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师(短篇小说)
2024-12-03余聿
刘并封
我三岁就会使用刻刀,但我学会流畅说话的年纪比那还晚四年。
警察叔叔,您也许会想,那很危险。我的确吃了不少苦头,您看我手指上杂乱的红痕。那时,妈妈还对我很好,她会把我手腕和手指的角度固定好,再攥住我的手,教我使用刻刀。为了保护我的手腕,她还特制了一把轻巧的刻刀。刀我一直留着,就是沾血的那把。
您问我为什么总躺着?如果想让我坐起来,麻烦攥紧我的手,抓住我的后臂。只扶前臂,我会摔倒的。
我的婴儿车呢?虽然我已经十九岁了,但没人规定十九岁就不能坐婴儿车了吧?算了,我还是躺下吧。唉,轻点,这床真硬。
其实我上过学——幼儿园,那时爸爸还在。他对我很好,喂我喝奶前总会再三确认温度是否合适,他还喜欢收藏各种收音机。离婚后,妈妈就把我的姓改成和她一样的了。爸爸本来是想把我带走的,骂妈妈,叫她疯子。我当时气得鼻涕眼泪一块儿掉。现在看来,爸爸是想救我。
我可以说是被妈妈一手带大的,十九年来,她承包了我人生的一切。我养成了每餐喝母乳的习惯,妈妈挤不出乳汁后,就掏钱去买牛奶。我一天天长大,她发现我的床不够长、不够宽,没法网住我了,就买回两张床,将它们拼接,再找来木板、铁钉、锤头,在床边缘安上护栏。但是我喜欢待在婴儿车里,于是她又请人特制了一个长50厘米、宽45厘米的底座,仿照婴儿车的结构,做了支撑杆,配备了铁制的前后轮,做成了一个特制的大型婴儿车。最让我开心的是,椅背处有一个遮阳罩。我偏爱被包裹的感觉,尽管屋内阳光并不刺眼。
她还在床上为我铺上柔软的、印有雕刻名作的被褥。睡前她会躺在我的身旁,轻抚我的脊背。如果当天我表现得乖巧,她还会给我读一些睡前故事。直到现在,我依然保持纯真,喜欢想象,对陌生的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我的情绪不稳定,连穿衣服也要人帮忙。读完幼儿园之后,她再也没有让我去学校,说那是个破地方。因此,我很长时间都不会写字,也不会拼音,只学习她口中的家族伟大事业——雕刻。
您有没有听说过西安碑林出土的唐朝汉白玉菩萨?妈妈说,我们祖先曾参与过它的雕刻。您听说过断臂维纳斯吗?妈妈说,汉白玉菩萨能和它媲美。她很喜欢中国传统雕刻,常重复说一些我不懂的句子,像“雕乃失,塑乃增,优劣者见之气韵”之类的。
您说我说话的语气不像是个孩子,这么和您说吧,我对生活的认知几乎都来自妈妈。我的措辞、说话的音调,甚至雕刻的偏好,都受了她的影响。我就这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她,就像她的影子。她不止一次和我说过,跟我交流时,就像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她常将仿造的汉白玉菩萨立在我眼前,让我感受她说的“气韵”。说实话,盯着那具失去头,失去脚,失去手臂的雕刻物品,我感受不到任何美感,更不要提所谓的“气韵”。
我每天依然会在八点钟醒来,大哭。妈妈会过来,摇晃婴儿床,帮我洗漱,扶我坐进那个特制的大型婴儿车。我会把婴儿车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一边临摹她的雕刻,一边张嘴等她喂饭。您可能对我的生活状态感到诧异,但那段日子我真的很开心,我真心希望那样的日子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她是个好妈妈,至少那时是。
一天早上,妈妈把我推到地下室,说除了汉白玉菩萨,辽代十六尊三彩罗汉像,也有祖先的一份功劳。她给我看了罗汉像的构造图。我敢肯定,博物馆展览出来的有不少赝品。她说要把我培养成一名复兴祖业的伟大雕刻家,让我雕刻出可与汉白玉菩萨媲美的作品,并雕刻十六尊形态各异的菩萨,以此表达对祖先的敬意。
