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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乡愁

2024-11-28马建斌

安徽文学 2024年11期

有时候,我看事物是片面的,甚至是武断的。比如,我对家乡的山坡,就曾经进行过简单而武断的贬低。

年少时,家里穷,在十八岁之前没有出过远门,所以,在上大学之前,我见过的山除了家乡的外,也只有位于家乡南边的天山和北边的北塔山。因为它们离家乡太远,我即便是用了吃奶的劲,也只能看个大概的轮廓,它们就像匍匐的巨龙,雄伟而神秘。上大学时,我在乌鲁木齐看到了红山,也和同学们一起攀登过。红山以怪异的造型,雄伟的气势,特有的色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夜深人静,当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常会拿家乡的山坡与红山作比较,得出的结论是:家乡的山坡实在是太过普通,太过渺小了。首先,在高度上,家乡的山坡最高的也就四百米(当然,这是我目测的,未必精准),没有红山高大雄伟。其次,是在坡度上,家乡的山坡大多温柔地倾斜开来,放羊的羊把式骑着马上下行走自如,在这里,看不到红山的峥嵘险峻。最后是颜色,虽然四季各不相同,但大多时候,都是以土灰色为主,单调乏味,少了红山的艳丽多彩。

因为平淡无奇,我对家乡的山坡始终带有一丝偏见。就像小时候,父母没钱,交不起学费时,我对父母没把家安在城市,没给我创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有成见一样。尤其是随着改革开放,在电视上,报刊上,常看到有些地方,开发山水旅游,迅速过上好日子时,这种成见愈发强烈。正是有了这样的偏见,我对家乡山坡的认知,始终停留在最肤浅的表象上。我只知道,家乡叫一碗泉,家乡的山坡被外来的客人称为一碗泉的山,乡亲们管东边的叫东山,南边的叫南山,西边的叫西山。其他的,我就一概不知,比如:家乡的山坡属于哪一个山系?诞生在哪一年?等等。

夜里,躺在床上时,我喜欢在脑海里描绘它们的轮廓。有时候,把它们画成了匍匐的乌龟;有时候,画成了跪卧的骆驼;有时候,还画成了行走的“长虫”……虽然画了千万遍,却始终没有绘画出令自己满意的图案。我清楚地记得每座山坡,每条沟壑,还知道哪座山坡上有什么石头,长什么草,却无法精准地描绘出它们的特点。因为,在我眼中,一切都是熟悉的,普通的,平淡的。就像我的母亲,我曾在她的肚子里待了十个月,出生后,又在她的身边围绕和生活了四十多年,我大脑记忆的每个角落里都留有她的影子,也可以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找到她,但却无法准确地说出她的模样特征。有时候,觉得母亲是一座山,坚韧挺拔;有时候,又觉得母亲是一条河,温柔敦厚;有时候,又觉得母亲是一抔黄土,贫瘠朴实。后来,在学习了苏轼的名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后,似乎找到了答案,又觉得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我常猜想家乡一碗泉的名字可能与山坡的分布有关。因为有一天早上,当我站在南边最高的山坡顶上放羊时,发现家乡的山坡从东南西三面环绕着村庄,离村庄最近的相对较低,向东向南逐级升高,最后形成了碗的造型。但是在查阅相关材料后却得知,家乡的名字源于泉水。家乡泉水的流量千百年来都只有一碗粗细,故叫一碗泉。我这时感到一丝失望,隐约间觉得这对家乡的山坡有点不公平。

