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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料理

2024-11-28刘聆

安徽文学 2024年11期

阿云已经很久没有打理黄昏了。

近些日子,日色好,漫天晚霞在天际泛起深沉的红晕,温煦的黄昏从金子般的日色里沁出来,散发着陈皮般的清香。若是往日,阿云定会高兴起来。但今天,阿云一动不想动。苗春花从卧室走出来,沉着脸。阿云滑下藤椅,讪讪地笑着朝老婆手里的袜子伸出手。苗春花拿袜子打他的脸,“别惺惺作态!”阿云擦去脸上的水,依然讪讪地笑。那是女儿的袜子,快一岁的女婴,洗净的袜子上也有股子奶香,阿云恍惚间意识到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已经是个父亲。

“这个家我是待不下去了,”苗春花瞪了阿云一眼,面皮越发硬了,“你看看你妈。”说完,苗春花将手中的袜子用力甩,水花就像她的怒火一样在黄昏毛茸茸的软光中飞溅。快进屋的时候,她又瞪了阿云一眼,朝赵老太的房间努了努嘴。

整日里,免不了是这些事。阿云斜靠着阳台,觉得心情灰暗到了极点,直到黄昏漫进出租屋的阳台,红酒一样的夕晖让他生出如沐春风般的醉意。阿云将手慢慢探进斜阳里,丝丝缕缕的余晖从他的指缝间流苏一样飘下来,细微的颗粒划过他的手腕,如凝脂般清凉。他细细分拣出几束,新鲜,明亮,散发着醇酒般的光泽,将它们慢慢编织成各种小物件,一只帆船,一枚发卡,一片叶子,甚至一缕微风。阿云将它们搁在桌边,或者床头。夜间,它们安静地发出稚嫩的微光,犹如澄澈的童心。苗春花就是在看到这些小物件的时候喜欢上他的。那一天,教会阿云这一切的那个女人恰好离开他半年。

那一年,阿云刚刚大学毕业。像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鸽子,一时之间,阿云竟丧失了飞翔的能力。或者说,被还没来得及展开就匆匆卷上的未来折断了翅膀。他窝在出租屋里昏睡了三天三夜后,在如黄昏般的街灯下,看到了师父。

那天晚上,她一身白裙,像只受伤的小鹿蜷伏在小摊支起的矮桌前,正有一根没一根地嗍着碗里的螺蛳粉。他坐在她身边,也要了一碗螺蛳粉。女人嗍了两根粉,抬头看他一眼。又嗍了一根粉,抬头看他一眼。她的目光就像一柄如河流般弯曲的软剑,有冷峻的迫慑,也有水一样的清冽。阿云没有理她,他感到她的目光寸步不移地跟着他。阿云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女人说话了:“还在读书?”阿云愣了一下,说:“没有。”女人抿嘴一笑,嗍完粉,女人叹了口气,“这灯光真像黄昏一样美。”阿云胡乱点点头,扔下碗筷,就往回走。晚上,女人的话莫名其妙地萦绕在阿云耳边,他梦见女人变成一抹黄昏晾在他的床边,那些混乱的光堆成一团浸泡着他,仿佛将他化成一束黄昏。他醒时,感觉晨光就像黄昏一样美好。他再次想到了女人,当晚,再次在如黄昏般的街灯下看到了女人。女人刚吃完粉,斜靠在街灯下,点上根烟,觑了他一眼。她抽烟的姿势都那么美。他的内心突然涌动着某种激情,仿佛那昏黄的街灯流进了心底,滚油一般活泼泼地走,将他推到了女人身边。女人瞥了他一眼。

“你在这附近上班?”阿云问。

女人的头朝远处偏,南歌鞋厂,她是那里的女职工。

“你呢?”

“我也不知自己能干些什么。”

“我看你像大学生。”

“我们有区别吗?”

