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的鹦鹉的虚构
2024-11-28彭正生
《安南病人》很容易让人想起马原的《虚构》《冈底斯的诱惑》,或者余华的《此文献给少女杨柳》《河边的错误》,又或者莫言的《十三步》《红高粱》。这些先锋小说的经典文本,告别了现实主义文学的典型法则,比如叙事主体不再追求客观与统一,叙事视角不再稳定与单一,让世界的真相转变成叙事的“罗生门”,消解了认识的可知性和世界的确定性;作家们探索实践小说的“叙事革命”或“文体革命”,在小说里讨论小说的写法,探究情节发展的可能性,小说的叙事艺术成为“小径分岔”的“元叙事”迷宫。从叙事主体的不确定性、叙事文体的元小说性来说,《安南病人》无疑继承的是先锋文学的精神遗产。
《安南病人》的故事由三个篇章构成,叙事结构与情节的推进方式颇具匠心,也颇为讲究。“我”是首章的叙述者,写的是“我”对故人的探访记录,称得上是一篇寻访记。“我”到安南寻根,受朱先生之托,拜访他在安南的老朋友。朱先生的老朋友,名叫阮氏慧,是安南地区一位有影响的女性巫师。多年前,阮氏慧也曾以“洞穴飞燕”的方式为“我”占卜姻缘。当“我”穿过草木葳蕤、道路幽深的南方丛林,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已全然“不再是我记忆中那算得上风姿绰约的年轻巫师”,“彻头彻尾变了形,萎靡,缩水,仿佛世界一切的精华都已从她身上流失”,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老人”。而“我”从阮氏慧的话语里,观察到的是她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恐惧之态,体味到的是她对朱先生深沉的思念之情。
应该说,首章表面上是很现实主义的。这篇故人寻访记,其所写的无非是“我”之所见、所闻与所感。所见的南方景观,虽颇具神秘色彩,但也不过物之常态;而所目睹、所感知的阮氏慧的一切情态,也基本合乎人之常情。但是有经验的读者,或者细心的读者,定然会注意到一个令人疑惑的细节。这个细节出现在小说的开头,它这样写道:“我在一潭铺满浮萍的水前掠过,记起潭水对面的芭蕉林……”这里的疑问是:作者为什么用“掠过”这个动词来形容“我”的动作方式?这个叙述者到底是什么?显然,“掠过”强化了“我”的身份的可疑性和不确定性。当然,作者在小说的结尾给出了答案。
次章的叙事者是阮氏慧(“她”),即“我”的寻访对象。从结构关系上来说,次章与首章构成互文关系,因为它们所讲述的是同一个故事——朱先生与阮氏慧的情感关系,只是它们采取了不同的叙述方式和文体形态。首章内容是“我”从外部视角所观察与体察到的,是寻访记的形式;次章则是阮氏慧从内部打开的自我精神世界,是弥漫着抒情色彩的内心独白与心灵秘史。阮氏慧一唱三叹地回忆了她和朱先生的情感历史,印证了“我”对他们之间秘而不宣的暧昧关系的猜想。朱先生和阮氏慧互生倾慕之心,他还曾将她从被卖的命运中解救出来,但他们最终却劳燕分飞,只能相念于江湖。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阮氏慧深陷于命运神秘莫测的无常感和死亡将至的恐惧感。
其实至此,首章和次章的情节已经构成了完整的故事,一个充满了遗憾的、爱而不得的情感悲剧。但是,小说只呈现了结果,却没有铺开过程,朱先生与阮氏慧何以彼此倾慕却只能痴痴守望的人生故事的全貌我们不得而知,当然作者意不在此。重述一个类似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或者梁山伯与祝英台式的、荡气回肠且跌宕起伏的爱情悲剧,那是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小说的宗旨,不是先锋文学的使命。先锋文学热衷于穿透现象界、实在界,抵达象征界,因此《安南病人》的情感悲剧只是一个叙事外套,它真正要揭示与追求的是文本的形而上意涵。
