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多样性文化中的乡土重心写作
2024-11-28杨惠
在城镇化突飞猛进的今天,我们要用费孝通的“乡土中国”的概念来描述一个东部区域,经常会感到力不从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就在于中国东部几乎所有的区域,都不再是习惯意义上的地域了。若对区域的政治、经济和人民生活进行文化分层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它既有由历史文化遗存生成的历史文化,又有现代化的工业文化和消费文化,当然还保留着传统的农耕文化。这种多层次、多样性的区域文化,也形塑着文学想象的多元性。
而就安徽省肥东县来说,由于它毗邻合肥,肥东南部工业文化、消费文化、城市文化发达。经济上“中国百强县”为这种文化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但肥东的北部和东北部,农耕文化和农业经济十分发达,新型的生态农业孕育了绿色生态文化。区域文化的多样性,催生了肥东小说创作主题和表达形式的多样。
一、所有的历史书写都源于强烈的寻根冲动
完颜海瑞的历史小说创作,密切关联着肥东这块土地的历史。完颜海瑞原籍肥东完牌坊村,这个村子居住着老家在东北的完颜氏的遗民。完颜海瑞的历史小说有很多,如长篇小说《归去来兮》《天子娇客》《神鹰》《神剑》等。《天子娇客》围绕驸马都尉欧阳伦在边境查处走私茶叶反而趁机贩运私茶的这一事件,在权与法、情与法之间展开了激烈的角逐。朱元璋、欧阳伦等人的形象栩栩如生。小说情节曲折紧张,充满戏剧性。整部小说洋溢着正义战胜邪恶的浩然正气,充分体现包公故乡的作家对律法廉政文化的重视。但他最负盛名的作品是长篇小说《归去来兮》。这部小说着力褒扬的是与作家同宗同族的清初政治家、军事家施琅。这部小说以清康熙年间施琅收复台湾为题材,讲述了施琅与刘国轩等人的恩怨情仇,表现了招抚过程中复杂的人物关系,诡谲的历史背景,以及作者的人道主义情怀和“大中华历史观”,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文学评论家何镇邦认为:“长篇历史小说《归去来兮》(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不仅比他前些年一部反映明代宫廷一段反腐故事的历史小说《天子娇客》前进了一大步,具有更高的思想艺术境界,而且在当下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尤其是长篇历史小说创作中,是一部在思想艺术上均有新突破,其创作经验值得认真总结的重要作品。”(《攀登历史文学的高峰——论长篇历史小说〈归去来兮〉的思想艺术成就》,《安徽文学》2006年第10期)
同样在历史小说领域闻名遐迩的老作家刘湘如(笔名老象),其创作风格与完颜海瑞又堪称对照。他的长篇小说《美人坡》是一部现实题材的小说。评论家方维保认为,小说中有许多不同类型的女人相继出现,在不同时期以自己的方式与主人公之间产生新的感情纠葛,一条奇瑰的线索编织出一幕幕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从女儿、侄女到夫人的一大群女人在命运的阴错阳差中戏剧性地展开爱恨情仇,充分展示了人性的诸多面相。但刘湘如似乎更专注于历史小说的创作。《风尘误:朱熹与严蕊》可以说是历史言情小说,但更应该说是“情与理”的激辩。小说中有一个以真实历史为背景而虚构出来的凄美的爱情故事。主人公严蕊因遭受理学家朱熹的陷害而沦落为娼,她在风尘中,曾先后与若干风流潇洒的文人墨客相爱,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与理学的激烈反对者、朝廷重臣唐仲友相恋。小说塑造了一位有情有义的沦落风尘的才女兼大家闺秀的形象。