管理费。有了这笔钱,我跟兰宁宁能少去做几天工。我们虽然不讨厌做工,但做工并不是我们的追求,能删减最好不过。

黄金华不那么烦人后,我们发现,过去认识的一些人也渐渐议论起我们的事情来。这事对我和兰宁宁而言实在不足挂齿。黄金华起初倒是有几分在意,便又做出父亲的姿态来,但也就做了几天样子,很快就又回归了平和的状态。

那些人里,有过去称得上朋友、现在也还不算惹人厌的家伙,他们对我跟兰宁宁的生活表达了向往,但对缝嘴巴一事有些担心,问我们会不会很痛。我们说,不痛,而且缝嘴巴也不是我们人生的固定科目。他们这才放下心来,要跟着我们体验体验。我跟兰宁宁没有答应,我们说我们这里不是寺庙道观,也不是教学班,更不是舞台。也有几人表示过去的人生太庸俗了,他们这就斩断前缘,同我们扛起这面旗帜,变得热烈而鲜活。

我们拒绝了他们。这些人,无论态度坚定还是不坚定,我们都不会同他们绑在一起。一来,我们不是一个组织或团体,没有权欲心,认得清自己,才不会作茧自缚;二来,他们想要的生活在哪里都可以开始,不必非和我们待在一起。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人生,各种各样的选择,我们能够且也只能祝福他们的人生都能尽量让自己满意。

不久,我们在网上火了起来。起初是一个过去的朋友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把我们的事发到了网上,有了一些热度后,有几个家伙效仿我们,图文并茂,有的还附了视频。网上的声音分为几个阵营,观点同现实中的差别不大,但要更为躁动大胆,很多言论仿佛不经大脑就直达屏幕。捧我们的人把我们架到天上去,说是奉作神明也不过分;骂我们的人恨不得把我们踩到陈尸白骨中,一万年后怕也不得投胎转世;另有些被称作理中客的家伙,他们的评论读起来总使人感觉他们正一脸凝重,正襟危坐,捋着胡子思索。

所有的评论看法,我跟兰宁宁都不放在心上。如果说评论的本质是表达与关注,那么所有的表达与关注实际上都是在取悦自己。他们通过这样的方式取悦自己和我跟兰宁宁用别的方式取悦自己,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别。自己取悦自己就好了。

有人打来电话,说要来缝我们的嘴巴,既然我们那么想被缝,那就缝死我们;还有人打来电话,要我们缝住嘴巴直到死。他们的态度不同,有的威胁有的鼓动,所要的结果却是一致的。我跟兰宁宁的电话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就连黄金华的手机也开始接到这类电话。几天不留心网络,再去看,发现缝嘴巴竟然被定义成了我们的终生事业,被大家讨论来讨论去,他们还牵强附会地指出了一些我们从没想过的重大意义。那些没打电话的都在网上劝我们回头,或者为我们加油。

而事实上,我们只不过缝过那么一次嘴巴,有意思的事情还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在缝嘴巴上纠缠不休?想表达什么意见都可以,为什么非要通过我们缝不缝嘴巴来成就自己呢,他们自己没有嘴巴吗?想缝就缝,不想缝我们就不缝,这是很简单的事。此时群魔乱舞,像一场集体狂欢式的自我表达,如暂时感到满足的苍蝇,待风头一过,消停一阵,又去寻下一个裂缝的蛋了。但难免有个别丧心病狂又或是率直磊落的人着了道,以至于寻上门来酿出惨案。安全起见,我们三人换了手机号码和住处。

如我们料想的那样,网上很快有了新的热点,我们的事也就在他们心中烟消云散了。

眼下我跟兰宁宁还是保持之前的生活状态,没有设置期限,若有天不想这样生活,我们就再去追寻新的想要的生活。

无论那是什么,我想我们都不会再困囿于过去的暗室,我们已经掌握了开启它的钥匙——很简单,对外勇敢,对内真诚。黄金华明白这点后,就放下我们去追求他想要的生活了。他又回去做了医生,不再认不清器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