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房子
2024-11-28朱斌峰
蓝房子
这场雪比天气预报来得早,下得刚刚好,覆盖了一些事物,但没有遮住蓝房子。
蓝房子是去年夏天出现在彩山村的,那是一幢由外乡人建起的三层玻璃小楼,蹲在村后的山谷里,跟村里白墙灰瓦的旧民居和新建的水泥楼很不一样,折射着日光和星光,蓝蓝地发着亮。听村主任说,那是城里的大老板租下山地建成的民宿,就是那种供游客居住的小客栈。可大山里的彩山村少有人来,哪有游客入住呢?蓝房子很冷清,偶尔才有三五片人影摇曳在屋内的灯火里。
初雪后的晴日,彩山村的母牛怀胎了,稻草垛堆高了,山溪变细了,被峰峦围住的一方天恍惚高远了。村口的土菜馆前,几个村人静静地坐在矮凳长椅上,像是要坐成木头雕像。
庚爷眺向山谷里的蓝房子,一脸不屑,哼!房子得用木头和砖瓦做成,那才牢靠!用玻璃做房子,就不怕被石头砸碎吗?
土菜馆老板娘笑,庚爷,现在的人造屋不用木梁,家具成套从城里买回,火葬不用棺椁,看来您老的木匠手艺传不下去了。
男孩天生插上嘴,就是!有的玻璃能防子弹,还怕石头?城里的高楼都是大玻璃墙呢。
庚爷黑下脸,像提前染上了夜气。
老妇头发斑白,像是被霜打过,说,听说蓝房子的主人,是个花天酒地的大老板,那种人为啥要在咱们这儿造屋呢?蓝房子做好了,没见人常住过,不住人的房子还能叫屋吗?山外人就是奇怪!
庚爷的心沉了沉,回头望了望身后的村庄。
彩山村不知在大山里藏了多少年了,民舍依山而建,山溪穿村而过,石板路随溪蜿蜒,石拱桥横跨溪上。那些砖木结构的旧民居,鱼鳞瓦堆叠,马头墙起伏,在时光里破败着。村里人一直以上山砍树摘茶、下地栽稻种菜为生,以前的秋日,民舍的阳台和屋顶上会晾晒起黄澄澄的稻子、红艳艳的辣椒、青翠翠的果蔬,一匾又一匾,高低错落,就跟斑斓的绸缎似的。可自从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后,村里人越来越稀,人去楼空的老宅衰颓着,晒秋的场面就像漆匠甩落的漆点。而此时冬日到了,彩山村被薄雪覆盖着,一片白茫茫中,只有山谷里的玻璃房子蓝幽幽的,就跟夜间的猫眼似的——那个地方叫“春天里”。
庚 爷
庚爷能感觉到自己跟着刨子、锯子、凿子一起生锈了。当年,他是九龙冲的大木匠,会造屋,会打家具,会制嫁妆,也会做寿材,大山里的家家户户都请他做过木匠活。可好多年过去,他不得不接受山村不再需要木匠的事实。他收拢起石磨、风车、犁铧、梳妆台、搪瓷杯、老虎鞋之类的物件,在大队屋里办起彩山人家民俗馆。那是一间黄土墙稻草顶的大院落,墙上还残留着红漆白粉的标语,“深挖洞广积粮”“人民公社好”“农村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什么的,和屋内的旧器物很般配。庚爷总窝在院落里,用刨子刨出一地木屑花,做着山村孩子坐过的木童车,一辆一辆地排在晒稻场上。来此游玩的城里人偶尔会顺手牵走一辆木童车,丢下散碎的木工钱——那些钱够庚爷在土菜馆里喝上半个月的小酒。
庚爷遇事不急不躁,可蓝房子让他有些上火。他边刨起翻卷的木屑花,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个地儿出现奇怪的建筑,不是好兆头!当年日本鬼子在梨山冲修起炮楼,梨山村章氏一族不就惨遭灭门了吗?当年桃山冲搭起一顶勘探帐篷,后来矿石采空了,那些矿工丢下一堆红砖房子跑走,从矿井里流出的水不就发臭了吗?蓝房子来了,恐怕彩山村就要遭殃喽……庚爷的担心不无道理,此地大山重重,形成了九条隔山隔水的山冲。他没有走出过大山,可对九龙冲熟悉得跟那是自己的掌纹一样——他晓得哪座山上有青檀木、金丝楠木,晓得哪道岭上杉木长得直、毛竹长得脆,晓得每条冲的前世今生——那些在他眼里是薄雪遮不住的。
庚爷不喜欢玻璃,跟他儿子义哥有关。那时节,大山的夜晚是被煤油灯点亮的,电灯泡还是稀罕物。五岁的义哥兴冲冲地举着灯泡,走在从村供销社前往祠堂的青石板路上。忽然一声碎响,他摔倒了,灯泡碎了,那尖尖的玻璃碎片在他粉嫩的脸上咬出血来。庚爷急得把雪白的痱子粉大把大把地扑上儿子的脸,血止住了,可义哥的脸上从此留下了并不明显的瘢痕。义哥出外打工后,发过财,可已经好几年没有回村了。庚爷梦见过蓝房子哗地倒塌,碎成一地,一块块碎玻璃张开尖利的小嘴喊着儿子的乳名。
这天,庚爷又做好一辆木童车,他满意地拍拍身上的木屑,对自己说:好木匠是从不用一根铁钉子的!
