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
2024-11-28曹多勇
一
年底有一天,吃罢晌午饭,三嫂打来电话说,三哥生病住院了。
三哥是苏亚的三哥,三嫂是苏亚的三嫂,宗平跟随苏亚这样叫。
宗平问,三哥住在哪里的医院?
三嫂说,在临淮市第一人民医院。
宗平问,三哥没回苏州?
三嫂说,没回。
宗平问,三哥得的什么病?
三嫂先说三哥得的病不大好,迟疑一下说了实话,食道癌。
宗平问,你在不在临淮?
三嫂说,苏冬在。
苏冬是三哥和三嫂的儿子。苏冬一家人住在苏州,三哥和三嫂退休后去那边带孙子。
宗平跟三嫂说,我明天上午去医院,三哥要是能转院,叫他快点回苏州。
三嫂说,我跟苏冬也这样说,就怕你三哥身子虚,走不动路。
三嫂在电话里声音哽咽,说不出来话。
宗平说,那就这样说吧。
三嫂说,你三哥说他想见一见你。
清明节前,三哥从苏州回到临淮的事,宗平知道。
苏亚病逝不在了,亲戚间慢慢生疏。三哥清明节前回临淮上父母的坟,事前没跟宗平说。事后三哥打电话问宗平在不在临淮。宗平说在。三哥说,你在临淮,我们就不去给老五上坟了。苏亚兄妹五人,她最小,哥哥姐姐都喊她老五。三哥说的“我们”,是指苏亚的大哥和大嫂、二姐和二姐夫,当然也包含苏亚的三哥和三嫂,唯独不包含宗平。
宗平想安排晌午一块吃饭。三哥说,大哥大嫂安排好了,二姐和二姐夫吃罢晌午饭就开车回去。二姐和二姐夫一家人住省城。三哥在电话里没喊宗平过去一块吃饭。
三哥打的这个电话,宗平觉得莫名其妙,又有些气人。三哥回来上坟不跟宗平说,上过坟,说这一声干什么呢?再说了,苏亚的清明坟上不上,是宗平跟闺女的事,轮不着三哥来操这份闲心呀!
再有三哥的消息,已经放暑假。闺女在临淮的一所大学当老师,放暑假,宗平陪她一块回省城那个家。三哥打电话说,过两天他去张家界。宗平问,是不是跟旅行团?三哥说,朋友开车带他一块去。宗平说,开车自驾游,时间自由,能避开天热时段。
三哥这个电话,跟上一回一样,叫宗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自驾游,又不带上我,跟我狗屁相干都没有。
转眼快到中秋节。这一年特殊,中秋节跟国庆节两个假合并一起放。中秋节前一天,苏亚的大嫂打电话,叫宗平和闺女去她家聚一聚,又说苏亚的三哥在临淮,正好喊上他一块去她家。
那一刻,宗平猜测三哥跟三嫂拌嘴生气了,要不怎么会一个人在临淮待这么长时间呢?宗平跟大嫂说,三哥去你家吃饭,你劝一劝三哥,叫他快点回苏州。大嫂说,不用我劝,他说这两天回!
结果,三哥没回去,一直拖到年底上医院。
……
打完电话,宗平胡思乱想得一个晌午没有睡午觉。闺女说她晌午想她三舅的事,一样没有睡好觉。
闺女说,我之前说过我三舅在临淮不回苏州有问题,你说我三舅跟我三舅妈生气不想回苏州,现在看来不是这么一回事。
宗平说,现在看来是生了病往临淮躲。
闺女问,就算我三舅不想在苏州住院,我三舅妈和苏冬哥怎么不来接我三舅回那边治病呢?
宗平说,不清楚。
宗平是真的不清楚。三哥什么时候得病的?得病怎么不住院治疗?三哥躲在临淮,三嫂和苏冬怎么不管不问?
二
宗平不愿当天去医院看三哥,有两个因由。一是当地风俗,下午不去医院看病人。二是宗平与三哥有过节,不想这么快去医院。
宗平与三哥的过节有了几十年。那个时候,宗平与苏亚结婚没几年,生下闺女刚三岁。前一年,宗平的母亲与父亲在老家开拖拉机贩炭做生意,路上出车祸,母亲当场死亡。一年后,宗平的小妹在老家喝药自杀死亡。一下子,宗平的情绪陷入困境,脾气变得暴怒无常。苏亚忍受不了宗平的坏脾气,跟他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两口子像两只斗架的公鸡,整天双眼通红,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不顺眼。
有一天,苏亚问宗平,你可知道小妹为什么死?宗平抬眼看一眼苏亚,知道她想往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苏亚说,你小妹怀上王家的孩子,又不跟人家谈对象了,你说不死怎么办?小妹生前谈过一个姓王的男孩,家住前面的小王庄。宗平的大姐嫌弃人家穷,不同意这门亲事,小妹跟姓王的男孩就分开了。苏亚凭空捏造,污损小妹名声,怎样往宗平的伤口上撒盐撒得痛快怎样说。
宗平问,你怎么知道的?
苏亚说,我就是知道。
宗平问,你听谁说的?
苏亚说,我就是知道。
宗平问,你亲眼看见的?
苏亚说,我就是知道。
宗平愤怒的拳头一下打在苏亚的脸上、眼上。这是宗平唯一一次出手打苏亚。苏亚的眼眶青紫一大片。
苏亚要跟宗平离婚。那个时候,单位职工结婚要单位写材料同意,离婚也要单位写材料同意。苏亚跟宗平同在一家厂子里。苏亚青头紫脸地去找宗平的领导,就是想叫厂子里写材料同意她跟宗平离婚。厂子里不肯写这样的材料,派厂团委的人、厂工会女工部的人、厂计划生育办公室的人,轮番劝说苏亚、批评宗平,就算宗平和苏亚是两根电线杆子,他们都叫他俩粘在一块,不能分散开。
苏亚去找宗平的父亲。宗平的父亲说,你跟我家大儿子离不离婚,我管不着。宗平的父亲这样说话自有他的理由。宗平的父亲说,你跟我家大儿子在厂子里自己谈的,不是家里找媒人说合的,你俩结婚不要家里管,你俩离婚家里也不管。
苏亚问,我跟你家大儿子离婚你不管,我点火烧家里的房屋你管不管?
宗平的父亲说,你烧你犯法!
苏亚说,我犯法蹲劳改,省得跟你家大儿子办离婚了。
苏亚跑锅屋里拿来火柴和柴火,在堂屋里点起火。宗平的父亲傻眼了,赶紧去喊他的二儿子。他的二儿子躲在东头屋里不出来。
宗平的父亲大声地喊二儿子,你快点出来呀,你看你大嫂子这是要干什么呀!
堂屋里有案几、八仙桌和长条板凳。柴火点案几点不着,点八仙桌点不着,点长条板凳也点不着。宗平的父亲和二弟站在旁边冷眼看。柴火烧到苏亚手上,苏亚扔下柴火,抓起一只长条板凳,狠劲地往地上摔两下,长条板凳的腿“咔嚓”一声折断。苏亚撂下断腿的长条板凳,气鼓鼓地回家去。
苏亚去找自家三哥。三哥家离她家不远。
苏亚说,宗平打我。三哥看一看苏亚青紫的头脸没说话。
苏亚说,我要跟宗平离婚。三哥低着头。
苏亚说,我受宗平欺负,娘家人不管,我就去死。
苏亚走出三哥家门,一个人站在马路上,两眼望着天空不知道怎么办,站一站,想一想,重新回到三哥家。
苏亚喊一声三哥,说我有一件事要跟你交代一下子。三哥说,有什么事你说吧。苏亚说,我死后你要好好地照顾我的闺女。苏亚“哇”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往家回。
苏亚在娘家做姑娘时,跟外人争吵受气,都是三哥出面撑腰说话。苏亚结婚成家,跟宗平闹矛盾,三哥就不好出面过问了。这叫此一时彼一时,苏亚糊涂不明白道理,三哥却不糊涂。那个时候,苏亚妈活着,生病住在医院里。三哥不好过问苏亚的家事,苏亚妈好过问。
这一天,苏亚妈托人带口讯,叫宗平去医院一趟。宗平心里不想去,硬着头皮不得不去。
苏亚妈问,听说你打了苏亚一顿?
