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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梦者

2024-12-03徐佳贵

上海文学 2024年12期

等了半小时,方丛伊才晃荡着在路口出现。他叼着烟,肚子里装着书上学不到的关于这条老巷的一切。其实多数人对他肚子里的老巷也没有热情,他们惦记的只是巷口的街机厅。走近了,方丛伊拉开腰包,每两人分一把工具,再反手把烟头弹飞到河里,领着我们踱到了马路对面。

街机厅,四面的墙像是新粉刷过,但墙根的油渍、脚印、蛛网,还是暴露了它年深日久的本质。老板姓姚,和这屋子一样年深日久,见了丛伊哥,眉宇便如同捏成团的厕纸似的,靠着分子力自动舒张。喏,就那台。他手往角落一指。赶紧的吧,新机子,不能就这样成了赔钱货。方丛伊来到墙角踩掉蛛网,把机器搬过九十度,抽出螺丝刀卸掉后挡板。上次谁修的啊,线都接反了。情况有点复杂,你呢也别当甩手掌柜,要什么零部件安回去,就搬张凳子寻来给我,可以提高点效率。

这些要人伺候的话飘进姚老板耳朵,叫他心里冒火。但老板自诩无师自通,结果线都接反了,他实在没能耐和专业人士计较措辞问题。给孩子们换过铜板,他就照丛伊哥说的做了,这头一人半身埋在机器里,那头一人边抹汗边在地上给零件分类,两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孩子们领了铜板,分散到两侧有空位的地方。只有两台机子,空位早先被人占了,那是两个眉发五光十色的社会青年,正对着各自的拳皇97汗出如浆地忙碌着。

照事先安排,我应该站在姚老板和孩子们之间。一只眼可以放松,品评台前的操作,一只眼则高度紧张,提防老板和闲杂人等的异动。每个操作台前分配两个小鬼,一个机灵点的望风,另一个笨得令人发指。如果一切正常,我就会使个眼色,收到眼色的机灵鬼会侧过身,确保外人的视线被挡死,然后静悄悄掏出方丛伊刚刚分发的工具,一点点探进两公分开外的凹槽。那是一根铅丝,弧度恰到好处,叫末端精准打到计数器,制造出投币的假象。这样一来,铜板就彻底变成象征性的,再烂的技术也能在台前屡败屡战,把攻高皮厚的骄兵悍将一个个磨损到空血躺平。

照理说,每投一币,机器都会叫唤一声,但方丛伊上次来大修时做了手脚,这些机子就像调教过的宠物狗一样,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只是姚老板比较警觉,长时间没听到金属落肚为安,他就要抻长脖子,悻悻地往外瞄一眼。这时,我就会轻咳一声,提示机灵鬼往槽里补一枚,权当对老板的安抚。机灵鬼们起初很配合,不想几轮过后,却开始忘情加戏。一位瘦高个一拳擂向搭档的颧骨,另一只手猛地摊成巴掌,插到搭档掌心下方一捶按钮。许是搭档又慌忙补了一下,屏幕上的宝刀就挥空了,关羽被随后冲到腋下的胖子一个抱摔,折掉了最后一条命。瘦高个拉高嗓门宣布,你是扶不起的阿斗,搭档则朗声回答,士可杀不可辱。真是,两个显眼包,该我去劝架了。可姚老板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他的臀部离开凳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下落,叫我一时进退维谷。

关键时刻,方丛伊蹬了一下腿,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碰着了露出瓤的电线。姚老板只好又坐下去,俯身问候他的生死。方丛伊答:活着呐,别催。给我刚拧下来的螺丝,还有扳钳。姚老板环视一圈说,哪儿有螺丝,没瞅见。怎么可能,刚拧的,你眼花了吗?姚老板从上衣兜掏出眼镜,戴上去找子虚乌有的螺丝,他背后远端的二人组终于统一意见改用魏延,危情如愿得以化解。

不想,一位彩发青年的行动轨迹却有了意想之外的变化。八神庵被一招连击KO了,可青年却没有恼,单是从位子上站起来,插着口袋侧移两步,对小鬼们的挥汗如雨萌生了好奇。我想回身引开他,却来不及了。许是贪心,许是想着一劳永逸,一对组合拿铅丝多敲了许多下,屏幕顶端的投币数便失控地翻滚起来,突破了理论上的峰值。

小子,你是把你爸办厂子的钱都砸上了吗?

我咳得前仰后合,可是已无法挽回局面。姚老板从凳子上跳起来,向青年暗示他从未收到过如此巨款。好在方丛伊撑住后挡板,紧跟着从机子里滑了出来。他往抹布上蹭两下煤黑的手,就把胳膊伸到两方之间,开始收拾局面。

姚老板的手架在他胳膊上,连上胖子的腕关节,虎口往里收紧。那个胖子脚下的汗和泪水迅速汇成湖泊,却没有能换来宽恕。地一下,铅丝从手心滑脱,方丛伊蹲下去把在湖心下沉的铅丝捞起来,拿布把上面的液体一层一层抹掉。好吧,我提醒过,这么干会被抓现形,可他们就是不听。这是睁眼说瞎话,但本意不是推卸责任。喏,机子好了,跟原装出厂一样,你验收一下。他一面说一面踩住门槛,点着一支烟。这趟算免费,要是还不够,就来我的店,存的软壳你抽几根,咱们就当两清了。

折腾这么一出,方丛伊反而要赔钱赔烟。彩发青年看完了一出戏,脸上带着“还有这种事”的表情,满意地出去了。姚老板吐口气,说:好吧,我不和崽子们计较。他脸上的褶皱经历复杂变化,落定成“你图什么”四个字,对此,丛伊哥却未回应。这趟出发前,他给过说法,说是快期末考了,越是无可救药的憨货,越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提振信心。

作弊的胜利也是胜利,只要没人强调那是作弊就行。此行的机灵鬼们都很乖觉,遵了丛伊哥的嘱,保持欢声笑语,大体杜绝了不必要的言语刺激。出门后,世界就安静了,怎奈那个憨胖子像是没过足瘾,回去的路上在其他人表示欣慰之后,又怯生生地补上一句:可惜最后曹操跑了,刚才手该再快些的。一旁的瘦高个再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去,震得胖子胸脯剧烈摇晃:曹操跑了就是结局,正儿八经的结局,你说他要是被逮着了,还会有后来的三足鼎立吗?

三国是在曹操没了以后才开始,胖子不晓得,好在前半句他听懂了。于是他一扫愁容,两腮挤出两坨格外丰满的笑。这个……能不能送我?回头拿全套高达和你换。其他孩子都把铅丝还了回去,他却表达了对于神器不合时宜的留恋。可是,倚着护栏的方丛伊把自己埋在月影里,脸上始终没有表情。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一样特种工具,要申请专利的,怎么能说送就送。你们呐,回去还是锁上嘴巴,别说来见过我,小心家长人到中年肝火上蹿,往死里揍你。

管他们叫“孩子”,其实当时的我年纪也不算大。只是刚参加过成人礼,于是觉得自己跨过了一道门槛,和仍在门槛内挣扎的“孩子”们俨然属于两个群体。但是方丛伊提醒我,我其实还没跨出去,眼前还有一道槛,那就是高考。高考之后,我会平生头一遭离乡背井,那才算是真正脱离了孩提时期。

丛伊哥只比我大六岁,但摆这种上辈人的谱,我也不会和他计较。说着,我随他走进和憨胖子家隔了两个门面的馆子,各要了一碗猪脏粉。方丛伊问:新区那边吃不到这么正宗的粉吧?其实从老巷搬出去几年,我一直在家或在学校吃饭,新家附近有什么馆子我都没有调查过。老巷的邻舍,除了丛伊哥基本不来往了,关系断了也就断了,就好像身上被生生剜掉一块,但仗着年轻细胞繁殖迅速,希望假以时日还能再长回来。

方丛伊抄起酱油罐子,往粉上浇了一圈。和出众的修理手艺配套,他能在粉上信手浇出一个规整的圆。以前我会和他比试,结果总是我输,因为线条延到一半就漫漶了,只能提前弃权。这次,他看我直接推走罐子,嘴角便微微一抬,把头埋在米粉里,没有再评论什么。猪脏粉滑溜,三下五除二就都嗦干净了,他把筷子拍在清汤上,说刚才又加了一碟鳗鲞,你悠着点吃,不急回去。