那几年,我一直磨炼自己的雕刻技术,但在真正的艺术造诣上却毫无精进。尽管我八岁时就能雕刻出与汉白玉菩萨近乎一致的木刻作品,只要闭上眼,脑海就浮现出汉白玉菩萨的细节和线条,但我依旧不能理解妈妈所说的“气韵”。
我十四岁时,妈妈第一次打我。那次我犯的错误其实是任何雕刻者都会犯的微不足道的小错。在那之后,妈妈对我的打骂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我的状态有了改变,发疯似的透支精力,投入到雕刻技术的学习中。妈妈默许了我的努力。我的身子就是那时搞坏的。
一天,我强睁着打战的眼皮,在一尊罗汉像的眉心发现了微弱的白焰。我的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想法:那是祖先的灵魂。跟随那团白焰的踪迹,我在另外十五尊罗汉像的手、肩、眉、胸处发现了相似的白焰。也就在那天,我悟到了雕刻的真谛。我发现,白焰停留处的骨骼并不符合人体结构。这么说吧,您会看到其中一尊罗汉像的顶骨微微上翘,像要飞起来,正是这恰到好处的雕饰,使得那尊罗汉在光线下投射出深邃的阴影。光线与阴影可以展现雕刻的精神,那正是雕刻的伟大之处。
白焰没有熄灭,而是聚成一团,几条火线滑落至底部,一种无法言说的悲伤盖过了惊喜——它们正在替我流泪。
在悟得雕刻的奥秘后,我的技艺突飞猛进。正值创作的巅峰时期,我心无二用,腕力强劲,就连木曲柳、榉木、黑胡桃这些坚硬质地的木料都可轻松雕饰。不像现在,稍一雕刻我就感到体力不支,除了椴木,几乎不能用其他木料了。我尝试将感悟的奥秘付诸雕刻,在一块椴木上画好菩萨的样子,戴上指套,剔除多余部分,直至木胚呈现大致形状。我特地看准菩萨腰部,操着刻刀,将大部分木料剜去,拇指长的碎屑飞旋落下;待腰部纤细后,便换薄片刻刀,将腹部推至略微凸起;刻刀划至菩萨胸部,索性保留线稿外的部分,不再挖空;最后用刀尖钻入胸前的木料,拇指发力,旋转,回提,雕出服饰纹路。
也就是那次,我悟得了妈妈口中的“气韵”。我雕刻出的那尊汉白玉菩萨腰肢扭曲,臀部向左倾斜,腹部突起,身姿呈“S”形。如果您第一眼见到她,一定会觉得她有一种独特的流逝的美感,尤其是那些不符合人体构造的部分。
当时我依旧想获得妈妈的认可。我当然不打算雕刻出十六尊菩萨,于是刻意放缓雕刻的进度,那是我能想到的最隐秘的反抗了。我雕刻出第一尊白玉菩萨后,妈妈特地出门,买了一桌我最爱吃的菜。当时,我已经患上了暴食症。因为透支身体,近乎疯癫地思考雕刻奥秘,我的身体发生了奇怪的变化,我更爱啃嚼食物了,尤其是甜食。您看,我现在满口蛀牙。妈妈也曾请医生来家治疗,但效果微乎其微。
尽管我已经感悟了“气韵”,但妈妈对我的雕刻还是不满意,依旧说我的雕刻和伟大的作品存在巨大差距。她似乎无法接受我没有光复伟业禀赋的事实。
在我十八岁时,她常和另外一个男人待在一起,对我也更严厉了,恨不得逼我一天学会生活的所有技能——为了带那个男人回家时,给他一个不坏的印象,一个畸形儿依然能正常生活的印象。但显然她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我。过去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待在那辆改装过的婴儿车里,磨炼雕刻技艺。我缺乏锻炼,又摄入大量甜食,因此十八岁时身高仅有一米三,体重却有两百多斤。我也尝试过把婴儿车搁在一旁,攥紧床沿行走,但下半身总使不上力,脚底软塌塌的。
一天,我推着婴儿车,在房子里转悠时,在一堆杂物里找到了它——一台收音机。那是爸爸的旧物件。或许是他离开时忘记带走了,或许是他刻意留下的。我在妈妈没发现的情况下用完了八节电池,在收音机中第一次听到了除妈妈、爸爸以外的人的声音。
妈妈变得爱化妆了,喜欢穿旗袍,把头发拢向脑后,出门频率越来越高。一个周三的下午,她把那个男人带回了家。我感觉屋子里的阳光变得燥热起来。男人把头探进我的房间扫视柜子,目光扫到我时惊呼一声。他搓搓手,嘴角像干裂的树皮。他很高,比妈妈高,脸发黄,手指出奇修长。他走到床边,摇摇晃晃的,把两盒巧克力放到我身旁,时不时挠一挠干枯的手臂。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冷漠,不自觉地发抖。我有种直觉,他是个危险人物。我不喜欢他,不想多提他和妈妈的事。