宗平不说话。
苏亚妈问,听说苏亚鼻青脸肿都没法去上班?
宗平不说话。
苏亚妈说,你能跟苏亚离婚,不能动手打苏亚。
宗平说,我错了,不会再有下一次。
苏亚妈说,我跟你说,苏亚在娘家没人敢打她。
宗平说,我知道。
苏亚妈说,我跟你说,苏亚的三哥脾气不好,他要是动起手,有你好受的。
苏亚妈不该在宗平面前说这种威胁的话,宗平在心里记一生都没忘。
苏亚跟宗平闹离婚,闹一闹,停一停,前后几十年。闺女长大后,苏亚问闺女,你可知道,你爸打我那一次,我为什么没跟你爸离婚吗?闺女说,我不想知道。苏亚说,你不想知道,我也要跟你说清楚。闺女无可奈何地跟她妈说,那你快说吧。苏亚说,你爸去你姥病房里下跪求饶,你姥可怜你爸,跟我说这一回放过他。
苏亚跟闺女说这话时,不回避宗平。闺女问宗平,有没有这回事?宗平站一旁寒着脸,不肯定,不否定。小妹的死,是宗平内心永远的痛。苏亚说小妹的难听话,宗平没有忘,只是不能向闺女开口说。
三
银行下午下班前,宗平叫闺女陪他一块去银行取两万块钱,明天上午给三哥带过去。
几年前,苏亚查出血液病,她的娘家人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们不愿接受,宗平得接受,按时带苏亚去医院看病抓药,按时带苏亚去医院住院治疗。宗平打电话跟她的娘家人说,我尽我的能力,在省城住最好的医院,看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物。
苏亚生病前,她的四哥得了淋巴癌,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就去世了。四哥跟老婆离了婚,跟孩子也不来往。四哥生病住院,都是哥哥姐姐出面照料。四哥没死的时候,苏亚又查出病,苏亚的娘家人感觉掉进黑窟窿。半年后,三哥和二姐上门看苏亚,一家带两万块钱,算是花钱买一个心安吧。四哥病逝的事,苏亚不知道。苏亚跟哥哥姐姐说,你们照顾好四哥,我看病不用你们操心。二姐说,你四哥看病有我们,你就安心地治病吧。三哥说,有时间我再来你家看你。有些事,宗平存在心里,不能跟苏亚说。比如说,四哥早已经去世。再比如说,二姐和三哥不想上门看苏亚,又不得不上门看苏亚。面对苏亚的病,她的娘家人回避,宗平不能回避。
宗平记得二姐和三哥上门那一天,他俩匆匆忙忙地来到他家里,手忙脚乱地掏出钱塞在苏亚手上,心神不安地坐一坐就想离开。宗平说,晌午我带你俩下饭馆,不在家里吃。二姐跟宗平说,你三哥晌午去我家吃饭。三哥紧跟着说,我去二姐家还有旁的事。
二姐和三哥走后,苏亚心里难过。难过的不是二姐和三哥没在这里吃晌午饭,是二姐和三哥那一副慌慌张张、急于离开的样子。苏亚问宗平,我现在的模样就这么怕人吗?亲哥哥亲姐姐都要躲开我?经过一段时间治疗,苏亚的身子虚胖,头发脱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苏亚。宗平天天看苏亚,心里有一个逐渐适应的过程。二姐和三哥猛一下看到苏亚,就很难适应了。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苏亚得了这种病,死神就围绕在她身边寸步不离,随时随地要苏亚的性命。说到底,二姐和三哥不是害怕苏亚的模样,是害怕附着在苏亚身上的死神……
这一夜,宗平注定睡不好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三哥的事,想三哥得病的原因。按照医学上的说法,他们家的遗传基因不好。岳父当年就是查出肺癌去世的。苏亚兄妹五人,有四人查出癌症,这样的比例太高了吧?前两年,二姐右腿查出皮肤癌,算是最轻的一种。
医学上还有一个说法,人人身上携带着癌细胞,就看它突变不突变。什么叫突变呢?就是一下子疯狂地生长开来,变成一种失控的状态。突变的缘由是什么呢?按照医生的说法,就是你在日常生活中情绪不稳定。按照老百姓的说法,就是你的日子过得不舒心、不敞亮。
这几年,三哥的日子过得不舒心、不敞亮。他家就苏冬一个孩子,大学学的临床专业,毕业在临淮市第一人民医院当医生,中间念了三年研究生,毕业依旧回原单位。他的老婆在临淮市第一人民医院化验室。三哥和三嫂在市区有两套房屋,一套儿子和儿媳妇住,一套自己住。照理说,这样一个家庭在亲戚朋友中条件算好的。哪想到苏冬不安分,受不了当医生的苦,先找院长调换科室,没调成,后辞职去了苏州一家医药公司做医药代理,紧接着他老婆调进苏州的一家医院里。这样一来,一个安稳的家就出现了波动。三哥和三嫂在这边卖掉一套房屋,去那边买了一套二手房屋。紧跟着,三哥和三嫂去苏州带孙子,跟儿子和儿媳妇一块过日子。
这一大堆零碎事,前后折腾几年,三哥和三嫂跟在儿子和儿媳妇屁股后面熬白了头、操碎了心。老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从表面上看,儿子和儿媳妇去苏州没有错。实际上,人往高处走的时候,若超出自己的体力和能力,会有得不偿失的后果。比如说,三哥和三嫂跟过去,一家三代人挤在一套老破小的房屋里,住得憋屈不憋屈?比如说,三哥和三嫂跟过去,那边人生地不熟,生活环境过得习惯不习惯?再比如说,这边卖房屋是低卖,那边买房屋是高买,三哥和三嫂经济上的压力受得了受不了?