老板娘
一间带阁楼的旧民舍翻新后,门楼挂上红灯笼,门前伏条大黑狗,就是乡村土菜馆了。
政府要发展乡村旅游,村主任就对老板娘说,你干事干净麻利,家又在村口,就办农家乐吧。村长没有说的话是:你丈夫在外生死不知,一个人带着儿子过日子不容易,还是找点生计吧。老板娘听说这是政府号召也就答应了,于是村里人帮她粉刷房子,收拾庭院,挂上红灯笼,一家土菜馆就落成了。老板娘烧饭用的是柴锅,炒菜用的食材是自家种的蔬菜,自家养的鸡鸭,还有金勇从山上捉到的野物,烧法跟村里婆姨们的家常做法一样。没想到隔三差五真有山外人开着轿车来吃,说土菜馆里的菜肴新鲜本色。有个戴眼镜的斯文客人酒喝多了,还趴在桌上哭着说他吃到了母亲的味道——听说那家伙是县里的文史专家。村里人觉得土菜馆的菜蔬无甚稀奇,只有庚爷和金勇这对老少鳏夫时常会钻进馆里,要上一盘菜喝点儿小酒。
这样的冬日,雪铺满大山,就没有外人来了。老板娘悠闲地站在暖日下,跟村人说着话儿。她的脑瓜里偶尔会闪过金勇在山上逮野物的影子。这是金勇最忙活的时节,雪看似下得薄,可越往山里走雪就越深,从鞋底慢慢淹上膝盖。此时,大山里的野麂、野鸡、野兔往往会深陷雪中不能自拔,抑或患上雪盲症看不清四野的动静,正是易被人活捉之时,金勇怎能错过这样的好时辰呢?他一年到头游手好闲,只在冬日上山捉野物。那些野物大多会被山外人收去,剩下的零碎被腌制晾干后就成了土菜馆的招牌菜。于是,金勇就能心安理得地钻进土菜馆,要上一盘菜,喝上二两酒,说上三句话,变得醉醺醺了。一到夜深,老板娘就会让黑狗送金勇回家,黑狗一路响亮地叫着,像是向村人宣告着什么。
老板娘记不清丈夫的模样了。丈夫是儿子天生出生那年去山外的,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她觉得丈夫是失踪了,可那戴眼镜的文史专家说,从法律上来说丈夫是死亡了。她有时看着电视里的故事就会想:丈夫会不会发大财娶了小的,不想回来了?会不会犯了事被抓进大牢,没法回来了?会不会在城里建筑工地上干活时,被水泥吞没了?会不会被恶人谋财害命,扔进海里漂走了?她一边入迷地假想着丈夫的遭遇,一边又摇头否决着自己的想法。她知道丈夫是老实本分的人,不会出那些事儿的。可她不明白,村里的青壮年有钱没钱都会回家过年,为什么丈夫一去就没音讯了呢?她越想丈夫的模样就越觉得模糊,甚至梦见丈夫变成了金勇——那家伙站在夏日的溪水里,光着毛茸茸的瘦腿,而溪水里摇曳着另一个光腿男人的倒影。她在梦里心儿随着溪水荡漾,醒来后怔怔地出神,觉得夏天真是坏季节。
老板娘记得蓝房子主人的样儿,那个面饼脸的男人偶尔会来山里,跟几个人走进土菜馆里吃饭。听说他是城里的大老板,可点菜很节俭,只吃素菜,不喝酒。
金 勇
金勇穿着皮夹克和高筒靴走在雪地里,头顶上雪花随着风飘飘洒洒,脚底下咕唧咕唧地踩着深深的雪,眼睛发着亮儿。他瘦棱棱的,身子总发飘,干不动重活,却能在厚雪中寻得野物——那些野物在大山里也很罕见,是山外饭店抢着收购的野味。即便他是捉野鸡逮野兔的好手,可在九龙冲人眼里仍是不务正业的人,要想找老婆就难了。他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平日懒懒散散地喝喝酒打发时光,而在冬日眼里就只有野物了——此时他的眼里就有一只雪白的野兔。
金勇去过大山外,他干不了建筑工地上的重活,不习惯电子厂的作息时间,没有修车开车的手艺,在街头流浪过一段日子,忽然觉得自己在城里就是一只野物,于是回到村里再也不愿外出了。他在山冲里东游西逛,对父母的责骂声与叹息声充耳不闻,甘愿做浪荡子。他只是有些畏惧庚爷,那个古板的老头是他的族伯,曾虎着脸骂过他:金勇,你这个样子,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传宗接代,还配姓金吗?要是在旧年月,你会被逐出金家祠堂的。那种话就像凿子一下一下地凿过他的心。他也有些怕老板娘,每次见到她都会躲躲闪闪,像是要努力地藏起自己多毛的腿。可无论怎样,他就是不愿外出打工,只肯在大山里跟野物相伴。
其实,金勇是有想法的,只是把那念头一直藏在心里。他常去五里地外的桃山冲转悠,那儿有座国营矿山,半山岭上矗立着井架,山坳里错落着红砖平房的家属区,一条柏油路串起矿工俱乐部、邮电所、百货店、地磅房,就像藏在大山里的城堡。那儿曾经很是热闹,机关大楼顶上的大喇叭里总有歌声响起,矿工俱乐部里偶尔会放映电影,露天球场上跳跃着青年工人打篮球的身影——从山外来的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装,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开采矿石运往城里的钢铁厂——据说那个城市就是他们的来处。他们雄赳赳地合唱着《咱们工人有力量》,头顶矿灯帽走来走去,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那时,九龙冲人都很羡慕桃山冲人,那儿也是九条山冲之一,只是有了那些矿工才变得热闹了。可谁能想到矿山忽然就衰败了,有人说是矿山被挖空了,也有人说是国家不养矿工了,让那些头戴矿灯帽的家伙们自寻生计。没过几年,整个矿区就空无人烟了。金勇亲眼看见矿山从红火走向衰落,那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小时候很想去矿山当工人。他偶尔会去矿山转转,有一回走进空荡荡的矿工俱乐部,看着那一排排椅子,忆起小时候大白天在幽暗的大院子里看电影的情景,仿佛做了一个离奇的长梦。他心里一动,闪出一个念头:要是能在那偌大的房子里圈养野鸡野兔,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儿啊!可他不敢把这个想法告诉别人,那样会招来嘲讽的。他只能悄悄想象着那个野物养殖场的场面,让自己兴奋起来。
金勇觉得蓝房子不该出现在彩山冲,而应立在桃山冲。
蓝房子来人了
这个冬天,只要午后的日光暖暖地抵达山冲,彩山村人就会聚在土菜馆前,聊村里远逝的老人和外出的后生,像在梳理一棵大树的枝丫和根须,可最后话头总落在蓝房子上。他们猜测玻璃房主人的故事,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始终扑朔迷离。而蓝房子静静地蹲在山谷里,整个冬天不见一个人来,只有风偶尔吹响门铃,尖厉的声音把村人从梦里惊醒——村人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期待蓝房子有客来临。
冬天一过,山上的野花刚吐出花苞时,一个长头发的男人出现在春天里。村人对他的身份看法不一:庚爷说那家伙是在晨光中提着画架来到彩山冲的,他穿着沾满颜料的牛仔服,跟乡村漆匠一个样儿——他应该是画家。金勇说那家伙是穿着皮夹克,在夜色里走进山村的。他甩动长发、东张西望的样子有些鬼鬼祟祟,引得土菜馆的黑狗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一直走进蓝房子。蓝房子亮起一盏灯后,他的身影就在玻璃屋里游来荡去,看上去就像踩点的小偷——那人可能是来蓝房子藏身的逃犯。最权威的版本当然属于土菜馆老板娘,她说那家伙是在晌午时分出现在村头的。一辆小轿车悄无声息地驶来,他从车里钻出,一手拎着黑色行李箱,一手提着椭圆形长条盒,径直向山谷里走去——那样子有几分像携带着乐器的音乐家。无论长发男人是什么人,村里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一致的,那家伙的言行举止有些怪怪的。
老板娘记得那天是倒春寒,风冷。她热情地向长发男人打起招呼,老板,进屋暖暖身子哦。长发男人却说,我不怕冷,整个冬天就是靠着一根蜡烛取暖的。现在春天到了,怎么会冷呢?
金勇记得当时那一见生人就叫唤的黑狗,向着长发男人狂吠,那家伙转身丢了一个包子,还对黑狗笑着说了声:朋友,你好!
庚爷也记起长发男人走过彩山人家民俗馆时,跟自己有过一番简短的对话:
老人家,您是个好木匠!
哦,你……从哪儿来?
我从低洼的地方来。
那你要去哪家?