“你们是有知识的人。”

“这年头,博士生多如牛毛,更别说大学生了。”

“别太挑了,一份工作嘛。”她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

“卷,累。”

“哪儿都一样。”她跟阿云讲自己在工厂的工作,流水线上给鞋子贴标签,每天得给几万双鞋贴标签,一天只有两次上厕所的时间,每次不超过五分钟。尽管这样,监工还会像骂猪一样骂她,时时刻刻监督她。“我一点都不在乎,这只是一份工作,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一个人真正的内心,除了自己,无人抵达。”女人说,“不管工作如何机械乏味,我的心底总有一束光,像黄昏一样美好。偷偷告诉你,工作的时候,我会想象自己在逛街,在吃烧烤,这样一想,什么工作都变得好玩起来。”

“我做不到,我总是很容易受到外界影响。”

“你又不是生活在别人的眼光里。”

那天晚上,他们俩坐在床边聊了一晚上。阿云跟她说毕业这些年受的委屈,除了干好工作,全年无休地加班,他还包揽了所有同事的早餐、快递以及搞卫生的活儿,生病了也要被逼着上班。他的主管,每天不停地催促、逼迫他工作,事无巨细地掌控他工作中的每一个环节,让他感到窒息。他也曾反抗,而主管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他好,为了让他更快成长。“把他们当作空气,不用理睬,过好自己的生活。”她像姐姐一样托起阿云的脸,擦干他的眼泪,然后从床头柜找出一个小物件,搁在他手上,像哄孩子般问他,“喜欢吗?”她的身上散发出麦穗般的清新味道。

一团模糊的光,映在阿云的眼睛里,流光渐渐凋谢,他看清了,那是一件由无数光线织成的说唱俑,手舞足蹈,神情毕现,通身散发着莹黄的温光。他仿佛听到敞亮的说唱之声从流光深处传来。他感受不到它的重量,却又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

“我在家里爱织这些玩意,他妈就骂我,说我偷懒,我也是根直肠子,跟她吵起来,被赶了出来。”

“你结婚了?”阿云惊讶。

“有什么区别?结婚就是一个火坑,我跟他们一家人都说不到一块,尤其是跟他妈。他呢,懒散,粗心,不会干家务,只会看书,半天憋不出个屁来。我喜欢安安静静,他妈偏是风风火火的性儿,又爱骂人,我受不了。”她苦笑。

阿云沉默,端详起眼前的说唱俑。

“这是,月光?”

“黄昏。”

婴孩的哭声将他拉回现实。一阵短暂的手足无措之后,阿云翻出了他的黄昏织物,它们藏在他记忆的边缘,卷成一团,上面覆着一层薄薄的乳光。阿云将它们一只一只托出来,递给了苗春花。苗春花选出一只可爱熊,将吊线系在手指上,通体金黄的熊宝宝一跃而起,在日色中划过一道金灿灿的光,宛如一抹夕阳掠过。阿云感觉脸颊一道毛茸茸的暖意。孩子果然停止了哭泣。苗春花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对婴孩说,“你爸当年就是靠这个把我追到手的。”她的声音里流出难得的暖意。

可好景不长,那一束黄昏在婴孩的眼里很快没了吸引力,孩子的哭声划破了暮色,扎进阿云的耳朵里。阿云一秒钟都不想过去,可一想到苗春花那张阴沉的脸,就像噩梦一样覆盖着他。苗春花已经起来了,黑着脸没有说话。婴孩的哭声热烈张狂,透着誓不罢休的劲儿。那些小物件已经被他扔到了床下。他将那些物件捡起来,放在婴孩手里。“你幼不幼稚?”苗春花的声音在他的背后炸开了,她一跺脚,像呼啸而去的暴风,将阿云猛地推了出去。“你在干什么!”赵老太跑了进来,指着苗春花骂。一时之间,孩子的哭声,苗春花的吼声,赵老太的骂声和门的撞击声,像一锅热辣的滚油,泼在静谧的小区,搅得半夜不宁。

阿云颓然地坐在地上。这样的场景他不止一次经历过。苗春花是小门小户,自小野惯了,说起话来不过脑子,有什么说什么,阿云常被她呛。赵老太家境优渥,教育严苛,看不顺眼,便跟阿云去说。阿云想着晚上趁苗春花高兴的时候跟她说说,没想苗春花反告了赵老太一状,一天就是洗衣做饭,其余的事情也不知道帮衬一下,不开心了就唠叨个没完没了。阿云两头受夹,便学做双面胶,两边说好话,夹着阿云,苗春花和赵老太到底没有撕破脸,但两个人面对面,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生了孩子以后,苗春花的脾气就像个火药桶,别人生个孩子是产后抑郁,她反倒暴躁如雷。不会洗袜子,不会换尿布,一点点小事就把阿云骂得狗血淋头,顺带的,也指桑骂槐矛头直指赵老太。赵老太看不惯,护着儿子,说了她两句,婆媳俩终于忍不住吵了起来,最后硬生生将苗春花逼回了娘家。苗春花一回去,孩子首先不答应,且不说口味变成了寡淡无味的奶粉,源于天性的安全感不再在身边晃荡,孩子整日哭闹不止。没办法,还得请她回来。阿云跑到丈母娘家,好话说尽,终于请回苗春花。赵老太呢,也自觉,尽量避免两人单独相处,实在避免不了,客气得比陌生人还客气。