其一,《安南病人》揭示了拯救与伤害的价值悖论。朱先生将阮氏慧从买卖婚姻的枷锁里解救出来,她获得了自由,这是现代启蒙文学追求自由恋爱的情节与俗套主题,但《安南病人》的情节、主题与反封建思想文化显然毫无关系。值得注意的是,阮氏慧的回忆与叙述中提到了一个案例:朱先生还曾解救过一位被抢婚的女人,可是她次年又被老光棍抢去,并且很快悲惨死去。并且,对于朱先生的解救行动,垂暮之年的阮氏慧作如是观:“朱先生曾经替我反对过我哥哥要卖我的建议,让我一辈子没有变成一千五百万越南盾,这可能是导致我一辈子独身的原因之一。”这样的反思无疑让人感慨且令人深思,那就是:如果还阮氏慧以自由身是拯救,那么致阮氏慧以孤独终老难道不意味着伤害?!于是,《安南病人》里朱先生的解救行动揭示出一个价值论或伦理学的悖论——肯定性价值与否定性价值之间的界限其实并非泾渭分明,它们是彼此依存与相互化生的关系。只要转换一个视角,行为的目的(意图)就与效果(结局)南辕北辙了,拯救变成了伤害,或者拯救就是伤害;好的动机也可能会导致坏的后果。
其二,《安南病人》揭示了记忆与遗忘的辩证关系。存在论意义上,记忆与遗忘是彼此矛盾且相互对立的,记忆是一种精神能力,是确证自我与世界存在的方式,而遗忘正相反,它消解自我和世界的存在。《安南病人》却赋予记忆和遗忘之关系的辩证性。在阮氏慧的絮语自白里,反复出现的是这样的句子:“我得了很恐怖的健忘症”,“我在心底害怕我忘记事物”,“遗忘让我绝望”……似乎,阮氏慧的痛苦的根源是遗忘以及面对遗忘而产生的恐惧感,但实际情况是,阮氏慧的痛苦还来自记忆以及由记忆而生发的缺憾之情。正是因为对朱先生经年不灭的思念与怀想,以及对过往岁月的清晰记忆,加剧了阮氏慧的苦痛感。由此,《安南病人》让记忆和遗忘在人生哲学的桥梁上并肩而立:遗忘是人生之苦的源头,记忆也是人生之苦的源头。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的尾声处提供了消弭记忆与遗忘之边界的谜底,那就是阮氏慧最后的话:“我要走掉了,所以我绝对不会忘记。”这就意味着:死亡消融了记忆和遗忘的边界,死亡终止了记忆,也就终止了遗忘。
《安南病人》的末章既出人意料,又令人惊奇。如果说小说前两章的先锋性主要是叙事结构的先锋形态,表现为叙述主体与视角的多元化,类似的经典文本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芥川龙之介的《筱林丛中》和艾伟的《南方》,它们都是由不同的叙事者讲述同一个故事情节。不过,《安南病人》却并没有就此止步。虽然小说的末章又回到了“我”的叙述,但是叙述的对象却变化了——从讲述朱先生与阮氏慧之悲剧的情节性叙事,转变为揭开叙述者是谁、小说的真相是什么的元小说叙事。
小说结束的时候,作者写道:“我是完整见证这一历史事件的全尸,是那只以为要带着鹦鹉给朱先生然后离开死去阮氏慧的鹦鹉本身。”至此,我们方才恍然大悟,也终于明白小说开头的“掠过”的真正含义——原来,“我”不过是一只“鹦鹉”。由此,朱先生与阮氏慧的故事,不管是由“我”讲述的,还是由“她”(阮氏慧)自述的,都是“鹦鹉虚构”的故事。但是问题在于,小说紧接着又写了一只立在朱先生书柜上的“鹦鹉标本”,它目睹了朱先生创作小说的全部过程。它坦言:“这只是一篇提到我的小说,而我傻乎乎地认领其中提及的鹦鹉身份。”这就表明:作为“叙述者”的“鹦鹉”,与作为“动物标本”的“鹦鹉”,不是同一只鹦鹉,它是“被虚构的”。果真如此,则又会产生一个新的问题:如果“叙述者鹦鹉”是虚构的,那么朱先生就是“叙述者鹦鹉”的虚构主体;但是有意味的是,在“叙述者鹦鹉”的叙述部分,朱先生不仅是它的故友,而且是它所讲述的故事(叙述客体)的主人公,是被“叙述者鹦鹉”所虚构的。
究竟是朱先生虚构了鹦鹉,还是鹦鹉虚构了朱先生,小说陷入叙事的循环论圈套。实质来说,小说既不纯粹是“鹦鹉的虚构”的故事,也不纯粹是“虚构的鹦鹉”的故事;或者说,它既是“鹦鹉的虚构”的故事,又是“虚构的鹦鹉”的故事。这个“虚构的鹦鹉的虚构”的小说文本,无疑是“庄周梦蝶”寓言的现代版本。《安南病人》所要揭示的是身份和存在的不确定性,即: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可能只是被命名的概念和人为的想象,其实它们互为镜像,彼此指涉——既可能是庄周梦见了蝴蝶,也可能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本评论为安徽省“江淮文化名家”领军人才培育工程项目成果之一。)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