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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征性抵抗”与捍卫未来的青年写作

2024-12-03刘欣玥

上海文学 2024年12期

二○二四年已近尾声,新世纪的全球性危机依然在时间轴上轮番上演。过去的这一年,我们继续见证创纪录的极端气候事件频繁发生,联合国发布的《二○二四年可持续发展目标报告》显示,生态环境保护行动的成效不容乐观。距离俄乌战争爆发,至今已接近一千天。巴以冲突的停火谈判陷入僵局。全球极端贫困人口增加了两千三百万。个体化、虚拟化的网络社交加剧了人和人“在一起孤独”的局面,尤其是面对经济下行与失业危机构成的世界全景。

“人们总要去新的地方吗?”《黄昏如期而至》里年轻的女主人公问道。“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吗,后人类,新时代?但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变化呢?我们还是一事无成。”穿过虚实边界,问题被递到同时代的读者面前。更新、更好、更美的未来承诺与停滞甚至倒退的生活现状之间,出现了无法找平的高低差。这个发问即使不说明一切,也透露出一种普遍的心声。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取决于我们如何理解此刻的世界,如何解释“我”与世界的关系。

我很喜欢伊戈尔斯通的观点,文学应当是一种鲜活的交谈,文学的奥秘正在于,人们在交谈中“把问题摆上台面”,而这些问题与我们息息相关。“在阅读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没错,但是你也得伸出手去握住它才行。”(\[英\]罗伯特·伊戈尔斯通:《文学为什么重要》,修佳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二○年版)身处“暧昧的、还在展开的现在时”,正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切地说出我们应该怎么做,才能摆脱目前种种令人担忧的情况。也正因为唯有不回避真正的异见的碰撞,才有可能获得一点稀薄的共识,我们因而更需要握手交谈。在这个人与人难得面对面坐在一起彻夜聊天的时代里,我们前所未有地需要这样鲜活的交谈。

回顾历史,其实没有哪个时代的年轻人会宣称自己活得幸运、轻松。每一代青年都有自己的责与权,也都要去识别渗入他们成长的时代纹理,为自己的历史坐标与共同经验找到美学赋形和有力的解释。他人可以发表意见,却无法代劳这种内在的涉渡。如果文学不是社会现实之外的一块飞地,在一个不由文学担纲的年代,它能做什么,应该怎么做?这或许是摆在全球性的青年创作者面前共同的问题。

我们仍然对二○二○年《人物》杂志的文章《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刷屏全网记忆犹新。经过多年对数字时代零工经济与劳动变迁的长期田野调查,学者孙萍今年出版的专著《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引发了新一轮的阅读和热议。人们已经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被困在系统里的”何止是外卖骑手,更是每一个普通的当代人。

本期新人场特辑的几篇小说,组合成一幅“困在系统里的人”的四联折页:闭门在家的人、在工作场合手足无措的人、求死不得的人、不知道逃向何处的人。“谁也不能逃走,虽然有无形的规则束缚我们,但也像是我们甘愿如此。”(《黄昏如期而至》)“前后都是山,做成个笼子的样子,怎么都逃不出去。”(《渡观音》)“生活总是用吃苦把人套牢……想得开想不开,都得玩下去。”(《泛舟游》)放眼望去尽是糟糕无望的生活,滞重与困顿的气息,让这些作品都流露出现实压制下的“丧”感。《黄昏如期而至》《牙科诊所内的占卜》《渡观音》中织造出一大片未老先衰的灰度,唯有《泛舟游》以喜剧性的反击挣脱了沉重、单一的因果关系,在灰调里划出一道年轻的强光。恰好,这也是我阅读四篇作品的顺序,我很高兴和大家分享这一无意间选择的阅读线路。

让人尤为在意的是,这些表现生活近景的作品,共享着一套高度相似的现实认识论。不幸福的原生家庭、女性常年遭遇倾轧与剥夺、造成人的异化与劳动市场与职场规则、无孔不入的失业危机(求职、失业的艰难在多篇作品中出现)、经不起计划的未来,是这一认识的基本构成。这些作品背后都高耸着一座“无法撼动的结构”,没有人打算认真挑战它,甚至也没有认真与之深谈、斡旋的意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幻想的抵抗”。受动的人既无法忽视内心的痛苦,又没有力气正面走入系统难题的深处。于是,他们的能动性和力比多,被不约而同地转译成了次一级的、幻想性的小说行动:游戏(《黄昏如期而至》)、算命(《牙科诊所内的占卜》)、表演(《渡观音》),故事新编(《泛舟游》)。