现在,我要说那天发生的事了。中午,我躺在床上休息,听见楼梯上响起窸窣声,像在吵闹。我的视线钻出门缝,好像听到妈妈说出“婚礼”这个词。
胸腔像被噎住了,空气在体内膨胀,我把手伸向枕头底下,摸出那把轻巧的刻刀。与此同时,脑中已预演了几十种可能,都指向一个结果:我被抛弃。妈妈会再生一个孩子,她会把爱和期望都倾注在那个孩子身上。我没有和您说的是,那段时间,她的情绪反复无常。因为焦虑,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您也知道,我越来越臃肿,需要妈妈帮忙才能从床上起身;最恼人的是手臂和脖颈上的肉一圈圈地长,就连雕刻的动作都变得迟缓;最后竟发展到雕刻一刻钟就会浑身颤抖,口流涎水。她给我请过几次医生,做心理辅导,催眠,输液……给我喝用指甲、蜘蛛、鸡矢白等各种药材熬的古怪的汤。不过,这些都没有疗效。后来,她终于放弃了,经常离家外出,把我晾在一边。我也终于不用接受无用的治疗了。我想,恐怕她已经对我彻底失望。等那个未来的孩子长大,男人会想个理由把我逐出家门。她也许会施舍最后的怜悯,送我去托管所。我将在那度过孤独的余生。
于是我把刻刀藏在怀中,大哭大叫,不断抽搐。不论谁第一个跑到床边,我都会拿刀划向对面。我精通人体结构,知道如何只划一刀就让人见血又不伤得太重。如果来的是那个男人,他一定会被我吓退,远离这个家。如果来的是妈妈(对不起,妈妈),男人依旧会被我疯癫的行为吓跑。做完一切,我会拿刀在身上擦拭,沾上血迹,让他不敢踏进我家半步。
刘荼蘼
他第一次喊出“妈妈”时,我正坐在阳光下,描绘那件两年后在雕刻界掀起巨浪的菩萨草图。我跑过去抱起他软乎乎的身子,语气温和地引导他再次喊出那个称呼。
在那之后,我便不自觉地抱着最后的决心去雕刻那尊菩萨,也许我是看到了久违的可以解脱的征兆了吧。
并封会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后,我又改了四次草图,那段时间,就连擦下的橡皮屑都闪着金光。四个月后,我把那尊完成五分之一的雕刻放在灯光下,调转角度观摩,兴奋地把攥在手中的刻刀朝角落丢去。刻刀弹至书柜,发出一声闷响。我过去把刀拾起,转头,只见柜门上出现了一道划痕。我好像听到了死去父亲的声音。一口浊气停在我的胸口,身子僵硬地扭转。父亲不在,他当然不会在。我走回原地,又把刻刀朝角落狠狠丢去。我不曾预料的是,那尊雕刻将成为我往后人生中无法逾越的巅峰之作。
至于我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雕刻出优秀乃至伟大的作品,不得不提到父亲。他度过了短暂而令周围人尊敬的一生,但直至去世,他的名气都没有传出我们市。据父亲说,我们家世代从事雕刻,但上一个有所成就的雕刻家还得追溯到民国,再远就得是明朝、唐朝。百年来,我们家族在雕刻上有所建树的人就只有父亲了。
我们一定要光复祖先的荣耀。父亲说。父亲始终认为,祖先的雕刻事业虽已没落,但在今天依旧能为我们带来荣誉与尊严。他翻来覆去地给我讲述祖先曾参与汉白玉菩萨和三彩罗汉像雕刻的光辉事迹。多年后,我也不厌其烦地将它复述给并封。
那件现在看来已经过时的雕刻获得关注后,他被引荐给几位雕刻家。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祖先那遥远的故事,并把我抱起来,说雕刻能完成,至少有我一半的功劳。父亲说得天花乱坠,甚至有点玄乎,但那的确达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久后,市里的报纸对我大肆报道,占据的版面几乎能与父亲持平。街坊邻居都相信我会成为一个优秀的雕刻家。他们不认识什么雕刻家,但遇见我时脸上总会堆满微笑,说,我们等着你以后成为雕塑界的齐白石、雕塑界的李白哦。他们都不知晓雕刻和雕塑的区别。当然,幼小的我的确指出了父亲雕刻上的不足,但那只是一个展现神韵的细节罢了。我不懂,那个破绽分明就在眼前,为什么父亲还一直待在原地,徘徊不前。