小说还设置了多重冲突激烈的矛盾,有朱熹与严蕊之间的,也有严蕊与唐仲友之间的,还有唐仲友与朱熹之间的,作家将情感矛盾、家族矛盾和政治矛盾等揉在一起,使得矛盾显得极为复杂。小说通过正邪对立的矛盾,以及作家围绕严蕊所设置的叙述语调,很好地彰显了作家的女性中心的叙述立场和情感倾向。与这种知识分子语境相对应的是小说的诗情化的叙述氛围。首先是大量诗词的穿插。这些诗词有主人公的,也有作家根据情节而拟就的,诗词最直接增加了诗意。其次是诗性人物。人物的才情和诗情兼而有之。(方维保《浪漫而古典的诗意》,原载于《新安晚报》)此外还有《朱熹别传》等作品,也都很有特色。刘湘如的历史小说有着浓厚的文人墨客的才情和诗情,以及道德感。
每一次地方历史的书写都是一趟“寻根”之旅。程浩的长篇小说《浮槎》以南北朝时期侯景之乱为背景,以浮槎山为主要舞台,将浮槎山与天下纷争联系到一起,讲述了一位生于乱世的少年洪洋,心系苍生,不畏艰难,百折不挠的成长经历和爱情传奇。小说在思想上弘扬了爱国情怀和分水岭上人民自强不屈的精神。正如小说序言的作者赵宏兴所言:小说“精彩演绎了那山那水那人的传奇”“弘扬了江淮分水岭上的农耕文化”“增加了这片土地的浪漫色彩”。刘永祥同样钟情于地方历史的书写。他的长篇小说《花开之痛》《巢神赋》更是将地方历史带入神话的境界。历史的尽头是神话。神话书写,用小说的形式谱写了地方历史谱系。
二、乡土文化的启蒙解构本质上却是对失落道德的追思和呼唤
在区域多样性的文化中,以农耕文化为主要内涵的地方乡土文化一直占据着中心地位。
刘永祥的中短篇小说里,常常出现一些带有明显地方特色的地名,××村、××畈、一个著名的大湖、江淮分水岭,从命名即可看出就是肥东这块土地,在《苦苦追寻》里,详细而饱含感情地叙述巢湖沿岸、分水岭边人们的生活习俗。刘永祥并不刻意隐藏,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被读者看出肥东地域特征也不在乎,一个人对故乡的热爱是隐藏不了的,也不愿意隐藏。另外经常出现在刘永祥小说中的,是那块土地上的人。刘永祥的优点在于,再怎么爱他的故乡,也并不一味地美化故乡的人和事。《老柴的至暗时刻》里的老柴、《于大师改行记》里的于大师、《柿园的前世主义》里的秦朝、三佬歪等,都不是“伟光正”的人物,都是有个性甚至人性的阴暗面比较明显的人物。不过刘永祥终究是爱故乡的,所以对笔下的人物仍保持着仁慈和怜悯,他知道他们只是挣扎在人性与时代中的困兽,折腾一生亦落魄一生。秦朝虽然制造了那么多人的痛苦,作家却仍用血性开释了他的风流,让他保持着艺术家的风范和精神。三佬歪是那样为人不齿的家伙,缘由却是基于想爱而不得,不得不感慨他的痴情和深情。刘永祥一边书写着他们人性中阴暗甚至不堪的时刻,但又不忍把他们塑造得完全不像人样,内心终有一块柔软处让人心疼,一块坚韧处让人钦佩。所以刘永祥的小说不是冷漠地旁观和讽刺,终究给了他们回归人生和人性的结局,于大师终于成了红遍网络的打工美术家,三佬歪也继承了秦朝的某些绘画基因,秦朝的画在他百年之后获得女儿和全世界的认可。刘永祥创作的中短篇小说中的人物,往往并非传统中国农民,不是勤劳刻苦任劳任怨的全把式,不是老通宝,而是一些在乡村社会多少有些异类的不安分者,老柴、于大师、三佬歪、冯巢都是一些不喜种地却热爱艺术的乡村艺术家。在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他们是不安分守己的另类,是乡村世界的不合作者,不务正业和游手好闲之辈。但刘永祥并没有基于农民和乡土立场简单地否定他们,而是用一种略带调侃的语气和姿态,写他们与周围人群的格格不入,他们不热爱艰苦的农活,不积极参与脱贫攻坚活动,甚至宁愿流浪也不愿意回家。刘永祥对他们充满了理解和同情,既理解他们不愿被土地束缚的梦想,又同情他们被迫扎根农村的无奈,所以在小说里虽然调侃这类人物,但依然给了他们温情的结局,这既是作家的仁慈,也是他的愿望。