家乡的山坡上没有长出奇花异草,都是三尖草、毛毛蒿、骆驼刺等再平凡不过的小草。但是,这些小草却用顽强的生命装扮点缀着山坡,给乡亲们展现着四季的变化。四五月,山坡上长满了沙葱,尤其是春雨后,沙葱长势喜人,像绿油油的麦苗。这时,全村的男女老少拿着盆盆罐罐,像赶集一样上山捡沙葱,大家说着、笑着、唱着,留下了满山的欢快身影。晚上,整个村子的上空弥漫着沙葱的香味,有包饺子的,有凉拌的,有炒了做拉条子的,沙葱成了饭桌上的美食;小孩们喜欢的是一种称为“乌药”的植物,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它的学名。“乌药”一般在土地解冻后就会冒出头来,刚开始时是两个瓣,腼腆得像个未成年少女。慢慢地,会开出淡黄色的小花,在春风里恬静地绽放着。我们一群调皮的小孩,拿着铲子,走上山坡,开始挖“乌药”。那根茎有小拇指大小,散发着淡淡的甜味,成了儿时的美味,也成了珍贵的回忆;骆驼刺开花的时候,又是我们开心的季节。骆驼刺一大片一大片的,给孤独的山坡绣上了精美的花纹,多了一份别样的色彩。我们摘着骆驼刺花,大口地咀嚼,满口清脆的甜香,直往人心里甜呢。冬天,山坡也不孤单。下雪后,大人们会领着我们去捉兔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在山上疯狂地奔跑着,满山回荡着我们的笑声和呐喊声。抓到兔子后,晚上会找个条件好点的人家,把兔子炖上吃,大家边吃边说笑,打发着孤寂而漫长的冬季。

包产到户后,乡亲们的生活逐年好过了,再也不为吃饭犯愁了,但大家依旧没有放过山坡。家乡缺水,不适合种地,乡亲们便积极地养羊养牛,山坡自然又成了主战场,每天都有成群的牛羊在山坡上觅食。因为,山坡上的草属于咸碱草,牛羊吃了肉质好,所以家乡的牛羊肉很有名气。一向自卑的乡亲们,似乎找到了难得的自信,尤其是在乌鲁木齐、昌吉吃饭聚餐时,都会自豪地说:“哎呀,吃来吃去,还是木垒的牛羊肉香啊,纯绿色无污染的。”自豪的笑容在他们枯树皮一样的脸上安静地绽放。

有时候,山坡还会给人带来惊喜的。那一天,我到泉上去挑水,看见几个穿着石油字样工作服的人坐在泉水边喝水聊天。在他们的谈话中,我听见他们说家乡的山坡下蕴藏着丰富的石油。听到消息是偶然的,但这消息带给我的却是天大的惊喜。晚上吃饭时,我把这消息告诉了父亲,并鼓动父亲到县城去了解核实一下,假如情况属实,我就选择读石油技校,将来在家乡的油田上班。第二天,年迈的父亲骑着自行车进城了,傍晚时分才回来,沮丧地说:“哎呀,我问了很多人,可都无法证实这消息的真假呀。”

父亲带回来的消息让我很失落,但我始终坚信,那些人说的消息肯定是真的,因为连家乡南边的沙漠里都发现了石油,家乡的山坡下怎么会没有呢?而且山坡看起来那么贫瘠,肯定是地下有“东西”。当然我也没有去石油技校读书,家乡到现在也没有开采出石油来。

有一天,我离开家乡,走进城市,过上了和父母不一样的生活。随着工作稳定,经济条件好多了,也有机会外出旅游了。去了武夷山,被武夷山的雄伟壮观和绚丽多姿震撼了;去了云南的石林,被它奇形怪状的造型和秀丽景色陶醉了……所到之处,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奇怪的是,时间一久,却发现,那些名山大川在我的脑海里很快地淡化了,甚至有些已经记不清了。而家乡的山坡,却始终占据着我的大脑。有时,在上班的路上也会想起来;有时,它们还会偷偷地出现在我的梦里。而且,随着离开家乡的时间越久,出现的次数越多了。

记得有一次,在和母亲聊天时,我向母亲说出了我的困惑。母亲说,她也会经常想起家乡的山坡。母亲已经年近八十了,身体弯曲了,头发花白,听力不好。但是,我发现,只要一谈起家乡,谈起家乡的山坡,母亲瞬间就会变得精神抖擞,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母亲总会语重心长地说:“哎,咱家乡的那些山坡啊,你看着矮,也很普通,但曾经救过乡亲们的命啊!”母亲的神情严肃庄重,像是在诉说一件十分严肃的事。母亲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接着讲起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件事。那是1978年开春,母亲在生完第四个孩子——也就是二姐后,家里断粮了。当时,父亲被派到山里修水库去了,回不了家。看着饿得哇哇叫的孩子,母亲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拿着布袋子,上山去捡沙葱、刨野菜、捡鸟蛋,然后拿回家后,用开水煮熟了给娃们吃……就这样,算是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那些日子里,母亲跑遍了家乡的每座山坡,山坡也成了全家人生活的希望。讲到这里时,母亲已经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

