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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病人

2024-11-28顾骨

安徽文学 2024年11期

别人在模糊的历史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博尔赫斯

安南草木葳蕤,且极品类之盛,满眼的翠绿顺着坑洼泥路溢满山野,让我感觉像回到了童年时自己肆意生长的老林间。被水泥建筑驯化以后,我再到这自然的世界反倒觉得不自然。我在一潭铺满浮萍的水前掠过,记起潭水对面的芭蕉林。我告诉自己,只管前往继续走,就能到达目的地。我循着金翅雀的声音往芭蕉林里探。过了大概两分钟寻到边界,从芭蕉林里到蔗田。临走前,我边走边顺走一块芭蕉,把自己隐入蔗林之中。糖厂还没到开榨的时候,甘蔗尚且密密匝匝,尽皆掩过头顶。蔗田间隙的小泥路成了隧道,我从中穿行,又过了不知多久,才终于到熟悉的阮氏慧的家,也相当于到了传说中阮文强骑象离去的山脚下。

朱先生让我读这些在安南发生的趣事,但又语焉不详。我读到那份昨天朱先生写完的文档,其中充斥着插科打诨,每几句就藏一个文字游戏,让人读之犯困又不得不强打精神。朱先生在多达数千的文字中,始终没有细说他当年在异国探险的故事,只用顺带一提的把戏蛊惑我上钩。他写的盲人骑象隐入群山、画家通灵还会跳大神这些他不厌其烦提及的故事,都发生在与尤州相邻的安南,想必即便是我这个在尤州老林出生,安南长大的小兄弟也只经历过部分。这样子吊足我的胃口后,他总算在我开口请求他讲述更多故事之前先向我发出了请求。

他写道,自己已多年不回安南,知道我最近想到安南寻根,想请我顺便去看望一下他的老友。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我便一口答应下来,遂有此行。

我知道朱先生老友的名字,那人叫阮氏慧,我记得她。我们家老一辈的人家大概也都听过她的名字,她是这一带(包括安南那边和尤州这边)最好的巫师。3e8ee82304fda53b46f466f9792374bd我自己虽然年轻,但也跟这些迷信怪力乱神的老亲人一样,见过阮氏慧不止一面。第一次见她那年,我首先见到了朱先生。他有些没大没小,见到我,低声笑,说要拿我给阮氏慧算命,请我去阮氏慧家几天。我迷迷糊糊跟着他去了,拜访了这位传说中的巫师。我猜测朱先生需要她替我祈福,便很开心。巫师那时候还有个哥哥,是驯象的,我正好奇大象用鼻子画画的场景,阮氏慧已领我到一个棚子下面,请我自己择燕。后来我知道,这是阮氏慧所掌握诸多预言仪式中最出名的一种,她会将事主选择的飞燕置身于洞穴之中,念诵咒语后任其飞翔,倘若燕子成功飞向终点的凤凰那而无碍,则说明事主当年顺遂。

她用汉语同我说,你选一只吧,看它能不能飞到凤凰那。

我彼时没听过这些仪式,问她,我选一只吗?她点头,说,观音佛婆也会保佑你的。

我手舞足蹈,像求偶一样,在鸟群中选了一只自觉好看的鸟儿,它如我所愿,在狭长的我自己也看不清事物的幽深洞穴中飞向了凤凰,并且衔枝而归毫发无伤。我很开心,下山时,阮氏慧问我多大,我说快二十了,她笑,正是谈恋爱的年纪。我听她这么夸我,手脚便不干净,我从院落的石桌上捻起几颗摆放着的槟榔,想要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因为我知道,槟榔在安南是用来向人求婚的果实。

现在想来,我能在那只美若天仙的燕子奔向凤凰的那一天,遇到朱先生和阮氏慧,实在是难得。他那年来安南调研,只停留了一个月,我们碰巧相识,料不到此后的诀别。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我还同阮氏慧见过很多面,与朱先生却是老死不相见了。在与他短暂的见面中,我可以肯定的是,朱先生不是凤凰。昨天读到的文档也证实了我的猜测:他早在我和他相遇之前就已经对号入座上下五千年,写尽了他的不止一百零八次前世。在这些文字里,他没有一世意识到自己是凤凰。这些前世中,他暗示过自己最与动物搭边的一次前身,那是只留在安南通婚的马骝。我觉得朱先生这篇幻想自己入赘安南的故事自有真意,但他却在最该详写的地方来了个刻意忘言,只能任我对着那本传记揣测马骝之腹了。

