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斩生活记

2024-12-03殳俏

上海文学 2024年12期

我外婆是个人物。

最初听到这句话是从爸爸嘴里,他说的是:“你外婆是个人物。”女婿这样评价丈母娘,就算我当时是个十几岁的小孩,也能听出揶揄来。所以我反问爸爸:“怎么就是个人物了?”他答说:“她不信鬼神,只信自己。”

这么说来,就算是揶揄,其中也有我爸爸对她的敬畏在。而我能深刻记起的有外婆在的画面,基本都是带着一丝恐惧的。比如去外婆家度假,清晨她就会把我拎起来,丝毫不管上学的小孩会有睡懒觉的需求。待我睡眼惺忪来到厨房时,她已经外出了一趟,买好了一堆早餐,也不管我爱不爱吃,总之都要趁着滚烫全部吃掉。然后外婆会说:“走,陪我去买点东西。”这语气里,绝不是奶奶叫我去小菜场时那种好似要周游世界一般的温柔奇趣,而是完全无视我个人意见的要求。当然我也会弱弱抵抗一句:“我不想去。”但外婆就会回答:“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这个理由对于小孩来说,那真是无懈可击。

外婆不会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但在菜场里买着买着,她就会把我一个人留在黄鳝摊上。“站好,不要动,我去去就来。”于是留下我惊惧地看着摊位上有个穿着破洞汗背心的胖子在划鳝丝。血染的案板上有个钉子,胖子从木盆里抓起一条滑溜溜的黄鳝,便往钉子上啪地一声,黄鳝的脑袋被钉子贯穿,同时也被固定在自己的水生动物的生死场上,继续滑溜溜地求生。但胖子有了钉子的帮忙,就气定神闲地把黄鳝拉直,以一把手术刀一样的锋利小刃,飞快地划开黄鳝,丢弃内脏,取出骨头,把黄鳝从圆滚滚的柱状变成了两三片长条。

此时的我别无选择,不想观看,但目光可能也被胖子的钉子钉住了,只能无奈地看他一条又一条杀生,这景象让小孩子甚是难受。过了一个世纪左右,外婆终于回来了,手里抓着塑料袋,袋子里有一只把自己彻头彻尾缩起来的鳖。“你干什么去了,去那么久?”我委屈地问外婆,然而她回答说:“卖甲鱼的地方在杀生,小孩子看了不好。”我心里勃然大怒,那划鳝丝和杀王八有什么区别嘛。但我一定是敢怒不敢言的,只能灰溜溜地随外婆回家。

各种名家作品中,都展现出对“外婆家”的温情和留恋,但我从小对外婆家的记忆就是,回到家,外婆蛮横地命令我:“洗手!换拖鞋!等我一歇!”于是我照例瑟瑟发抖不敢动,因为知道接下来外婆就要去杀那只鳖。纵使她说了杀生小孩子看了不好,那也是在她自己的逻辑体系里,随口一说罢了。且外婆比起“杀”字,更喜欢用“斩”字。她不说“我去杀条鱼”,只说“我去斩条鱼”,也不说“我切盆肉”,只说“我斩盆肉”。接下来她要斩那只鳖,象征性地用厨房的纱门跟我隔了点距离,但我依然能清楚看到,外婆穿着塑料拖鞋,一只脚踩在把自己全身缩到壳里的鳖身上,可怜的鳖。她举起纤弱的胳膊,把刀置于头顶,小小的身子绷紧了肌肉,露出静默的杀气,竟然有一丝好笑。我在纱门外面“吭”地刚想笑,便遭到外婆的白眼,于是我大气都不敢喘。屋内空气仿佛凝固,那只倒霉的鳖以为天下太平了,果真愚钝地、慢慢地、极其惜命地,把它三角形的蠢脑袋伸了出来。

“嘣!”

外婆手起刀落,砍掉了鳖头,我还以为会血溅厨房,但再定睛一看,就是出了极少的血,只剩下外婆脚下四个还在胡乱划动的胖胖的鳖爪。每次我都害怕外婆斩掉自己的一根脚趾,但每次完事,我都发现自己对她的担心是多余的。至于头滚到了哪里,我不敢看。过了一会儿,外婆就偏要给我看。她拿着一根木棍一样的东西,上面是死死咬住不放的鳖头。“头斩下来以后满地滚,总要找个东西咬的,所以这就是斩甲鱼的诀窍。”外婆得意地告诉我,而我把头扭过去,实在看不得这骇人的一幕,并且心里大叫着,外婆,你真是讨厌讨厌讨厌!