在我三岁时,父亲开始教我雕刻。每次雕刻前,他都会把手压在我的肩膀上,讲述祖先的光辉事迹,并用告诫的语气说,荼蘼,你以后一定要成为雕刻家,好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会把攥住我肩膀的手放开,温声细语地教我雕刻技巧。看着他丰厚的嘴唇,我有时会走神。其实,我不喜欢雕刻,那时我想当老师来着。
一年后,母亲终于无法忍受,决定和他分居。那是记忆中父亲为数不多靠在门框抽烟的时刻。他说,要不断干净点,离了算了,我们都好过。但父亲没有把我让给母亲抚养。他对母亲发誓,说一定会把我照顾好。
父亲没让我上学,而是要我全身心投入到雕刻技艺的学习中。我犯错时,他会扇我耳光,严重时踢我肚子,但他会避开我的手臂。休息时,他又像照顾婴儿那样,对我倍加关照。孩童的特质在我身上保留了十多年,二十来岁时,见到一些新奇玩意儿,我还会激动半天。父亲经常跟我说,荼蘼,你有很高的天赋,光复祖先伟业的目标,指不定在你这一代就能实现。
在我四岁第一次独自完成人形雕刻时,父亲看向我的脑后。我总感觉他在看很远的地方。他叼了根烟,走向门槛,目光随烟雾飘向灰蒙蒙的快要下雨的天空。他知道我讨厌烟味。
我们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你的祖父、曾祖母……但没人像你一样,这么年轻就做到了。
父亲走后,我突然有了一种迫切的责任,脖子似乎被套上了项圈,一股脑扑进雕刻中,把孩子、丈夫,还有母亲,抛在脑后。雕刻出那尊让我声名大噪的菩萨后,我遭遇了同父亲一样的困境:仅凭我的天赋,似乎还不足以雕刻出能和祖先媲美的作品。我想到了并封,我的儿子,他的天赋不会差,也许还会超乎我的预料。父亲将我培养到了比他优秀的程度,或许我也可以借父亲培养我的方法,培养并封。我正逐渐接近祖先的境界,我坚信只差临门一脚——并封会替我承担这个责任。正如父亲让我免受外界打扰,使我的精力、创造力在十多年的训练中始终维持在高水平一样,我会掌控并封的童年,并将他的天赋激发得淋漓尽致。
追逐祖先的荣誉,这本不就是一项伟大的事业吗?为此,我让他在比我当年还小的年纪辍学。直到他十八岁,我依旧会抱着他睡觉,给他喂饭,目的就是让他一直感受襁褓的余温。他的体型没过多久就变了样。为了安抚他的情绪,外出时我会买些有趣的玩具给他。我每次外出都不能很久,否则并封会哭闹不止。白天我得盯着他练习雕刻技术,深夜我需要雕刻要卖出的物件支撑我们的生活。每天清晨五点,睡梦中的并封会发出哭声,我会即刻给他换好尿布,然后在他醒来前半个小时准备好早餐。为了排解他的孤独,我会在纸板上画些小人,用剪刀剪下,贴在脑门上,用凳子拼成舞台,亲自站上去扮演角色……
我本该拥有自己的生活。
二十四岁,我放弃在雕刻上继续精进的机会,只为培养并封;二十六岁,我已经绝经,时常头晕,脑袋昏沉;二十七岁,我大病一场,在那之后,东西吃多了就恶心、反胃,严重时口吐酸水;二十九岁,我频繁脱发,把仅剩的头发蓄了起来;三十岁,我的上腹时常疼痛,上楼无力,经常摔倒……
我拼尽全力培养并封,但收效甚微,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自己施压,对并封施压。那天,我打了他。但那不是我最后一次打他。我有意忽略他的天赋并不如我的事实,坚信一定存在某种方法能把他培养成功。回想起来,我似乎一直有种执拗的错觉:自己的孩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直到三十八岁,我才做出改变。那是早春寒冷的一天,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灯,朝镜中看了一眼。我几乎快认不出自己了——秃顶,两绺稀疏的头发拖向腰部,下垂的胸部像两朵枯萎的花,干瘪的皮肤像缺水的土地。这样的生活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其实我心中无数次升腾起这个想法,只是那天,我才终于下定决心。