“你就是太单纯了,像黄昏一样的单纯。”婆媳吵嚷的间隙,阿云的耳边响起师父的声音。阿云坐在她的身边。暮色沁在乳液般的凉意中,充满了无法诉说的伤感。师父的手像云雀一样轻巧地跳跃,一根根黄昏的余晖宛如流水般来回穿梭,一匹特勒骠慢慢浮出了他的手心,凌空追风,神骏非常,仿佛从李世民的身边驰骋而来。师父将那匹马送给阿云,“你不应该跟我混在一块,”她说,“你应该追逐前程。”阿云不记得那天有没有抱着她,哭或者没哭。师父的声音又恢复到了往日的平和。“生活,就像这满屋子的灰尘一样,让你看不惯扫不尽逃不了,如果不做点啥,哪怕像我这样编着耍也好,不然真会被憋疯——你以后就懂了。”说着她站了起来,像抖落一身灰尘一样离开了他。

阿云抱起孩子,从两丛灌木似的人影里穿过,像月子婆一样哼出黏稠而温润的爱曲,慢慢挪进厨房找奶粉。“我来!孩子不是你这样抱的!”赵老太最先反应过来,跑过去,接过阿云怀里的孩子。婴孩像躺在摇篮里一样躺在奶奶的怀里,哭声渐渐小了。“还灌什么奶粉哪!”苗春花果断地从赵老太手里抢过婴孩,转身走进卧室,解开衣襟就将紫红色的乳头塞进婴孩嘴里。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赵老太青着脸看了一眼阿云,叹口气,摇摇头。阿云没有说话。昏黄的灯光下,他看到满屋子的灰尘肆无忌惮地翻滚、碰撞、盘旋,几乎要呛得他咳出声来。他突然很想编织黄昏220ed2507101f8e5c31a551aa0b42be19f61a9b5faca4204e2fd243e80eaa78c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师父的声音。

“你不该唤我师父,”师父说,“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她说这话的时候,顺手将用余晖编织好的一只花篮扔进了垃圾桶里,桶里剩着泡面的水渍,散发着温光的花篮被脏污的水渍慢慢舔舐,像棉花糖一样消失了。“这都是些无用的玩意儿,就像我,也不过是闯进你生活的一场梦,该面对的你还得面对。”她轻轻抱了一下他,身体就像黄昏一样柔软。他的心里空空荡荡,一丝涟漪也没有。她最后一次为她编织的是她自己,英姿飒爽,走路如风,黄昏的光浸透了她,就像佛光一样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

那年底,阿云考上了家乡一所乡镇中学,教起语文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忘记她的,也许从来都没忘过,也许早已忘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看到苗春花的那一刻,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师父。在黄昏降临的时候,她看着他编织余晖,就像一只懒猫般温柔可爱起来。那些小物件编得多了,他的性子越发柔糯,仿佛那些黄昏的光渗进了他的骨子里。买东西,打交道,甚至交电费,这些抛头露面的活儿苗春花全包了,一丝儿怨言都没有。“你就乖乖待在家里,傍晚时编只小熊。”她抱着他,亲了他一口,说,“我们结婚吧。”她是真喜欢他编的那些小物件,真喜欢编小物件的他呀。生活沿着他想象的样子展开,静谧,和谐,仿佛是他扯下一根根余晖,亲手编织而成的。