不但斩鳖,外婆几乎能斩一切。太仓乡下拿来的大白鹅,她一斩就是五只,且嫌麻烦的时候,可以并排着一手抓起两只鹅颈,任巨大的鹅如何不服、扭动、挣扎,她都极冷静地一刀剪断它们的咽喉,然后在一个大盆子里放血。鹅是极其刚烈的动物,却斗不过更加刚烈的外婆,不到半日,便成了卤料缸里的安眠者,而鹅肝、鹅心、鹅肫则率先被煮成冒着香味的一大盆,我和表姐妹们偷偷跑到厨房,伸手一人偷一块大鹅肝,小孩子手嫩,鹅肝烫到必须不停换手、哈出热气,才能将其吃下去,但还是忍不住一会儿去偷一块,一会儿又去偷一块,直到被外婆发现:“不许偷吃!”她将一把菜刀膛地斩在木墩子砧板上,发出一声巨响,吓坏了所有小孩,但此时好像也已经吃饱了。

作为绍兴人,外婆斩得最好的还是白斩鸡。能斩鹅斩鳖,小小的土鸡哪里是外婆的对手,哼都不哼一声便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在外婆魔爪之下。烧一锅开水,外婆用一双爆满青筋的手像是挠痒痒一般把鸡往开水里浸一下,然后就开始给断气的鸡拔毛。再之后,便是端来已经烧开了水的大锅,把剥得光溜溜的几只鸡一起往滚水里放,滚完,又浸到一缸冰凉的井水中,使其皮脆弹,皮肉之间的脂肪也瞬间凝结成肥美的啫喱状。反复如此操作,鸡皮变得嫩黄晶亮,鸡肉则晶莹白皙,这时候外婆又把它们放到熟砧板上,拿起另一把大刀,开始砰砰地斩着,麻利斩完后又漫不经心地把块肉并拢起来,一刀铲进大白瓷盘子里,假装还是一只整鸡。我看着那骨头和骨头之间有时候也没完全斩断,渗出血来却还有筋膜连着。但作为绍兴人的外孙女,我却知道,这就是好吃的标志。因为外婆已经拿出第三把刀,咔咔斩着葱花姜末,全部倒进碗里,生抽加一点麻油,还要撒把糖,那白斩鸡肥美丰腴又滑腻的味道真是不枉刚才外婆在厨房中几轮的刀枪剑戟。

奇怪的是,天天斩这斩那,外婆似乎也练就了铁砂掌,不怕开水烫,也不怕偶尔的小刀伤。大多数时候她几乎是闭着眼睛下刀,大力地发着狠劲,我很怕她就此掉了一个手指或一个脚趾,但似乎有神佑,她每次受伤也迅雷不及掩耳,我只是在她出厨房的一瞬间,看到她掐着流血的地方,走去房间拉开抽屉,给自己缠上纱布,仿佛那都不是什么要害地方。那些岁月里,外婆做着菜,而我则被年轻的小姨和小姨夫“逼迫”着在隔壁房间和他们一起看借来的录像带,基本都是港产片,有的是黑帮斗殴的,有的是僵尸复生的,我一点不爱看,一到恐怖情节就用手把眼睛捂起来,小姨和小姨夫便在一边哈哈大笑嘲弄我,就像外婆硬要给我看的鳖头一样。有几次我禁不住在指缝里看到黑帮人物自罚,眼睛都不眨地把自己一截小指砍掉,那时我心里想的就是,外婆大概也能做到的,如果她还年轻,那可不就是录像带里的“女王蜂”吗?

当我胡思乱想着这些时,外婆却是一个数十年如一日不思考的人,在童年的我的眼里,她好像生来就携带大刀,不假思索地对着朝她袭来的鸡鸭鱼肉萝卜竹笋一顿大砍大杀。她说话好像从不走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根本不仔细看就下判断,对人也是一视同仁地凶悍,从她的丈夫到她的子女,乃至到孙辈的我们,她所做的动作就是骂一顿,然后给吃的,再骂一顿,然后继续供应吃的。她的人生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中,背向家人,忙忙碌碌地大杀四方,那模样仿佛是一个住在虎狼出没的荒岛上的女酋长。