赵宏兴钟情于乡土题材的创作,他从语言到故事,分水岭的味道都比较浓厚。他喜欢写农民的苦难和自强,如《在人间》中瞎子大舅苦难的一生。大舅年轻时身强力壮,在20世纪50年代的贫困岁月里,凭借好身板和好力气给粮站挑米,以此换回大米养活一家老小。然而大舅的不幸也来自粮站,在给库房消毒的过程中,年轻人无知的玩笑使大舅的眼睛被剧毒农药污染,又由于庸医的不当治疗,大舅的眼睛最终瞎了。大舅一度被灾难击倒了。然而大舅毕竟是了不起的,他竟然在短暂的沉沦之后,凭借超人的毅力一点点学习,开启盲人的新生活。作为盲人的大舅,自然不会被艰苦的生活和动荡的时代善待,他挑水磕断了门牙,走路掉到了坑里,被人骂过瞎,被革命组织看重过又折磨过,然而大舅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坚韧、善良和刚强。如果一个人能始终坚持这些道德品质,也终究会被自己救赎。晚年的大舅终于活得越来越畅快了,他教育出的儿女个个聪明能干、孝顺有加、工作顺利、婚姻幸福,大舅终于获得了舒心,无疾而终。《在人间》的写作方式是一种几乎没有技巧的真实,很少使用明显具有修辞效果和雕饰性的句子,名为小说,却更像纪实散文,大舅一生的实录。这种小说的写作方法,看起来很老土很古板,却营造出一种几乎无可置疑的真实感,或许这就是《在人间》的感染力,每一个读过《在人间》的人,都会被这种超强的真实感所震撼。在真实和真诚面前,技巧似乎显得不再重要,最简单的也是最有力量的。赵宏兴的长篇小说《父亲和他的兄弟》也是一部农村题材小说,但在同类小说中显得有些另类,因为它表现的不是兄弟怡怡,齐心协力发家致富,而是兄弟间的竞争、矛盾、解不开的心结。当然,它并不是余华《现实一种》的另一种表达,不是兄弟间的互相残害和厮杀,而是弟弟单方面对哥哥一次又一次地陷害、利用、背叛。小说通过几十年来几个重要事件铺叙了这一对农家兄弟的恩怨。小说完全消解了中国传统农业社会中那种宗法家族关系和血缘伦理表面的温情,展露出背后赤裸裸的利益算计和人性之恶,使兄弟怡怡成为一种永远无法达成的愿望,甚至是一个笑话,一种反讽。
对农耕文化中农民性的反面书写,看上去是一种否定,但在根本上恰恰表达了对正在走向衰落的文明的怀念。
三、城市文化书写者,立场的跳蛙和价值的双面人
随着中国现代化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发展,越来越多的人摆脱乡土进入城市,很多人生活的地方早已从乡村变成县城或都市,一如肥东已7AgrxdEtCfJLhqT5OkLcOg==经跨入“中国百强县”之列,它不再是广袤的平畴、艰苦的劳作,而是由街道、商场、学校、小区、广场、街头公园组成的地方,所以关注城市生活也就顺理成章了。
思之青的小说,常常表现的是都市青年男女的爱情生活,这是青年作家起步的常见题材和现象。《在瑞安》写医学院女生穆槿在南方小城瑞安一家高级美容院实习时的一段感情经历。《在瑞安》从情节到描写,都充满了使人不舒服的阴沉湿冷之感,一种南方小城冬天的气息。然而《在瑞安》的情节设计也充满了青春疼痛文学的套路,单纯清高不谙世事的女主,外表冷漠其实私生活混乱的男一,始终不离不弃永远等待拯救女主的男二,《在瑞安》都有。思之青最新发表的小说《对街》试图更接近现实,让人物和故事发生在新冠疫情期间,但仍然没有摆脱青春疼痛文学的窠臼,两者无法很好地融合,所以终究无法成为“疫情时期的爱情”,只能是“疫情+青春疼痛文学”。回忆线中齐阿朵的初恋和失恋,很明显延续了青春疼痛文学的套路。但也实实在在地表达了一种“城市病”。
赵宏兴同样对乡土之外的底层老百姓给予了极大的关注。他们有的是大学毕业留在城市的读书人,如《我走了》里的梅建明、《春子的两重世界》里的青年作家春子、《自由撰稿人》里的业余写手“我”;有的是进城打工的农民工,如《找人》里的谈大广、《女浴室》里的电工木二子,不管职业如何,总体身份都是在诸如合肥这样的都市讨生活的中下层男性。他们大体上都是好人,凭借着自身能力在城市挣扎着,常常被生活捶打,但也还保持着向上的决心和毅力。《春子的两重世界》里,春子几经波折,从土地上出走,终于成为能够出版小说的青年作家。他的女朋友夏晶晶,是来自城市的姑娘,有一点相貌、有一点小脾气,但总体还算对春子怀有深情,愿意成全他的梦想。