我在过往的雕刻生涯中究竟得到了什么呢?回想起来,净是些烦心事。曾经的那些荣誉竟被我轻易地抛之脑后了,到头来,徒留一身病痛与寂寞。我着实在父亲那儿受了不少委屈,这些委屈到底还是成为一种偏执的逼迫,压在并封身上了。孩子的痛苦是会蔓延到母亲心中的,埋下的亏欠的种子,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我能待在并封身边的日子不多了,我意识到那些关于雕刻的期待于我而言已没有意义,我想真正地做一回母亲。
并封的身体已经垮得不成样子了,我不能再折磨他了。我应该让自己解脱,也让他解脱。我四处求医,打算先治好他的病。他受了不少罪,但病情丝毫不见好转。我没有放弃,也不能放弃。那段时间,我强撑着精神,尽量把自己打扮得体,四处奔走,只为找到一个好医生,有时一连几天都回不了家。我也在心里盘算,如何让并封不再为我们而活。我相信一切还来得及。
为了节省时间,我中午就在公园歇息一会儿。一天,我走到习惯坐的长椅前,发现上面放着一台手机。没多久,手机响了起来。我接通电话,对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语气焦急,前言不搭后语。我们很快结束了通话,他几分钟后就找到了我,拿回了手机。他走路时像一根摇晃的竹竿,脸上长了一些红色的疙瘩。我总感觉在哪儿见过他。他想加我微信,好跟我表达谢意。最后,我还是没有拗过他,加了他好友。
第二天中午,我坐在长椅上,他从远处走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我记起来了,我看到过他几次,就在这个公园。往后的日子里,他每天中午都会比我先到那条长椅,我们在阳光下谈论一些各自的过往。他叫吴谢。
我入世甚少,对一切好意持谨慎的态度,有时我表现得甚至有点冷漠,但他没有丝毫愠怒。渐渐地,我开始和他谈得深入一些,告诉他我的爱好、我的过往、我的家庭。有段时间,我总感觉他情绪低落,追问之下才得知他母亲生病了,而他手头有点紧。我借给了他几千块钱,他接连拒绝,说怕影响我的生活。我说没事,我有一笔存款。他这才接受,说以后会还给我。他说很想去我家看看,他不在意并封的病。他还说会善待他,和他友好相处。不得不承认,我被他的善良和执着吸引了。何况,我当时有着一股强烈的执念,拼尽一切让并封回到正常生活,找到能照顾他的人。
他母亲的病情恶化,我又陆续借给他几次钱。后来,他攥紧我的手,轻轻摇晃,和我讲述他母亲病情好转的细节时,我好像找回了已经逝去的家的温暖。
我们有过一次争吵。那时,我和他说,或许你该找一份工作,你妈妈的病好多了,不需要你时刻照顾了。可以再等等。他说。再这样下去,我不会再给你金钱支持了。我说。他的脸上的阴影一闪而过,嘴角扭曲,像变了一个人。
在那之后,我真的切断了对他经济上的援助。他似乎觉醒了,跟我说他找了一份厨师的工作。
他真的挺好的,或许我们可以组成一个新的美满的家庭。
那天,我把他带回家。为了给他们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我特地在外头转了十多分钟。我回到家里,却不见他的踪影。天花板传出了异响。我想起来我曾告诉他我重要东西都放在楼上的房间里。我跑上楼,见他正缩着身子,将手伸进抽屉。锁被撬开了。我大叫一声。他回头,浑身抽搐,双手发抖,手中正攥着我的项链。钻戒在阳光下闪着光。他摇摇晃晃地朝我冲过来,嘴里发出怪叫。我的后脑勺刺痛,嘴里尝到了血的铁锈味,感到天旋地转。我强撑着站起来,冲下楼梯,朝他喊道,我一定报警把你抓了。回你的监狱吧!