印象中,方丛伊从来不碰鳗鲞和其他一切水产,可以说枉在海滨小城活了这么多年。方伯伯本是渔民,从离城区很远的河海交界处迁来,那条河不是门外那条护城河,但与护城河相通,因为河水一天天变得污浊,很快鱼虾绝代,才举家搬到了看不见海的岸上。记得我爸说过,按理方伯伯可以跑去更远的海上捕捞,但他两相权衡,说再受不了那种腥臭逼人却依然穷得叮当响的生活,便一咬牙出此下策。方伯伯学名叫方明,和我爸做过一年小学同班,此后就再没进学。再后来,方伯伯变卖了大部分家当,靠这笔钱托我爸还有别人打通关节,在城里安顿下来。

当然,不管我家还是方家,照规矩说在城里都是暂住,都是乡下户口。老巷左近按臭气的浓郁程度形成鄙视链,鄙视链底端也就是最臭的一段全是外来户,也似乎要永久保留外来者的烙印。进城时,方明还是单身,家的门面比已然娶妻的我爸家更小。两年后,鄙视链上半段的住户便迎来转机,市里决定把那半段河填了,原址变成连接新旧城区的高架桥的一部分。

至于另半段河,则没有了下文。据说是市里一帮退休老人集体进谏,说现今城里只此一条河,都填了就会造成生态灾难,以及文化灾难,进而影响经济。这叫市领导犯了犹豫。整日鼻子受罪的老爸说,他当时很恨这帮老头,而他不过是基层公务员,对高架桥工程只是参与,不可能左右决策。至于方明,许是他的鼻子在海上时就麻痹了,许是当时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又过一年,一个城里女人就进了他的家。女人皮肤白晳,五官标致,这让许多街坊感到自己的想象力受了侮辱,百思不得其解。

几经打听,人们才知晓了个中情由。原来女人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一个在“文革”中病死,一个下乡后自己吊死,她回城时寄养在一户远亲家里,整日给远亲端茶送水,擦窗洗地。后来远亲也挨了整,自顾不暇,对于离家出走的“女佣”也就没有留意。流浪一段时间后,她不知怎地来到了老巷左近,碰上了方明。许是方明对海上生活的熟稔让陆生的女人感到新鲜,许是在酒后他发了什么毒誓,他们很快确立了特殊关系。成家的决心,至少有一小半来自方姨,简单的婚礼后,她的肚子就大起来,在旧居粉刷一新不久,诞下方丛伊。

问题是,脱离了海的方伯伯发现,岸上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陌生。岸上到处都是机会,但渔具零售、水产批发,生意却跑一笔黄一笔。不久,他的合伙人因为往鱼药里掺甲醛被抓,他好不容易撇清关系,逃脱牢狱之灾,可血本再也收不回来。船老大,他也做不回去了,或许也从来没有做过。传说中他在水上时的手下一个个开始暴发,但这些手下觉得方明每个毛孔都发散着晦气,对于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过他的手下,也都觉得没有必要再出面澄清。

方明能从一箩今天的鱼里一条条拣出掺着的昨天的鱼,但没法和人解释他是怎么做到的。渔船的柴油机停转,他抄一把扳钳,左一拧右一扭,机子便又轰隆隆蹦起来,可柴油机普遍更新换代后,原先可以拧的位置没了螺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有人说,他是得罪了老天爷,在我们的理解里,这位老天的学名就是时间。不管怎样,之后的方明只是酒量越发见长,给人打零工,再去老相识的饭馆里买醉。那些老相识本是渔户,平日允他赊账,而方明也一直没有还的意思。每回到了过年,都是方姨背着老公去赔礼,顺带和债主交涉早先欠的余款能否通融,允许他再次延期。

方明对酒的要求越来越苛刻。他说,要是度数太低,他就没法把脚下的水泥当成水,走路就会缺少水上漂移的松快感。在陆上泅水的时候,他也有可能表现出建设性的一面,比如诊断厨房龙头漏水,是因为底下哪一截出了故障,然后去仓储间,三两下剪一段废旧的皮管,大小刚好可以替换破损穿孔的管道扣环。插孔不出电,是火线零线还是地线,然后麻利地挖开地板,拿新线换掉旧线,等酒醒后再用水泥把砖糊上。他那里有一套从船上带下来的老旧设备,水电都能测,具体怎么测只他自己知道。我爸送一只新款测电表给他,他却当我爸的面把这只玩意儿砸得粉碎,说做事的门道在脑壳子里,在十根指头的感觉里,不是这些专门应付傻子的洋玩具可以取代的。

他的无可取代,在旁人看来显然是幻觉。然而通过遗传,幻觉似乎有了变成真实的可能性。是的,在生命的头几年,方丛伊就显出了心灵手巧的特质,那些老旧设备,他碰一次方明打一次,却没让他学乖,继续趁老父外出讨酒的当口偷玩得忘乎所以。而且青出于蓝的是,方姨早早教他认字查字典,方丛伊在知其然后,开始明白了某些所以然。进学以后,他便创下了一学期内各科考试全满分的记录,把那小学班主任感动得花枝乱颤,在家长会上动员所有人务必调整眼光放下城乡尊卑之别,向这对母子求取经验。于是,这座河边气味最浓郁的老屋一时升格成了一处景点,随时会有街坊以各种借口上门参观,向方姨咨询让自家孩子在学业上脱胎换骨的意见。

显然,他们什么也见不到,除了一台随时会断信号的电视、四腿长短不齐的饭桌兼书桌,就只有方姨脸上全程挂着的拘谨和窘迫。她说,该是我运气好吧。这种话只能被他人理解为谦虚,过分谦虚,便是虚伪的同义词。也是在那段时间,刚刚生产的我妈开始频繁抱着我往方家跑,我通常都在睡觉,可她还是想方设法,要把她在方家感悟到的东西提前托梦给我。所以从很早开始,我就感觉脑袋里被塞满了各种声音,若干年后,才发觉这户邻居就是这些奇怪音响的来源。头脑的饱胀感消解了,对于源头的亲切感也让我变成了方丛伊最起劲的追随者。那几年他先是步行,再变成骑车上学,而我总是和他使用一样的交通工具,两人保持在两米之内,堪称形影不离。

至于追随的内容,我家人则有误会,因为那根本无关学业。方丛伊进了初中,开始喜欢上赛车模型,基础配件就是邻街小超市里十来块钱的粗制滥造。他会拿着钢锉,小心锉掉零件板上的每一处毛刺,涂匀每一处502胶水,力求外观和正品一样精致、完美。至于我,在一次把车前的保险杠多锉掉一个角之后,就被他轰出了生产车间。外观是一方面,此外还需要电力,超市配件动力不足,就需要对电路进行改装。通常情况下,电池和废塑料由我从家里拿,要是不够,他才会偷剪几根方明老旧设备上的电线,权充试验的材料。

车间所在,就是方家前厅,只能在方明不在家时开工。但方伯伯难保不会提前从酒馆回来,所以后续情节如何,全都要看运气。运气好时,方明会喷方丛伊一脸酒气,夸他如何照搬了自己的基因,甚至当我的面一把搂住他的头,嘟嘴向下鸡啄米似的亲了又亲。运气差时,他则会留意到几根电线似曾相识。这种敏锐会唤醒他的中枢神经,指挥他的手去摸旁边能摸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往方丛伊身上招呼,那些劲风凌厉的声音会吓得我拔腿就往外跑,之后至少十天半月不敢在他家门前驻停。

方明的攻击性,是针对所有人的,但对方姨,施展拳脚的次数似乎要少些。毕竟方姨早已学会沉默,明示、暗示她担的责,她本就不会讨价还价。可是在另一面,方姨平日也总是给足儿子零花钱,毕竟方明平日除了自我证明的花销,也从没给方丛伊添置过任何东西。不管她的本意如何,这就成了斗争的经济基础。方丛伊吃的盐巴少,他的斗志和所引发的斗志都格外昂扬。赛车被打烂一次,丛伊哥就再去弄一辆,添几处新配件提升马力,若干天后再被打烂,如是循环。