快天亮的时候,阿云终于慢慢站起来,说:“明天晚上,我来弄几个菜,喊上老娘,有什么矛盾,大家都一起说一说,说开了,就好了。”苗春花抹了一把眼泪,拿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一整天,阿云都在琢磨,做些什么菜?水蒸蛋,火腿黄瓜,蒸鲈鱼,炒白菜,都是些简单易学的。做菜的时候,他总装作有意无意,凑到苗春花跟前,向她讨教。“你去做呀!”实在被问得不耐烦,苗春花丢了一句话,青着脸抱着孩子下楼去了。赵老太看出些端倪,将阿云扯进卧室:“要不,我来做吧?”阿云笑着摇摇头。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黄昏如金色的旋律飘荡下来。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鱼也装进锅里蒸上了。阿云甚至还摆上了开心果、花生米,做得像团圆饭。赵老太替他摆上碗筷,倒上饮料。阿云转过身,看着桌上的菜,此刻尚早,他想着应该还加一个什么菜。

师父曾给阿云做过一份料理。说是料理,其实是一碗土豆泥,加些牛奶,一小勺盐,淋上酱汁而已。酱汁费了些工夫,淀粉,蚝油,黑胡椒,黄油,煮至浓稠,味道倒也别致。婴孩还不能吃饭,这份料理刚刚好。蒸土豆时,阿云的心无端忐忑起来。略带着些血色的余晖透过厨房百叶帘落在阿云的手上,像几只红蝴蝶,扇动着翅膀。阿云拈起一片余晖,在眼前端详许久。他突然想编点什么。跟苗春花恋爱时,两人下班回来,她在厨房里忙活,他一边给她打下手,一边编织着余晖,一只蜻蜓,一条海豚,或者一束玫瑰,趁她不注意,插在她的头发上,实在好看极了。想到这里,阿云打开百叶帘,随手扯下一根余晖,十指飞舞,一面做料理酱汁,一面编织。有那么一刻的恍惚,他疑心苗春花在他身边蒸土豆呢,他将手中编好的蝴蝶扬了扬,你看——,厨房里空空荡荡,只有咕噜噜煮酱汁的声音。莫名的失落从阿云的心底散出来,手中的蝴蝶就像一缕清风滑进酱汁里,沉了下去——这是从未有过的事。等他反应过来,黄昏已经深陷在地平线,变得面目不清。阿云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慢搅拌酱汁,浇在土豆泥上。

门开了,苗春花带着孩子回来了。

宛如黑色叹息般的夜泼了进来。阿云打开灯,这样也挺好,吃点菜,聊会儿天。阿云首先端起杯子,向着赵老太,说:“老妈,这两年你辛苦了,忙里忙外,退休了还不得闲。”赵老太不好意思地举起杯,“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阿云向着苗春花,说:“老婆这些年你不容易,生孩子,带孩子,我没帮上什么忙,你受委屈了。”苗春花没有端起杯子,大颗大颗的眼泪掉下来,她捂着嘴,哭了起来。阿云缓缓放下杯子,不知如何是好。赵老太拿起筷子,“吃菜吃菜,来,我今天尝尝阿云的手艺——有什么话,吃了饭再说。”天色此时迅速地阴沉下来,一串雷炸过来,回音未绝,雨便落下来了。到处都是雨水击打的声音,一股薄薄的湿气入到鼻中,内中夹杂的灰尘的味道散开,有些呛人。许是被雷吓着,婴孩身体猛然一抖,哇地哭了起来。苗春花仍在哭哭啼啼。阿云看着赵老太,赵老太看着阿云,两人都没有说话。

赵老太放下碗筷,绕到苗春花身后,去接孩子。苗春花侧过身体,不让她碰。婴孩的哭声越发大了。雨还在加大,哗哗的声音带着爆裂声,电闪雷鸣都难以从中突围,仿佛整个南歌县城正被由上而下地吞没。“你不是有个师父吗?找那个女人去呀!”苗春花抹了一把眼泪,朝阿云吼。阿云将手中的空杯停在半空,呆呆看着苗春花,又觑了一眼赵老太。原来她什么都知道了。赵老太的眼里闪过惶惑的神色,随即沉下来,“你不要胡说八道!阿云不是这样的人!”“你不信,你去问问儿子,他是不是有个情人!”苗春花朝赵老太吼,手却指向阿云。赵老太看向儿子。“你想多了,”阿云摇摇头,轻轻地说,“有些事情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今天你既然说了出来,我都告诉你吧。”说完,他将自己如何认识那女人,如何跟她学的黄昏编织,一一“编织”出来。