昨天下午,宗平跟闺女去银行的半路上,苏亚的二姐打来电话说她在临淮。宗平问,你啥时候来的?二姐说,上午来的。宗平问,三哥得病你知不知道?二姐说她知道。宗平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二姐说,有一段时间了。宗平问,三哥生病怎么不住院治疗?二姐不说话。宗平说,就算三哥不想住院治疗,三嫂和苏冬就不管不问了?二姐在电话里长叹一口气说,你三哥去年十二月在苏州时吃饭就往外吐,那个时候就知道得了这种病。
这么说,三哥得病不治疗拖了整整一年时间。
宗平问二姐,三哥现在怎么住院了呢?二姐说,他一个人在家不能吃不能喝十来天,不去医院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宗平说,赶紧地叫三哥回苏州治疗。二姐说,苏冬已经买好明天上午回苏州的高铁票。
四
那一年,宗平打了苏亚一拳。相隔半个月,三哥喊人打了宗平一顿。这件事说起来有些绕弯子,得先说头天晚上宗平洗澡出岔子,再说隔天上午宗平去区公安分局被三哥打的事。
头天晚上,宗平吃罢晚饭,拿上毛巾、肥皂和干净衣裳去洗澡。那个时候,人们不在家里洗澡,喜欢去单位洗。单位里有职工浴池,晚上按时烧水开门。宗平家住小刘庄光荣楼,出家门往北走上一段路,就是一条东西铁路专用线;沿铁路往东走上一段路,就是蔡新路,穿过蔡新路就到厂西门。职工浴池在厂子里。
宗平洗澡出岔子不在厂子里面,在厂子外面。铁路专用线与蔡新路交叉口的右手边有一块大石头,愣头愣脑的有半人那么高。大石头什么时候搁在这里的,没人知道。大石头怎么不挪走,依旧没人知道。当时是冬天,晚上八点多钟不算晚。蔡新路和铁路上稀稀拉拉地有人在走动。远远地,宗平看见大石头旁边围着一圈人。这里没有安装路灯,宗平只能看见黑乎乎的几个人影子,看不清他们围在那里干什么。宗平不是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他慢下脚步,远远地瞅一瞅,没有走过去。“呼啦”一下子,几个人散开来,沿铁路专用线往西走,剩下一个人趴在大石头上不动弹。几个人与宗平擦肩而过的时候,宗平闻见一股子呛人的酒味。那一刻,宗平在心里猜想和判断,趴在那里的是一个被同伴丢下不管的醉鬼。同伴不管的醉鬼,宗平更不会去管。宗平赶紧地穿过蔡新路,走进厂西门。
宗平洗澡时心神不宁的,他不清楚醉鬼趴在大石头上会怎么样,更不清楚他们怎么会扔下醉鬼走掉。宗平慌慌张张地洗好澡、穿好衣裳,往澡堂外面走,走出厂西门迫不及待地去看那块大石头。这时候,已经不见那个趴在大石头上的人了。
宗平猛地呼出一口气,轻轻松松地回家去。
隔天早上上班,宗平看见厂西门外面站着不少路人。路人隔着一条蔡新路,指指戳戳地说着那块大石头。
路人说,那个人昨天晚上就是趴在那块大石头上死掉的!
宗平心里“咯噔”一响。
路人说,那个人身上被捅了好几刀。
宗平心里打鼓,莫不是昨天晚上遇见的那几个酒鬼捅死了那个人?
路人说,不信你去大石头那里看一看,马路上、石头上都是血。
那里是凶杀、血腥、不祥之地,没人想去大石头那里看一看。
上午十点钟,区公安分局的人打电话找宗平,叫宗平去他们那里一趟,说有件事想当面问一问宗平。宗平问,你们问我什么事?这人说,昨天晚上厂西门外面死掉一个人,你不会说不知道吧?宗平问,大石头那里死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呀?这人说,听说你昨天晚上洗澡路过那里遇见几个人,我们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宗平昨天晚上在大石头那里碰见几个人的事,是宗平早上跟路人说出来的。路人中有线人,很快就通报到分局里。宗平一边接电话一边在心里快速盘算,这一趟分局是非去不可了。
宗平问,我去分局怎么找你?
这人说,门岗会带你进来。
陶瓷厂北面叫土坝孜,土坝孜北面是区公安分局。宗平走出厂东门,穿过土坝孜到分局,有四里路那么远。那天早上下小雨,宗平打一把老式伞去上班。半晌午,雨停下,宗平怀抱着老式伞去分局。老式伞,个头大,分量沉。伞把是一截竹子,伞骨是数根竹篾,伞布是白布刷上桐油。那个时候,家家都有这样的一把老式伞,很少有新式伞。
就这样,宗平怀抱一把老式伞,走进了区分局。门岗带他去了一间审讯室。宗平头一回来这里,有两个人在等候他。多年后,宗平知道这两人一个叫宗强,一个叫鲁明。宗强与宗平一个姓,见面显得很客气,给宗平倒上了一杯茶。
宗强说,你就说一说你昨天晚上去洗澡的路上遇见几个人的前后情况。
宗强问话,鲁明记录。
宗平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他强调说天黑什么都没看清楚,一是没看清楚擦肩而过的几个人长什么样子,二是没看清楚趴在大石头上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在这里,宗平多长了一个心眼,能少说的绝不多说,能含糊说的绝不明白说。宗平说,我闻见几个人身上有一股子酒味,心想趴在大石头上的是一个醉鬼,就走进厂西门去洗澡了。
三言两语,简洁明了。
宗平说,我就看见这么多。
宗强说,你再想一想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宗平急忙说,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鲁明递上记录说,你看一看,要是没什么异议,签完字按个手印就能回去了。
前后二十分钟结束。
宗平说,我能问你们一句话吗?宗强问,什么话?宗平问,那个人是不是被那几个喝酒的杀死的?宗强说,不是!那几个喝酒的跟你一样,是过路人。宗平想一想又问,我还能问你们一句话吗?宗强说,你问吧!宗平问,是谁向你们汇报,我昨天晚上洗澡遇见了几个人的?宗强说,这个不能说。
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宗强和鲁明坐一边,宗平单独坐一边。那把老式伞就搁在宗平腿边,靠墙竖着。这个时候,宗平站起身顺手拿起老式伞,跟他俩说,那我走啦?鲁明收拾卷宗没说话。宗强说,麻烦你专门跑一趟。
区公安分局的院落里,除去下雨留下来的大水坑、小水坑,像补丁一般映衬着天空,四下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叽叽喳喳,有两只喜鹊由南向北飞过来。人们说,喜鹊叫是报喜。宗平想不出喜从何处来,相反,一顿打就在眼前等候他。自始至终,宗平忘记三哥就在分局里。自从接到电话,宗平满头脑都在想分局人找他会问什么话,他该怎样答。这一刻,宗平怀抱一把老式雨伞走出审讯室,两只喜鹊看见了他,还有一双眼睛看见了他。这双眼睛就长在三哥又瘦又黑的脸上。三哥的办公室正对审讯室。三哥不能在分局的院子里喊人打宗平。宗平刚走出分局大门,三哥带着两个人,快速地撵上他。宗平看见三个人围上来,想脱身已经不可能。
宗平大声问三哥,你想干什么?
三哥黑着脸不说话。两个人一左一右贴近宗平,左边的人先出手,一拳打在宗平脸上。宗平脸上戴着的眼镜“咔嚓”一声断裂开,落到地上。右边的人后出脚,一脚踹在宗平腿弯上。宗平一个摇晃,扑通一声摔地上。
三哥恶狠狠地说,我跟你说,你不要把老五逼死了,老五死,你也活不成。
三哥说完这句话,三人一齐缩回分局院子里,留下宗平躺在马路上,怀里死死地抱着那把老式伞。
前前后后,宗平整个人是蒙的。三哥带着两个人怎么过来的,宗平没看到。两个人怎么打他的,宗平同样没记忆。宗平近视眼,眼镜残破在地,眼前模糊一片。宗平慢慢地爬起身,晃晃悠悠地沿着路边往前走,拐进一条巷子里。在巷子里,宗平花时间和力气,想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宗平没了眼镜,两眼模糊地走回分局。宗平回分局,不是找三哥,不是找宗强和鲁明,是去找分局领导。
一把老式伞,宗平丢在了巷子里。天上下起小雨,宗平就这么淋着雨。
分局局长姓汪,宗平在厂里见过姓汪的两面,算半生半熟的。宗平跟姓汪的说明事由。姓汪的说,我叫人调查核实一下给你回话。隔天上午,宗平第二次去找姓汪的。姓汪的说,这是你们家的家事,你回去找你岳母。宗平岳母跟姓汪的熟识。三哥到分局工作,就是宗平岳母出面找姓汪的安排的。
不能说姓汪的说的没道理。三哥找人打宗平,起因在宗平打苏亚上,能算作家事。宗平跟姓汪的分辩说,三哥在家打我,算家事,在分局打我,不算家事。姓汪的说,不在分局,在社会上。姓汪的是指三哥带人打宗平的地点在分局外面。宗平说,三哥带人撵到分局外面,起点在分局里边。姓汪的说,不管在分局里边,还是在分局外面,小舅子打妹婿都是家事。宗平说,你要是这样袒护分局的人,我就去市局反映这件事。姓汪的说,你想去哪里去哪里,那是你自己的事。
宗平坐上公交车去市里,半路上下车找到一处僻静所在,自己问自己,我去不去市局?宗平自己答自己,你不去市局,能咽下这么一口窝囊气?宗平自己跟自己说,这是一回事,关键是你跟不跟苏亚离婚?你要是跟苏亚离婚,就去市局,叫三哥身败名裂、生不如死都不为过,你要是不跟苏亚离婚,你说你去市局干什么?