渐渐地,方姨供不出钱了,而丛伊哥自己对赛车的兴趣也渐渐淡了。这一部分是因为太耗时间,学业被拖累,一部分是因为拿这些模型去参赛,他从没有获过像样的名次。他把其他所有爱好都停了,专攻此道,但学校和市里组织的模型赛只有竞速一种类型,美工和手工全无同情分。相比正品买家的车轮可以在赛道上擦出火星,丛伊哥的车一上跑道,收获的却是旁人错愕的目光。错愕的意思是“这都可以”,接下来就会变成“这都想赢”。也就在最后一次失利后,他举起自己打满补丁的模型朝裁判席砸过去,没有砸中人,却还是收获了学校的记大过处分。之后,他就把家里车间的工具统统打包,属于我的还回我家,其余的全部用榔头捶扁、用脚踩烂,末了总结说,他好歹悟出一个道理,有些东西是你天然爱不起的,那些东西看上去人人有机会,其实只不过是拿信这套鬼话的憨憨凑背景布罢了。

问题是,他似乎还是相信,有些极个别的事还是人人有机会的。进了高中,他放弃了几乎所有的爱好,开始一门心思刷卷做题,只是排名不升反降。这开始了另一种恶性循环:他越来越不搭理我也不搭理别人,家人在他的日常中就越重要,他就越是急于摆脱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处境。摆脱不了,就影响考试发挥,发挥失常,心态就越发失衡。上到高二,他才决定改变策略,留在学校食堂解决正餐,直到晚自习后回家。其实晚自习结束得也没那么晚,于是他学会了在黑黢黢的马路上晃荡,一直晃到算准家里人已再受不住困意侵袭,先于他结束了属于这一天的焦虑与期盼。

所谓的“家里人”,貌似专指方姨。方明通常在酒馆通宵,直到一次,得了重病的方姨恳求方明代自己出门去寻儿子,事情才起了变化。打后半夜开始,方明守在学校门口,直到第二天一早方丛伊现身,才又悄无声息离开。方丛伊怕被方明秋后算账,可结果却是方明自己消失了。他消失的钟点不详,按多数街坊的说法,那是在方明熬夜当天的日落之后,新一轮的夜幕降临之前。

整整一年后,方明回来了。他向老婆孩子保证,自己不会再出去了,因为家里的大半债务已还清了。确实,那段日子方明似乎和家人还有联系,而来敲方家门的债主也越来越少,方姨平日出门给别人家做临时会计,气色也变好了许多。大伙打听一阵才明白,原来方明是和姚老板搭伙,寻到了一条倒卖游戏机的路子。红白机和街机,姚老板运营了两年,发现这条财路比起竞争激烈的家电市场更有赚头。方明入行时已太晚,好在别个内地省份还有拓展空间,他被找去管库房、装卸货,报酬也差强人意。问题是,这些钱一半给姚老板收走,一半拿来还债,实际上他除了酒饭钱一分也没剩下。当然,有酒钱也许就够了,加上连月奔波,腿脚变得不灵光,他也想着趁早衣锦还乡。就在这时,姚老板决定在老家开一家街机厅,选址就在老巷的库房。这只是为了锦上添花,所以装修简单,到落成后,方明就成了店铺看守的不二人选。

方明当面向老板赌咒发誓,可姚老板还是做了以防万一的布置。他让自己老婆留在店里,在前台装了监控,以防方明酒瘾发作,监守自盗。至于老婆会不会被偷,姚老板倒不担心,因为几年来方明的样貌变化,不可能再对任何年龄段的异性构成一星半点的吸引力。方明和我爸同岁,这会儿看上去却像是比我爸大了至少一轮,四十出头,穿一件波浪纹衬衫,却越发反衬出花白的鬓角和不自主蜷缩的脊背。坐门口时,他会同时依据自己的皱纹、服装、身份证,展示三种年龄让过路人猜,每次路人都会勾选三者中最大的那个选项,然后目不斜视地加快步伐,一点也不给他摇摇晃晃迎上去解释说明的机会。

这样下去,方明的存在必然影响生意,于是姚家老板娘找他谈话。方明答应控制酒量,从此洗心革面。其实即便没有老板娘的谈话,他也不能像抽水泵一样无限制地灌自己了。在不沾酒时,他的嘴角也会不自主地抽动,不时干呕几声,再来几次如牛喘般粗重的呼吸,表情连带神志才能略略恢复正常。方姨给他换了小号酒瓶,他也没再偷偷换回大瓶。晚九点半,曲终人散,他把瓶子里的最后一滴摇出来,用指头接住,抹到唇上,才意犹未尽地起身去拉卷帘门。拉到底后,对着在门上折成七八段的影子,他又观察了很久,直到再观察不出什么东西,才一提裤腿两脚一高一低折回去,捶着铁锁大呼小叫地喊他老婆开门。

每次,那道铁门都会匆匆拉开,随后更加匆匆地关上。也许只有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对于多数人,他们只知道老巷也有了一个与时俱进的去处,这是之前他们不敢奢望的。我是班级里出了名的乖乖孩,老爸几次威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所以对于街机厅我从来都只是经过,在同学那里听懂了游戏规则,而从未亲口尝鼎一脔。有一阵,老巷入口的电线杆上被人挂上横幅,鲜红的底布写上“电子毒品,祸国殃民”,可没几天就被城管以影响市容为由摘下来了。之后墙上又有了涂鸦,咒骂姚老板断子绝孙,可老板不在此地,这些涂鸦又很快被小屁孩们留下的白衣红衣或是春丽主题的壁画覆盖,没入了肉眼不可见的地层。

到了寒假,我对自己家门口的诱惑再也无法忍受了。看一整天电视,是爸妈默许的,为什么游戏就不行了呢?我不想再骗自己,想要真诚地面对自我,于是在一次名义上是去书店实际上是瞎逛的外出途中,我在那间门脸的入口处停下了。内心还有犹豫,结果犹豫的目光躲闪不及,正对上了门内柜台后的那双老眼。那双老眼和下方两片枯瘪的唇同时一开一合,像是在说:唉呀呀,这么大点岁数都戴眼镜了,放假就该有放假的样,要懂得劳逸结合。

就这样,我咬咬牙,平生头一回在这个位置选择了左转,平生头一回站到机器前方。大冬天的,掌心手背竟全是汗。汗落到摇杆上,一时打滑,便见得天地一片血光,整条黄槽从右端一退到底。不要紧,再来。方明离开座位,走过来一搭我的肩,笑眯眯地低语一句。他攥了十枚铜板,哗啦啦全填到币孔里,这份慷慨足够让一只菜鸟当场进化成老鸟,顺带把一整块的午后时光啃噬净尽。

这谁家的崽?手这么残废,经得起这么照顾吗?果然,有成年人感到愤愤不平。里间的姚家老板娘闻风扑了出来,挡住方明折返柜台的方向。她语速如冲锋枪,很难算清要多久才会换弹夹,我坐在机子前,如坐针毡,对下一关敌人的好奇烟消云散。当断则断,我鼓起勇气一点方明的胳膊,说我今天还有下学期的教辅要买,咱们就此别过。低头出门,不想又撞进另一个人怀里,定睛一瞧不是别人,正是方丛伊,他们高三还没放假,他不知何故提前回了,竟一头扎进了剧情最尴尬的桥段里。

丛伊哥……我问候一声,声音细得像苍蝇脚。我以为他会指责我,可接着就发现,我根本没有我所想象的重要。老板娘见了丛伊哥的怒容,也有些吃惊,自动闪开一个角度。方丛伊在店面台阶上站定,保持躯干干干净净地在门外,出手揪住了方明的衣领。

浓郁的白气,从方丛伊的鼻孔不断涌出。他换手去夺他爸手上的酒瓶,没有成功,接着想要把方明从门里拽出去,但前提是自己不进店门,所以这样的任务也注定了不可能成功。狗崽子,你要干什么?方明猛地一挣,顺势扇了他一记耳光。方丛伊失去平衡,一手撑上石板地面,手的边缘补过来几双鞋子,那是有好事者围上来,咬住小指关节,吹着口哨开始起哄。