并封的房间传来一阵阵呻吟。
并封怎么了?
那个男人手中还拿着我的东西,我抢不过他。外边没有响起开门声。那个男人还在屋里吗?但我没时间细想这些事了,我的儿子在哭,在叫,在抽搐,我得快点到儿子身边去。我冲进了并封的房间。
刘并封
妈妈来了。
我的手在抖,发现下不去手。
她轻轻抚着我的脖子,试图让我呼吸通畅,并对我说,没事的,并封乖,妈妈在这儿。
我感到久违的温暖,有些恍惚,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但一瞬间,我又想到了那个男人,我必须动手,我只能动手。但我太慌乱了,手臂不停地颤抖,咬了咬牙,终于闭上眼睛,拿刀朝下划去。落点跟预想的偏离不少。
妈妈流了很多血。
她倒向地板时,我躺在床上,心如针扎。我看到象征祖先的白焰在空中浮现,分成两束,一束飞向我的心口,另一束奔向妈妈。她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伤口处都是白焰,脸部因痛苦而扭曲。她看了我几眼,眼神中流露出一种陌生的情感,然后朝门外踉跄走去。
对,没错,妈妈,就朝那边走。那个男人会被我们吓到,永远不会再来。快点妈妈,你在流血,你快吓跑他,快去医院!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呼号。
妈妈,你怎么了?
我奋力弯曲手臂,支撑身体,但我太重了,稍用力就呼吸不畅。于是,我尝试扭转身体,喊,妈妈,妈妈!
我扭头试图去看门外的情景,但视线被半开的房门阻挡了,于是我更大声地呼喊,我错了,妈妈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
一片寂静,眼前的一切在我的眼泪中变得模糊。
我想到了那个男人,喊,叔叔,妈妈受伤了!你快来救她。
我扭动身躯,尽可能制造出巨大的声响,吴谢!你过来啊,你给我过来啊!
我成功地将身子扭转过来,只见阳光穿过窗户,在地板上洒下无声的光影。
我被警察架起时,喉咙已经干哑。终于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妈妈时,我发出了狼一般的号叫。他们没有扶稳我,我摔向血泊之中。
我呼吸急促,奋力朝前爬去,用手撑起身子,双脚软塌塌的,不听使唤,肚皮在地上摩擦,但我却感觉不到疼,眼中只有妈妈。
一道白光闪过,然后黑暗袭来。我因为情绪激动,呼吸阻塞,最终口吐白沫,抽搐至意识断片。
这两天,那片黑红的血、倒在上面的妈妈、妈妈那苍白的脸……一次又一次闯入我的脑中。
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
当时是不是有把那个男人赶出家门的更好的方法?又或者,如果我当时不那么紧张的话,眼前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我不该这样,我当初是怎么想的呢?我怎么会伤害妈妈?我本可以亲口和妈妈说,我讨厌那个男人,我很难受,我经常睡不着,忍不住掉眼泪。我本该和她好好地解释,说出我的想法,可我太懦弱了……但我该怎么和妈妈解释呢?她会理解我吗?