我要去春天里。
……
庚爷觉得那家伙说话貌似平常,却答非所问,就像梦游的人。
村里人很快就达成一致:不知根不知底的山外人有些奇怪也很正常。男孩天生总结说:长发男人就是外星人。
春天里像是关了一头怪兽
村里人起初并不知道,蓝房子主人把那山谷里的玻璃房叫作春天里——是土菜馆老板娘发现的。老板娘闲着无事时,在手机上搜索老歌《春天里》,竟然搜到了蓝房子,它在网上的名字叫“春天里民宿”。她像烫了嘴似的,大呼小叫起来,引得村人纷纷把脑瓜凑过来。手机屏幕上,出现了好多蓝房子的照片。一张照片上,白云绿树间,玻璃房像齐整的水晶发着蓝光——那是村人熟知的。而另外的几张照片是屋内的陈设,有榻榻米的客房、以书柜为墙的客厅、铁板焊接的楼梯,还有满天星光的阳台——那是村人所陌生的,他们从未走进过玻璃房。村人啧啧地咂着嘴,发现手机上的蓝房子比山谷里的蓝房子好看多了。他们喃喃地念着春天里春天里,就像唤着新生儿,觉得这个名字挺顺口,叫起来嘴里像是飞进一只小鸟。
春天里一直很安静,在日光下倒映着白云,在月光下收纳着星星,即便里面有几条人影也仿佛几株摇曳的树影。可长发男人住进屋里后,春天里的夜晚就发出了奇奇怪怪的动静。起初玻璃房里很静,只是比空无一人时多亮了一盏灯。长发男人足不出户,恍若在冬眠,直到夜晚才整宿整宿地看碟片,电脑屏幕忽闪忽闪着,声音很小,听不出是战争片还是爱情片。没过几天,长发男人出现在玻璃房的三楼阳台上,坐在月光里,从椭圆形长盒里拿出一种琴扛在肩上拉了起来。那琴声并不响亮,却很细很长,传到村人的耳朵里就变成一根欲断还连、飘来飘去的金属丝,让村里的老人失眠了。数日后,长发男人在夜晚的山谷里奔来奔去,先是唱歌,接着狂吼,最后嗷呜嗷呜地学起狼叫来,那喊叫声竟然引得土菜馆的黑狗一呼一应地跟着狂吠起来——村里人知道每每月圆时分,狗对着月亮发出狼嚎声是返祖现象。他们不得不承认长发男人学狼叫学得很像,让黑狗也跟着返祖了。
彩山村人被春天里的声响折磨着,却没人去劝长发男人。他们习惯于忍耐,只是恍惚觉得山谷里关进了一只怪兽。
水圳边的对话
此刻,村里的水圳仍像往常一样荡着水波,不远处祠堂静静地立着,那就是山村的一双眼睛,落在粉墙黛瓦间。
老板娘在水圳里浣衣,把大青石上的衣物捶得啪啪响,耳朵却听着祠堂前庚爷和几个老人说话的声儿。
庚爷显然好几日没有睡好觉,眼睛熬红了。他抬头看天,话题跟往常一样从天气开始了,看看!看看!说是开春了,可这鬼天气,山岭上的云冻住了,山腰满是雾气,这天气坏得让人想骂娘!
老妇咳嗽着说,再过些日子,山上的茶叶就要吐绿了哦。
庚爷抢白,就算满山长出茶叶,谁来采?村里还有能采茶的大姑娘小媳妇吗?
一个老人抖着花白的胡须,将手搭在眉头上向村头看去——那只手僵硬了,以前却是砍竹削篾做竹器的好手。就是就是!老天爷给山里人的恩赐没人要了,都往山外跑喽。
老妇突兀地看向庚爷,问,以前咱们村是不许外人进村的,是不?
庚爷点头,桃山冲那个铁矿,原本是想在咱们这儿开的,可那些工人硬是被咱们金家人挡住没能进来……要不哪还有彩山村啊!
老妇伸长脖子,是吧?听说当年日本鬼子都没能进村。
庚爷翻翻眼皮,有几个日本鬼子进来过,可在咱们村九屋十八巷里莫名其妙消失了……咱们祖上在这里安家立寨,不只是建了屋舍,还建了防御工事呢。
老妇的眼神像是被圳水洗了,防御工事能防一百年,还能防一万年?这不,村里还是有外人住进来了!
老人们不再说话,可心里想着同一个人——那个春天里的异乡人。
老板娘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衣槌捶得慢了。
彩山村是古村落,住着金氏族人。据说当年一位将领带着金家军路过彩山冲,见此地风水好,就建起屋宇扎下根来。有个从城里来的文史专家说,村里的古民居看上去参差杂乱,其实是以水圳和祠堂为阴阳鱼眼,按照五行八卦布设的。村头隘口和村尾山腰处两座石楼,曾经是村里的粮仓,其实是古代军事防御工事——碉楼。村里一直有着禁止外人进村的规矩,即便有外人闯进村里也会迷路。可现在村子破败了,一些倒塌的老宅子露出石头地基,一些新建的水泥楼张牙舞爪着,整个村庄已杂乱得暴露无遗了。
日光又亮了一寸,老妇忽然说,你们说,蓝房子里那个长头发男人整天在弄啥呢?
白胡子老人蹙着眉头,是哦是哦,难道山外人都是那个样子?
老妇盯着庚爷看,他那么闹腾,不会把狼招来吧?
庚爷觉得有细针扎在脸上,板着脸没有说话,可眼神像墨斗的尖锥似的,眺向不远处的玻璃房。
老板娘看着水里的鹅卵石想:那个长发男人或许是太孤单了,一个人待在山谷里闷得要发疯了吧?
山谷里的对话
与此同时,金勇正跟长发男人站在玻璃房前,隔着数级台阶一高一低地说着话儿。长发男人不时打着哈欠,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金勇看上去恭恭敬敬,可话里透着嘲讽。
你晓得不,村里人都在谈论你呢。
我?我跟你们不熟啊……有什么好说的。
他们说你学狼叫学得真像……你是不是在动物园里做过饲养员呀?
没有没有。我只在九岁时参观过动物园,我不喜欢那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即使有一些鸟飞来飞去,可它们跟天空还隔着一张铁丝网。
唔?那你到底是干啥的?
说我是雕塑家、行为艺术家都行……我为一些城市设计过雕塑,也在身上涂满油彩扮演过雕塑……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又能干什么。
长发男人的目光被一只啼叫的鸟带走了。
这么说,你到过很多地方了?
是啊,这些年我一直漂着……城市太光滑,扎不下根。
那你到咱们这儿来,做啥?
不做什么……只是想找个远离喧嚣的地儿,一个人安静安静……
你不会是躲债才逃到这儿来的吧?金勇脸上像是落了一层薄雪,电视上说,有些城里人公司垮了……就跳楼,就四处躲债,你不会是那种人吧?
长发男人瞪大眼睛,怎么会?我从不差钱……如果说欠债,也许我欠了情债。
金勇的语气咄咄逼人,那你不会是吸了毒,来咱们这儿戒毒吧?
哪能啊!
那你晚上那么折腾做啥?
长发男人有些羞赧,我原以为安安静静,过上不被人打扰的日子挺好……可是一个人……那种孤独真难熬啊!我得发出点声儿,要不会爆炸的。
既然你那么喜欢热闹,为啥不回城里去?
长发男人像是舌头短了一截,可是……可在城里我又觉得烦躁,不想回去。
金勇诡秘地笑了。
长发男人仿佛醒过神来,对了,你说村里人都在谈论我,他们还说我什么了?
他们……金勇眼珠转动,村里人说你是魔术师。
长发男人眼神跳了跳,魔术师?
金勇盯着长发男人,是啊!他们还准备请你,在村里耍个魔术表演呢。
我?我能表演什么魔术?
他们想看你……把木棍变成花,吞玻璃,嘴里喷火……
长发男人慌了,我……我哪会那些啊!
嘻嘻!既然不会,那你为啥要蓄一头长发?你以为腰里别着死耗子,就能冒充打猎的吗?