宗平自己回答自己说,我不跟苏亚离婚!
宗平委屈的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这一年,宗平二十九岁,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和屈辱。委屈和屈辱的根源在哪里?显然在苏亚身上。这是一个自己找上的女人,是一个自己还要跟她往下过的女人。
宗平蹲下身子,啪啪啪地一连扇自己三个耳光。宗平自己跟自己说,你是一个窝囊废男人,三哥不带人打你打谁?
几十年过去,上述这件事,苏亚活着,他不会跟闺女说;苏亚死后,宗平依旧不会跟闺女说。宗平挨三哥一顿打,闺女至今不知道。
五
隔天一大早,闺女说她跟宗平一块去医院。
闺女大了,自有她的想法和主见。她不说去看她三舅,宗平不强求;她说去看她三舅,宗平不阻拦。闺女上网查过三哥这种病,知道她三舅耽误一年,已经到了晚期。病人到晚期,就算去医院治疗,所剩时间都不会太多了。闺女说,我去医院见一见三舅,他去苏州能不能再回来都难说了。
早年间,宗平家跟三哥家住一块,距离不超过五百米。闺女小时候一个人下楼玩,一跑就跑到她三舅家。那个时候,三哥在区分局刑警队工作,人家找他办事,免不了送烟送酒送健力宝。那个时候,健力宝刚时兴,一箱三四十块钱,一般人家舍不得买。闺女去她三舅家,手上捧一罐健力宝,一边喝一边回家,小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幸福。孩子都一样,喜欢去谁家,就看谁家有没有好吃的。在闺女童年的记忆中,三舅对她好。因而她与她三舅显得亲。后来两家分开住,闺女去外地上大学,寒暑假回家,最喜欢去的依旧是她三舅家。
三哥家的苏冬比闺女大四岁,二姐家的大表哥比闺女大七岁,闺女小时候跟两个表哥玩不到一块去。有一回,大表哥来三舅家,闺女跟着一块在三舅家吃喝。苏冬有一本日记在床头柜上,大表哥看见闺女翻开看。大表哥问,你看到了什么没有?闺女说,我看笔记本花花绿绿好看,就随手翻一翻。那一年,闺女上小学一年级,大表哥上初中二年级。大表哥叫来苏冬,两个孩子开批斗会,叫闺女下跪认错。闺女流着泪回家跟她妈说这件事,苏亚说,两个哥哥跟你闹着玩,你不要当真。
苏亚病故后,闺女想起这件事,跟宗平说,我妈这一生没有活明白。宗平问,这话怎么讲?闺女说,她一直都把和哥哥姐姐的亲情摆第一,从来没把自家男人孩子的感受摆第一。我妈就是不明白,过好自家的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哥哥姐姐的亲情,给苏亚带来关爱和温暖的同时,也带来疏离和伤害。苏亚始终不明白,兄妹各自成家后,亲情是有变化的,各自小家的利益是要摆在前面的。
单说每年给岳母岳父上坟这么一件小事吧。按照此地风俗,一年上两次坟是少不了的,一次是清明节前上坟,一次是过年前上坟。往往提前好多天,苏亚就操心这件事,先打电话问三哥,什么时候上坟合适?三哥说,你问二姐什么时候有时间。岳母岳父埋在三哥家西边的山脚下,兄妹五人上过坟落脚在三哥家,那一天,三哥要在家买菜烧菜管一顿饭。苏亚打电话问二姐。二姐说,看一看下一个周末,你姐夫和你外甥有没有时间陪我一块去。二姐退休在家有时间,男人和孩子上班不一定有时间。苏亚打过这两个电话,没办法确定上坟时间,自然就不能给大哥和四哥打电话。上坟的事就这样悬置下来。但苏亚在心里丢不下来,一天一天临近清明节,一天一天心里急。有时候,苏亚跟宗平抱怨说,上坟在别人家是一件容易事,在我家却成一件难心事。
照理说,每年给岳母岳父上坟,媳妇和女婿可去可不去,更不用说外甥了。二姐偏要等男人孩子有时间了一块去,其实,真到上坟那一天,往往二姐一个人来得多,姐夫和外甥来不了。二姐明知道姐夫和外甥来不了,还要郑重其事地等他俩,这里边暗藏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玄机。那就是二姐和三哥明里暗里在较劲。在三哥看来,我是这个家的主,上坟在我家吃饭,二姐你说什么时候上坟就什么时候上坟?在二姐看来,娘家兄妹五人,凭什么这个家由你老三当,清明节上坟,偏要往后拖一拖。三哥和二姐二人的微妙处,宗平隐隐约约能看出来,苏亚糊里糊涂看不出来。宗平能跟苏亚挑明去说吗?这是人心的幽暗地带,宗平不好往明处说。
有一年,苏亚把一肚子委屈跟大哥说,每一年都是三哥叫我打电话问二姐,二姐今天说明天上坟,明天说后天上坟,电话打过来打过去,半个月落实不下来。大哥看明白这里的弯子,跟苏亚说,下一年你不要问上坟的事。苏亚说,我不问,难道我家坟不上了吗?大哥说,我定好时间,打电话跟你说。下一年,苏亚从这件事中解脱出来。苏亚跟宗平说,我们兄妹五人,我最小,原本就不该我去过问上坟的事。
另一件事,宗平不能不跟苏亚说明白。那就是三哥家的房屋事。三哥家和宗平家住一块的时候,三哥住的房屋是岳母生前单位分的。岳母死后,房改归入三哥名下,差价由三哥一家掏。相隔好多年,二姐来宗平家说到三哥家的房屋事。二姐说,那一套房屋是分给老太太的,我们兄妹五人都有份,将来卖钱我们兄妹五人分。二姐走后,宗平跟苏亚说,二姐说的这个话,你千万不能说。苏亚问,我怎么不能说?我妈的一套房屋,三哥一家独占就是不合理。宗平跟苏亚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就算三哥同意卖房屋分钱,我们家都一分钱不能要。
宗平不是一个老规矩的守护者,但在这件事上,宗平要坚决地封住苏亚的嘴。
六
那一年那一天宗平自己送上分局,挨三哥一顿打,算是三哥的意外收获。时隔好多年,宗平才知道那一年那一天三哥意外收获的还有一桩盗窃案。
三哥抓的这个人外号叫黑头,个头矮小,黑头黑脸,像一块能走路的炭。黑头家住蔡洼村。出陶瓷厂东门,朝东翻过水张线(水家湖至张家楼)铁路,就到蔡洼村。蔡洼村往东,是杂树林和庄稼地。杂树林和庄稼地下面有煤炭,十几家小煤窑开在那里。黑头上初中时,整天一个人去小煤窑那里闲逛,遇见炭,搬一块,遇见铁,搬一块,搬回家的炭和铁卖了钱,去土坝孜。土坝孜街上有各种好吃的和各样的女孩子。黑头逃学不到一年时间,就变成这一带有名的惯偷和小混子。
两年前,三哥抓过黑头一回。抓他的理由,是他偷盗小煤窑上的电缆。开小煤窑的是岁元和岁喜堂兄弟俩。小煤窑还没有开起来,正在铺设电缆,安装变压器。一下子,电缆被割断偷走十几米,三哥就带人把黑头抓起来审讯。原先三哥与宗强、鲁明在一组。后来三人闹不和,分开来。三哥重新带了两个人,就是动手打宗平的那两个家伙。宗平不知道他俩名字,一个起名叫牛脸,一个起名叫马蹄。叫牛脸的人,脸盘大,像牛脸一般大。叫马蹄的人,脸盘歪,像被马蹄踩过一脚。牛脸问话,三哥记录,马蹄闲在一旁。
牛脸问,你偷盗的电缆藏在哪里了?
