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肚子还会不会疼
2024-11-28翟妍
又一头牛生了,小牛犊子刚落地一个小时,颤颤巍巍站起来了。母牛是第一次当妈妈,舔、闻、喂奶,对着小牛拱来拱去,动作相当娴熟,看小牛的每个眼神,也相当宠溺,那样子,是真恨不得有一双手,抱住自己的孩子呢。
果然,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张月容蹲在牛圈门口,看着懵懵懂懂的小牛,脸上掠过一丝欢喜,又快速消失了。这是她在儿子牛三百养了二十年牛以来,见到新生牛犊时,兴奋劲儿最短的一次。不是她不爱儿子养的牛了,是恐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爱这些牛了。这事要从艳清三天前打来的那个电话说起。
艳清是牛三百的媳妇,和牛三百结婚二十年了,他们有一个儿子。在儿子六岁那年,艳清坚持要送儿子去城里念书,她的理由很简单,农村的学校没几个学生了,有钱的没钱的都把孩子往外送,凭啥她的儿子要比别人差?
那时,张月容是不乐意的,送孩子走,艳清就要跟着去陪读,她不想儿子和儿媳妇分居。但艳清主意已定,只要家人一天不答应,就一天到晚和大伙怄气。在孩子七岁那年,张月容妥协了,让牛三百在县城里买了楼房,把孩子和媳妇送走了。
这一走,就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牛三百在农村和县城之间来回跑,差不多每周都要去一次。张月容不得不舍弃老宅,搬到牛三百的家,替牛三百看家望门。三天前,孙子参加完了高考,张月容无意间听到儿媳妇给儿子发来的语音,让牛三百卖掉所有的牛,进城。当时,张月容还以为那是儿媳妇和儿子开玩笑呢,不承想到了晚饭时,牛三百很认真地向她传达了艳清的指令。
张月容纳闷地看着儿子问道:“小祥都考完大学了,你还进城干啥呢?”牛三百拧着眉头,似乎也不太赞同艳清的意见,但又十分无奈地说:“她不想回农村,想换一种活法。”张月容说:“你是养了这群牛,才支撑起这个家的,不说大富大贵,也算家大业大,咋能说进城就进城呢?”儿子没再应声,她很识趣地闭嘴了,她知道,自己老了,不再当家,不再主事,有些话,说了也是白说。
牛三百的牛,总是半夜里生产。牛三百连熬了几个晚上,顶不住了,这晚,他去牛棚看了三次后,一头扎在炕上,死猪一样睡过去了。张月容不忍叫醒他,连老头子也没惊动,一个人去牛棚守着了。在牛的整个生产过程中,张月容虽然啥也没为母牛做,但在牛犊子落地那一刻,她赶紧把拌了盐水的玉米面端给了母牛,让母牛补充体力。牛生不易,为母更不易。她想起自己生牛三百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手扶着锅台正掏着灶坑里的柴灰,肚子就疼开了。生孩子她是毫无经验的,从来没想过孩子说来就来,在肚子疼一下好一下的空隙,愣是做好了一顿饭。等扫干净灶膛前的碎草渣,才发现自己已经直不起腰来了。牛三百在灶火给予的温暖中,发出了第一声啼哭,来到了人世间。
张月容是爱自己的骨肉的,牛三百从小到大,没受过啥委屈,她尽心尽力供他念书,可他到头来只混了个高中文凭,因无缘再攀知识的高峰,便回家务农来了。
那年代,年轻人都是去外头闯荡的,但张月容把人生看得很透,她对牛三百说,有那个闯劲儿就去闯,没那个闯劲儿,就守好田园。牛三百是没有闯劲儿的,不是他没闯过,是闯过一次,就再也不想闯了。他刚高中毕业那年,他叔看他没考上大学,打着为他好的旗号,让他去自家开的修车厂当学徒,说干个一两年,出师了,也可以开个修车厂,省得下地当庄稼人。牛三百想,当个修理工也挺好,就去了他叔那里。然而,干了一年以后,他叔开始算计他了,脏活累活全给他还不算,吃饭的时候,也总是先拿剩菜剩饭打发他,好吃好喝的,都要留到他下桌了再端上来。一次两次的,他没在意,时间久了,他心里难过,对他叔的情感也淡了许多。他叔看出了他的疏远,再吃饭的时候,让他婶子别算计那点口头食,他婶子倒是早有打算,说把他挤对走了才好,正想让自己刚刚退学的外甥来。好巧不巧的,这话让牛三百给听见了,一气之下,他撂挑子走人了。
打那以后,牛三百再没有去外头闯荡的心气了,一旦被人问起为啥不往城里走,他就说,我给我叔打工,都遭算计呢,去了两世旁人那里,不更是落不到好吗?他开始安心种地了,农闲时,还做些小本生意,开着三轮车卖水果青菜大米白面什么的,捎带着还收鹅毛鸭毛和各种皮张。