金勇说完,深深地剜了长发男人一眼,扬长而去。
长发男人怔怔地看着金勇的背影,目光被那瘦棱棱的身影牵出了山谷外。
彩山村只欢迎魔术师
彩山村人爱玩纸牌,喜欢把“春”字牌黏上米粒,让鸟儿飞来叼去。他们从黄昏到午夜,围坐在老式自鸣钟下玩着纸牌,暂时忘了山谷里的玻璃房子。自鸣钟偶尔会响起,一个大钟摆兀自摇来晃去,似乎要永远循环往复下去。
彩山村从祖上起从不轻易让外乡人进村,但欢迎魔术师到来——以前村人把那种人唤作变戏法的。那种人走南闯北,对任何一个村庄的秘密都不感兴趣,只关心怎样把平常的事物变得神奇起来,还会带来更远地方的消息,比如大漠风雪、草原牛羊什么的。每回有魔术师来,村人会以丰厚的酬劳热情地把他们请到祠堂里演上几场,但在他们离村时,会把各家各户的孩子看管好,防止好奇的孩子偷偷跟着魔术师而去。可现在村里没几个孩子了,村小学的操场上早就长满了荒草,而魔术师也再没有来过。
男孩天生不喜欢纸牌,他在电视上看过魔术表演,很期望马戏团能带着马和猴到山冲来。
长发男人与村人
长发男人终于不再独自折腾,开始走近村人了。
长发男人每天都去土菜馆吃午饭,从不喝酒,没过几天就跟天生相熟了,教天生用橡皮泥捏起兔子。有了玩伴,天生自然是欢喜的,他陪着长发男人在村里钻来钻去,去水圳边看长颈鹅,在旧宅里寻石雕,去村尾碉楼看蚂蚁搬家。
村里人见到长发男人会浅浅地笑,从不当面问东问西,只暗地里猜测他的来路——他们已习惯沉默了。那男人显然很想跟庚爷聊天,经常钻进彩山人家民俗馆,缠着庚爷求教木雕工艺。庚爷总沉着脸不多话,一脸不耐烦。可他并不识趣,总往那土墙院落里钻,不停地给庚爷递上香烟。天生曾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真是没脸没皮!庚爷爷不喜欢你,你干吗还要往那儿跑?他只是笑笑,脸上浮着一团模糊的云。长发男人也想跟金勇交朋友,每每在土菜馆与金勇相遇,总会往金勇桌前凑。自长发男人进村后,金勇到土菜馆更勤了,他不爱搭理长发男人,总是用尖利的眼神瞥着那飘来飘去的长头发,连天生都看出那眼神里有着敌意。天生偷偷地问老板娘,姆妈,为啥金勇叔不喜欢长发叔呢?老板娘脸红了红,用手指敲敲儿子的头没有说话——她当然晓得两个雄性之间的敌意来自哪里。
有一天,长发男人在土菜馆吃午饭时,忽然对着手机发起火来,显然是在斥责电话那头的山外人。你搞的那个话剧还叫艺术吗?还想让我回去给你做舞美?你那玩意儿……台词听起来合辙押韵,是很美,可那是人说出来的话吗?看你那玩意儿,还不如听乡里人说说他们真实的事儿……你就是个谎言制造家,我不陪你玩了……屋里的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他的嘴里为什么会冒出一串古怪的话来。他们看见长发男人气呼呼地放下手机,就像拍死一只蛤蟆。
口 哨
没过多久,村人发现长发男人一吹口哨,男孩天生就会雀跃而起,跟着他钻进大山里——那一高一低的身影在山岭间隐隐现现,就像一对同谋犯。
庚爷看到长发男人和男孩向半步亭攀去了。北山岭上有一座亭子,据说站在亭上能眺见彩山村的全貌,看久了会觉得整个山村像八卦盘旋转起来。据说岭上还有个石头屋,屋前有个山洞,只要对着山洞里吼一声,彩山村人都能听见如鼓的回音——很早以前,石头屋里长年住着老人,只要村里村外出现火情盗情,就用那山洞里的回音向村人报警。那天,长发男人和男孩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上攀,钻过碎影摇曳的竹林,走过落满松针的松林,才爬上半步亭。亭子早就荒弃,只剩下石头铺成的台基,台基长满苔藓,石头屋倒塌在地,一棵银杏树从石堆里钻出来,就像银发的老人。
男孩仰起小脸,日光在他脸上打出光晕,一对眼睛就跟银杏果似的。
长发男人喘着粗气问,这……这就是半步亭?
男孩笑得露出牙龈,是啊是啊。
男人四处张望,那……回音洞在哪?
男孩靠在银杏树上,那山洞早就找不着了……找不着也没啥,其实整个山冲就是回音洞!
男人笑,是吗?
你不信?那你听好啦!男孩撅起屁股弓起身,对着山下喊起自己的名字,喂!天生!天生!——山冲里果然回荡起稚嫩的喊声,仿佛树、竹还有山岭里藏着的动物都模仿男孩喊了起来。
男人大笑,果然……果然整个山冲就是回音洞啊!
金勇看见长发男人和男孩向银鱼洞攀去了。那个山洞在大山的悬崖下,很大,能容纳百余人。洞内平日少有水,可一到夏天就会涌出大水来,水里还游动着一尾尾银色的小鱼。村人觉得那个洞是连江通海的,要不山上怎么会流出那么多水、那么多鱼呢?长发男人摇着强光手电筒,跟着男孩钻进山洞里,半晌才走出来。金勇一直藏在洞外的树林里,他不知道两人在洞里做了什么,只听见长发男人钻出洞时说了一句话:这个洞好藏人,一定有人住过!
村人想,也许那个古怪的长发男人无所事事,对大山怀有好奇,才让男孩做导游游山玩水吧。村人不担心他俩会在大山里迷路——只要有庚爷和金勇在,大山里就不会走丢人的;也不担心长发男人会把男孩拐跑——那男人是蓝房子主人的朋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的。只有老板娘暗地里叮嘱儿子不要跟着长发男人疯跑。可男孩只要一听到口哨声,就跟中了魔咒似的,又颠颠地跟着长发男人往山上跑去。
金勇和老板娘的对话
你不能让天生跟着那个家伙往山上跑!金勇在一次酒醉后对老板娘说,那样很危险!
老板娘洗碗的手停住了。
金勇看着她沾着泡沫的白胳膊,不知该说什么了。
老板娘慢慢擦干净手臂,盯着金勇,你是怕……天生在山上跑,会被磕来碰去?
金勇摇摇头,不不……大山不咬人,村里的伢子都是在山上长大的。
老板娘斜睨着金勇,那你是怕……那人会将天生拐走?
金勇晃着脑瓜,舌头打着卷儿,不不……那家伙只是有些怪,但不是魔术师。
老板娘的眼里长出细针,那你怕啥?
金勇哦哦着说不出话来。
老板娘逼近一步,那有啥危险?你怕啥?
金勇觉得酒劲往上冲,丢下一句“我怕那家伙把天生的心带野了”,说完慌张地走了出去。
那一夜,老板娘没让黑狗送金勇回家。金勇回家后没有睡着,醉眼盯着窗外的月亮,在心里数着一只兔、两只兔、三只兔,帮自己入眠。可他数着数着,忽地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去桃山冲,没有做过在矿工俱乐部里养野鸡的梦了。他有些烦躁,他不喜欢这样的春天,尤其是春天的夜晚。他盼望着冬日早一点到来,到那时,长发男人肯定早就离开蓝房子了,大雪会如约而至,把大山藏起来。他喃喃地劝自己:还是等等,等等吧。
庚爷和男孩的对话
某个黄昏,山谷里的蓝房子刚刚亮起灯火时,庚爷把男孩喊到彩山人家民俗馆里说起话来。偌大的土墙院落灯火幽暗,旧器物的影子,就跟剪纸似的。庚爷坐在藤椅上吸着烟,烟雾让他的脸更模糊了。男孩一会儿骑上木童车,一会儿钻进老式大衣柜,一会儿摇起风车,就跟上蹿下跳的猴子似的。一老一少的对话声时断时续地飘出,被黑狗的叫声阻挡着,没法飘得更远。
庚爷爷,您这儿就是个迷宫,真是捉迷藏的好地儿。男孩环顾屋里的物件,撸撸鼻子,有些伤感,可是村里只有我一个伢子,没人陪我躲猫猫。
庚爷喷出一口烟,是啊!爷爷老了,也不能陪你玩……对了,你跟蓝房子里的人在一起,玩啥呢?