这也是本次新人场特辑呈现出的另一个共同点:几篇小说都演绎了富有象征性的青年反抗,却也因其闭合的幻想与象征色彩,反过来强化了那个他者般的现实逻辑。在外部结构无法撼动的前提之下,作家们以另造现实的方式嵌入现实,戏仿现实,去和真实的结构性存在拉开距离,叙事也在此间发生。但它的先天不足已经说明了一切,也许可以讲得更直白些,这种“象征性抵抗”,是在被现实许可的框架内,表演对现实的反抗。效果如何呢?自我隔离和向内自救的挣扎几乎是徒劳的。所以我们读到了苦闷、牢骚、怨愤、疲累、不甘心,却并不总能寻找到出口。

太苦太苦了。苦主既不能自渡也不能渡人,他们或失去观看的能力,陷入沉默;即使彼此看见,也无法转化成联结与相互拯救的行动。从头到尾,每个人几乎只能困守在自己的关卡里,这种隔绝令人实在不安。安馨看见了殷娜躲在房间里为父亲重病而哭,却无法表达安慰,只能挤出一句“你算的卦一定不会准的”。与命运不确定的对峙,被降格为对算命结果的拒绝(《牙科诊室内的占卜》)。究竟是什么横亘在人们中间?人们要怎样才能从社交孤立的空虚感和被遗弃感里走出,重拾一种自然的亲密与关怀?互联网看似让我们便捷地共享着同一个世界,却前所未有地令人找不到足够提供支持的交往系统。所以才会有人问,“在一个虽然有规则、有限制,但比所谓的文明社会要自由得多的社会里,人们之间会更近吗?”(《黄昏如期而至》)杜荷与苏凤阿姨的相互救援最终落空,对于她们的病情或死讯,家人的反应比想象得还要冷漠,反显得当事人宣布自己死亡的内心戏成了一则存在主义的笑话(《渡观音》)。几篇小说都收束在火车、船等交通工具上,以一个出走后不知所踪的背影作结。故事讲完了,却注定只能落入“无事发生”“无人在意”的境地吗?

陈丽的《黄昏如期而至》里,“我”与男友白羽在居家中,商议出为期七天的“室内游戏”。“其实什么时候在这个时代并不重要。这两年来,我们的朋友中去民政局领证的越来越多,但婚礼无一例外都一延再延。”在公共的时间网格里,人对私人时间失去了控制,他们索性拨乱所有具备时间显示功能的钟表与电子产品。他们将自己从组织时间的标准化技术中流放出去,用主动制造的混乱与不确定性,在大秩序内造一个小的秩序。

亚里士多德曾经让我们知道,人和石头不同,正在于人会在重复中建立习惯,甚至将习惯内化为规则。小说中不无古怪或略显刻意的核心情节是,这对年轻的情侣协定并执行了一套游戏规则:游戏严格限定了他们做爱的时间、轮流打扫房间的时间(“放在以前,当生活一切正常,我们每天都会上街的时候,有时六个星期也不会打扫一次”),甚至打扫房间时谈论的话题。游戏政治学的研究表明,游戏比其他流行媒介更能体现人们控制的冲动。“学习和控制系统,以达到某种目的,这种乐趣是游玩的核心,而无处不在的游戏化则反映出人们普遍的失控感和现代社会的系统化。”(利亚姆·米切尔《游戏政治学:反抗控制的电子游戏》,程思煜译,《文化艺术研究》二○二三年第四期)为了恪守游戏规则,这对情侣不得不数次压抑自己涌现的爱欲,遏制自己的亲密行为。当然,被压抑的不只是爱欲,还有所谓“革命”的激情。在巴黎“五月风暴”和无产阶级工人运动的玄想映衬下,年轻人笑谈、自嘲、保持静止,清醒地展示自己这一代的退化萎缩。