黑头答,我没偷电缆。
牛脸问,土坝孜街废品收购站的张歪嘴说,你前天问他敢不敢收电缆?
黑头答,我昨天有事没来得及去偷,别人赶在了我前面。
牛脸问,你昨天有什么事?
黑头得意地回答说,我跟小桃红在一块。临淮市第二人民医院在土坝孜街南头,小桃红在那里当护士。小桃红家住土坝孜街,不安分上班,跟各色小混子鬼混,黑头便是其中之一。
牛脸问,有谁能证明你昨天跟小桃红在一块?
黑头说,小桃红。
牛脸问,除去小桃红,还有谁?
黑头答,我的脚脖子。
黑头走路一瘸一拐的,脚脖子崴伤。黑头说,昨天我带小桃红去我家,过铁路的时候,小桃红叫我背她,枕木上有一摊泥糊子,我一脚踩上去,扭伤右脚脖子,小桃红左边屁股上淤青一大块。
三哥停下记录,跟马蹄说,你去喊小桃红来一趟。
黑头说,小桃红在医院传染科上班,你去传染科找她。
马蹄不耐烦地跟黑头说,我知道小桃红在哪里,不用你胡乱插话。
三哥跟马蹄说,你骑车带小桃红一块回来,快去快回。
黑头跟马蹄说,小桃红不会坐你的车。
马蹄恶狠狠瞪黑头一眼,没说话。
黑头说,不信我俩打赌,我输我请你上土坝孜街吃油条喝辣糊汤,你输你请我。土坝孜街上的油条,个头大,松脆可口。土坝孜街上的辣糊汤,是放白芋粉丝、油滋啦(油渣)的那一种。油条和辣糊汤,称得上土坝孜街上的名小吃。
停下审讯,三哥和牛脸各自抽烟。
黑头一惊一乍地说,坏了!我忘掉一件事!
三哥赶忙问,什么事?
黑头说,小桃红去她二姨家了,今天不上班。
十几分钟过去,马蹄果真一个人回来说,小桃红今天没上班。
牛脸问黑头,小桃红二姨家住在哪里?黑头说,田家庵,具体住在田家庵哪里,我没去过。田家庵,离这边四十里路远,就算黑头知道小桃红二姨家住在哪里,一时半会也找不见。
三哥跟黑头说,你带我们去你崴脚的地方看一看。
黑头问,那里一摊泥糊子有什么好看的?
三哥说,去那里看一看你有没有说谎话。
黑头说,我说小桃红昨天跟我在一块,你们不相信?
马蹄说,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马蹄白跑一趟没找见小桃红,一肚子不高兴。
出分局大门往南走一走,就到土坝孜四马路东北口,往东再走上五十米,就是水张线铁路,上铁路往南走一里地,就是黑头说的那一摊泥糊子所在。一摊烂泥在那里,在铁路正中间。下雨天,过往路人走来走去,脚上粘泥带过来的。铁路两旁是灌木丛和杂草。初冬天,灌木落叶,杂草枯萎,藏在里边的东西容易暴露出来。三哥带两人沿着两溜新鲜的脚印一找找见一堆电缆,跟报案人岁元和岁喜说的相吻合。
黑头坐在铁轨上。三哥喊黑头,你过来看一看这里是什么。黑头问,有人死在了那里?三哥说,你藏在这里的东西,你忘记啦?黑头说,我没把东西藏在那里。
黑头始终不承认电缆是他藏在这里的,更不承认电缆是他偷盗的。就算找到小桃红,小桃红只能证明跟她在一块的时间,他没去偷盗电缆,证明不了不跟她在一块的时间,他没去偷盗电缆。
黑头仰脸大叫说,这是天要杀我呀!
黑头年龄不够劳改,判两年劳教。两年后,黑头出来,重新盗窃,重新被抓,重新受审。
这一回,黑头不是偷盗电缆,是偷盗变压器。电缆,是岁元和岁喜小煤窑上的。变压器,依旧是岁元和岁喜小煤窑上的。小煤窑扩产,变压器增容,原先的变压器不够用,闲置在那里。黑头找人开车偷盗出来,放在他家一处不用的院子里。变压器不是十几米的电缆,个头这么大,分量这么沉,黑头找什么人、什么车去偷盗的?小煤窑正常开采,白天黑夜都有人在那里,黑头怎么就偷盗出了变压器?
三哥他们一肚子疑问,不审讯黑头,云里雾里一点不清楚。
黑头偷回变压器,倒头在家呼呼地睡了一觉。一觉醒过来,黑头大喊大叫地走进分局里,我投案!我自首!我偷了岁元和岁喜小煤窑的变压器!
这起案件依旧交在三哥手上。
黑头问三哥,你知道我为什么投案自首吗?你心想我投案自首是害怕蹲班房吗?我跟你说,你要是这样想,你就想错了。我巴不得这一生一直蹲在班房里不出来!你心想我在说赌气话?我跟你说,你要是这样想,你就想错了。你怎么不替我想一想,小桃红跟我说好的,等我出来跟我结婚过日子。结果怎么样了呢?小桃红跟了杨伟那个王八龟孙子。我来投案自首前,在家里睡了一觉,我在梦里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两年前,偷盗电缆的那个人,就是王八龟孙子杨伟。他犯下来的事,栽赃在我头上,害得我离开小桃红去蹲班房,他再勾搭上小桃红,跟小桃红在一块。这一回,我狠话跟你们讲明白,你们不把偷盗电缆的案子查清楚,还我一个清白名声,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黑头嘟嘟噜噜说过这么一番话,两只胳膊抱住头,呜呜呜地哭起来。
杨伟是土坝孜街上的另一个小混子,年纪比黑头大两岁。小桃红过去喜欢跟杨伟在一块玩,后来跟黑头在一块丢下他。黑头蹲班房,小桃红重新跟杨伟在一块。
两年前,三哥接到线人报告,一是说岁元和岁喜小煤窑的电缆是黑头偷盗的,二是说黑头偷盗的电缆就藏在铁路两旁的灌木丛和杂草里。三哥不是神探,不是线人告知,不可能去那里一找就找见窝藏的电缆。
案件出现分歧,移交给宗强那一组。宗强审讯杨伟,他死活不承认两年前偷盗电缆,与线人合伙嫁祸黑头。两年前报案的那个线人,在一年前死去。一个死去的线人,不可能开口说出线索来自何人口里。
宗强审讯小桃红,弄清楚两年前,黑头的右脚脖子确实是他背她过铁路时崴伤的。小桃红说,那一天我穿了一双新皮鞋,黑头怕我的新鞋子踩在泥糊子上弄脏了,就说背着我过去。后来黑头脚下一晃崴伤了脚,我也重重地摔在铁路上。
宗强问,听说你当时屁股上摔了青紫一大块?