找份正经差事吧。这种地方,和发廊赌馆有什么区别?尽管嘴角渗血,丛伊哥发音还是字正腔圆。

区别?区别大了!尽管用了感叹号,方明还是先收了声。这活儿可是你姚伯主动给的,你爸在人前,这点面子还是有的……

好吧。方丛伊滚烫的目光冷却下去。你是烂泥扶不上墙,算我白讲。

这几句话,不禁让我感到困惑。只要有技术,穷人在此也能玩到爆机,这应该属于常人“爱得起”的东西,丛伊哥却报以憎恶,可以说一反他的常态。也许人就是一个矛盾体,也许他这样的表态另有原因。不管怎样,周遭的观众脸上保持着如霜雾般暧昧的表情,不久便散场了。街机厅的敌与友自此都认定方家男人的不可理喻,大伙聊起他们,往往也用“那个老的”“那个小的”,不再称名道姓。

至于耳光留下的五指印,似乎透过表皮,印到了真皮层,在开学后才完全消掉。开始两天,丛伊哥还避不见人,但很快他又走出家门,似乎是把手印当成勋章,有事没事就在人前晃荡,生怕别人没有机会感慨欣赏。有人说,这是方丛伊被打出毛病了,但学校老师没有采信,因为他的排名在连续滑落后居然稳定了下来,这表明他没有疯,而是学会了调整心态,坦然面对一切。对此,我爸妈还是报以赞赏的,尽管打方明回来起,他们就不准我再独自去方家做客了。天气开始回暖,而方家对我来说也逐渐变成了信息黑洞,一些人找我印证关于邻居家的流言,我也只能抓耳挠腮,如实以无知无能作答。

直到经历春天,又到夏天,街机厅门口添了块黑板,上面描着一行“未成年人不得入内”,我才明白有些历来的规矩已经变了。据说全城的游戏厅都被要求展出这句声明,在清查行动期间谁家若是没有声明就要关门大吉,甚至要去班房里待上至少一个星期。至于巷口的这行字,是方明自己写的,他没有进班房,只是随方姨学会了写字,觉得够用了,从新学期起,他便开始了对更高级事物的追求,说是要讲究审美了。风声过去,他就把那行“不得入内”擦掉,开始在黑板上练起了别的字。他练了好几天“方丛伊”三个字,无法满意,擦掉后就呆望着板上残留的粉笔屑,像在思考拿什么去填补这份空白。那件波纹衬衫,波纹也洗褪得差不多了,倒是花花绿绿的石膏粉,在他前襟留下了众多状貌瑰奇的图案。洗一次,又染上一次,一天他灵光乍现,意识到图案比文字容易把握,便转而观察起了机器屏幕上闪烁的内容,打算从变动不居的画面上裁下某个局部,加工成自己的作品。

人物太难,他决定绘景画物。景物也不是静物,而且物的出现有一定随机性,有时屋旁瓦罐里掉出来的是包子,有时是烤虾,样态也不尽一致。还有箱子,里头是掉出长刀还是斧头,会直接影响角色的攻防,他也要把所有可能性列出来,位置一一标记出来,才让自己感到满意。包子和虾的像素很低,他就在买早点时去观察街头一笼笼真实的包子,为色块补充细节。到后来,他画的虾和包子已能做到纤毫毕现,似乎可以直接寄给出版社,拿去当青少年读物的插图了。大材小用,生不逢时。对于趋附时尚的老朽,竟有玩家从开始的鄙夷变成了半调侃半衷心的赞叹。之后,那位和我同年级的玩家就向他建议,这些玩意儿更适合画在纸上,一页一页攒成一本书,要是书真能出来,他就会出双倍价钱,把初版初印都买下来。

事实是,他们关心的根本不是画的美术价值,而是虾和斧头出现的位置。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这种东西有个专有名词叫“攻略”,人人都需要它,但不会真有人花钱买它,这纯粹是当雷锋,为他人一闪即逝的福祉义务劳动。可方明却不这样想,他似乎觉得一般人还不配享有义务劳动的光荣,于是颇为干脆地采纳了这项提议。他开始收集方丛伊用剩下的草稿纸,不久又从酒钱里匀出一部分,买下两刀干净的美术纸,走上专业之路。为捕捉画面,他会搬把凳子坐在玩家身后,捧着画纸的姿势,有如正经的写生。画得多了,他的五指连带整个人也灵动起来,算计纸币和硬币的总额时,目光就像清空气槽、放出大招的一刹,和在鱼儿落网时猛拽的那一下,起落迅捷精准,有如回到了某个遥远或本不存在的叱咤风云时。

到成书时,已是盛夏。那天,方明在街机厅挥汗如雨地展示订了一整排订书针的画册,在老巷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我也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去了,结果在门口只看见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仿佛明星剧团的下乡演出。待挤到最前,内外两层观众却已传阅完了,第三层观众阅到一半,扯破封面一角,方明就把画册抢走,宣布展览结束。待满溢着汗味的人群散去,方明把画册夹到潮湿变色的腋下往外走,可在踩上门槛时又停下脚步。卷帘门的阴影里,他又把画册一页一页掀开,用布满茧子的指头把纸上的水渍吸掉,再换根手指在纸上沙沙地摩着,末了,眼睑竟漾起一片猩红,在发现我偷窥之后,才又抬起巴掌堵住眼眶,迟迟没有松手。

回去后,我向爸妈打听,一本书要怎样才能出版,二老瞎掰一通,我也不得要领。或许等到经济独立,我就可以帮方明这个忙,尽管我还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坦然接受小辈帮助的理由。至于街机厅,就像刚举办过演唱会的场馆一样,开始了为期半月的萧条。萧条没有更具体的原因,许是因为方明告了病假,可在病假结束后他也没有回去,因为那本画册在其中一天晚上他高烧昏沉时,突然不见了。

他曾在我家门口拦住我,而我也没能提供什么线索。之后我才明白,他这是抱着最后的希望,不是为了锁定嫌疑人,而是为了排除仅有的嫌疑对象。没错,他从一开始就猜到是谁干的,但依然心存侥幸,直到我也给不出其他答案,他的希望就像气泡上被弹了一指,破灭得无影无踪。至于后续的情节,我没再打探,爸妈也提醒我别管闲事。两家之间隔了一道墙,这道墙就是国界,是让我心安理得保持沉默的理由。

大部分情节,其实我也猜得到。方丛伊说,这种事在电视上放过太多次,放在他们一家身上,再也正常不过了。是丛伊哥,他晚自习偷跑回家一趟,就发现了抽屉里的那本画册,想了一会儿,便把它带去了学校后方临河的空地。那天那片空地上有一群人,就着一只铁桶泼油点火,一边喝酒一边起舞,连带焚烧课本、试卷和练习册。后天就是高考,那些册子一般人在考后才销毁,可是他们等不及了。方丛伊是最后决定加入的,他没喝酒也没跳舞,只是往火里扔东西,其中烧的也不只课本,还有他自己从前一切不想留存也不想叫别人留存的记录。

为什么?晚饭时间方明问他,一只手用力搓着赭红的脸,快要把整张皮给搓下来了。

不为什么。就当告别,仪式么总是红火些好。

烧就烧吧,为什么把我的也捎上?