在小说尾声,主人公终于主动打破了他们制定的游戏规则,踏上了去往未知目的地的列车。我们不知道他们被压抑的力比多要流向何处,但一切至少重新流动了起来。作为象征性抵抗的装置,小说里的游戏以虚拟的法则取代了现实法则,包括如何计算时间的法则,人物试图用游戏时间隔离、悬置、放逐社会时间。但无论是恪守规则,还是破坏规则,都只能在游戏—象征层面起作用,它演绎出饱含痛苦的乐趣,也没有掩饰自己反抗行为的消极与不彻底。借助控制之下的反控制,男女主人公的一切努力,都在试图重新将生活的掌控权攥在手中。毫无疑问,作者陈丽的叙事,同样也是在为那段我们共同经历的失序记忆重新赋予秩序。我们当然要为书写这一切的勇气喝彩。在公共的钟表时间与私人时间之外,还有一重更恒久、更坚不可摧的自然时间,那是万物的生长流逝与宇宙的秩序,正如“黄昏如期而至”所提示的,人是逃不出时间的,关键是怎样找到自己的位置,活在真实的时间里。

同样古怪或略显刻意的设计,也出现在兔草《渡观音》里。无法继续忍受原生家庭吸血的杜荷与罹患绝症的苏凤阿姨萍水相逢,两个隔着辈分的女性互诉衷肠,并决定扮演彼此的报丧人,去向对方家人汇报死讯。以“假死”实现从吸血家庭的金蝉脱壳,这项计划,无须读者去对合理性提出质疑,比如公安机关的死亡证明核实、户籍注销等实际的手续,又或是互联网时代活人的社交媒体足迹要如何抹去(杜荷为了挣钱参加的擦边直播,也能偶然被家人刷到)……连两个当事人最终也感受到这场行动的荒诞。兔草似乎是要在不合理中极力放大荒诞,双方家人的麻木冰冷的回应,一举取消了报丧的初衷,也将荒诞性推向无意义的高潮。“这一刻,杜荷忽然意识到,她和苏阿姨的行为只是一场拙劣的表演。”这场绝望的表演是演给小说人物看的,也是演给读者看的,但兔草自己也心知肚明,“其实根本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比起结果,更有意义的或许是两个女性所走的报丧之路的过程,曲折的异路,在迷路、回望、跟踪与模仿侦探的游戏感(又是游戏)中,去进一步指认世界的真相是众生皆苦,“都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但掉到河里,还要托着别人”。又或许,所谓“罕见的可贵的自由”并不是靠抹去家人就能自动获得的。自由是无法向外求的,在没有想清楚这一点以前,她们将继续在各自的困境里浮沉。

在阅读的过程里我一直在想,固化的社会结构,是否过早地被写作者们过早地内化成了一种格外稳定的认识装置?不知道是因为写作者对现实逻辑进入太深,所以难以逃脱它的诅咒,还是为了表达对糟糕的现实深感绝望。眼前的作品,似乎吝于向我们展示年轻人解放想象力的勇气。或许有人会说,象征性抵抗的发明本身比效果更为重要。但在游戏性、玩笑化的战斗里,故事缺乏燃料,火焰很快熄灭了,巨大的现实依旧岿然不移,沉默如山。逃而不得的故事,要翻来覆去讲多少遍才算是够?

已故的二十一世纪思想家马克·费舍曾经叮嘱我们,不能从新自由主义给出的现成理论去解释当下,“必须突破它,看到它造就的日常的痛苦和反常,看到它的贫瘠,看到被它压抑的各种可能性,各种‘未来的幽灵’。”(\[英\]马克·费舍《资本主义现实主义:私人情绪与时代症候》,王立秋译,南京大学出版社,二○二四年版)如果文学依然遵从摹仿现实并超越现实这一古老的法则,那么,或许越是下行的年代,越是想象力枯萎的年代,文学就越应当负起冒犯、跃出结构框架的责任来。这是强悍的写作心灵应当驾驭的技艺,也是虚构永恒的魅力所在。更何况是本可以展示出更多肆意、锐利品格的青年写作——我们盼望着这样的文学,它可以不那么苦大仇深,可以是俏皮的、叛逆的、勇猛精进的。这样的青年写作,能将“你并非别无选择”的潜台词,用强力胶牢牢贴在每一句“你别无选择”的背后。