能玩啥?我就带着他在村里溜达,上山看看呗。那家伙总是问东问西,对咱们村很好奇呢。
哦,那他问你啥了?
他问我村里有多少房子,山上有多少山洞……
庚爷的手被烟火烫了一下,那你咋说的?
我就告诉他,咱们彩山村有九百九十九间房,有水圳,有祠堂……以前外乡人进来会迷路的。
庚爷语气急促起来,那你跟他说过咱们彩山金家的来历了吗?
男孩笑了,牙齿在灯光下很白,说了啊!我说咱们彩山金家是匈奴人的后人呢。
你……小伢子家家的,怎么能小嘴巴巴的,啥话都往外说!……那他说了啥?
他说我说得对,这一带祠堂的立柱墩大多是石鼓样儿,可咱们村祠堂的立柱墩不一样,是马蹄状的,匈奴是马上民族……
庚爷脸色沉了下来,你怎能在外乡人面前乱张嘴,不怕风吹掉舌头吗?
男孩嬉笑着说,这有啥不能说的?咱们村人是匈奴后人咋啦?
庚爷的脸比锅底还黑,咱们祖上有规矩,这事是不能跟外乡人说的!
村里不是有规矩,不许族人外出讨生活吗?可我爸不就是在大山外丢掉的吗?村里人一长大,不都往城里跑吗?
庚爷被烟呛住,咳嗽起来。
男孩走过去,蹲下身扶着庚爷的膝盖仰起小脸,庚爷爷,咱们彩山金家是匈奴后人,这是秘密吗?
庚爷支支吾吾,其实也没啥……咱们先人本来生活在草原上,跟当时的朝廷打仗,打败了就逃到这大山里,隐姓埋名,休养生息,先人怕朝廷知道咱们金氏身世后派兵围剿,就立下了这个规矩,也不让外人进村,还在村里修起防御工事,想保子孙太平……
男孩一脸憧憬,这样啊……那咱们先人骑过马吗?要是咱们还生活在草原上,那多好啊!
庚爷的目光飘向窗外,声音低下来,像是自言自语,其实那是老皇历了!现在盛世太平……前些日子城里来的文史专家还找我问过咱们的家谱,就算外面人都晓得咱们是匈奴后人也没啥了……对少数民族政府还有优待呢。
男孩欢叫,就是就是!
庚爷回过神来,盯着男孩的脸,天生啊,虽说这不是秘密,可村里还是有秘密的,你不能啥话都跟外人说哦。
男孩转动眼珠,咱们彩山村还有啥秘密呢?
庚爷板起脸,不管有啥秘密,你就是不能跟外人乱说,听懂没?
男孩看着庚爷凝重的脸色,认真地点了点头。
庚爷缓和语气问,天生,你觉得蓝房子里那人是干啥的?
男孩歪着脑瓜,他应该是画家吧?
庚爷哦了声,那就好,那就好……可他真是画家吗?……
风扑进来,像是要吹灭屋里的灯,却带来新生花草的气息。庚爷知道那是春天的风,是从山谷里吹来的。
每座大山都有绿孩子
忽然,一个消息在彩山村传开了:彩山上有绿孩子。
这个传言是从男孩天生的嘴里说出来的,起初他总是说梦话:绿孩子!绿孩子!还在梦里吹着口哨。老板娘在午夜被他吵醒后,以为儿子魔怔了,就开始追问儿子。男孩这才说出长发男人说的绿孩子的故事,以及他俩上山寻找绿孩子的那些事儿。
长发男人说,每座大山都有绿孩子。那些绿孩子生活在树上,皮肤和头发都是绿的。他们不吃米谷,不吃面包,可能是靠浆果和蘑菇活着,也可能是靠皮肤吸收月光长大。当月亮升起时,绿孩子会从山洞里钻出来,裸着身子躺在树枝上,皮肤在月光下越来越绿,像玻璃一样透起光来。绿孩子的牙齿有毒,只要咬人一口,人就会发高烧、说胡话,跟梦游似的,然后皮肤也会绿起来。不过,他们并不轻易咬人,只有爱上那个人时才会咬上一口,也不攻击人,而是见人就躲。他们不用筑巢造屋,不用春种秋收,只是聚在树上跳来跳去,快活地发出嘎嘎声,载歌载舞。他们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是野人还是大山里的精灵。长发男人还用橡皮泥捏了个绿孩子,是长辫子女伢,看上去有些害羞。长发男人还说,彩山冲也不例外,也有绿孩子,他要带着男孩捉个绿孩子。
男孩说完这事后,被老板娘狠狠地拍打着屁股,他尖叫,为啥打我?难道绿孩子就是咱们村的秘密吗?
老板娘没有用力打,却打得很响,那是打给村人听的。
第二天,消息就这么传开了。村人听到传言后,面面相觑,连声说,怪不得长发家伙带着天生满山跑呢。
春天里的夜晚
夜很深,风在盘旋,这让长发男人觉得山谷就是一面鼓。
长发男人在等着睡意的到来,久候未至后忍不住拨打起手机,跟电话那端的人说起话来。呵呵!这里真是荒山野岭,够闭塞的……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唯一的年轻女人就是土菜馆的老板娘,也就三十多岁吧,过早地发福了,丰满得像杨玉环……我怎么可能跟她发生浪漫故事!那个令人尊敬的老板娘在院子里捉鸡的样儿,就像一只大母鸡,她切断鸡喉咙的刀,却下得又快又准。不过她炒菜挺合我的口味……
村里有个怪老头,一个老木匠,看上去挺顺应时代潮流的,搞了一个民俗馆,馆里展示着好多乡村老物件。他每天都做木工活,脸也板得像木头。奇怪的是他只做童车,就是给不会走路的小孩学步的木车,村里都没有怀孕的女人了,他那童车做给谁呢?山村里很少有游客,更没人来买童车,难不成他要把那童车摆满整个山村?
嗯,也许有件事你会感兴趣……这个村庄的人都姓金,还有祠堂。听说他们是匈奴人后裔,为避战乱才躲进大山里的。这里的古民居看上去是徽派风格,可有些细部装饰有着草原民族的味儿。你可以到这里来拍个纪录片,记录下一个古老村庄的变迁史,远比你拍什么网络剧有意思!