我想着这些事,终于来到阮氏慧家的门前。比起多年以前的那次到访,这门庭显得空寥了许多,我猜测是传说中她哥哥阮文强骑象出走的缘故。她现在是一个独居女性了,又卸去了巫师的职责,不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我试着用额头叩了叩门,发现门其实并没上锁,但依旧还是不敢进,就开口嚷嚷“你好”,想唤出阮氏慧的一声“请进来”。我没有等来这声请进,但听到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入耳,便放下心等待。良久,从门后走出来一个纯粹的老人,我认出她是阮氏慧,不得不承认,她不再是我记忆中那算得上风姿绰约的年轻巫师了。她彻头彻尾变了形,萎靡,缩水,仿佛世界一切的精华都已从她身上流失,不复存在。在她的肩膀上,立着一只远比她有精气神的鹦鹉,那只鹦鹉似乎有些眼熟,但我并不记得我见过它。我转而面对我更熟悉一些的阮氏慧,冲她微笑。

她对我说,我认得你,你在我这里选过燕子。

这话多少带着些老鸨的口气,让我有些尴尬,我努努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只好决定不回她这句话。我对她说,朱先生托我来看望你。她眼睛亮了一下,而后黯淡,问我,他不来吗?

我于是向她解释朱先生缺席的缘由,疫情严重成这样,他是不方便千里迢迢来一趟的,我之所以能来,也只是因为自己生在尤州,又在安南长大,来去相对自由。

阮氏慧便蹙眉,很委屈地叹一口气,说这场疫情实在让人心悸。

我点头,她握住我的手,对我笑,说,他没来其实也是好事。

我看着阮氏慧布满皱纹的脸,那些纹路像拧作一团又展开的湿毛巾,使她的脸上布满老年人的褶皱。被这孱弱的人握住,让我觉得自己也开始变得轻飘飘的了。我有些心疼,说,你希望他来。

她又笑了,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问我,你偷过我的槟榔,你送出去了吗?

我为自己的小偷行径而害羞,尴尬地挠挠头,不知道如何作答,她笑了笑,说,没关系,你可以再拿些槟榔走,帮我带去给朱先生。

我想,我短时间内应该是到不了朱先生面前了,便问她,朱先生知道你变成这样吗?她说,应该是知道的,是我给他写了信,希望他能来看看我。

我心想朱先生应该不知道阮氏慧成了这副模样,不然他会排除万难来看她的。又或者,朱先生其实知道,只是实在无能为力,不能成行。我为阮氏慧感到难过,终于鼓起勇气问她,你怎么了呢?

她说,那肯定是病了啊。

她说这句话时,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我们走进她的院落,经过一面镜子,透过镜子,我看见鹦鹉在她肩上挥挥翅膀,仿佛就要决起而飞,却又只在肩上。我知道阮氏慧的答案是在暗示我真相宜粗不宜细,让我不必过问更多细节,不免有些难过。我想,我在电子文档里读到有人想见你,便替他来见你一面,我只是来打声招呼,确实没必要对你这么热情地提问。于是我呆立在那里,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请我坐在了床头,她对我说,无论如何,我大限将至,还是很感谢你替朱先生来看我。

仪式旷日持久,我支撑着身体,像往常一样焚香作舞,神大概对我已经陌生,我发霉的舞服也有碍事的成分,这让我不如从前那般有灵力了,所以朱先生才没有亲自来吧。我想,这倒也不怪他。我应该理解他,我现在病成这样,的确不应该见他,可是临死之前不见他一眼,我又怎么放得下?年初时,我给自己放过燕。那只燕已经替我飞过很多年,但这次,它没有飞到凤凰面前,我一下子就知道,我要走了。那只燕受了伤,它老了,老到忘记了怎么飞向凤凰,只是不停地撞墙。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不怪它,就算它到凤凰面前,我也肯定还是会死。只是,这些日子里,我越来越频繁地忍不住去猜测,如果它飞到凤凰那里,朱先生是不是就会来安南看我最后一眼。