警察过来,说,你妈身上有四道伤口。
我愣住了,说,我发誓,我没有划……我不想说下去了。
你妈妈和吴谢交往多久了?
一百九十四天。
我听到“交往”一词,脊背泛上一阵凉意。我说,妈妈应该还留着爸爸送她的戒指还有项链。
警察眉头皱起来,说,你妈妈得了癌症,胃癌晚期,你知道吗?
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挖空了。她在我身边时一直好好的。我说。
你平常有没有注意吴谢?他有案底。
我只见过他一面,就在三天前。
警察走远后,我又成了孤单的一个人。
我们的对话在我耳旁萦绕。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个男人接近妈妈,只是为了一场蓄谋已久的犯罪?
午后,男人看到妈妈走出房门,就想到了我这个不能行动只能躺在床上喊叫的怪胎。阳光强烈,他会看到刻刀反射出的冷光。他知道我划伤了妈妈,知道我只能靠听觉感知世界。他有充足的时间清理现场。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场惨剧的酿造者就不是我。
但我真的是无辜的吗?
我不能再想了。我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呼吸急促,天花板似在旋转。
如果不向妈妈划出那一刀,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真的是因为紧张,不小心调转了刀的角度吗?但如果不是妈妈……妈妈已经不在了,我怎么能怪妈妈呢?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如果关于那个男人的想象并非事实,那我岂不是为自己开脱的疯子吗?又或者,刀伤只是大雨前的风声,妈妈去世的原因是警察口中的癌症?
调查尚未结束。
他们会带来最后的真相吗?他们将看到全部的真相吗?
我不愿再想任何事,想就这样躺在床上,长睡不醒。
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得到。或者说,我曾拥有的一切都远去了。
过了几分钟,我感到后背僵硬,想朝左侧挪动,但身体太重,迟迟无法动弹。
我下意识喊出“妈妈”。
无人回应。
我突然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我开始回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回想那张巨型婴儿床,回想被褥在正午的阳光下发出的令人心安的气味。午睡后,我会把手臂朝头顶伸展,骨头轻轻扭动,想象未曾见过的一切。妈妈坐在我的身旁,看我临摹菩萨的残躯。晦暗的黄昏,我用刻刀缓缓雕琢光滑的线条,绵延的力量就像饱满的草原,凸起的线条就像山脉,中部幽深的沟壑就像悬崖。
待晚霞洒下来,我会看到细小的灰尘长成草木,大一些的灰尘变成房屋。我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依附于不受限制的目光。我将从大树的荫蔽下一跃而起,从一所房子的屋顶跳到另一所房子的屋顶,在电线上跑步、翻跟斗,看脚下穿梭的人流。我会飞到一片碧蓝的海洋,双脚踩到海浪上,跟鲨鱼赛跑。我会赢得冠军,许下变成海水的愿望,奔流万里,蒸发,下落,收集世界的故事。最后,我会在夜晚落到一栋房屋的房顶,发现自己正处于过去极为平常的一个日子里,那时的我还没有现在这么臃肿。我会滑下窗户,钻进缝隙。妈妈听见风雨声,会醒来,摸黑走进我的房间,为我把被子盖好。
刘荼蘼
这种感觉很奇妙。
在一座闪光的桥上,我缓缓飘动。
我的身体变得雪白,桥上掠过彩色的人影……他们前行的方向和我不同。
我被引导着飘向一艘漆黑的大船。
千百团白焰朝前方飘去。我感觉不到温度,只感触到空气轻微地抖动着。
大船启程,景色不断变换。不远处浮出两个熟悉的身影。我认出了那是父亲和祖父。他们正坐在凳子上雕刻汉白玉菩萨。我朝他们飘去,伸出变得透明的手臂。触碰到他们的一瞬间,他们的轮廓如波浪般流动,星光乍起。