你问我在做什么?在这大山里我能做什么?……早没心思搞雕塑了,就跟村里的一个男孩满山转悠。我跟那男孩说这座大山里有绿孩子,那男孩就兴冲冲地跟着我跑呢。这里太寂寞太无聊了,我想,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去了。
……
长发男人说着笑着,窗外的月亮就像一只偷听的耳朵。
庚爷生气了
庚爷生气了,他晓得一个流言会毁掉一个人,甚至会毁掉一个村庄。假若绿孩子的流言传开,山外人就会来彩山冲寻找绿孩子,那山村不就会被嘈杂的人流糟蹋了吗?他强按着心里跳动的火苗,脸都快绿了。
这天早晨,庚爷在打盹时梦见自己的儿子——那个脸上被灯泡咬出瘢痕的人变成了绿人,就倏地惊醒了。他决定去找长发男人,不能让那家伙再造谣生事了。他也想去蓝房子里一探究竟,那座玻璃房子虽说建在彩山冲,可他还从没进去过——也许除了村长和男孩天生,村人谁也没踏进过一步。他气冲冲地走出彩山人家民俗馆,却在土菜馆前遇见了长发男人。与往常一样,那时晨光正在山冲亮起,远处山野还在雾气里。一群鸟正在村头的水桦树上啁啾,像要叫醒什么。长发男人站在院子前发着呆,头发似乎又长了几分,不时地甩动头发把眼睛露出来。数个村人或远或近地围在他身边,就连爱睡懒觉的夜猫子金勇也来了——那让庚爷有些恍惚,觉得他们是在早早地等着自己的到来。
庚爷走来,把步子踏得响响的。
老板娘抬眼笑道,庚爷,您老早啊!
庚爷冷着脸点点头,没有说话,就像气鼓鼓的皮球生怕漏气似的。他走近长发男人,高声“喂”了下,把那人吓了一跳,也把村人的目光吸了过来。
长发男人发着蒙,庚爷……您老有事吗?
庚爷挺直腰杆,话从嘴里喷了出来,我问你!你凭啥说大山里有绿孩子?咱们族人世世代代居住在这里,谁也没见过绿孩子,你一个外乡人才来多久,凭啥胡乱说?
长发男人怔怔地看着庚爷,像是不认识面前的老木匠。
庚爷抬手指指靠在树上的金勇,金勇!你是咱们这儿有名的山里精,大山小岭都跑得熟,你说说,你见过绿孩子吗?
金勇慌忙站直身子,摇起头,没有没有!啥绿孩子,咱们这儿只有野物,没有野人!
庚爷盯住长发男人,你一个外乡人,不是信口雌黄嘛!
长发男人忽地笑了,庚爷,我只是编故事,逗天生玩儿。
村人的目光从长发男人身上拔出,凝在庚爷的脸上。
庚爷脸上发热,逗伢子玩,就能胡说八道吗?
长发男人笑得更欢快了,呵呵,您老莫生气,这算不上胡说八道,也许能算童话。您老怎能为这事较真呢?
村人的目光在长发男人的笑声里乱了。
庚爷有些羞赧,发现自己是把棒槌认作针了,可嘴仍硬着,童话?你是作家吗?你会编聊斋吗?
长发男人收住笑,这个……我只是开个玩笑……
庚爷挥手打断长发男人的话,外乡人,即便你是作家也不能胡编乱造!即使是开玩笑也不能说过了头!你那话是对九龙冲大山的不敬!还有,有些话传来传去,就会让人信以为真的,你那话说不定会给咱们村惹上麻烦的!
长发男人愣住了。
庚爷拍拍长发男人的肩膀,转身背着手踱去,走了很远仿佛还能听见长发男人的笑声追来。
庚爷走回彩山人家民俗馆后,一天都没出门。当星星从窗外探出眼时,他眺向夜色里的蓝房子,脸上放出光来。很久很久之后,他对自己说:无论怎样,我得想法子把蓝房子里的怪人赶出彩山冲!
春天里的绿毛怪
大山里果然出现了绿人,不是绿孩子而是绿毛怪,而且就出现在夜晚的春天里。
长发男人第一次见到绿毛怪,是在刚刚入眠时。那时夜已沉,他刚进入浅浅的梦境,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狼嚎声惊醒,睁开眼就看见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毛茸茸的野兽脸——一个长满绿毛的人形怪物正趴在外面的玻璃墙上。他吓得用被子盖住头,半晌才露出头向外看去,发现玻璃墙上空无一物。他一直睡在二楼客房里,从不拉窗帘,以便在半梦半醒时看见头顶的星光。他盯着星空看了许久,怦怦乱跳的心才平缓下来,心想刚才的一幕应该是自己做梦了——也许是天天说要捉绿孩子,说出梦魇来了。
长发男人再次看见绿毛怪后,就确认那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了。那时,黑黑的夜色包围着一灯独亮的玻璃房,长发男人正坐在客房里看书——那是一本关于艺术乡建的书,一群热情洋溢的艺术家走进地僻人稀的乡村,说是要以艺术赋能乡村振兴。他看得热血沸腾,想象着自己把彩山村废弃的碉楼装饰成画廊的场面,嘴角都笑弯了。可他从书里抬起头时,又看见绿毛怪像大蜘蛛般趴在玻璃墙外,那鹿般的眼里闪出一道冰冷的光。他隔着玻璃,眼睛发直地望着绿毛怪。绿毛怪没有闪去,竟然在玻璃墙上魔术师般做起动作来。月光隐在山峦后,像是布设着舞台背景。绿毛怪猴子般做起鬼脸,人字形的躯干立在两根竹竿的交叉处,双手张开扭动起来。一声惊叫终于从长发男人的喉咙里冲了出来,绿毛怪好像就在等着他的喊叫,仿佛听到观众喝彩的演员,闻声一鞠躬就谢幕不见了。长发男人想追出去,却迈不开脚。他捂着胸口对自己说:难不成我一语成谶,这大山里真的有绿怪人?这不可能啊!他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没看见天幕上的星星正怪黠地朝他眨着眼儿。
天一亮,长发男人就在玻璃房里踱起步来,想着自己要不要从春天里撤走。他收拾好行李箱做出拔腿就走的准备,却又停了下来,内心忐忑却想等待再次看见绿毛怪。
白天的村庄
日头一出来,长发男人逃亡似的来到村里,想在人群中抛开心底的恐慌。
此时,山村的鱼鳞瓦上跳跃着明晃晃的日光,仿佛夜晚被收藏到人去楼空的老宅里了。水圳里一群鹅伸着脖子嘎嘎叫着,让祠堂显得愈发寂静了。老板娘在水圳边洗着刚采的蘑菇,庚爷在用大扫帚打扫祠堂,不时抬眼望望四水归堂的天井。
长发男人没有看见男孩天生,却不时遇到村人。他很想跟他们说说绿毛怪的事,却一直没敢开口,担心一说出来会让村人觉得自己是疯子。村人也不跟他说话,看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就连土菜馆的黑狗见到他也向旁边躲去。他隐隐觉得村人知道这桩怪事,只是不想说破而已。他在村里走了好几个来回,看见村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可只要他一靠近就会散去——他觉得村人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城里的搅拌机比咱们山上的野兽还凶,会咬人!金老二家小子的左手不就是被那玩意咬掉的吗?
——可话说回来,那些后生一进城就不愿回来,城里还是好挣钱,舒坦些。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在哪儿不是过日子?城里是舒坦些,可怪事也多!你没见三婆家的媳妇进城后心就野了,没两年就跟人跑了吗?小三子在外发了财,神气活现地开着轿车回来过,可前些日子不就被抓进号子了吗?
——是哦。小三子还在村里建起三层水泥楼,一直没人住……没人住,要房子做甚?
——衣锦还乡,建房买地,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
……
长发男人走走停停,渐渐恍惚,觉得自己跟村人似乎隔了一层透明的玻璃。他能听见村人说话,却看不真切村人来去的身影。他转身向春天里走去,心想:我真的该走了——也许在村人眼里,我就是绿毛怪。
长发男人走过金勇家时,透过山楂树的篱笆,看见金勇在给房子窗棂刷漆。那是一间破旧的老宅,粉墙脱落露出青砖,木门开裂,可门上的对联仍鲜红着,窗子很小却安装着铁窗棂。金勇正站在长凳上刷着绿漆,一股呛人的油漆味飘了过来。
长发男人清清嗓子喊,金勇,刷漆啊!