我有些想他,他大概也知晓我的思念,他明白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写信请他来安南见我的,可他依旧不能成行。他一定已经想遍所有的方法,才想到让替代者来看望我。我不怪他,甚而觉得这正是他惯常的幽默,他当年就笑过我,帮那么多人通过灵,喜欢饰演不同人的替代者,现在,他让我这个扮演替代者的人见到了替代者,于是我明白,这样的替代有多么脆弱。

我原谅他,我从来都知道,替代者的到来说明思念者已经尽量排除万难表达自己的思念,我知道他没有忘记我,这就足够了。

我把替代者(这样称呼对方似乎有些不人道)当作朱先生,权当是像以前一样在玩通灵的老把戏。我絮絮叨叨地讲了好多话,回顾朱先生和我在安南玩耍的时日,尽管那些时日本就不多。

我告诉朱先生,我已经把家里所有电子设备卖掉了,因为我的病似乎很受不了电流的嘈杂音。我拉出床底的黑色垃圾袋,从里面掏出我发霉的法袍展示给替代者,告诉朱先生,作为一个名扬十里八乡的摸衣巫婆,我现在连摸衣都不需要摸,就能感觉到我这件衣服上透露着我的死气,这意味着我要死了。最后,我告诉朱先生,我的病因是在遗忘中逐渐无知,病情如此严重,是因为无从而知让我在失忆中更为身心俱疲。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但是什么都不知道,这让我有了心病。

我哥哥成了盲人,他骑大象上了山,我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就也给他放鸟测吉凶,鸟撞伤了,说明山上不好过,我知道他过得不好,但不知道怎么找到他。就像我很想朱先生,也知道朱先生很想我,但更知道已经不能再见彼此一样。

这些事,其实都在我年前给朱先生的邮件里写过,但我还是忍不住又对着替代者说了出来。请原谅我吧,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孤独太久了,我总得说说话,即便是面对一个鬼魂,都想要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好在替代者原谅我多嘴,替代者代表朱先生忍受我追忆似水年华,我便放下心来,开始恋恋不舍地啰里吧嗦,讲早年朱先生来安南的历史,其实,我是在说给我自己听。我知道我命不久矣。我得了很恐怖的健忘症,这是我病成这样的根源,我在心底害怕我忘记事物,尤其害怕作为无所不知的巫婆忘记事物,我无法忍受把手机忘记在自己手里,也无法忍受上网时总刷不到我曾记得的突发事件的处理后续,仿佛我记错了这些事一样。我很愤怒,我的医生说这样的心理牵连了我,导致我忘得更多,而且身体也垮掉了,不用医生说,我就要死了,我只是希望自己死前不要忘记更多的事情。

遗忘让我绝望,医生开的药,我一份都没吃,毕竟是药三分毒,而且我记得,医生讲对症下药,但是我的病症明明至今也没有人解释,甚至还听说,有人作假,导致这个病十数年来的前几步参考答案都是错的。唉,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这样,过去一旦成为过去,想记录它就十分艰难。就像朱先生念过的诗,“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一样,这些医生一样的考古学家跟我这个未来预测者一样,摸了一万次衣服,也只是摸出个轮廓而已。我想,至少,相比他们相信别人给出的假答案,我的脑子还很正常,还知道自己努力留存亲眼所见的记忆。早年,朱先生在安南,给我讲过好多恐怖的故事,讲马孔多的失忆症,讲一个城市的失明症,还讲一个尽是麻风病的岛。不过很可惜,我只记得这些病症的存在,却不记得具体现象了。唉,我那么努力留存记忆,可惜这就像用渔网去打捞似水年华,如烟的往事也大多掠过,我永远只能得到粗糙的历史化石,但我也舍不得它们消失。