牛三百和艳清的相识,就是从他做小买卖那阵子开始的。艳清家是养牛大户,有一回,牛偷吃了苞米,胀死了。艳清爸把牛扒了皮,准备卖牛肉。牛皮刚搭在墙上,牛三百便开着三轮车来到他家门口,问牛皮卖不卖。艳清说卖。两个人就站在院墙旁,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讨价还价。艳清要三十五,牛三百回价十五。艳清降到三十,牛三百回价十块。艳清气得够呛,艳清爸剔着牛肉,倒是笑了,问牛三百多大了,有没有媳妇。牛三百十分开窍,细细扫了艳清两眼,一下子猜透了她爹的用意,以二十五元的价格成交了牛皮,还留下自家的电话号码,让人家需要大米白面啥的,就给他打电话。
果不其然,打那以后,艳清家缺米少面了,都让牛三百送,一来二去的,他和艳清爸先混成了忘年交。这一熟络,牛三百不客气了,再来送大米时,干脆直接问艳清爸:“叔,我给你当姑爷子,你乐意不乐意?”艳清爸听了,哈哈笑,他说:“我那闺女,放牛出身,庄稼院里的活不会干,家务更是一窍不通,你敢娶?”牛三百说:“那我和她结婚以后,也养牛。”艳清爸等的就是这句话,点点头,当是同意了。
就那样,媒人都省了,牛三百和艳清订婚了。
张月容没干涉儿子的婚姻,择了吉日,帮他们把婚事办了。结婚那天,新娘子和牛是一起进门的。在二十年前,一个乡村姑娘出嫁,带着十头牛作嫁妆的,方圆百里,艳清还是头一个,所以,即便她家务一窍不通,庄稼也不会种,腰杆子还是直挺挺的,一到牛家,就显出了说一不二的气势来,牛三百也牛一样温顺,收起做生意时的小精明,一心一意养起牛来。他运气比较好,养牛以来,牛行一路走高,没少卖钱,还赚下近百头牛的家底子。也正是因为家境越来越殷实,艳清才有了把孩子送城里上学的底气。可是,艳清遂了愿,农村这个家,也压在了张月容的肩上。
十几年的时光,张月容都是数着皇历熬过来的。她有腿疾,年纪不断上长,做起事来,渐渐力不从心,她总想,熬吧熬吧,熬到孙子念大学去了,艳清回来了,自己就再也不用操心儿子的日子了,也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晚年了。谁承想呢,孙子刚完成高考,牛三百竟然接到艳清那样一通电话,那到底是啥意思呢?望着前腿跪地,欢喜吃奶的小牛,张月容有点恍惚。
张月容几乎一夜没睡,还是起了大早,热好了饭菜。牛三百没吃很多,看样子是上火了。他撂下饭碗一出门,张月容立即和老伴儿磨叨:“艳清要是想让三百进城,为啥不早说?十二年前他们要是一起进城了,咱俩也不至于跟着遭这些罪,他们两口子也不至于一直分居。”
老伴儿很沉稳,面对家里的鸡毛蒜皮,从来不像张月容一样针扎火燎,但这一回,他也有些坐不住了,他说:“女人当家,房倒屋塌。”张月容知道,老伴儿能说出这样的话,顶天儿了,却还是逼了一句:“你想想法子呀,牛可不能卖。”老伴儿默默嚼着嘴里的饭,脸上冷着,那样子,根本无计可施。张月容叹一口气,回想起多年前堕掉的那个女胎,琢磨着要是当时生下来,是不是现在就有个出主意的人了。遗憾的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她快速吃下碗里的饭,走出了屋子。
张月容从来不会偷懒,哪怕有天大的事发生,她也不肯耽搁家里的活计。这个季节,园子里的小秧棵都开花结果子了,她要备垄、除草,按照以往的规矩,果子成熟后都是要给艳清往城里倒腾的。这么多年,艳清在城里陪读,一份工也没出去打,也就是说,牛三百一个人靠着养牛,供着城里的两个人。张月容为了帮牛三百节省开支,就把屋前屋后的两个菜园子都打理得极好,从打春起,牛三百就可以每周给艳清送青菜了,这样的光景一直可以持续到上冻。不过,就算菜园里的菜没了也不打紧,张月容还养了几十只鸡鸭鹅,让艳清和孙子一入冬就有吃不完的肉。村里的人都夸她是个好婆婆,她也自认为对儿媳不薄,但和艳清之间,却很少唠嗑,有事说事,无事绝不找事。这在别人看来,是亲疏有间,只有她自己心里明镜似的,隔层肚皮差座山。她很羡慕邻居家的老太,每次闺女回来,站在院子里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妈,大包小裹地往回提溜好吃的好穿的,甚至扯着嗓门抱怨那老太的不是,也是带着心疼和爱意的。怪不得别人都讲,生儿是孽,生女是福。
把一条垄铲完,张月容干不动了,扯着嗓子喊老伴儿。那会儿,老伴儿正准备给一头初次怀孕的母牛接生,见一时半会儿也生不下来,就赶紧过来给张月容帮忙。不过,他刚接过她手里的锄头就说:“你给艳清打个电话,问问到底是咋回事?”