现在回过头想想外婆这个人,比起跟我长时间相处如姐妹和闺蜜一般的奶奶,我并不了解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比如只知道外婆比奶奶的年纪小一点,但并不知道她具体是哪年哪月生人。外婆去世以后和妈妈聊起她,妈妈说,你外婆属鸡的,我这才反推出来,外婆一九三三年出生。从阴历生日来看,只知道她出生在夏天,且巧得很,外婆和我奶奶一样,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上有大姐,下有弟弟。但是和养成与世无争脾气的奶奶不同,外婆从小脾气火爆。据说她来自绍兴做黄酒的世家,但因为是女孩子,酿酒的家族生意自然是弟弟继承了。她的大姐性格懦弱一点,于是外婆从很年轻开始就成了操持家务的那个人,直至嫁给我外公,生了四个儿女,她依然把自己的老母亲带在身边照顾着。我至今还记得这位安静的、身型异常迷你的太外婆,驼着背,脸小而雪白,头发则不同于一般的老人,又长又密又黑。她的眉眼透出温驯,瘪嘴总是微微上扬,保持一丝笑意。太外婆在外婆的照顾之下,活到一百多岁才去世,她寿终正寝时外婆颇为得意,说家里的人都长寿。但说完这话不久,她自己便患上重病,且扩散到一发不可收拾,刚刚过八十就去世了。她的追悼会由我大姨小姨操办,我妈妈作为大女儿看了一眼外婆的遗容,心里默默地不满意。因为外婆活着的时候便反复强调,自己不要穿那种奇丑无比的寿衣,她想穿一身洋装,但大姨小姨还是让她穿上了寿衣。失去了反抗,也不再凶悍的外婆第一次顺从地、静静地躺在花丛中。我妈妈对我说:“八十岁出头,在以前可以接受,但现在老人都活得这么长。再说了,她照顾的几个老一辈,也都活到了九十几岁、一百岁。”

外婆走后,外公成了家里最大的“问题儿童”,脾气忽然变坏变冲,要做任何事子女都别想拦着。一度我妈妈和她的姐妹们都在讨论,是不是外婆凶狠地管了外公一辈子,现在她走了,外公就要开始无法无天做自己了呢?为此我特意回忆了一下,在我小时候,外公和外婆比起来,确实是一个完全不出声的小老头。能清晰记得的是,他好像特别喜欢花鸟鱼虫和大自然。是以,外婆家的后院砌了水泥的金鱼池,屋檐下则挂着鸟笼。外婆有洁癖,绝不许猫猫狗狗进家门,外公就把几条大狗养在了乡下,我还跟着他去偷偷看过。每到秋天,外公还会去浙江的山里打点小猎,最后其实也不会有什么收获,只是带回来一堆被散弹枪击中的麻雀。外婆总会一边咒骂,一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麻雀一只只如脱衣服般褪干净羽毛,然后放锅里油炸。说实在的,这些小麻雀在下锅前的样子让人看着惊惧,但炸过之后撒上五香粉,却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虽然常常害怕外婆的严厉,却又总会在吃到她黑着脸端来的食物时,心里“咯噔”一下子。要说外婆把爱藏在食物里了,那也是相当造作的描述,但外婆一定是把自己仅存的耐心,都给了需要料理的食物。比如在吃油炸麻雀的时候,我从没吃到过土枪的散弹,哪怕是一小块,那当然都是外婆事先仔仔细细清理出来的。

我从小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长大,在整个青少年时期,和自己父母相处的时间其实甚少。一直到前几年离了婚,才又有机会重新做回经常回娘家的女儿,有时候看到我妈妈戴着老花镜在看报纸剥毛豆什么的,就会脱口而出:“现在你越来越像外婆了。”

这种时候,我妈妈会羞涩地笑笑,尴尬地回答一句“是吗”。在外婆生的四个孩子中,她是老大,长得最像外婆也最漂亮,但妈妈和我一样,从小和自己的奶奶相处时间多一点,因为家里有四个小孩,外婆实在分不出太多的精力给到任何一个。最早的时候,外婆也努力地维持着做主妇和做女工的双重身份,但后来实在兼顾不了了,她也只能全职为家庭服务。就算这样,又要带孩子又要伺候外公,她很多时候还是一个人转不过来。我妈妈和舅舅作为老大和老二,有段时间交给了远在安庆的奶奶抚养,大姨一出生则被送到绍兴乡下,只有年龄和前三个兄姐差距甚大的小姨,外婆倾注了比较多的心血。但作为外婆最疼爱的孩子,小姨性格叛逆,一直不肯好好上学,也不肯顶替外婆进厂工作,一心要做大生意。且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小姨就东渡日本,结婚又离婚,让外婆骂干了唾沫也操碎了心,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有了孩子,外婆不放心小姨折腾贪玩的性格,又跑去日本帮小姨带,所以我的这个小我十几岁的表妹,实际上是外婆一手带大的“幺女儿”。