这都不明白。老爷们还学那种下三滥的玩意儿,替你觉着丢人。方丛伊坐到桌边,没事人似的总结一句。

省省吧,难道你还想吃艺术饭?方姨也坐下来,在两人之间打圆场。好了都过去了,不管这档子破事了。化成灰了,神仙也变不回来,明天你儿子大日子,有什么事全部考完再说。

是啊……都到日子了。方明的脸色在红的顶峰停了一阵。时间过得真快。我崽子刚刚才豆芽那么大,这会儿都大小伙子了。说着,红色终于淡了几分,他挤出一丝微笑,无奈,自嘲,或二者兼而有之,转而端详起了菜品,嘴唇开始加速抖动。喏,那就多吃点,赶紧补脑子,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你爸托老哥们挑的,香料全用上了,老爸保证吃到嘴里,肯定是从水里刚捞上来的那种最鲜最利口的味道。

三个“这个”,是三盘水产。白鱼、鲫鱼,还有一盘虾。也许这真的是方明破天荒特地为他买的,可是鱼刺太多,他以前经常卡住,而虾的个头小得没必要剥,直接吃就是一堆壳,不会在舌尖上留下任何味道。方丛伊拿起筷子,又放下筷子,表示自己很久不碰这些了,今天也不想破戒。方明抿抿嘴唇,加强语气:很久不碰,所以要碰,再说船老大的儿子怎能不爱吃鱼?给你爸面子,就算囫囵吞,你也得把这些鱼一块一块解决掉。

再次破天荒地,他主动给方丛伊夹了一块。看着平躺在米饭上的鱼的眼睛,丛伊哥还是没有食欲。抄起筷子,翻到被挖空眼睛的一面,再轻轻一掸,它便失去平衡,沿着米粒垒成的斜坡滑进了碗下的垃圾碟。

这是在表达什么,他意识里当然清楚。可他还是做了,许是方丛伊以为高考在即,方明不会有多余的表示。方姨看着两人,似乎想和儿子说“你错了”,可还是慢了半拍。方明的食指在桌上点了一下,两下,第三下就是兔起鹘落。他离开凳子,一手抓起那条白鱼,另一手穿过桌子擒住那块没有胡须的下颌,把鱼头转着,全力往方丛伊的牙齿缝里插下去。

方姨拿巴掌扇她丈夫,从灶台搬来锅铲打,全都无济于事。方丛伊从位子上摔下来,后背靠住灶台,牙齿死命往外顶,可还是一截也顶不出去。鱼眼睛,钻进去了,滚过他的舌头,接着在眼睛后面的一段骨头砰地断了。断骨上翘,横插在食管壁上,向下一划拉,就此卡住。方丛伊眼珠垂直向上冲着天花板,眼珠底部的液体仿佛浪花一样,一层一层往天顶上翻。天花板被淹没了,巨大的一截尾巴随着最后的浪头掉了下去,漩涡旋转起来,将他拖到水下,接着就是越来越密集的黑暗,从头顶开始死死笼住了他的视野,直到遍及他的全身。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老巷响起120的声音。但我分明记得,那次救护车顶环射的光把夜空染得分外红,像起了山火似的,看上去要把河两岸的半座城市烧成废墟。又一次,挤开密密层层的后脑勺,红光的中心却开始远离,方家母子已经上车,之后刚刚好把车门关上。大伙回头去寻索肇事者,不想铁门也早被方姨随手拉上。窥探的路被堵死了,浓郁的异色便开始瓦解,众人喧哗了一阵便分头散去,到黎明前,老巷的颜色和声音都已恢复如常。

那天晚上,我是不是失眠了,如今竟不记得了。方丛伊自然也不记得,他说他隐约听到,有个声音先是如雷电般响,再如细雨般轻,说要全身麻醉,很快又说可以局部麻醉,总之,那段时间直接在他生命中消失了。当时间恢复存在时,除了间歇发作的痛楚,他还感到舌头到肺之间像被锯掉了一段,空落落的。至于那段拔出来的鱼骨,他也找到医生讨了回来,回去后往骨头表面喷一层防腐涂料,用早先盛长条校牌的盒子装起来,没有扔掉。那是他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积存起来的所有期待,期待已然猝死,可骸骨还在,他似乎是在保存一段舍利,要把它封存在无人知晓的阴凉处,谢绝外人的窥探与祭拜。

方姨说,你去复读,我砸锅卖铁,也会再供你一年。但课本、试卷都已烧了,他说那些都是一次性的,他不会把吃下去的再吐出来,说服自己这些富含营养,值得再吃一遍。这是他的决定,也就不会允许自己后悔。他甚至也没考虑外出打工的可能,推翻了似乎一直在酝酿中的出逃计划。之后,他领了高中毕业证书,方姨陪他跑了几个月,动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关系,才让他在两条街以外的一家电子设备维修店安顿下来。

至于方明,那几个月像是人间蒸发了。后来我才知晓他没去外地,而是在长途汽车站附近的廉价旅馆住了,白天在附近打零工,没挣到钱就去快要建好的高架桥底,铺张毯子或几张废旧报纸对付一个晚上。一次去工地视察的我爸凑巧在桥下碰着了他,过了几天,就帮他进了工程队,争取到了一份相对轻松的活儿。那一阵我爸每次回家,都要抱怨几句老同学的无能与迟钝,四五块砖就能压得他直不起腰来,桥边人行道的修复进行到一半,就不好再让他参加了。

不得已,方明又回到老巷。他说他快要冻死了,嵌着方丛伊牙印的手背反复感染发炎,一直没有好。方姨即使不念旧情,也该像可怜一个普通流浪汉一样可怜一下他,比如给一杯热水和一条毯子,他会识趣地在铁门外睡,不会企图再溜进来。方姨心软了,先给他一支药膏,又决定放他进来,让他在前厅打地铺。到后半夜,在外闲晃了一宿的丛伊哥回家,当即把方明连药膏一块儿给撵了出去。他对方姨说:就知道你会这样,所以我不复读是对的。方姨没明白眼前的事和复读有什么关系,过了半晌,只说:过去了的,总得让它过去。能过去吗?该让它过去吗?方丛伊反问。方姨怎么答的,丛伊哥没再透露,许是他自己早有了答案,别人纵有异议,在他看来也是一点都无关紧要的。

所幸,妥协还是达成了。第二天方明故伎重施,又重蹈覆辙,这样反复几次,双方都有些疲了。前厅的铺位终于固定下来,此后一家人又举行谈判,明确划分两个男人行动的界线。方丛伊答应不会再管方明每天做什么,条件是方明答应限制日常开销,从此不再以酒为借口向家人逞凶。

和平条约缔结后,条款不知怎地泄漏出去,街坊们巴望着哪天条约被撕毁,然后他们就会有新的热闹可看。但方家人这次像是拿出了最大的决心,要让刀枪永远入库,熔化的铁水永远不铸凶兵。太平静了,除了方丛伊闷声不响去店里、回家,方明搬把凳子在巷口晒太阳、靠着外人听不懂的念叨忍受酒瘾的煎熬,我们真的开始忽略这家人的存在了。方姨还时常出门去做别家个体户的会计,面色蜡黄而且暗沉,已不见城里的半老徐娘常见的那种风韵。可是她还惦念着丈夫的出路,来回几趟便捎带回了一个消息,说有个体户在农贸市场扩张铺位,老公如果有意,她可以前去说项。

不久,方姨便搞来一辆小三轮,让方明每天半夜两三点起来,去近海码头边上的批发市场进货。这种小三轮屁股上一般刷着“宝马”两字,而方姨刻意保持低调,托人刷的是“飞马”,反而在一整支宝马车队里显得卓尔不群。当然,这种不群我也不大能见得到,把货拉到农贸市场,在铺位熬到早市结束,方明就回家躺着去了。他从上午睡到半夜,而方丛伊则是早上到傍晚驻店,所以一人离家或回家时,都不用和另一人相见。换句话说,他们两人只需要在梦里相见,一旦醒来就俨然分处两个世界,在梦清空以后,不会、也没有条件互相侵越。

老实说,对于方丛伊声称的井水不犯河水,我是心存怀疑的。他们毕竟还活在同一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与其这样费尽心机地躲避,倒不如一方远走高飞来得爽快。照此推想,我甚至有了越来越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方丛伊是自主选择了这条路,是他要用一种否认存在的方式继续存在于方明的世界。现实的方明越来越虚弱,历史的方明就越来越值得被清算,清算者形同鬼魅,连带清算也就画不出边际,猜不到终点。这是一种别样的依赖,就像鼠兔之于蝮蛇,蚊蝇之于蝙蝠,前者的疲惫却又生生不息,乃是后者自我延续的必要条件。

当然,这种话也许是后来的我强加上的,当时的我就算有此认识,也不可能理得足够清楚,或者放到台面上讲。新区有新高中,几年来从旧城高中挖走了不少名师,这也是在老爸预判之中的。搬家后,我只是偶尔会坐公交车回旧城区看看,看旧城的街巷一天天衰败,用以反衬自家长辈的明智与果决。偶尔去趟邻街,和方丛伊打个照面,那时他通常在拿电烙铁焊锡,抬头瞄我一眼,便又把头埋进电路板上方像已缠绕了许久的松香里,如同回应一个路人一样,有的只是众生平等的冷漠与决绝。