他们最终结婚,过着平凡而自足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顺理成章,偶有一点小小波折但不影响生活的整体走向,就像在磕磕绊绊中坚持的千家万户。当然赵宏兴也不回避普通男人身上的缺点和小奸小滑。《我走了》里的梅建明、《大平的私生活》里的大平,都是生活在城市里的普通中年男人,日复一日的家庭生活使他们感到有点无趣、无聊,于是他们以婚外恋的方式来打发自己的无聊。梅建明真的出轨了,从精神到肉体,对恋人格子有一种略带美化的幻想。其实梅建明只是想搞婚外恋而已,一颗既不安于家庭又无法安放的心,在格子身上短暂停留。然而梅建明对格子的诗意想象,仅仅因为格子打电话询问因为幽会而丢失的玉器瞬间轰然倒塌。大平试图瞒着妻子搞一次婚外恋,和一个超市导购员有过几次约会,然而约会的支出超过了自己的经济能力,而自己又没能从女方获得某种想象中的好处,最终打了退堂鼓。《找人》里的谈大广,因为妻子执意要去寻找年轻时的恩人,一个善意的小警察,引起他大男子主义的不满和怀疑,对妻子百般刁难。当然谈大广也不是什么恶人,最终帮助妻子完成心愿,也暗暗羞愧于自己的心胸狭隘。他们不过是这城市中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
王锦的长篇小说《漂在水面上的眼睛》,虽然远离地方文化,但其心理小说手法的运用,却展现了不一样的城市文化风采。城市小说所展示的价值立场是矛盾的,站在进化角度的肯定,站在农耕文明立场的谴责。在具体的叙述中,故事主人公和作者都在狡黠中透露出可爱,聪明中又见愚蠢。这种概括,对于大城市郊区和县域文化书写者来说尤其有效。
四、在探险中揭示大自然的原生态样貌
刘先平先生的“大自然文学”,虽然带有农耕文化的胎记,但却是一种现代生态文明的产物。他曾任安徽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也是我国当代大自然文学的开拓者,被誉为中国当代大自然文学之父。他的小说大多和大自然探险有关,描写在野生动物世界探险的长篇小说有《云海探奇》《大熊猫传奇》等;大自然探险纪实的有《山野寻趣》《刘先平大自然探险系列》等;理论有《探险小说的审美特征》等。他的作品既有探索自然的智趣,又有冒险的乐趣,还有呼吁生态平衡的勇气。他是小说创作领域中比较早注意到自然生命问题和生态平衡问题的作家。文学评论家吴尚华认为:“大自然文学是当代生态文学书写的一种独特形态。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以原生态自然作为表现对象,通过人对自然的体验和融合来展现‘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他的大自然文学书写展现了人与自然的道德对话,张扬了鲜明的生态意识和生态伦理取向,具有独特的思想价值和审美价值。这对于建构生态文明,提升民族的生态意识也具有积极作用。”(《人与自然的道德对话——刘先平“大自然文学”生态意涵初探》,《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刘先平和他的大自然文学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刘先平的大自然文学的取景,虽然并没有多少肥东县域文化元素,但其中充满童趣的对大自然的探险,未必就不是肥东这块土地上的祖先在征服和改造自然中所获得的经验的流传。陌生化的自然世界,只有在喧嚣的现代文明中,才能体现出它的救赎人类的价值。
区域文化的多样性,注定了我们不能再用农耕文化的尺度,来对肥东这一区域的当下小说创作做“统一性”描述。在总体性上,它可能给人破碎的感觉,但站在批评的立场上,笔者更愿意称之为“丰富”。尽管如此,比如历史小说的创作,看上去书写的是国家民族的大历史,但我们总能够从知识结构里找到乡土文化的根系脉络。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