金勇像是受了惊吓,瘦屁股一抖,数滴油漆滑落在地上,回过头慌张地应,是哦。每年春天,我都会给家里的窗户刷一遍油漆,防锈嘛。
长发男人的眼睛被绿漆映亮了,他看出金勇站在长凳上的样子有些眼熟,便在心里笑了——他决定继续在玻璃房住下去,也许还会有奇闻趣事发生。
蓝房子的灯火仍然亮着
蓝房子的灯火并没有如村人所愿熄去,仍在亮着,把玻璃房点成了蓝幽幽的灯笼。
还没到晒霉的夏季,庚爷就在祠堂天井的日光下翻晒起家谱,一股樟脑丸的气味弥散开来。城里的文史专家来过三次,想借阅金氏家谱。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对九龙冲的掌故了如指掌,还说一些家谱多有溢美避讳之处,并不完全属实。庚爷看不惯那家伙洋洋自得的样儿,就拒绝了。庚爷看着眼前被风翻动的家谱有些烦心。逢年过节,好多村人从城里带回他们的儿女,他看着那一张张陌生的小脸孔就心急——那些流散在外的金家子孙就跟雨后春笋似的钻了出来,家谱真的该再修再续了。可村人忙着挣钱,谁还顾得上祠堂和家谱呢?庚爷想起儿子,又想起蓝房子里夜晚的灯火,真想伸手捉住蹿来蹿去的风。
天上的月光有些乱,金勇坐在夜色里,满肚子闷气。他亲眼看见某个有月的深夜,蓝房子灯火熄去,长发男人摇着强光手电筒,脚步轻快地走出山谷,钻进土菜馆里。他躲在水桦树后,像在蹲守野物。土菜馆的大门关了许久,他真想冲上前用拳头砸门高喝:开门!开门!无耻的家伙——不知过了多久,土菜馆的大门才吱呀一声开出一条缝儿,长发男人踅了出来,摇着手电筒而去。他跟着长发男人走进山谷,忍不住跳上前挡住那家伙问,你大半夜去土菜馆做啥?长发男人扬了扬手里的长条物件,哦,春天里停电了,我去找老板娘借蜡烛,跟天生说了一会儿话。金勇看出那长条物件果真是蜡烛,只好转身离去,心里却在嘀咕:为啥黑狗见到深夜来访的长发男人不叫呢?
老板娘的偏头疼又犯了,她不喜欢长发男人来找儿子玩。儿子跟着那个城里人满山跑都晒黑了,脑瓜里也像城里人那样满是奇思怪想了,还说要去城里找他的父亲——如若儿子哪天偷偷跑去大山外寻找失踪的人,那就麻烦了。
蓝房子的灯火兀自亮着,山村的夜晚隐隐不安起来。
春天里的聚会
就在等待绿毛怪第三次出现时,长发男人打了好几个电话,招来黑黑白白的轿车,也招来一群奇装异服的男女,于是一场聚会在春天里闹腾开来。
那天晚上,一盏大灯从玻璃房牵出,高挂在大树上,雪白的光驱赶得夜色扑着翅膀乱飞。那群人在树枝上绷起吊床,在石头前搭建帐篷,在平坦处架起烧烤架,一下子就把山谷填满了。起初村人站在山岭上围观,他们看见长发男人把长发扎了起来,一张长脸终于水落石出了。那群山外人不是长发就是光头,有人戴着叮当的耳环,有人穿着红色的风衣,分不清男女,还有一个人头戴宽檐帽,脸上涂着油彩,手拄文明棍,站在暗处一动不动,就像蜡人似的。
村人听见那群人的说话声蜜蜂般飞来:
——山村的夜晚真的很美好,月亮、星星,看上去伸手就能捉到。
——是啊!山野,无拘无束把自己释放,真适合狂欢!
——春天里,果然春天就藏在这里……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多好啊!
——嗯,据说长期仰望头顶的星星,可以治疗脊椎弯曲的病!
……
后来,山谷里到处都是混乱的影子,嘶哑的歌声,村人实在忍受不了就陆续离开了。那群奇怪的人仍在灯火下吃着烤肉喝着酒,喝得啤酒罐满地堆起。他们在草坪上跳舞,踩得草茎东倒西歪,像被扫荡了。他们对着话筒唱歌,唱得山谷嗡嗡响——他们就这样闹腾了一宿,让彩山村整夜失眠了。
那一夜,村里的灯火都亮着,却无声无息,只有土菜馆的黑狗对着春天里一阵一阵地狂叫。庚爷一直坐在彩山人家民俗馆里,只在黎明到来时才说了一句话:老天爷,那个家伙在村里待得太久了!
公安来了
长发男人没想到,警察会来春天里。
聚会后的第二天上午,长发男人听到彩山村流言四起,就像突变的天气让他措手不及。村人站在土菜馆前,眺望着山谷里的玻璃房,交头接耳说起话来,语气里有着恐慌、厌恶和疑惑。
金勇像一头被烟熏的野獾,来回走动,嘴里喋喋不休,太吵了!太吵了!那些人就是一群疯子!
他们还是小偷!胖妇人兴奋得两眼发光,中气很足,我家的三只鸡昨晚不见了,就是他们把我家的鸡烤去吃了!
白发老妇声音细弱,那个长头发的家伙就是流氓……我见过他深更半夜在土菜馆前转悠,还敲了门,天生娘没让他进门……天生娘,你说是不是有这事儿?
老板娘涨红了脸,点点头又低下头,显得很委屈,像是被人欺负了。
金勇看向庚爷,眼里闪出隐秘的笑。
庚爷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大家说的是!那长头发的家伙一到蓝房子,我就觉得他有些古怪。他在咱们这儿住了一个多月,整天游手好闲,成精作怪的!咱们不能让这种来历不明、东游西荡的人留在山冲里了!
金勇应声,就是!咱们得把他赶走!赶走!
白发老头看上去有些为难,可咱们怎么能说把人赶走就赶走呢?
胖妇人激动得手舞足蹈,打电话给派出所啊!就凭他偷鸡,就该让那品行不良的家伙滚蛋!
白发老头支吾着,你有他们偷鸡的证据吗?公安是讲证据的。
胖妇人气汹汹地喊,难不成我家的三只鸡变成凤凰飞走了?证据当然有!蓝房子那儿一堆鸡毛,就是我家鸡身上的!
金勇眼珠转动,看向庚爷,庚爷,咱们要不要报警呢?
庚爷板着脸,这个……你就看着办吧。
金勇笑了,掏出手机拨打起来。
庚爷看看金勇,背着手向彩山人家民俗馆踱去。
村人没有散去,站在土菜馆前,等着警笛声传来。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警车从镇上派出所赶来了。胖妇人早就从自家鸡窝里抱出一只鸡,一见公安就迎上去,指着鸡腿上的铜环,说她家的鸡都戴着腿环,如若春天里的来客偷了她家的鸡,准能在那山谷里找到铜环的。两名公安走进山谷,果然找到一堆鸡毛和三只铜环,于是就去找长发男人了。
长发男人躲在石头后观看了这场演出,真想上前跟村人争辩,可他知道任何辩白都是徒劳的。他在心里呻吟着,心想自己是该离开春天里了。
长发男人的告别
长发男人离开彩山村时,只悄悄地跟庚爷告过别。他曾想自己离开时,会给山村每家每户送上一件雕塑工艺品,来一个礼貌的告别礼。他没想到自己会灰溜溜地离开,临行时不甘心,这才踅进彩山人家民俗馆,去找村里的老木匠。
晨光中,长发男人和庚爷面对面坐着,就像一对泥偶。
长发男人犹豫半晌才开了口,老人家,我要走了,您老能告诉我,我在村里究竟做错什么了吗?