直到今天,我才确定太阳有了一丝从西边出来的意思,因为这是方丛伊再次在我面前展露笑容。笑容显得十分克制,就像一位早早参透世情的空门老僧,欲望没有杀灭,只是埋得太深,深过丹田,正常情况下这辈子再没可能翻出来。我问他,近来可有什么开心事,或者是心上人。果然,他脸上多余的笑马上就收了,改成鼻孔一哼,说你想多了,妞儿们会先列清单,开条件,你说我哪一条会符合。接着他顿了一顿,又说:就算断子绝孙,日子照样得过。老家伙当年打鱼的老友有不少人是文盲,那些人教不了孩子,还会七转八转找上我去做家教,上门补一补基础课。

方姨的会计活停了,她得了失眠,精神头有些不妙。下午她叫方明拿上处方,去药店买两盒地西泮或阿普唑仑,但方明出门没回,可能是昨天停了一天工,今天有些兴奋,上棋牌室搓麻了。说着,方丛伊起身去结账,带我走出饭馆的门。望一眼月明星稀的天,他说时候还早,可以再带你去逛一下左近不熟悉的街道,那些街道都是扒掉老房子后新修的,以后这边会建成新新区,重新比你那边的新区高出一头。

确实,新街修得分外宽敞。十字路口广阔得像一座广场,要拔腿飞跑才能赶在绿灯变红之前攀上对面的人行道。但是人气还没起来,开张的只有一排色彩俗艳的足浴按摩,夹在霓虹中间的两家网吧,和侧面一家卖电脑元件的店铺。丛伊哥进了店铺的门,和老板打招呼,他俩自顾自聊起来,把我撂在一边。聊天的内容,从主机箱、CPU、网速到游戏,既是展望未来,也是在感慨岁月。是的,街机的黄金年代过去了,但方丛伊却刚刚对那里萌生好感,开始矫情地怀旧了。他像在重写过去,可这不是他的过去,这种过去没有所有者、没有主语,只是让他身处的现在看上去有了某种勉强说得出口的理由。

姚老板在外的资金链断了,生意黄了,老婆和他在老巷当街打了两架,也和他离了。老巷的那间门面就成了姚老板的归宿,方丛伊则不时上门,作为他唯一能聊几句天的伙伴。听丛伊哥的口气,是姚老板需要他的怜悯与安抚,且店里的游戏基板尽是盗版货,卡壳、死机、按键失灵是家常便饭,通常只有他出手调试,才能安稳足够长的时间。方丛伊还负责街机厅的客源,一是他当家教的那些住户的孩子们,一是在附近游荡的社会青年。孩子们的玩乐时间,他会控制在一小时内,而社会青年则无限制。要是时间富余,他还会带娃娃们去店里挑选红白机或掌机,拧开机器的螺丝鉴定电路板的做工。偶尔有孩子当场掏出巨款嚷嚷着要入手,他也从来不问钱的来路,而是由着老板数完钱后从中抽张零头,权充他的中介费用。

而当店铺老板说到具体的游戏内容,从未碰过游戏本身的方丛伊就像被拧紧了的水龙头,没话讲了。“嗯啊”应付几句,对方也看出来,话题就没有继续下去。是啊,你说网游、电玩和电动模型有啥本质区别?有些憨憨,就是人云亦云罢了。这么敷衍一通,他眼角的余光才扫到了一直在旁静听的我。接着他咳嗽一声,一指我说这个是我老邻居,还是读书郎,改天给你详细介绍,这会儿我要送他去赶末班车了。

其实末班公交车还早,是丛伊哥自己想走。从门里出来,迷离的灯火远去,我和他都不再说话。直到路面收窄,复归于逼仄,那道铁门先于我的预计映入眼帘。我提醒他,我好久没见方姨了,你说我是不是该进去一下,同她打声招呼。

方丛伊一怔,好一会儿才说:也是,就见见吧。他掏出钥匙,把那道锈住的锁一点点转开。锈厚如岩石,我忍着岩石被一层层磨平的声音,最后还是后悔了。后悔的不是选择本身,而是我没有预判眼前的风景,眼前豁然展开的是一片荒漠,是时间粉碎后留下的废墟,而不再是某个“家”理所当然的一部分。

荒漠的主体景观,是易拉罐、泡面盒、扑克牌,还有余烬未熄的烟灰缸和烟蒂。中间是一条供人往返的羊肠小道,小道对面是一张脱了毛的毯子、一张席子,搭配一个黑黄发霉的枕头包。垃圾积如山高,单是靠着山脚的笤帚和畚箕挡着,才没有发生山体滑坡。里间传来什么人咕咚从床上翻下来的声音,是方姨。她从里间出来,晦暗的脸上写着惊恐,很快更正成惊喜,一拍手说:赶紧,赶紧进来坐坐。接着她去厨房烧开水,惺忪的目光在我和方丛伊之间来回扫着。她拉高嗓门问:这是有多长时间没见着了?我答不上来,而方丛伊也没打算代答,他只是侧过脸去,静听前厅墙上挂钟的滴答声,俨然置身事外。

终于,方姨忍不住喊:还不赶快清一下,狗窝一样算什么事。可方丛伊还是纹丝不动,像在声明,这狗窝不是他的。画面僵住了,方姨嘴角扯一下,变成嘟嘴往杯子上吹口气,巴掌照杯口扇两下,把水端到我跟前。方丛伊看着我一口一停把水喝光,我看着玻璃杯另一侧的那双眼睛,轮廓扭曲摇曳,它的真正含义我之前一直忽略了。接着那双眼睛开始后退,退出镜面,本体回到门槛上,点着一支烟。他说,刚刚没见着老家伙,我再去棋牌室看看,指不定他又被那帮老骗子拉住,身上搜得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方姨也是一动不动,看着丛伊哥拉上铁门。这种双人配合的静止,像是已成了这家的特色。待门外的影子彻底消失,方姨才活动了下肩肘说,你还是到里间吧。我进去了,就见方姨一手拄着床沿,背对着我清理了一下面颊。床对面是那台没换过的电视机,这时一直在播广告,聒噪一会儿,方姨就把手伸到床头柜下面,把插头唰地拔掉。

再无杂音,我在电视机旁的板凳上坐了。方姨说,我们家现在什么样,你都瞧见了吧。我说,瞧见了。沉默一会儿,轮到我问:没见着方伯伯,他眼下都还好吧?方姨笑笑,似乎觉得这是个弱智问题,好一会儿才说,还没有疯,但应该快了。晓得吗,外头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你丛伊哥弄的。我也不晓得这爷俩到底哪个会先疯,我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一个脓包再生下一个怪物,然后这辈子就算完了。

不管怎样,她自己是贤妻良母的典型,我打算这么安慰她。可这话终于没出口,只是呆呆坐着,听她继续前言不搭后语地唠叨。方丛伊成天和一帮狐朋狗友在此聚会,那些人没有正经营生,一个个把自己涂抹得厉鬼一般,放些厉鬼似的音乐,从早一直嚎叫到临近正午。而方明回来,就直接膝盖一软,倒在垃圾堆旁,他的鼻炎也让他再闻不到近旁逼人的腐烂味道。方姨是清洁工,聚完了、躺过了都归她清理。过几天,在同一个地方又立起一座新的垃圾山,如同西西弗斯的日常,倦怠,徒劳,根本望不到头。

怎么办呢?打他?撵他走?撵哪儿去呢?方姨问,不知道要谁回答。即便打和撵只限于念头,她也不可能把这类念头付诸大义灭亲的实践。这不再是暴风雨,而是静水深流的侵蚀,而我有种感觉,就是丛伊哥其实也一样,硬如铸铁般的外壳包裹下,或也只有腐蚀留下的一片空洞。想到这儿,方姨的脸从靠窗的一侧转过来,两眼像挖空了似的看着我。你说,我干吗要对你说这些?我想了想,只好答,我不知道。之后,方姨才缓过神来,说:你是要高考了吧,我都忘了。这一趟你就当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早点回去,我不能叫他们自己要完了再去祸害你这种不相干的人。

我起身告辞,想给方姨留点什么,裤兜里却空空如也。方姨没再理我,视线又转向窗外灰白的月光。月光漫衍,又透过玻璃渗进来,暂时填补了她脸上的沟壑。回到铁门外侧,却见方丛伊不声不响回了,他站在门外的月影里,不知向我还是向谁低语一句:你瞧见那老家伙了没有?