我被母亲的情绪感染了,泪眼中看到了家乡的山坡,也看到了年轻时的母亲。母亲穿着灰色的布衣,提着满是补丁的布袋子,佝偻着身子,漫山遍野地捡沙葱、刨野菜、捡鸟蛋,破旧的布鞋上沾满尘土,憔悴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汗水混合着尘土流淌过的纹路和痕迹。

我突然觉得,在我脑海里,母亲就是一座家乡的山坡。她很普通,没上过学,没见过世面,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为了追求好一点的生活,来到家乡这块贫瘠的土地上讨生活,并顽强的生活下来了。她把自己的青春,一天天消磨在这片贫瘠的土地,她把自己的一切,献给了自己的孩子,最后自己慢慢地变老……

一个周末,阳光明媚,天空瓦蓝瓦蓝的,几朵洁白的云朵自由地飘荡着。我带着年迈的母亲回到了家乡,事由是侄子结婚。其实,我心里清楚,吃席对我来讲只是一个由头,我想再爬一爬家乡的山坡,用多年积累的知识与阅历,来一次晚到的补课。最重要的是,虔诚地对那些我曾经贬低过的山坡说声对不起。

我匆匆吃了午饭,想用一个下午的时间,走遍家乡的各个山坡,用眼睛、耳朵、皮肤,用本能,去更强烈、更深刻地去认知家乡的山坡。

睹物忆事,小时候冒雨放羊、踩泥挖“乌药”、满山揪沙葱、踏雪追野兔的情景一幕幕闪过,让我兴奋不已。我突然觉得,家乡的山坡,留给我的回忆竟是如此的耐人回味。

日暮时,我爬上了最东边的山坡,这也是最高最雄伟的一座。此时的我,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浑身上下疲劳而松弛,尤其是当深深地呼吸一口荒野上吹来的醒人醒脑的新鲜空气时,全身就彻底的通透舒畅了。

在我还沉浸在完成心愿,彻底处在放松状态时,山坡北面的一个画面吸引了我的眼球:红蓝相配的精致的铁栏杆,将儿时我们放羊时爬高望远的土墩围了起来,没有牛羊啃噬的野草长得足有半人高,像是给土墩穿上了一件绿裙子。

这个土墩我清楚,是烽火台。据老人讲,这是古代战争时,用来放狼烟传递信息的,只是以前没有围圈起来,故没有引起我多少关注。边上水泥做的宣传平台,简单描述了烽火台的历史:该烽火台叫一碗泉烽火台,建于唐朝,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我静静地注视着这座有着千年历史的土墩。在夕阳的映照下,它就像一位日暮的老人,让人感受到一种岁月的沧桑,其顽强和坚韧不拔的精神,深深震撼着我。年少时,我曾经千百次地问过村子里的老人,家乡这片土地上发生过战争吗?这座烽火台为保卫边疆发挥过作用吗?没有谁能回答我。只有一次,村子里能说会道的马二宝喝醉酒时对我说:樊梨花在西征的时候,就到过一碗泉,这个烽火台很有可能是那时候修的。但是第二天,酒醒了以后,我再问他时,他却说他也不知道,昨天说的只是酒话。有时,我在想,烽火台只要在家乡的山坡上存在过,就是一件值得人感动和敬佩的事了。

一阵微风吹过身边的芨芨草,也从我的身边刮过,留下了一路的呜咽,像是在讲述着家乡的故事,烽火台的故事,还有那一峰骆驼的故事。我回望了一眼烽火台,恋恋不舍地与它道别,也与山坡、骆驼道别,我深深鞠躬,向乡亲们,向山坡,还有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戍边将士们赔礼,请求原谅我曾经的无知。

残阳染红了山坡、杂草,还有几峰吃饱了肚子躺在地上休息的骆驼。这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空旷、深远、幽静,正如此时了却心愿的我的内心。

责任编辑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