我这样从白天对替代者喋喋不休到黑夜,希望这家伙也能充当一份我和朱先生之间的记忆备份。好在这家伙一直都在房间里听我说话。我请这家伙睡我哥哥在时用的躺椅,并继续讲我和朱先生的故事。这家伙便毫不客气地躺下来,像是要跷起二郎腿一样,我们一起闻着我点燃的迷迭香,在这样的氛围里,我复述历史。我告诉替代者,朱先生曾经替我反对过我哥哥要卖我的建议,让我一辈子没有变成一千五百万越南盾,这可能是导致我一辈子独身的原因之一。我告诉替代者,朱先生曾在安南阻止过我们村的人抢婚,那次阻止是以一己之力抵抗我们村的积习,最终引起公愤,是我求着阮文强哥哥保护朱先生,请朱先生拿一千万越南盾买了礼物送到那个其实未成年但想着入洞房的男孩家里道歉,才平息风波。我告诉替代者,我没告诉朱先生的事情是:那个女孩第二年被另一家人抢了,那时候朱先生已经不在,没人护着她,抢她的变成了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她很快死在那个人的家里。替代者听了这些事,依旧傲慢地保持沉默,始终不怎么说话,可能是因为不太会说话吧,总之这家伙这么多年来一直充当倾听的角色,在我人生的最后一天,也自然不会转变成讲述者的。我猜想这家伙也正在回忆和我、朱先生相见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真的太久远了,久远到我们仨都有些老,甚至我都要死了。

想到这些,我便想着要给替代者重新讲述我们相见那天的故事,但是替代者在我眼前越来越浓,像一块乌黑的石头。这让我知晓,这是我不能再继续通灵的征兆。我想,我怎么会只能通灵这么短的时间呢?凭我的本事,只要我的迷迭香够烧,我甚至可以接连通灵个两三年才是。我想,大概因为我终于是要死了吧。一旦这样想,我就没了讲故事的兴致,我摸着眼前那块乌黑石块似的替代者,毛茸茸的黑暗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我告诉替代者:很多年以后,朱先生不一定会忘记我,但是可能会忘记为什么没能来看我,我不希望是这样的,我觉得他应该记清楚每一个细节。

替代者与我心心相印,这家伙鹦鹉学舌道,我觉得他应该记清楚每一个细节。

我在越来越厚重的迷雾里安心地闭上眼,彻底输给历史,让迷雾带走我身上许许多多的来不及言传的细节。

阮氏慧死了,死在我来听她讲故事的这一夜,她讲了好多故事,但总是说一个模糊的大体,不明不白。我听着这些只粗不细的故事,有些渴望知道更多细节,便只好将这份传道的使命寄予朱先生身上。因为肉眼可见的,天可怜见的,朱先生那么心心念念的阮氏慧,已经死了。

她死之前,我就已经看出端倪。因为她开始神志不清地抚摸着我的身躯,仿佛把瘦小的我当作了朱先生。在她反反复复抚摸中,我感觉不到她掌心的温度,我想,不可能是我的皮肤没了知觉,那就只能说明,我眼前的她就要死去了。

阮氏慧在这时对我说,我讨厌忘记,我死在了朱先生早年说过的失忆症里。

我问阮氏慧,难道没有什么一定不会忘记的事吗?

阮氏慧想了很久,像是终于得到了答案,她眨眨眼睛,仿佛又年轻了回来,我也因此开心一些。我俯身倾耳以请,听她说最后的话,我要走掉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忘记,我走掉时,朱先生没来看我。

她说完这句话,就主动阖上了看世界这么多年的眼睛。我很庆幸,她并不需要我替她阖上双眼,这说明作为一个与阮氏慧见面的媒介,我圆满完成了朱先生交付给我的探望使命,让她没有在历史里留下太多遗憾。我掉了几滴眼泪,转头望向那只刚刚入门时被阮氏慧放在躺椅上的鹦鹉,告诉它,我会带你去见朱先生的。

那只鹦鹉已不像最开始见到时那样有活力,它用漫长的几秒眨眼睛,然后与我对视。我轻轻地伸手,接过如风一样的它,把这截风攥在手里,离开了阮氏慧的茅屋。我走出去没两步,四周就升腾起浓雾来,让我再看不清阮氏慧居所的所在。我叹了口气,在心底和阮氏慧告别,而后在浓雾中握着鹦鹉迷路了一整夜,因为无法忍受黑暗里的长久孤独,我试图和手中鹦鹉对话,可是它不像我第一次来阮氏慧家时遇到的那只燕子那么含情脉脉。它是会说话的沉默者,只顾着咬紧鸟喙,不向我吐露一词。我只好不管它的死活,抬头看眼前不见五指的道路。