张月容愣了愣,把锄头递给老伴儿,两手空空地立着想,自己从来没给艳清打过电话,艳清也从来没单独联系过她,这冷不丁要和儿媳妇谈一件这样的大事,人家还不怪她多管闲事?但眼下要是任由艳清支配下去,不就把日子支到荞麦地儿去了吗?犹豫着,还是掏出手机,给艳清拨过去了。
艳清很快就接了。
张月容说话不会绕弯子,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艳清倒是把她的心思摸个清楚,见她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干脆问她是不是想打听自己为啥让牛三百进城的事。张月容这才说:“是呀是呀,现在你们的日子多好,你干吗让他进城呢,给人打工吗?都老大不小了,还要去看人脸色,多犯不着?”艳清说:“不然咋弄?你的老宅子已经住不成人了,我回去,要和你们待在一个屋檐下吗?”
张月容一下子明白了,艳清放出让牛三百进城的口风是假,要逼走他们老两口才是真。这不是要卸磨杀驴吗?不禁心头一酸,眼泪掉了下来,她想,这十几年的付出,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可功劳也好,苦劳也罢,在儿媳妇眼里,都成了应当应分、理所当然,现如今,倒弄得她连个退路也没有了。她很想发火,撩起眼皮,看了一眼旁边有些木讷的老伴儿,压着性子说:“总不能因为我们两个老不死的,你连家都不要了呀。”艳清笑笑说:“我仔细算了一笔账,结婚这二十年,把精力都花在了孩子身上,现在孩子成人了,往后二十年,我不想把自己和你们捆在一起,我想和三百过点自己的生活,你可别觉得我是忘恩负义,等你和我爸不能动时,我一准管你们。”张月容做梦都没想到艳清能说出这样的话,手几乎抖起来,把电话挂了。
中午的时候,牛三百回来了,张月容还没做好午饭。牛三百一向口急,从来都是要求进屋就吃饭,一直以来,就算有天大的事儿,张月容也不误饭时,这一回儿,竟然破例了。她看着牛三百在厨房里转了一圈,非常希望牛三百能问她一句怎么了,可牛三百啥也没说,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这说明艳清和牛三百告了状,牛三百心里早就清楚。这个家正酝酿着一场战争,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在得过且过。
张月容委屈极了,在她看来,儿媳妇不能理解自己是情理之中,牛三百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也和自己掰心眼,实属不应该。便紧步追在牛三百的身后问道:“你拿定主意了?”牛三百看她一眼说:“拿定了。”她心里一阵冰凉,却听牛三百又说:“我就守着这个家,哪儿也不去,年轻那会儿,在我叔那里干了一年,心都凉透了,这辈子,就算吃糠咽菜,都懒得再看别人的脸色了。”
张月容长吁一口气,觉得儿子还算清醒,可艳清那头能轻易妥协吗?要是艳清一直不肯回来,儿子可怎么办?要是艳清回来了,对他们老两口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可怎么办?她很担心地看着牛三百说:“艳清同意你的决定?”牛三百说:“我想好了,给你们的老宅子翻盖一下,这样,就算她回来,咱们也犯不着一个锅里抡马勺。”张月容听完,呆呆地看着儿子,她做梦也没想到儿子为了请走他们,宁愿下这么大的血本。她无话可说了,退到厨房,带着心事做起饭来。不一会儿,她把饭做好了,端到桌子上,喊牛三百和老伴儿一起来吃,她没啥胃口,躺炕上歇着去了。