我被大风裹挟着,朝前方飘去。我看到一个女人,她的嘴唇丰厚,像极了父亲。那是我的曾祖母。我曾听父亲讲述她的事迹,她以并不出众的天赋坚持雕刻了一辈子。
海风吹来,风帆抖动,我感到一种厚重的悲凉,这悲凉仿佛自远古吹来。我知道她的儿子、她的孙子、她的曾孙女、她的玄孙的一生都将笼罩在一片凝滞的乌云中。
我不知飘了多久,甲板似乎没有尽头。
我朝四周望去,其他船只上也有正在工作着的彩色身影。我不知道那些人的来处与去处,但奇怪的是,我从那些看起来陌生的面庞中感受到了一种熟悉。
日落月升,远处高山平地而起;寒来暑往,雨滴从海面被拉扯至天空。
前方,一群蓄发、身穿窄袖圆领襕衫、脚蹬乌皮靴的人正簇拥着一尊汉白玉菩萨。空中飘荡着“者”“也”“哉”等汉字。
我飘向那群人,企图从中寻找祖先的身影。终于,我看见一位身穿白衣的雕刻者正手拿刻刀,弓身,伸颈,雕刻菩萨服饰上的花纹。他身上洁白的光彩燃烧着,如一块晶莹的美玉。我飘向那群人中间的缝隙,挤到他身旁,却感觉不到一丝亲昵。他和那些彩色的人都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很快,他们扭回头,继续雕刻那尊菩萨。不久,那浑身洁白的人又转头,朝我看来。我本以为他会和我说些什么,但没有。我这才意识到他正瞧向我的身后。我转身,看到一个和我同样雪白的男人。一瞬间,我们眼神交会,似乎有股白色的丝线将我们连接起来。
我发现了一个相传千年的错误。
那个雪白的男人,就是我的祖先。他正手端木盆,恭敬垂眸,缓缓朝我们这边走来,悄悄立在几位雕刻师身旁,等待清洗他们手中的雕刻工具。
原来,我的祖先并未亲自参与汉白玉菩萨的雕刻,他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为雕刻师傅清洗工具的普通仆从。父亲并没有撒谎,他说的我们祖先曾参与它的雕刻的话并没有错。只是我一厢情愿地相信,我们这一脉一定流着雕刻的血液。
也许父亲也并不知道真相。
不待细想,船突然震动。船长声如洪钟,我们撞上暗礁啦!船身缓慢倾斜,船头传来连续的惊呼声。
汉白玉菩萨雕刻已完成,身躯并无残损。
此刻,我认为“残缺便是美”的观念受到了巨大冲击。
大风呼起,海浪滔天,猛撞甲板。
回过神来,只见天空黢黑,漫天大雨。菩萨的头、手臂、腿都被海浪打去了。
我的身体在大雨中燃烧,眼前全是水汽,朦胧难辨。雨水悬停在菩萨空荡的头部,凝成并封的脸。
受难的不是菩萨,而是并封。
船只倾斜,桅杆断裂,身后白焰涌动。白焰并不逃跑,而是朝菩萨残缺之处汇去。它们正快速而谨慎地聚集起来,像一块块拼图,用自己的身体填补菩萨的缺失,使她恢复原貌。
落水时,我强打精神,盯着菩萨和并封的方向,奋力冲去。流水穿过我的身躯,我蓦然感到身体变得轻盈,好似回到远古的混沌时期。水下一片黑暗,声音和气味离我远去。体内的火焰虽被这场大浪打得虚弱,好在还不至于熄灭。
一睁眼,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家中,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并封还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喊妈妈。
思绪在冰冷的黑夜缓慢地蠕动、开裂。
我的身体在哪?
我在屋中飘荡,发现自己正仰面朝天,伤口淌血。我浮在自己的上方,缓缓靠近。
回到并封的房间,我给并封的那尊汉白玉菩萨的残躯还在。菩萨似乎就是船上的那尊,其身体的残缺之处大多被白焰填补了,或者说,被我的祖先填补了。
视线迷离,我有点分不清残缺的到底是菩萨,还是并封了。
那艘船还在吗?船上的父亲、祖父、曾祖母,他们都逃出来了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那艘船注定是要沉下海的?
我身体的火焰越发羸弱。
我还能给并封留下些什么呢?
阳光热烈,我发现菩萨的脸庞上还有一小块缺口。
我的身体恰好能将它填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