小桃红说,我屁股上那一块青紫是胎记,我那样说话是骗黑头的。小桃红说,宗强,你要是不相信,我扒开裤子你看一看。
宗强慌忙摆手说,我相信。
岁元和岁喜的小煤窑,开在黑头家的麦子地里。事先说好赔付多少钱,岁元和岁喜翻脸不愿赔付这么多钱。黑头去找村干部,村干部是决策人。村干部说话偏向岁元和岁喜,说剩下来的钱等挖出煤炭卖了钱给。黑头知道村干部在中间和稀泥,跟岁元和岁喜穿一条连裆裤子,真到扒出煤炭那一天,岁元和岁喜卖了钱揣进口袋里,一分钱都不会往外掏。黑头天天去小煤窑找岁元和岁喜要钱,要不着钱,黑头就顺手拿走小煤窑的东西。一块砖,一片瓦,一把铁锨,一截木头,黑头能拿走什么拿什么,能拿得动什么拿什么。这些东西不值钱,岁元和岁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黑头对岁元和岁喜说,我每天来你们小煤窑一趟,我就是那一只癞蛤蟆,不咬人,膈应人。
岁元和岁喜对黑头说,你拿走什么东西我们都记着,有一天找你算总账!
有一天,黑头跟小桃红说,昨天晚上我做梦吓得醒过来。小桃红问,你做了一个什么梦?黑头说,我偷走了小煤窑的电缆和变压器。小桃红说,没有了变压器,岁元和岁喜的小煤窑挖不出煤炭不好吗?黑头说,井下停电不通风,那么多挖煤工人不闷死在里边呀?小桃红问,不是说小煤窑的变压器还没有安装好?黑头说,在梦里变压器安装好了,我偷电缆和变压器的时候,上面直冒火星子。小桃红说,你不会被电死吗?黑头说,火星一冒,吓得我醒过来。
宗强问小桃红,黑头做梦偷盗小煤窑的电缆和变压器,你跟没跟杨伟说过?
小桃红想一想说,好像说过。
宗强问,到底是说过还是没说过?
小桃红说,两年前的一桩事,我哪能记得这么清楚呀!
杨伟偷盗电缆,证据不足。黑头偷盗变压器,证据确凿。这一回,黑头年龄够判劳改,刑期依旧是两年。
七
三哥住在医院的呼吸内科。三哥躺在病床上打吊水,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样子,宗平不想去看,又不能不看。面对一个死期将至的人,宗平内心五味杂陈,还是有些难受的。宗平掏出两万块钱递过去,三哥一边流眼泪一边说不能收。苏冬站在旁边,宗平转手塞给苏冬。三哥告诉苏冬,两万块钱千万不能要。苏冬说,要是我爸看病缺钱,我问你要。宗平不是执意地要给三哥两万块钱。就像当年三哥和二姐来宗平家看苏亚一样,递上两万块钱心安。不一样的是,苏亚当年收下了三哥和二姐的两万块钱,三哥和苏冬没收宗平的两万块钱。
三哥前天住院。在这个冬天最寒冷的那八九天,三哥一个人在家里不能吃不能喝。喝半碗稀饭,吐出来。喝半碗牛奶,吐出来。喝半碗白开水,照样吐出来。第十天,三哥艰难地挪出家门,想去社区医院打一打吊水、吃一吃药。社区医院不远,医生说三哥,你病成这个样子,我能给你吃什么药、打什么针?三哥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医生说,赶紧地去医院住院治疗。三哥挪回家门口,坐在楼下花坛边歇一歇喘一口气。这个时候,三哥头脑清醒过来,知道这个家不能回,回去就是死。三哥掏出手机,接连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三嫂叫家人来接他,一个打给120叫救护车送他去医院。
三哥说他在临淮这些天一直吃中药治疗。宗平问,有疗效吗?三哥说他跟岁元和岁喜去张家界游玩的那段时间里能吃能喝,好像身上一点毛病都没了。有些话宗平不好说,三哥能草率地认为吃一吃中药就能治好他的病,三嫂和苏冬怎么可以这样认为呢?三哥的儿子和媳妇,毕竟是两个学医的人。耽误早期治疗,三哥只能快速地走向生命终点。
三哥在公安分局工作几十年,年轻时在刑警队,中年后在治安科。在刑警队工作辛苦,抓犯人,破案子,没日没夜,照看孩子没时间,孝敬老人没空闲。那个时候,枪支管理制度跟现在不一样,一把手枪三哥整天携带在身上,家人跟着一块担惊受怕。三哥回忆起那一段工作经历,最常夸耀的是他的速记功夫。三哥说,审案子都由我做记录,别人记录跟不上。
三哥调到治安科工作相对就轻松多了。那个时候,在分局辖区范围内,有十几家小煤窑和石头塘,三哥定期去各家检查炸药的安全使用情况。炸药不能出事,出事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几年,是三哥一生中最惬意的时光,抽了不少好烟,喝了不少名酒,拿了不少外快。三哥说,小煤窑按月做几百块钱辛苦费,那是上面同意的。
三哥享受科级待遇退休,加上一份警察特殊津贴,养老金不算少。家里市区有两套房屋,儿子安排好了工作,结婚有了孙子,就算后来儿子辞职去苏州,那是有心攀高枝,三哥跟在后面操心,那是“痛并快乐着”。真正叫三哥烦心的是退休几年后,单位叫他回去协助调查一件事。这件事的起因,是一个叫瑞霞的女人写了一封检举信,信里牵扯到三哥。具体是一件什么事,三哥不愿说,宗平不好问。瑞霞这个女人,宗平不认识。瑞霞的哥哥瑞虎,过去经常跟三哥一块吃吃喝喝,跟亲兄弟差不多。检举信出来那一年,三哥一家人到了苏州。三哥每次回来都是怒气冲冲的,十二分的不情愿。
三哥第二次回来,宗平去他家看他,他正在烧东西。宗平问,烧什么?他说,工作日记。三哥有记录工作的习惯,几十年积攒下来十几本。三哥蹲在阳台上,面前摆放着一口旧式的不锈钢电饭锅,正一本一本地撕,一本一本地烧。宗平问三哥,一本都不留?三哥说,烧掉心里干净。
闺女上午有课,要回去上课。闺女问宗平走不走。宗平说,我送你三舅到高铁站。三哥坐上午十点四十五分的高铁回苏州。那一天,闺女在医院待了半个小时,宗平在医院待了一个半小时。那一天,宗平原本没打算送三哥,临时决定去高铁站送一送。
八
瑞霞就是当年的小桃红。
那一年,宗平去三哥家看见三哥烧工作日记,跟三哥有过一段与小桃红有关的简短对话。
宗平问三哥,你跟我说小桃红家住在哪里,我去见一见她。三哥说,小桃红不是当年的小桃红,又老又丑,有什么好见的?宗平说,黑头的案子,跟你纠缠这些年,我想见一见她,问一问她。三哥说,黑头的案子,不是小桃红跟我纠缠,是老天跟我纠缠。
黑头第二回入狱,死在里边没出来。相隔十来年,杨伟生重病,死前跟小桃红说,当年小煤窑的电缆是自己偷盗的。杨伟交代小桃红,待我死后,你去区分局说清楚这件事,我不想去阴间做鬼心里不安宁。
杨伟跟小桃红说,我当年这么做是为了得到你。
小桃红说,听你这么说,我就是红颜祸水。
小桃红跟杨伟在一块过得不顺心不如意,膝下无儿无女,都有一身大病。杨伟撑几年死掉了,小桃红活着。小桃红按照杨伟生前交代,去了趟区分局,说那一年小煤窑的电缆不是黑头偷盗的,是杨伟偷盗的。多年前的一桩旧案,嫁祸人与被嫁祸人都死去,只能不了了之。不过案件的两个经办人还在,一个三哥,一个宗强。那一年,黑头说电缆是杨伟偷盗的,三哥失去竟争刑警队长的机会。原先的刑警队长提拔副局长,位子空在那里,三哥和宗强都想要。三哥因为黑头的案子有闪失,宗强当上了刑警队长。这一回,杨伟死后,小桃红来分局一趟,三哥调离刑警队,去了分局治安科。
小桃红实名写了封检举信去区分局,时间又过去十几年。
三哥说他不知道小桃红住哪里,宗平就去找土坝孜街道。宗平见小桃红的真正目的,是想找出那个隐藏在背后的律师,以及律师背后的指使人。那一天,三哥烧工作日记,宗平站一旁看着。三哥说,瑞霞写的那一封检举信我看到过。宗平问,上面怎么说?三哥说,你应该比我清楚!宗平问三哥,你这话怎么说?三哥说,检举信不是瑞霞写的。宗平问三哥,你不会怀疑是我代笔写的吧?三哥问,你说我怀疑不怀疑?宗平说,黑头的案子,跟我八竿子打不到边,我做这事不是吃饱撑的吗?三哥迟疑一下说,那年我带人打你一顿,你一直在心里记着。宗平想一想说,苏亚活着时,我记着;苏亚死后,我忘记。三哥说,我妹妹跟你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宗平说,我找你妹妹一样没过上好日子。
三哥和宗平一下沉默起来。这一刻,他俩回想着一个共同的人,苏亚。
三哥说,不管你记不记着,那封检举信都不是你写的。
宗平问,你这是在试探我?