“她其实一直都在教我如何经营家庭,”阿云慢慢坐下,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喝掉一口,又靠在椅子上,“我甚至都没见过她的样子。那时候我刚刚大学毕业,她是我在大学编织社团认识的老师,见我喜欢编些小物件,就多教了些。她儿子跟我一般大,在武汉读大学,她也快退休了——也许现在已经退休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大概是周末吧,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坐在最后一排,夕阳从她的身后洒在桌上,她捡拾起那些虚空而明灿的光,双手灵活舞动,正在编织一只小鹿。我央她也教我编,她一边教一边告诉我,她是编给他儿子的。儿子很小的时候,她就跟她丈夫离婚了,她独自一人带着儿子,遭人白眼,被人欺辱……”赵老太打断他,“我年轻时,也想过跟你爸离婚,可是想想你,我又忍下来了。”阿云点点头,“有次学校放学她来晚了,他儿子等了很久,哭着跟她说,同学欺负他,说他只有妈妈,没有爸爸……就是那时候,他才知道,母亲代替父亲,也不能给予孩子父亲能给予的。孩子上初中时,她跟她老公复婚了,为了一个完整的家,为了孩子。”阿云缓了缓,又喝了一口酒。“故事不好编吧?比起你编的那些小物件,你这个故事烂透了!”苗春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你真以为我傻吗?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就在你的出租屋里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痕迹!”

“那是我待在他那儿。”赵老太认真地看着苗春花。她扯开一张椅子,慢慢坐在她的对面,眉头微微拧着,目光诚恳而坦然。“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不放心,时不时去看看他,给他洗衣服,做两三天饭。”赵老太确实去过阿云出租屋,但那是女人去之前的事。苗春花的声音软下来,“我怎么看着不像你的衣服?”“这两年帮你们带孩子,懒得收拾,照往日,我比你们年轻人穿得还艳,阿云,我那件白纱裙,你见过,穿出去,多美!”赵老太得意起来。“是一件红裙……”苗春花争辩,被雨的声音打湿,像挣扎的蝴蝶掉进水里。婴孩又是哇的一声大哭。“哦哦,我崽崽饿了。”苗春花低下头,哄孩子,一面舀了一小勺浇上酱汁的土豆泥慢慢凑近她的嘴边,她的眼泪滴在孩子的面颊上。女儿是该吃些辅食了,阿云插了一句,“小心烫。”苗春花没有像往日那样瞪他,而是将小勺里的土豆泥小心地碰到自己的嘴唇,她的舌尖探出来,微张的嘴唇紧抿了几下,又尝了一口,不烫,她又舀了一小勺土豆泥缓缓递向婴孩的嘴边。婴孩的舌头灵活地掠过小勺,半块指甲盖大小的土豆泥滚进她的嘴里,吧唧两声,她的哭声骤然停了,紧皱的眉眼如沐春风般徐徐舒展,晴朗的心绪浮在她的脸上,呈现出醉酒般的愉悦舒适。雨小了,淅淅沥沥,像挂满珍珠的绸缎舞荡下来。“尝尝,”阿云舀了一勺给苗春花,“我的手艺,还不赖吧。”他的声音细微地跳跃。苗春花没有接阿云手中的勺,转过身哄孩子,眼角的泪刚抹掉,又流了出来。阿云尴尬地将勺里的土豆泥塞进自己嘴里,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

“阿云这孩子,要说缺点,一大堆。”赵老太夹了一块鲈鱼,放进碗里,剔净骨刺,挑一小块搁进嘴里,让那鱼肉慢慢化掉。她觑了一眼阿云,不紧不慢地说,“今天在这儿,我也不瞒,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懒散,粗心,不会干家务,只会看书,发呆,没什么话说,用南歌话说,闷兜鼓,情商啊,那你不要说我也知道,情商是个零!只要他开口说话,能把你气死!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现在结婚了,稍微好点,但也改不了多少。但是有一样,阿云单纯,善良,没有坏心思,他呀,就像他喜欢编织的那些物件一样纯粹。春花,我相信你也是看到他这一点才嫁给他的……”