许是太累了,张月容很快便睡着了,不知不觉,她进到一场梦里,自己那时很年轻,还怀了身孕,所有人都对着她说这孩子不能留,她缩在墙角,拼命护着肚子,到底还是被两个人摁着,喝下了一碗汤药。她从惊愕中醒来,还没来得及细想怎么做了这么一个可怕的梦,就听见牛三百在外头喊:“够呛了,够呛了。”她一激灵坐起来,见老伴儿正往手上戴塑胶手套,就问他啥够呛了?老伴儿说是那头牛要生了,但怎么也生不下来,要够呛了。张月容慌忙下地,一边穿鞋一边说:“咋了?咋了?”老伴说:“难产了。”说着,往外走,张月容紧步跟了出去。
他们到牛圈时,见那母牛折腾得已经站不稳了,来回起卧,十分不安,频频弓腰努责,回头望腹,呼吸也粗起来,一看见张月容,哞哞叫了两声,两行浊泪淌了下来。张月容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了牛脖子,轻轻抚摸着牛头。
牛三百想弃小保大,伸手去拽,可无论怎么使劲,小牛一点出来的征兆也没有。老头子绕着母牛看了看说:“你别白费力气了,启动四轮车吧。”牛三百停下手,变得特别无助。
老头子说启动四轮车的意思是把绳子的一端拴在小牛的蹄子上。一端拴在四轮车上,启动四轮车拽出牛犊子,这样做的后果是,四轮车力气大,能很快拽出难产的牛犊子,但同时也意味着这大小两命,都有可能在今日葬送了。牛三百别无选择,他从牛圈里跳出来, 抓起一根绳子扔在车上,启动四轮车,开进了牛圈里。
老头子开始系绳子,张月容帮不上忙,就那么抱着母牛,一下一下抚摸母牛的头,给母牛擦着眼泪。她想,牛也吃,也喝,也有自己的语言和脾气,却和人活成了两个样子,都是喘气的,可牛生的意义是什么呢?牛参不透,张月容也参不透,就像参不透人生的意义一样,只是这一刻,她恍然觉得,人和哑巴畜生来这世上走一趟,都没如意的。
老头子把绳子系好了,冲着牛三百扬手一挥,牛三百一踩油门,四轮车朝前移去,绳子被绷直了,母牛的身子也被抻起来,它抬起脖子,痛苦地哀嚎起来,小牛却还是被死死卡在阴户里头,牛三百不得不加大一点力度,把车子又往前开了开,这一回,母牛近乎绝望了,头往下一低,又猛地抬起,身子往前一挣,小牛的半个身子忽地就掉出来了,四轮车又一拱,小牛就整个落在地上了。
随着小牛一起落地的,还有母牛的子宫。红鲜鲜的,流淌一片。
母牛低沉地叫了两声,身子颤抖着,趴在了地上。
老头子和牛三百围过来,都叹息着说,又损失了一万多块,只有张月容,跪在那摊子宫面前,一抽一抽地哭起来。
趁着母牛还有一口气,牛三百赶紧给牛贩子打电话,让人家来把母牛收走。就在牛贩子的车来到的前一刻,母牛用最后一丝力气,伸出舌头,在僵死的小牛身上舔了两下。
卖完牛,张月容病了,她从来没病得这么厉害过,而且,这病也蹊跷,时不时的,她就要想起那头母牛,一想起那头母牛,肚子就拧劲儿地疼。
牛三百不得不抽出一个上午的时间,开着车,载着张月容去县医院做检查,拍了一大堆片子,又抽血又验尿的,一通忙活下来,大夫说她啥病也没有,最后,牛三百给她下了一个诊断,“精神作用”。
张月容接受了这个诊断,在牛三百要带着她从县城往回走的时候,她决定去见艳清一面。她知道,牛三百也想去看看媳妇和孩子,不过是怕她不乐意,才没敢说出口。但她是做母亲的,再怎么对艳清有意见,也不能让儿子夹在中间为难,就说:“我也好久没见到孙子了,都来到家门口了,怎么也要见一面再回去。”牛三百就把车子开到城里的家去了。