三哥说,上面有那么多法律条款,你写不出来。
宗平问,律师代写的?
三哥问,律师会平白无故代笔写检举信?
宗平说,律师背后有指使人。
小桃红家住土坝孜二马路南头,离市二院几百米远。听人说,小桃红已病退不上班。正如三哥说的那样,小桃红又老又丑,早不见当年的鲜嫩容貌,一看就是大病在身的样子。小桃红的眼神不好,擦一擦眼睛问宗平,你是不是哈律师?宗平说,我不是哈律师,我是街道新来的干部。半路上,宗平交代带路的小姑娘这样说。小姑娘不愿意,宗平自己说。
宗平问小桃红,你眼睛瞧不清,怎么不去医院看一看?小桃红说,我这眼睛是我男人死那年哭瞎的,医院看不好。宗平说,我知道你男人叫杨伟。小桃红问,你认得我家那个死鬼?宗平说,不认得。小桃红说,我这眼睛不是为他哭瞎的。宗平问,那为谁?小桃红说,是为另外一个男人。宗平说,我知道。小桃红问,你说谁?宗平说,黑头。
就这样,宗平跟小桃红自然而然地说起黑头偷盗电缆和变压器的事。前前后后,历历在目,在小桃红的头脑里,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就这样,宗平知道了三哥带人打他那一天,黑头偷盗变压器去区分局投案自首。宗平问小桃红,怎么记得这样清?小桃红说,那一天我二十岁生日,我脚穿一双红色的新皮鞋,黑头背我去他家,说要跟我圆房成亲。宗平问,你说的是黑头崴脚那一天?小桃红说,就是那一天,要不是黑头崴脚,我跟他真的圆房成亲了,那我的男人就是黑头不是杨伟了。
黑头偷盗电缆和变压器,前后相隔两年,看来小桃红还是记岔了。不过小桃红的生日日期,确实是三哥带人打宗平那一天。
宗平问小桃红,你比黑头年龄大?小桃红说,我俩在一块看不出来我比他大三岁,那个时候我长得像水蜜桃,脸上又红润又水嫩,哪像黑头的一张黑脸。
接下来,宗平直接问小桃红,哈律师是什么人?小桃红说,我说不上来这是一个什么人,跟你一样找到我家里,问我黑头偷盗电缆和变压器的事。他问什么,我说什么。中间隔两天,他拿过来一张纸,叫我签字按手印。我不是傻子,问他什么样的一张纸。他开头支支吾吾地不想说。他不说清楚,我不签字按手印。我跟他说,你不能欺负我一个半瞎子。后来他说他姓哈,是一个律师,受人委托找我问一问黑头偷盗电缆和变压器的事,写了一封检举信,替黑头申冤报仇。我怕他敷衍我,跟他说那你念给我听一听。
宗平问,这样你就签字按上手印啦?
小桃红说,他说他下回来给我两千块钱,我天天在家等他,至今没有来。
宗平去找哈律师,颇费一番周折。宗平像一个蹩脚的侦探,在假设哈律师姓哈没有错的前提下,去分析,去判断,去寻找。哈是一个小姓,律师真姓哈,就不难找得到。早年,宗平在陶瓷厂当过老师,教过学生。其中有学生做律师。宗平拜托学生去找姓哈的律师,一下找到两个,一个年岁大的,一个年岁小的。小桃红跟宗平说,听说话声音,哈律师是当地口音,年龄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临淮本地就有姓哈的庄子,叫哈家庄,跟陶瓷厂同属一个行政区。
宗平去拜访年岁大的哈律师。哈律师的律师事务所,离宗平在临淮的家五里路远,宗平两只脚走过去,几十分钟就找到了。宗平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不打官司,是打听一件事。哈律师比宗平年岁大,上下打量宗平一番说,我知道你是谁。宗平问,你说我是谁?哈律师说,你叫宗平。宗平问,小桃红跟你说的?哈律师摇一摇头。宗平问,那是谁跟你说的?哈律师说,你回家慢慢地想去吧。
哈律师倒上一杯水,搁在茶几上,水杯袅袅地冒热气,宗平一口没有喝。
宗平问,那一封检举信是谁指使你写的?
哈律师说,我的一位老朋友。
宗平问,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哈律师说,这个我不能说。
宗平问,你说你能说什么?
哈律师说,我只能跟你说,我的这位老朋友你想不到、查不到。
宗平问,是男的是女的?
哈律师迟疑一下说,男的。
宗平说,那我知道是谁了。
哈律师急忙地问,你说谁?
宗平说,这个我不能说。
哈律师哈哈大笑说,你真是一个少见的人,我要是问你,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你恐怕也不会说。
宗平说,我不会说。
哈律师说,你想知道的,我不会说;我想知道的,你不会说;你跑来见我一面,跟我俩没见过面一样。
宗平说,不一样。
哈律师问,怎么不一样?
宗平说,我来见过你。
哈律师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宗平眉头紧锁,好像来一趟比不来一趟心里更沉。
九
三哥坐上轮椅车,宗平推三哥出病房上了出租车。三哥这两天住医院,输了营养液,疏通了食管凝固的结石,能少量地喝水与进食。他说身上有了点气力,比前两天强多了。宗平说,你回苏州该治疗的抓紧治疗。三哥说儿子媳妇在那边安排好了医院,下高铁直接上医院。
二姐跟着一块回省城。苏冬手上拉一只拉杆箱,里边装满三哥的衣裳和日用品。高铁站的候车大厅在二楼,正常人过安检,上电梯去二楼。宗平推三哥过安检,照直去一楼大厅里的垂直电梯。三哥问,你怎么知道垂直电梯在哪里?宗平说,我走过一回。三哥的眼里闪过一缕疑问的光。这是他当几十年警察的职业敏感性。他等宗平说破。宗平不说破。
苏亚生病四年,前两年身子还不错。宗平跟闺女说,带你妈住院看病是我的事,带你妈出门游玩是你的事。苏亚跟着宗平几十年,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更舍不得玩。苏亚问闺女,你说我俩在省内玩,还是去省外玩?闺女说,我安排好带你走,你不要操这个心。头一年,闺女带她妈去青海看青海湖。第二年,闺女带她妈去甘肃看敦煌莫高窟。第三年,苏亚和闺女办理好护照,闺女准备带她妈出一趟国,结果苏亚的身体不允许,没去成。人的生命不管长短,终究会留下遗憾。宗平调到省里工作前两年,闺女在南京读研究生,苏亚一个人在临淮生活,每天晚上都去跳一跳广场舞。苏亚说,我现在把身体锻炼好,赶明儿我去闺女家带孩子。苏亚的这个愿望没实现。宗平跟苏亚结婚时,不时兴拍婚纱照。苏亚说,等我俩结婚五十周年,我俩上照相馆去拍一套婚纱照。苏亚的这个愿望同样没实现。
苏亚最后一次住院前,跟宗平说她想回临淮一趟。宗平说,你说哪天回去,我就带你哪天回去。苏亚说,就怕我走不动路。宗平说,你坐轮椅车,我推你回临淮。苏亚说,那像什么样子呀!宗平说,你要是怕熟人看见,我晚上带你回。宗平知道苏亚回一趟临淮,不是见亲戚,不是见同学,不是见邻居,是见临淮这个家。临淮这个家,苏亚前后住了二十年,有感情;省城那个家,苏亚住半年查出病,没感情。苏亚说,临淮的家是我的家,省城的家不是我的家。宗平问,省城的家不是你的家,是谁的家?苏亚说,省城的家是你的家,是闺女的家。结果,宗平推苏亚回临淮的家住了一夜,回去就住院,第三天死在医院里。
宗平推着苏亚进出临淮高铁站,都要走一楼大厅里的垂直电梯。宗平不跟三哥说明白话,他哪里能够想得到?