苗春花的面色慢慢变得酡红,身体微微晃动起来,仿佛要一点点消失在温和的餐厅吊灯下。赵老太放下筷子,凑到她跟前,“春花。”她轻唤一声,递了一个眼神给阿云,赶紧抱起苗春花怀里的孩子。“春花,怎么了?”阿云有些慌了,绕过桌子,捧起她的肩膀轻轻摇晃。苗春花的身体就像卷云一样绵软,倚贴在他的身上,一阵浓雾般的清冽的醉意从阿云的心底荡漾开来,他觉察到自己的脸庞辣得绯红,仿佛也被苗春花传染了。“其实我知道你说的都是骗我的……”苗春花声音慢慢低下来,变成了能贯穿一切的私语,像一株深海里摇曳的珊瑚,“刚刚那些话,我压根不信……但我还是很爱你,我这么闹,也只是希望你能……你能多关心我一点……你看,你现在就做得很好嘛,你做了这么多吃的,都是我爱吃的,芹菜腊肉,栗子鸡,葱爆牛柳,水晶荷花包,西施乳,五香腰果……一桌子满满的……其实我就爱吃那碗芹菜腊肉……小的时候,我妈常做给我吃,你呀……会做这一样菜,我就很欢喜了……你还会哄孩子了,抱得真好……你看,我们的女儿很乖的……呀,你又去洗袜子了……”阿云没有说话,他坠入了薄絮般的微醺中,那些话就像似锦繁花,一朵一朵在苗春花的身边绽开。苗春花汪着眼睛看着他,阿云看到无数个自己,宛如星辰般倒映在她的眼窝里。“春花,你醉了。”阿云在她的小臂上拍打一下,抬头示意老娘将女儿抱进卧室。

“你现在连拖地都会了……”苗春花黏在他的肩头,喃喃自语,脸上溢满阳光般灿烂的笑意,“还会调奶粉……小心点……”她犹如藤蔓般爬上他的脖颈,艳丽的唇紧贴在他的脸上,蜜一样的气息在黄昏般的灯光里游漾。阿云的心里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嫩黄的灯光像余晖一样滑落在他的手背。苗春花牵着他的手坐在阳台上,他教她如何采光、选光、织光、捋光、圆光。黄昏的光像浪潮一样翻腾汹涌,将他们吞噬、融化,像纠缠在空气中的光与影,热烈明亮,交织出各种经纬和平行线,无声、柔软又流畅地孵化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晨光再次跳在床上,阿云睁开眼睛的时候,才意识到那是迸射的阳光弹在玻璃窗户上,又落在他的脸庞造成的,就像一块块五彩缤纷的碎玻璃。他一阵恍惚,事实上,昨天晚上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喝酒。可浓烈的醉意犹如灵光一闪,将他们拖进柔软的沉醉之乡,一地鸡毛般的生活被幻化成无限美好,宛如万花筒似的将他们包围,他呼吸着四周美好生活的气息,婆媳和睦夫妻和谐的美好在他身上流动,所有的感觉都变成了愉悦。他晃了晃头,陡然想起孩子吃过土豆泥,表情舒展,舒适惬意的样子,孩子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绯红,仿佛睡在无边柔软的云朵里。是土豆泥。昨天晚上,他,还有苗春花和孩子,都吃了土豆泥,只有老娘没吃,所以他一直清醒。可土豆泥并没有添加酒水、牛奶、酱、淀粉、蚝油、黑胡椒、黄油,都是些寻常不过的物什,如何会有这样大的魅力?他坐在床上,仔细捋了一遍做土豆泥的整个过程,眼前缓慢地浮现出昨天下午的场景。他看见,羽毛般柔软的黄昏落在土豆泥上,无声地渗了进去。

苗春花还在睡觉,躺在阿云的身边,呈现一个“大”字。阿云不禁笑起来,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喜欢这样睡,多久没有一起这样睡了?好几年了吧。他慢慢爬起来,趴在摇篮边,女儿还在睡觉,昨晚竟然没有哭,嘴角浅藏着怡悦安逸的笑,她的身上散发出清澈的奶香。阿云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鼻子,女儿撇了撇嘴,翻过身去。他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好像有谁也这样刮过他的鼻子,他迷糊地笑,慢慢悠悠地走出卧室。恍惚间,阿云看到老赵和赵老太已经坐在阳台上了,桌上摆着几个煎饼馃子,几杯牛奶,快叫他们起床,喝牛奶,吃早餐了。老赵喊。赵老太从桌上抓起几束阳光,朝阿云说,给孩子织个风车玩儿。他们脸上的笑就像黄昏的光一样慈祥安宁。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