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昏
2024-11-28李学文
他醒来时左胳膊钻心地痛,炮弹震倒的杉树压断了他左胳膊。他命大,只是被枝桠敲晕了。差半尺树干就砸中他的脑袋。他爬起来一看,阵地上尸体横七竖八、缠绕交织,像场院上刚劈完的散乱柴爿,有穿红军服的,有穿民服的,也有穿狗皮黄军装的。显然这里刚刚进行了一场肉搏战。他有些害怕,毕竟还是十几岁的孩子,硝烟弥漫,山林寂静,大山连绵到天边。为了壮胆,他大声喊:地堡子,河石子,刘饭团……这些是他们放牛摸鱼的小伙伴,也是临时从少共国际师借到侦察连的战友,但没一个人应答。他两眼绝望了,心和这慢慢收拢的黄昏一样灰暗。
这时,一堆尸体里有了响动。他本能地拉枪栓,但枪里没了子弹。他顺手操起一个死去战士的枪,也没了子弹。他们军团一直为主力红军转移打先锋,全连又负责为军团行动探路,搜集情报,昼伏夜出,枪用得少,主要用大刀和匕首。弹药紧张,上级配发的子弹不多。被包围后,连长安排分头突围,但包围圈越箍越紧,他们又被赶到了一起。没多久,子弹就打光了,战士们利用阵地居高临下的优势,砸石头、滚树木打击敌人,到最后,用大刀与敌人肉搏,大刀砍钝了,就用匕首扎。现在没子弹,手里的枪就是烧火棍。这时,落日余晖下一把泛着冷光的大刀,引起他的注意,他迅速拔出大刀摸了过去。只见死人堆里有人喊:“竹笮赖子。”这是连长在喊他的小名。出发前首长给他取名温世国,但大家还是叫他小名。
竹笮赖子把连长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连长的一条腿中弹,另一个脚掌被弹片削掉了。他“刺啦”一声,撕下布条给连长包扎。连长说:“刚才我身下还有个人被炮弹震晕了,应该还活着。”
竹笮赖子走去挨个试鼻息,死人堆里真有一人还有呼吸。他轻轻拍了几下,“老兵,醒醒。”那老兵睁开眼,警惕地瞪着他。他白那老兵一眼说:“别借了你谷子没还似的,老子是五天前到你们连的少共国际师四十五团的温世国。”老兵一下松弛下来,他知道上级给他们连借了几名“娃娃兵”,方便侦察敌情。老兵说:“一个瓜娃子,还老子老子的,我都五岁孩子的父亲了,没个鸟数!”刚说完,他就“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竹笮赖子忍着气摸索他的身体,只发现大腿有一处贯穿伤。他脾气来了:“叫唤什么?娘们生孩子一样!不就一处贯穿伤?包扎一下就好了。”
连长没管他俩斗嘴,用半截铅笔在烟纸上写字,写好后放入烟袋。看到他俩还在斗嘴,喝道:“你们还有心情斗嘴?枪声停了好一会儿,敌人一定又上来了,快把我抬到前沿。”
竹笮赖子一听,背起连长就走。连长用望远镜朝山下看,敌人蚂蚁般往山上爬。连长对他说:“敌人快上来了,你马上撤。”
竹笮赖子想,敌人上来了反而让我撤?也太小瞧人了!便说:“我不当逃兵!”
“什么话?电台坏了,我要你把情报送出去。”连长掏出一个打了死结的烟袋,“里面装了敌人兵力分布图,你马上送给军团长。”
竹笮赖子说:“一起走,我把你背回去。”
“三个人一起走,目标大。现在敌人上来了,必须有人阻击掩护。”
“子弹毛都没了,撒尿阻击?”
“刚才我躺的地方,还有五颗手榴弹。”
“非得我走?”
连长坚定地点头。
竹笮赖子暗问,欺负我是外来的?他想到了出发时军团长的讲话,“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人,也要当好军团的瞭望哨。最后一个瞭望哨,我给他申请红星奖章。”先走了,奖章毛都看不到。他努努嘴,“为什么我撤而不是他?”
“你腿没受伤,能最快时间送出情报。”
“他的腿也无大碍,为什么不安排他,就因为我是外人?”
“没那么多为什么!执行命令!”
竹笮赖子无奈,拿起烟袋就走。
连长又对老兵说:“你带三颗手榴弹爬上山顶埋伏,争取活下来。你是最后一道阻击阵地,也是最后一个瞭望哨,在我投弹前,你不得擅自行动,尽量给竹笮赖子赢得时间。”
“不,我把你背上山脊,我在这儿阻击。”
“别争了。”
竹笮赖子没有多听,加快了下山的脚步。刚走下山梁就听到阵地上两声爆炸,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呼喊:“百斗子!”他的脚步收住了,暗叫:“准是连长!”但很快他又往山谷跑。到了谷底,又听到了三声爆炸声。
半夜时分,竹笮赖子把烟袋送给了军团长,“这是连长要我送回的情报。他和那不知名的老兵都已牺牲……”说着,他哽咽了。军团长剪开烟袋,读出声来,“军团长,行军线路建议和敌兵力图,我下午已叫人送来。我是借送情报之名要温世国先行撤离。我违反纪律了,军团要求我们,哪怕战斗到最后一人,也要当好瞭望哨。多一个人就多一道瞭望哨,但温世国还是个娃呀,不像我和我哥都有儿子的人,我不忍心看他死在阵地上。”
竹笮赖子泪水婆娑,“百斗子,我不领你的情。”
军团长别过脸去,说:“百斗子大号李家桂,是六师十五团团长,我让他高职低配带侦察连探路。那个老兵,烟纸上写的是李家柱,小号观音保,是李家桂的哥哥。”
竹笮赖子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