庚爷冷着脸,目光躲闪地飘向窗外,你能坦白地告诉我,你究竟是啥人吗?
长发男人自嘲地笑,我只是搞雕塑的,也用木头为剧团做过舞美道具,说起来我俩还是同行呢。
庚爷眼神一跳,你真是搞雕塑的?
当然啊!除了雕塑,别的活我都不会,要不怎么混到这种居无定所的境况?
那你在村里东探西问干啥?你要找的绿孩子……究竟是啥人?
那真是我跟天生逗着玩的……其实我到这儿来,就是疗疗伤。
唔,你得了啥病?是被玻璃划伤的吗?
我就是在城里过得累了倦了,想换个安静的地方调理自己……
庚爷收回目光,聚在长发男人的脸上。
长发男人兀自说着,前些日子,我真是太失败了。我申报高级职称,论文答辩竟然没有通过,肯定是有人背后捣鬼了……相爱多年的女友和我分手了,肯定是有人横刀夺爱了……我接了个雕塑活儿,甲方起初很客气,可等到付钱时就变了脸,肯定是有人挑唆了……
庚爷打断他的话,你总说有人背后捣鬼,依我看那是你心里有小鬼,是名啊、利啊、情啊闹的……
长发男人被噎得脸红起来。
庚爷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也是有小鬼的……兴许每个人心里都住着小鬼。
长发男人缓过神来,老人家,我最后想问一句……彩山村到底有什么不能曝光的秘密呀?
庚爷垂下头,年轻人,你莫要问那么多,还是心无挂碍地离开这儿吧。
长发男人起身笑笑,庚爷,那您多保重。
庚爷也站起身来,保重!保重啊!
长发男人走出庚爷的视线时,日头已跳出了山坳。
金勇走进彩山人家民俗馆
当天,金勇也走进了彩山人家民俗馆。他一直畏惧庚爷,从不敢钻进那间土墙大院里,这次是挺着胸耸着肩走进来的。庚爷正在做木工活,没有抬头,凭着脚步声就晓得谁来了——虽说金勇今日的脚步跟平日不一样,踏得底气十足,却还是掩饰不住什么。
金勇走进屋,挡住从门外射进来的光线,喊,庚爷!
一片木屑花从刨子里翻卷而出,庚爷哦了声,金勇,来啦!
金勇赔笑,庚爷,那个长头发怪人总算走了。他怎么吓都吓不走,终究还是怕公安……还是庚爷有主意!
庚爷怫然不悦,这话别乱说!有些事不光彩,就让它烂在肚子里!
金勇的瘦肩缩了下去,庚爷,我……
庚爷软下声儿,叹了口气,其实事情是瞒不住的,大山里满是耳朵呢。
金勇瞥瞥门外,压低嗓子,庚爷,我……我想在桃山矿废弃的矿工俱乐部里养野鸡……您看?
庚爷眼神跳了跳,有些意外,哦?也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点正事做了。
金勇盯着庚爷,我想……等野鸡养殖场办起来,让义哥跟我一起住。
义哥?庚爷惊呼了一声,他当然知道义哥就是自己的儿子,就是那个脸被碎灯泡咬过的人。你……你咋晓得他在村子里?
金勇语气平静,我晓得,村里人都晓得,只是大家都不说……就这么大的村子,天天生活在一起,能有啥秘密?哪家多了一只猫、少了一只鸡,有谁不晓得?村里人都晓得义哥从外面回来了,就藏在祠堂里。
庚爷的身子就像散了架的旧家具软塌下来。
金勇的声音像风,您老把义哥藏在村里也不是事儿。虽说那长头发家伙走了,可只要蓝房子在,还会有人来的,那样义哥迟早会被人发现。我想把义哥带到桃山矿去,那儿早就空了,是不会有人看到他的。我晓得义哥喜欢吃野鸡,他正好也能陪我做个伴……
庚爷费力地吐出话来,你就不想打听你义哥……他为啥要从城里跑回来,躲在村里吗?
金勇摇摇头,我不想知晓。也许义哥跟我一样是平足板,不适应城里吧。
庚爷生气了,胡说!你和他都不是平足板,咱们彩山金家人没有一个平足板……他原本在城里开了灯饰厂,后来借了高利贷,还不上债才逃回来的。
金勇笑笑,不就是差别人钱嘛!我晓得义哥是不会干坏事的!
庚爷喃喃,金勇,好伢子!叔看你看走眼了哦!
金勇低下腰,庚爷……我跟义哥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当年我得了大病,还是义哥从城里回来,费钱费力把我送到医院做手术的呢。说来说去,咱们都是彩山金氏后人吗!
庚爷不再说话,紧紧抓住了金勇的手。
门外,日光越来越亮,一群鸟唧唧地飞过。
黑狗的发现
这天夜里,天生发现家里的黑狗总拖着尾巴,在村里钻来钻去,鼻孔里的长毛都竖了起来,像是嗅着气味寻找着什么。天生跟着黑狗走,想瞧个明白。村里好多老宅子没住人,黑狗从破窗破门里挤进空房子,片刻又钻出来,像是在每家每户巡查的警犬。天生看着黑狗,忽然有些想念长发男人,觉得他跟黑狗有些像。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出来了,照得山村更黑了。黑狗跑进祠堂后,天生便站在门外等着。那间大屋里据说住着好多故去的先人,夜晚天生是不敢进入的。他在门外站了许久,忽然听见一声惊叫传来,接着看见一个男人从祠堂里慌张跑出,身后跟着狂吠的黑狗。那男人走得又快又小心,边走边东张西望,很快就穿过村巷消失在村外的夜色里。天生看清了男人的脸——一张有着瘢痕的脸,他记得那是庚爷的儿子,好多年前还开着轿车带着城里女人回来过。
后来,天生想起那晚发生的事就觉得奇怪,他回家后跟娘说起那个脸上有瘢痕的男人,还没说完就被娘狠狠打了一巴掌。老板娘厉声呵斥他,说他看花了眼,让他不要把这事说出去。更让天生觉得奇怪的是,那晚夜未深,黑狗叫个不停,村里竟然没人走出门瞧瞧,也没人说看见过那男人,难道那男人只有自己和黑狗才能看得见?天生想:也许那人跟绿孩子一样,也是彩山村的秘密吧?可村里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呢?
天生觉得那天晚上黑狗叫得太凶了。
蓝房子
蓝房子的灯火好长时间没有亮起了。
长发男人走后,彩山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土菜馆的黑狗又欢实起来,对着前来山冲的外乡人吠叫。老板娘仍在水圳边浣衣,庚爷仍在彩山人家民俗馆里刨制木童车,金勇仍懒洋洋地等待冬天大雪的到来。村里人仍三三两两地聚在土菜馆前,谈论天气和村人在外打工的传闻。
蓝房子仍静静地立在山谷里,就像是白昼里的蓝眼睛。那蓝色玻璃墙看似颜色很深,能吸纳天上的白云、夜晚的星星,可它太光滑了,日光在上面站不住脚。彩山村人知道,它是在等待另一些山外怪人的到来。
责任编辑 王子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