没呐。前出一步,我才发现门外的飞马不见了,又顺口补一句:不是你去找的吗?

可是棋牌室没见着人。丛伊哥脸上烟雾缭绕,烟丝又一点点拢成不安。这在今晚是头一回,如同磐石被经年的风磨开了一条纹路。方姨闻声从里间赶出来,向我问明情况,接着又问丛伊哥,你找了几家棋牌室?丛伊哥报了几家棋牌室的名号,方姨说,你得去远些的地方找。方丛伊犹豫着不想动,方姨又一巴掌,打掉他嘴上的烟:狗东西,你晚上要是找不着,就别打算再进这个门了。

我随在方丛伊身后,一路忘掉方姨最后的表情,快步走出巷子,最终来到河边。方丛伊说,你干吗跟着我,没有好戏给你看,就省省,回去吧。接着他就驱赶了一路,我们终于在维修店门口分开。我没死心,继续一个门面一个门面打听,没有结果,河段到头了,我只能折回另一方向,指望再找着丛伊哥和他交换一下情报。

交换?又何必。他不需要我的情报,他家里人也不见得需要。我听到末班公交在身后刹住轮子的声音,司机似乎看见了我,按一下喇叭,呜——显示他的耐心如这声音一般可观,却也是有限的。走吗?否则回不去了。可是就这么不管了吗?等下,我管得了什么?我自顾不暇,我还有我的明天,况且就算我多事,始作俑者有可能回过味来自降身段,向我表示感谢吗?

几秒钟内,我脑子里的钟摆来回荡了三次。第四次,摆绳原因不详地倾斜,叫末梢的球撞坍了一侧尽头的障碍物。一晚看到、听到的,可以放下了吧。于是我冲过去扒住车门,认领了车上最后一张空椅。隔着车窗玻璃,望见老巷剩余的灯光如鬼火跃动,很快缀成一片,光亮开始随风往河面蔓延,蔓延到地平线上。爸妈问我,方家人如今怎样,我只答还是那样,他们也没有追问。看来,这个夜晚就要这么过去了,本想再给方丛伊发个消息,可我的决定来得突然,也不晓得应该怎样解释才能让他让我都好接受。

一小时后,我上了床,一直睁圆了眼,一分钟都没有睡着。因为某种预感在脑子里生长、膨胀,它行将撑破我的颅骨。是的,也许只是虚惊一场,但这话越来越像是自欺欺人。这不是预感,不是事后诸葛亮,到窗外红光再次升起,把陆地淹没,事情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就传出老巷,沿着河道,流进了我家人的耳中。

方姨挨个打电话,叫醒了左近的邻里街坊。随后小半条巷子的街坊赶去街边,再是河边,开始逐段搜查。作为旧友的我爸也在队伍出发后收到消息,托在马路上开店的朋友问,却一样没有获得线索。我打电话给方丛伊,他手机却关机了,去维修店问老板,也说打早上起就连他的影子也没见着。

陆上都找遍了,那只能在水里了。意识到这种可能性,走在最前的方姨迎向刺眼的阳光,摇晃两步,差点一步踩空。河边没有护栏的地段出现得毫无规律,飞马打弯没刹住,就有可能冲下去。这时,方丛伊出现了,他似乎从一早开始找遍了整条河,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只说,水里的可能性不大,这是他差可自信的,因为他已寻到证据,可以证明老家伙是离开这座城市,旅行或是躲藏到陆上的别处去了。

丛伊哥眼眶红肿,脸色被汗洗成煞白,哆嗦着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条。纸条揉皱了,饱浸汗水,摊开,掉出一串晶盐,原来晶盐底下是一张汽车票,时间是一周前,在长途客运站的窗口买的。赶到客运站,方家人没再留意我的跟随,单是直扑售票窗口。结果工作人员摇摇头说,都一星期了,怎么可能记得,而且就算记得,你们又想要证明什么呢。

是啊,要证明什么呢?是他早就有出走的计划?家里翻过,老家伙什么值钱的物什都没带走。那他是带了钱?他手头多少零花钱,方姨也很久没过问了。他被其他人忽略了太久,人间蒸发,便有如飘走一片轻尘。待我赶到时,方姨已在窗口边沿跪了下去,售票员喊来保安,两个保安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方丛伊近身拉扯的同时把方姨贴着水泥墙面拖走。

连云港,我去连云港找。丛伊哥向方姨宣誓。相隔一周,方明也可能起意去了新的地方,所以他还会去别的城市找,翻山越海也要把父亲找回来。这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听到,他把老家伙说成父亲,然而一切已经太晚。方姨迟迟没站起来,但也只能选择相信,她不知道的是,方丛伊此去同样只买了单程票,接下来的五天、五年,以至十五年,他也没再往家里挂过一个电话,报过一声平安。

这趟回来前,老妈已经向我通报,护城河真的变清了。“真的”,这个词说明她这辈子本不指望会发生这种事,结果真的发生了,惊讶之余还是有些莫名的欣慰。不仅如此,当年的新区也已经和二老一同衰老,倒是老巷后方的新新区,已然焕发出了新一轮的生机。“老巷”,就连这个地点也变成历史名词了,如今那里只剩下一摊瓦砾,等待原址建起一片簇新的仿古建筑,和邻街合并成一条历史风情街,作为新新区新的外围部分。

二老在新新区买了新房,刚装修完毕,等年底甲醛散尽搬进去。夏天,空调却停电了,老爸说他年纪大了,再看不清机器里电线的位置,因此也就一直搁着没修。我去打维修电话,说钱我来出,老妈忙拦住我,说不用浪费,夏天么忍一忍就过去了。摆台电扇将就一下,饭就在厨房吃,因为客厅和阳台连起来变成园圃,供二老养花种豆子。灶上一片黑乎乎的油垢,老妈也懒得擦了,她说新宅的新房也给你和新妇备了房间,甚至婴儿玩闹睡觉的地方也在计划中,早就预留好了。

到这岁数,你们才想着领证,算个什么意思?老爸质问。我提醒他,这个问题我去年就回答过了,你忘了不是我的错。像我这学历,普遍结婚晚,况且大学“青椒”压力大,还要六年内非升即走,好不容易提前上岸,饭碗保住了,才敢谈婚论育。听到这儿,老爸挠一下灰白的鬓角,不吱声了。新婚妻子和我在一所大学教书,但要下一趟火车才到,同火车的有她旅游系的导师,他们来是要参加市里组织的论证会议,为历史风情街的规划建言献策。

饭后,我去街上闲逛,沿着高架桥下的步道,从城东走到城西。护城河上仍有渔船来来回回,马达轰鸣,带起一网网腐烂的水藻或是垃圾。青色的河水成了主流,多年受罪的鼻子也破天荒地清通起来。所有河段都补上了护栏,漆上了俏皮的天蓝色,在没有云的日子,蓝天就像一个孩子,从太阳边缘一会儿伶俐一会儿笨拙地爬向地面,那股无遮无挡的纯真,如今我们伸手就触摸得到。

可是蓝色总要消失的。接下来一段,纯真感就不见了,目光触到了那片瓦砾堆,砖石之间还有草茎、苔藓,让新生和消亡的过渡不至过分刺目。但是如今我只记得其中几间门面的样子,其他的都无法现场还原。西边巷口的街机厅,后来改成网吧,几年前终结于一次斗殴,一股新兴的青年力量不知何故抄家伙砸了店面,姚老板索要赔偿,判决只有他要求的零头,他就病倒了,如今被子女接去新区,一勺稀饭一勺药粉地照顾。我家的门面后来曾经再次出租,却收不到几个钱,就做人情让给几户邻居,当了公共车库。至于方家,我回想起那个夏天,在我高考结束后,这个家似乎便已瓦解。到了第二年,家里仅剩的女主人会在路口随机拦下一辆熟人的小三轮,坐上车斗去菜市场,在市场的摊位上如泥塑木雕般坐着,有过客来问果蔬的价钱鱼肉的斤两,她都只是痴痴地看着对方,扳着手指头,却还是听不懂那人究竟在表达什么。