单从表面上来看,苏亚跟三哥相比,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说苏亚是幸运的,是说苏亚早早地查出病,早早地做治疗,至少生命多延续两年吧。说苏亚是幸福的,是说苏亚生病,男人孩子伴随在她身边,宗平陪她看病,闺女陪她游玩。三哥生病呢?在临淮的大半年时间里,他一个人孤独地面对越来越重的病症,孤独地面对越来越近的死亡,孤独地面对没有未来的未来。
候车大厅里的广播喊,检票了!宗平推三哥到检票口停下脚。三哥说,你回去吧。宗平说,等明年开春我去苏州看你。哗啦一下子,三哥的两眼蓄满泪。苏冬推三哥赶紧地往前走。宗平赶紧地往后退。宗平没有出候车大厅,他要等高铁进站,等高铁带着三哥离开临淮。
回到家,宗平与闺女有一段对话。
闺女问,你说三舅在临淮吃没吃中药?又说,我断定三舅没有吃。
宗平不说话。
闺女继续问,你说三舅不住院不吃药不就是放弃治疗吗?
宗平说,放弃治疗是他的权利,你三舅有这个权利。
闺女说,三舅有放弃治疗的权利,三舅妈和苏冬哥没有。
宗平再一次不说话。
闺女说,就算三舅放弃治疗来临淮,三舅妈都应该跟过来。
宗平说,你三舅妈在苏州带孙子,那个家离不开她。
闺女说,带孙子不是三舅妈的责任,陪伴三舅是她的责任。
宗平停一停说,或许你说得对。
闺女说,苏冬哥大半年不来临淮看三舅一趟也不应该。
宗平跟闺女说,你不要胡乱说你三舅的家事。
闺女说,我说的不是三舅的家事。
宗平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闺女说,我说的是做人的底线。
三嫂在电话里跟宗平说,你三哥在苏州吃饭往外吐,怕孩子们嫌弃他,就一个人回临淮。二姐在电话里跟宗平说,老四走,老五走,现在老三又要走,你说这谁能够受得了?宗平在医院里见到二姐,她两眼露出恐惧的目光,不时地弯腰去挠右边的小腿。宗平知道二姐的皮肤癌长在那里。死神紧紧地揪住苏亚兄妹五人不放手,二姐明白迟早会轮上她。
十
宗平送走三哥,没有直接回家,去了趟公墓见苏亚。
苏亚死前说要回临淮的家看一看,去仙女湖看一看。宗平带苏亚回临淮的家看一看好办,去仙女湖看一看不好办。仙女湖在舜耕山南边,出家门要上环山道,到那里要绕很远的路。宗平跟苏亚说,你坐在轮椅车上,你说去哪里,我推你去哪里。苏亚说,下一回我回来再去吧。他俩都清楚,很难有下一回。宗平和苏亚在家里睡一夜就回了省城,没去仙女湖。半路上,苏亚跟宗平说,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了仙女湖。宗平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稀奇。苏亚问,你知道仙女湖南边那一片杂树林里有什么吗?宗平说,杂树林里没有路,谁往那里去。苏亚说,我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从杂树林里走出来,我问他里边有什么,他说是公墓。宗平心里一激灵,知道苏亚这是在交代后事。仙女湖在北,杂树林在南,杂树林南端有路,走进去是公墓。苏亚死后,宗平就把苏亚葬在那一片公墓里。公墓的名字叫舜耕山陵园。
在临淮高铁站二楼候车大厅里,三哥避开苏冬和二姐,跟宗平单独说过一段话。
三哥说,你去找过哈律师,我知道。
宗平说,我找哈律师不奇怪,你找哈律师奇怪。
三哥说,黑头的案子压在我心里,我不想这么快忘记。
宗平说,你带人打我一顿,忘没忘?
三哥说,我忘不忘在其次,关键是你忘不忘。
宗平说,我忘啦!
三哥说,老五死去,你该忘啦!
宗平说,我没忘。
三哥说,我劝你快点忘。
宗平送走三哥,找见苏亚的墓地,站在苏亚的遗像面前,泪流满面地说,我这一生不愿跟你离婚,是折磨你,也是折磨我自己。
苏亚死后,闺女问宗平,我妈一辈子都想跟你离婚,你怎么不愿意跟我妈离婚呢?宗平回避说,这是我跟你妈的事,你不用知道。闺女说,我妈活着,我可以不知道;我妈死了,我想知道。宗平问,你想知道这些干什么?闺女说,我想要你给我一个答案和说法。宗平说,人的一生哪里会有答案呀!闺女说,那你就给我一个说法吧!
苏亚不在了,宗平跟闺女相依为命住一块。这一天,闺女没有课,空闲在家里。宗平说,你拿出茶壶,泡上你买的好茶,我来跟你说一说。闺女在网上购买了一盒台湾产高山乌龙茶,开水冲出来,屋里飘满茶香味。宗平和闺女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宗平说,我的头一个说法是,我爱你妈,所以说,我不舍得跟你妈离婚。
闺女说,这个说法有些站不住脚。不能说你不爱我妈,要是打分的话,你爱我妈的分数,不会超过七十分,这样的一个分数,不足以说明你舍不得跟我妈离婚。
宗平说,我的第二个说法是,我爱你,父母不健全的家庭,会影响你长大。
闺女说,这个说法同样摇摇晃晃的,你爱我,与你跟我妈离婚是两件事。你不跟我妈离婚,能爱我;你跟我妈离婚,照样能爱我。
宗平说,爱和爱不一样。
闺女说,我是说你爱我,与你跟我妈离婚不离婚,没有因果关联。
宗平问,你对我给你的这两个说法不满意?
闺女说,一个虚伪,一个伪善。
宗平说,那我接着说第三个说法,我想拖住你妈,不想叫你妈这一辈子过上好日子。
闺女说,你跟我妈一样,这一辈子没过上好日子。
宗平说,我的第四个说法,我不想放过你妈,想把你妈早早地折磨死。
宗平布上茶水热气的眼镜里,透露出两道凶光。闺女两眼退缩不敢看。
宗平问,还想听第五个说法吗?
闺女说,不想听。
宗平说,你妈毁了我,毁了我一生!
三哥回苏州第四天,苏冬给宗平的闺女发微信说,你三舅今天放射治疗!三哥生病不愿住院治疗,其原因,宗平知道但不愿跟闺女讲。宗平的闺女给苏冬回微信说,祝三舅早日康复!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