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我才靠刺透迷雾的日光找到方向。我在终于散去的迷雾中抬手,举起那只鹦鹉,想要把它放到我的肩膀上,却发现一夜不声不响的它,已经不知何时死在了我的掌心。

这只鹦鹉有好命哦,当年朱先生带它来我这里择燕,它选的那只燕一路飞到凤凰那里,这只鹦鹉有好命哦。

我脑海里响起阮氏慧临走时诸多话语里的这一句,感到悲伤。我彻底孤零零地复归于天地之间了,便决心摆脱这样的孤独,把鹦鹉带给朱先生。靠日光判断方向后,我轻易地从安南长途跋涉,直抵沪上。朱先生大概会诧异他走不了的路竟然被我如走泥丸般走过了吧。我有些骄傲,莫名其妙地从安南来到万里之外的沪上。我凭着记忆(我在这时想到,我生于尤州长于安南,怎么会拥有关于沪上的记忆呢?)一路找到朱先生的家,想要看望朱先生。

在进门之前,我想,我这样不请自来似乎有些不对,于是我身轻如燕的毛病又犯了。我偷偷溜进他的书房。彼时,他正在敲打着键盘,想要给新完成的小说集写下最后一句话。那里面自然也记述了他与阮氏慧的一些交往,只是阮氏慧再不得见了。我读着上面熟悉的字句,意识到,这已经是我第二次阅读这份文档。我在这时吓得瘫坐在地,发现我的地板竟是一个书柜的顶部,这让我错愕地患起鸟类不可能患有的恐高症来。朱先生听到我发出的声响,抬头看向我,如在白日里见到飞头蛮般,感到短暂的惊异。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我分明见到他眼底有水波云集,具象成一行泪滴。

那份昨天写完的文档在这时依旧散发着白光,它们的光亮盖过了朱先生在黑眼圈包围中炯炯的双眸。我这才意识到,这并非是写给我的信件。

这只是一篇提到我的小说,而我傻乎乎地认领其中提及的鹦鹉身份以及那只鹦鹉“而后图南”的使命,被阮氏慧招魂,向阮氏慧义无反顾飞去,又痴痴地归来。我感到羞愧,为我的对号入座擅作主张感到抱歉,朱先生目光却柔和,他说,我很想念阮氏慧,谢谢你替我看望她最后一眼。而后,他对我说,当然,我也很想念你。

我感到悲伤,想要像此前轻易空游无所依一样飞到朱先生面前,但重新回归肉身的我已无法舞动,只好用我唯一自由的目光看着朱先生。在长久的注视中,我在朱先生身后的雪白荧幕里读到自己一部分的宿命,紧接着又在他桌面上一封刚刚拆开的信件里读到自己另一部分宿命:

朱,鹦鹉走在我前面了,我想我也会走在你来看我之前。你不能行动的日子不知还有多久,我的大限却忽隐忽现。我用你教我的方法,买了一些树脂,试着留存这只鹦鹉,它大概就是我们思念的最后媒介了,我真的很想念你。

朱,对于鸟类来说,这只鹦鹉或许算是高寿,但也未必幸福。因为你走后的这些年里,我像长舌妇一样一直跟它讲我对你的思念,它脑袋大概要听炸了。我总跟它说你有多好,以至于它后来也会假模假样地学我说话。你可以试着看它的眼睛,没准它就会开口,像我一样对你说,朱,我想念你。

标本立足于书柜上,一动不动,视线像圈套一样,套住阮氏慧歪歪扭扭的汉字,又滑动在荧幕上朱先生打下的每一个宋体四号字间。我像昨晚一样,读完了一本提及过我的小说,又趁势读完了这封提及我的信件。

再次习得的真相让我无措,但又觉得幸福。至少,我是完整见证这一历史事件的全尸,是那只以为要带着鹦鹉给朱先生然后离开死去阮氏慧的鹦鹉本身。作为被收件人朱先生立于书柜顶的标本,我得说讨厌我脚下的每一本书,更讨厌眼前朱先生敲下的每一个字。我忍无可忍,开口想要对泪眼蒙眬的朱先生说真切的话。

我说,我感到遗憾,没有亲眼见证你虚构了如此真实的安南病人的死亡。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