她变成了影响生意的存在,很快就没再在市场出现了。老妈说,有人说方姨其实很快就意识到,儿子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某天从派出所出来,脑子里那根弦就啪地断了,剩下一堆破碎的音符,旋律再也接不上了。从市场回去居家几天,一对老夫妇跟着街道办的人找上门来,说是要承包她的下半辈子,没过两周,这对老夫妇却又自个儿消失了。方姨满头油垢外加一身霉臭,在老巷走来走去,模样已叫人认不出来了。她半夜里的声音引起了骚动,邻居果断拨打了120。一户邻居鼓起勇气上门,用家里烧的热水把方姨洗得香喷喷的,随后把她扛上自家三轮,送去了市郊一家新装修的福利院。

是的,被人可怜太久,可怜本身就会慢慢地不值钱了。方姨走后,他家就给一帮债主合伙估价卖掉,老屋有了新的屋主,这位屋主却一直没有现身。也许屋子已经属于幽灵,幽灵没有形体,没有重量,可以随时驻留,随时离开。挖掘机的铲斗这会儿延伸过来了,我还没有认出我们两家在地上的分隔线,也只能放弃了。又一排碎砖被捞起,带起漫天扬尘,我捂着鼻子望着铲斗收缩的方向,确定最后一片记忆的遗存很快也要轰然倒塌,被无情的造物主带走。

只是在带走之前,我提醒自己,还是要尽人事,待天命。在砖块堆里捡拾,还能扒到金属,那是铁门的断梁,是和墙一起被推倒的。铁门底下似乎还压着不少东西,我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往外清,觉得腰板有些吃不消了。但是终归,努力有了回报,一只小号的塑料盒从苔藓之间冒出头来,盒盖已经消失,里面装着的物什四下遍找不着。再往下挖,又挖出一枚黄色信封,邮票脱落,寄件地址溶解于满身泥渍之中。白色信纸,却还是洁净而干燥的,我抽出来展开,开头是钢笔写的一个“妈”,冒号,冒号以下是文字和黑色涂块的交替,终以一条疑似无意识的下划线。

我说服自己,我必须把它解读出来,尽管上面没有年月,我也不是收件人。晚上在家,我把内容誊抄到一张纸上,随后打定主意把旧纸烧掉,新纸收起来,让它在记忆的墙角永远封存下去。

妈:

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你是否还健康。多少年没提笔了,字丑得不能看了。我现在的工作,就是成天对着电脑,搞得手搁在键盘上就想吐,所以这次我想试着手写。好在地址还记得,似乎记得,万一填得不对,你也要相信我是给你写过信的。

好吧,想吐其实和电脑辐射没关系,是药的副作用。和你明说了吧,上个月我查出来胰腺问题,说是扩散得很快,估计是到不了新年了。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但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来不及了。老板说,我烟酒没个消停,这是迟早的。天天烟酒应酬,是老板的安排,他说这话时就像和他没一丁点关系一样,我想这也就是他之所以能一直当老板的原因吧。

我应该还没跟你说我这些年做的什么工作。出去后,我马上改了名字,结果一改就改出了运气,修了两年电脑,期间我从硬件换到软件,电线换到网线,自学了网络,再去总部在的一家网站应聘,居然一试中的。那是十年前了吧,网络普及没多久,机会多,也许我该更早意识到这一点的。英雄不问出处,我当然不是英雄,可还是参加了那个网站最早几年的建设,负责的是财经板块,关于房地产信息的栏目。

接着,我跳槽去了现在的公司,以后再没有挪过。后来公司新招的后生们技术能力一个比一个牛,我也有自知之明,不能和他们拼技术,只能摆资历,还有搞关系混圈子的能力。你也知道,在这方面我也没有任何天赋,关键就是舍得折腾自己。我曾经决心往后只抽烟,不沾酒,可很快就破誓了,但凡重要的客户,我必须每次都争取把自己喝得接近断片,并争取先把客户灌到断片,然后大家群魔乱舞一通,谁也不比谁高贵,谁也不比谁下贱,第二天各自清醒后,才能有底气说咱们一见如故,就像上辈子彼此欠了很多钱一样。

房地产么,就是低买高卖,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我的老板看不起那些暴发户,暴发户们也看不起我们,当然我一直是小卒,不管看不起还是被看不起,我都没有资格名列其中。但至少,我觉得自己是越活越明白,也越来越能理解以前有些人的心情了。没错,当年的他是酒鬼,我也成了酒鬼,酒是惩罚,但我已不知道在惩罚谁,只知道它是唯一的快乐源泉,叫我忘了我是究竟为什么出来,到想起来时,照着原先那个目标去做的勇气也已经没有了。

我没有找过他。一天也没有。因为我打一开始就知道他不在连云港,不在其他任何地方。也许我应该感到内疚,但内不内疚的我也无所谓了。我不指望你的原谅,也许你看到这里就不想看下去,可我还是得把该说的话尽量说完。

事实是那天晚上,我在河边碰到他了。他好像是等着被我找到,因为那辆三轮就停在那里,似乎已经停了很久。他见了我,也没有躲闪,只是弯腰,去捡地上的什么东西。那是一只酒瓶,戒了好多年,他又想着要重新开始。我当然不能给他机会,抢上去一脚把瓶子踢到河里。瓶子感觉很空,可能大部分已经在他肚子里了。接着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像他取得了又一场出其不意的胜利,而且这是决赛,在此之后,他面前这个唯一的对手也再没有翻盘的机会了。

我想提醒他,翻盘云云,都是小孩子在意的把戏。可接下来却是他提醒我:累了吗?我们真的停不下来吗?这样一来,就变成是我害怕了。也许我嘴巴说了句什么,后来根本没印象了。接着他递过来一袋安眠药,叫我捎回家。我没有接,说要捎你自己捎,他也没有再递。然后他就爬上了车,蹬起轮子,车轮的印子歪歪扭扭的,可我没有拦他,只是问他,你接下来还打算去哪里。

我没看清,他像是在拿手戳前面的路灯。这也许就是他的回答,那盏路灯过去了,再是下一盏,他继续戳,好像中间还回头看了一下我。他头没有完全转回去,过了一会儿,画面就全黑掉了。我等着他重新出现,等了一分钟,两分钟,赶到他理应出现的前方那根灯柱下面,居然什么也没看到。可能是有涟漪,可是涟漪平复得很快,近旁没有住户,没有路人,所以没人告诉我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只是错觉,他早就穿过一盏又一盏灯,自顾自走掉了。也许他是真掉进去了,那一段没有防护,但第二天,第三天,他还会出现的,就算没有人,那辆车很重,很显眼,也会很快给捞上来的。但兴许是那晚水流太快了,太汹涌了,从护城河开始,一路将他冲到了海里去。而我第一下选择了隐瞒,造出了第一个谎言,接下来就需要用越来越夸张的谎言挖坑,把之前的谎言填埋进去。

所以,谎言像滚雪球一样大起来了。所以你没有收到药,只收到一张假的汽车票。那张票本身是真的,却是我之前买的,要是我提前一星期走掉,也许后来什么也不会发生。你说得对,有些东西是基因,是遗传,可我们当中只要有一个走掉,另一个也许就安宁了。厌恶、憎恨,和烟、酒还有其他东西一样,都是会上瘾的,可是有一个区别,就是对象如果不在了,那么憎恨就成了无源之水,不会持续太久的。

不过我现在得说,你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这不只是爱或者恨,还有别的。很多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有些人不用做梦,就可以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我的梦不过分,却一开始就被粉碎了。看不见那只最终的、敲碎它的手,你就会渴望那只手长在你身上。知道吗?梦拼不拢了,但是手却长出来了。它长出越来越多的手指,假装替你抓住了什么,可你再分不清你的哪一部分是手,手以外哪一部分是你,你只是越来越害怕掉下去,从此再也砍不掉它。

好了。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我都快忘了是在给你写信,还是写给别的谁。不管怎样,忘掉他,还有我,就当是时间没有走。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但如果你真的能头脑空空地活下去,那我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吧。

徐佳贵,浙江瑞安人,历史学研究人员,现居上海。曾在《青年文学》《西湖》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