在本次新人场特辑的作品中,舍木的《泛舟游》是气息非常独特的一篇。小说以嵌套式的元小说结构,为鲜有人知的越国美人郑旦的故事注入了全新的时代灵魂,而重编郑旦故事的人,是一个热爱写作却困在出租屋里看不到前途的当代文学青年。他收留了从老家跑来大城市求职的邻居女孩小陈,在这段借宿的日子里,小陈不受拘束的做派潜移默化地感染了他,他笔下的郑旦也有了小陈的影子,嬉笑怒骂,恣肆潇洒,敞敞亮亮。《泛舟游》写得放肆、狂欢、反讽、有趣,有《巨人传》和王小波的影子。越王勾践对吴国的复仇之战、范蠡西施的爱情传说被全部推到后台,在舍木笔下,长期被遗忘的郑旦做了一回彻底的传主,她不再是范蠡西施恩爱佳话的可怜陪衬,也不再被禁锢在嫉妒西施美貌抑郁而终的“祸水”想象里。郑旦这个另类的女性被重新擦亮,她堂堂正正展示独立、中性化、反凝视的美,是志存高远要成为剑客的人。在长发时要当美人,斩断头发后要当英雄,郑旦这个女狂徒如此闪亮,为整篇小说带来了一股清新、珍贵的莽撞无畏之气。不仅不怕输,还能嘲笑规则的“新手上路之感”,实在是久违了。“其实哪有那么多第一,她就是年轻,就是狂,但谁年轻时候不狂?”不仅不怕输,还能嘲笑规则的“新手上路之感”,实在是久违了。

女性与“头发的故事”,女性的壮游,经由舍木的编织,让郑旦与小陈两个跨越千年的女性个体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郑旦看过越国的地图之后,“才发现自己见过的地方如此少”,于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离开——这一次,泛舟壮游的不再是范蠡,而是郑旦。在我们更关心的当代故事的一端,尽管身负故乡道德伦理纷争的阴影和“旷野还是轨道”的苦恼,小陈依然选择了大胆的“游荡”,去内卷和绩优主义成功学当道的世界里趟自己的路。回到文章一开头提及的问题,人们总要去新的地方吗?至少我们知道,小陈的回答是:“去游荡,在大街上走路,我不要谁盯着我看”。

她要谁也不管她。多么好,就应该放肆地在大街上走路,把多余的眼光甩在一边。你并非别无选择,这不就是我们想要读到的青年叙事吗?即使是文学里最微小的一个碎片,也依赖并以某种方式显映着一个完整的世界,这是我们共同身处的唯一世界。在一年即将结束时读到这样的小说,让人心里升起希望,甚至想要加入与小陈一同游荡的队伍。我不愿意吝惜对这样的作品表达赞美,就像我不想对青年写作里过多的“丧”与暮气保持沉默。

这个时代已经不能向我们保证任何事物的确定性,曾经有用的很多工具与经验正在加速失效,但我们为何依然对青年写作心怀热望?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有意义的相遇与交谈,“非读不可”的体验太过美妙。人总是在社会际遇里生活和叙述生活的,我们也从未打算用双脚离地的姿态去谈论如何在际遇中创造和行动。为了解放未来的文学和文学的未来,年轻的写作者和读者要首先解放自己。

要理解这样的“丧”与“无事发生”的叙事,也许可以援引韩炳哲在《叙事危机》中的观察。韩炳哲将现代晚期的叙事逻辑概括为“一如既往”和“别无选择”,“毫无渴求、愿景和远方。因此,它是全然无光晕的,而自然也就没有未来”。与具有未来叙事和进步叙事、渴望别样生活方式的现代相比,现代晚期失去了奔向新事物或从头开始的革命激情。现代晚期叙事危机表现在,它没有重新启程的气氛,写作者失去了改变世界的叙事勇气。

但是,我们真的别无选择吗?上世纪八十年代飘荡在青年写作上空的那句“你别无选择”,是谶语也是祝福,更重要的是,它完成了一代人借历史之名的自我委任,也是年轻的创作主体夺回自身声音的自我预言。时移世易,当“你别无选择”以一种颠倒了的形态出现在当下的青年写作里,二者的转换深刻映照出时代的变化。这句话也摇身一变成为新的时代征候。我们也许会说,那种骚动不安的青年心灵史,早已随着八十年代那种既焦灼又亢奋的政治经济与文化语境一去不返。但“你别无选择”的声音总会在不同代际的头顶反复敲响,这种苦闷的宿命感早已不新颖,年轻人不可避免为前路感到茫然,也总要领受隐隐发作的生长痛。而青年与文学的合体,总是为了携手迎向激烈的摩擦,而不是早早倒伏在铁律之下,不是吗?“唯有讲述让我们有所希望,从而开启未来。”(\[德\]韩炳哲:《叙事的危机》,李明瑶译,毛竹校,中信出版集团,二○二四年版)重申捍卫文学的青年性之必要,其实是捍卫希望的叙事,捍卫未来的叙事之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