外婆的三个大孩子基本都不太满意她的偏心,但家里确实就是外婆“一手遮天”,任何人都没有发言权。我从小在我妈妈的影响下,也会默默对外婆有一些看法。比如妈妈曾对我说,我出生的时候,外婆看了一眼摇篮里的婴儿,就吐槽说:“太丑了,这怎么可能是丽丽的女儿。”

再来就是每年暑假的时候,我都会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这期间我妈妈为了好打理,就给我剪了当时很盛行的“游泳头”,每天顶着极短头发又黑黑瘦瘦的我,被外婆评价说:“像个儿子。”

小孩子的心里,本以为她是夸我上蹿下跳活泼好动,但外婆就偏要补充一句:“没有小姑娘的安分、漂亮,像个男的。”

这种时候,我气得在心里骂她:“你不也凶得像个男的?”

但这样的话,我是万万不敢说出来的。在外婆家的夏天漫无天日,总会遇到一些不公平的事情,除了这样的言语损人,我还会发现外婆只要觉得我吃某种零食吃多了,就会喝令我停下,且拿出铁皮饼干罐藏起一些,毫不掩饰地宣布要留给我的小表妹或者我舅舅的女儿。我认为这是她赤裸裸的偏见,更珍视自己的亲孙女和家里最小的孩子,于是我在这种时候就会大声疾呼“不公平”,而外婆则会说出更气人的话来:“哪有什么公平。我劝你一句,各人有各命,不要强求。”

这句话说出来,真的可以把我气哭,所以我就强烈向妈妈要求,今后再也不要去外婆家了,纵然有外婆做的各种美味,我也不想去了。妈妈看着我生气的脸,更多的是失望吧。毕竟她和自己的母亲就没建立起太良性的母女关系,这一辈子她总在埋怨自己的母亲没有给足自己应有的信任和宠爱,结婚之后只要和爸爸吵架了回娘家,外婆不仅不安慰,反而会骂得更大声,连带着女儿女婿一起骂。送我去外婆家度假,都说隔代亲,想必是妈妈想通过自己的女儿,修补一点自己和外婆之间的嫌隙吧。没想到,这事不仅没成功,矛盾还隐隐扩大了些。

一直到读大学,我和外婆之间的关系都淡淡的,偶尔跟着爸妈去外婆家蜻蜓点水一下,也是陪外公聊几句天,并不知道该和依然在厨房里忙碌着斩这斩那的外婆说什么。然后有一次,非常意外地,外婆并没有端出她拿手的白斩鸡来,而是专门拿了盆长得特别像外面快餐店卖的炸鸡翅,推到我鼻子下面。

“据说你现在都爱吃西餐了,这个是西餐吧,我专门找人问了方子,你尝尝看。”

外婆说这些话的时候还是面无表情,而我也懒得去和她解释,这种不算西餐,我也没有背叛自己的江浙胃,只是觉得年老的外婆在这时,竟然对我有了一丝讨好的感觉,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当时的我推测,是因为她一向特别重视的亲孙女和小小女儿,读书都不咋地的原因吧,从小押错了宝,现在自然要回过头,对之前不太待见的大外孙女好一点。我也表现出懒懒的姿态,吃了口鸡翅,但这哪里是她专门找人要的方子,分明就是小时候油炸麻雀的鸡翅版本。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口吃得,淋漓酣畅,但我的委屈也上来了,烫嘴的炸鸡翅撒了五香粉,真是久违的、只有外婆能做出来的野性味道。咬到里面的汁水还是饱满的、滚烫的,我竟然被这样的炸鸡翅烫出了眼泪,从眼角一直流到鼻尖,咸咸地给鸡翅加了味。外婆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好吃?嗯,好吃我就放心了。”

她很平淡地,用围裙擦擦手,就回转去厨房了。

这种感动一直存续到我要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出发前一天,我正在往大箱子里填行李,妈妈拿来一只信封,里面是厚厚一叠日元,她说是外婆私下里要她给我的,一共二十万,在当时,对还不满二十岁的我来说,真是笔巨款。我伸手接过,第一次想要到外婆面前,真诚地感谢她,毕竟外婆也是通过给小姨辛苦带娃,才存上了这样一笔私房钱。但我还没开始发挥我的感动,妈妈就为难地接了一句:“但是外婆要求你,拿了这个钱,要把这些东西带到东京,给你小阿姨。”

我惊讶地看着她吃力地拖过来一整块咸肉、一整只腊鸭,还有一个报纸包,里头都是霉干菜和笋干。这三样东西放进箱子,味道会沾得到处都是不说,那我就别带自己的衣服和日用品了。顿时我哑然失笑,怒火又上了头。我立刻翻脸说,钱不要了,她只是想着自己的小女儿、小外孙女。妈妈看我暴跳如雷,也是各种为难,一边要劝我消气,一边则看着这三个大件忍不住笑出了声。

最后还是妈妈和小姨晚上通了个电话,询问她东西是不是可以邮寄过去。小姨一听内容便露出了嫌弃的语气,说完全不想要这些,让我光拿钱,把东西扔了吧,反正她会和我爸妈串通好,到时候告诉外婆拿到了就行。这样的结果,倒是让我又有点愧疚了。这咸肉,这腊鸭,记得外婆用咸肉切了片蒸毛芋艿最好吃,腊鸭也是用大锅蒸煮了,下面垫着绍兴乡下拿来的新土豆,软软糯糯,鸭油都浸在了土豆里。更别提霉干菜和笋干,绍兴人就是靠这样一锅掀开后冒着热气的黑乎乎的霉干菜烧肉或笋干烧肉,才能提起对生活的勇气的呀。就这样扔了吗?爸爸妈妈在一边安慰我,虽然他们两个人吃不完这一大堆,但还是会努力吃不浪费的,我这才松了口气。

落地东京,当晚小姨就拨通了外婆家的电话,让我和外婆说几句。她果然一上来就问了,东西都带到了吗?我违心地回答都安全带到,然后又谢谢她给的钱。另一头外婆暂时收起了凶巴巴的声音,听着感觉有点眉开眼笑的意思:“钱要拿去旅游、买衣服,不要一直存着,不要去打工。东西是多了一点,都是绍兴乡下寄来的,你扛去东京,占了你箱子的地方对不起了,但这东西也是让你想吃中国菜的时候,就到你小阿姨家,和他们一起吃的。方子我都写给你小阿姨了,她会做的。”

“好的,外婆,我知道了,我们会吃掉的。”

我心虚地看了一眼小姨,她一边抽烟一边朝我眨眨眼。不信鬼神的外婆轻易就相信了她的小辈们的鬼话,让我第一次有了不忍。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没在上海,给妈妈打电话,她并不要求我特意回来参加追悼会。妈妈淡淡地说,知道我和外婆不亲,反正也是最简朴的最小规模的告别,所以不必勉强。过后的某天,我们一起整理着旧相册,忽然就看到了外婆年轻时候的照片,这是我记忆中模糊的部分,仿佛从我认识她的那天起,外婆就是个手拿菜刀的凶悍的老太太,从来不曾少女过。但照片中的外婆,美得俨然像个混血儿,面孔立体,五官清晰,一头俏皮的卷发,穿各种蕾丝或大荷叶边都是公主的模样,脚上的高跟鞋也都是丝绒的。这一瞬间我明白了她为何坚持要在自己去世之后,不要穿寿衣而要穿洋装离开。可惜的是,在我记事之后,外婆已经是常年着黑或深蓝,加上一条各种血渍污渍的围裙。当你要持大刀斩向生活之时,洋装就会成为自己心中的负累。

我外婆确实是个人物,她不信鬼神,其实也并不信任何人,是因为她早总结出,生活中任何人都不值得她去信任。她这一生,说不上是过得爽利,还是过得辛苦,她只是强迫自己完成了很多的任务,只要一路过关斩怪,她就可以不思考目的,不琢磨误解,不去咀嚼自己生活中那些难以下咽的部分。

还记得儿时某个酷暑难耐的夏日午后,忘了是因为什么和外婆置气,她还在菜场,我一个人气呼呼地跑回没有人的外婆家,左找右找没有水或者饮料喝,冰箱里只有外公前晚上事先放好的罐装啤酒,一个个都冰得透心凉的样子。我愤而打开一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不久却感到一阵眩晕,直接倒在沙发上睡得不省人事。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了,纱窗上破了个洞,蚊子在我耳边嗡嗡,窗外蝉鸣阵阵,一架华生牌摇头风扇在离我八丈远的地方无效地哼唧着,给出一丝丝细不可闻的凉风。我一骨碌坐起来,回想了几秒钟,意识到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可能要被外婆揍死了。这时候外婆端了碗绿豆汤过来,里面放了百合。她黑着脸上上下下打量我,我以为她要怎么骂我,但她竟然带着哭腔说:“你吓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