张月容的到来,是十分突兀的,艳清和孩子都显得猝不及防,沙发和茶几上都摆满了报考资料,两个人在准备填什么志愿。她一进屋,孙子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奶奶,溜到房间里去了,艳清找出一双拖鞋让她换上,回身把报考资料收起来,让她坐。她感到一阵冷清,故作轻松地大声说:“小祥,奶奶来了,你还往里躲呀?也不知和奶奶近密近密。”接着这个话题,艳清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这孩子,越活越回旋了。你也别挑他的理儿啦,这些天,我们天天研究填报志愿的事,也把他弄得没个好心情。”张月容接着儿媳妇的话茬儿讨好地说:“考上啥学校都好,可别难为我孙子。”艳清并不领情,冷笑着看了牛三百一眼说:“瞧这老太太的口气,好像她有皇位给她孙子继承似的,还考上啥学校都成,不好的学校就意味着以后没好工作,到时候挣不来钱,你养他?”牛三百听出话里带刺,赶紧说:“弄口吃的吧,吃完了我们还要回去呢。”艳清就一耸肩,进了厨房。老太太一肚子不痛快,也跟着去帮忙了。
张月容想趁着做饭的工夫,劝劝艳清,孩子已经高考完了,该回家了,她和老伴儿都老了,不能再替她扛那么多了。这城里千好万好的,却只是个花干钱的地方。但她知道,话不能那么直白地说,便问艳清在城里待着,是不是还有啥事没办完?艳清倒是一点不含糊,当头给她一棒说:“我和孩子要是回去了,咱们一家五口咋住?”张月容说:“三百不是说了吗,给我和你爸盖两间房,咱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盖房子这段时间。”艳清说:“他说得轻巧,就算盖个五六十平方米的,也要四五万呢?你们还能活几年?那么多钱花出去了,值当不值当?”
张月容一下子哑巴了,艳清说的这个问题,她和老伴儿也是想过的,四五万块,在农村来讲,不是个小数目,他们真的不想给儿子添负担。可要是没房子,他们住到哪儿去呢?总不能去打洞,更不能睡露天地儿,退一万步讲,没个像样的住处,村里人也会笑话的,至少会说,他们为儿子付出那么多,到头来连个窝都没有了。她想了想说:“你要是一直不回去,村里人还当咱们娘俩有矛盾,到头来,遭笑话的,还不是你们小辈?”艳清斜眼看张月容一下,笑了笑说:“我又不指望他们养老送终,我管他们说啥呢。”这话实在难听了,张月容自知没必要再唠下去,默默退出了厨房。
不一会儿,艳清把饭做好了,端上桌来,只有一碗鸡蛋酱,一盆面条。筷子摆了两副,碗摆了两只。她说:“你们吃吧,我和孩子都不饿。”
张月容和牛三百就坐在餐桌前吃饭,张月容一声不吭,牛三百挂不住面儿了,吃着吃着,把筷子一摔说:“你就不能弄两个菜吗?”艳清一脸无辜地看着牛三百说:“你不是说急着往回赶吗?我做别的,哪能来得及?”牛三百还要说点什么,张月容赶紧用脚踩了一下牛三百说:“你怎么还挑吃挑喝的,我就得意这面条呢。”牛三百不说话了,面条也无心再吃,起身出了门。张月容端着饭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硬着头皮把一碗面吃完,冲着孙子的卧室喊了一句:“大孙子,奶奶走了。”说完,像逃跑似的出了门。
一坐到牛三百的车上,张月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把头靠在座椅上,闭着眼,任眼泪肆无忌惮地淌,直到车子开进村里,她一句话也没说。
到了晚上,张月容和老伴儿躺在炕上,说起了这一天发生的事儿,老伴儿长长叹一口气说:“明天我出去转转,看谁家有闲房子,咱俩借来住,活不了几天了,别给他们找麻烦了。”张月容说:“去问谁呢?咱们这么大年纪了,还去借房子住,这村上的人保准议论,说咱们是不招儿子媳妇待见呢。”老伴儿说:“总不能这么耗着吧,艳清要是一直不回来,三百可就苦了。”老伴儿的话在理,张月容只好说:“那就找吧。”
月影垂下来,几缕银光落在窗台上,张月容又睡不着了,她又想起那头死去的母牛,肚子又拧劲儿地疼起来。她捂着肚子,不知如何是好。
熬到天亮时,张月容的脸已经惨白,老伴儿见状,要牛三百再领着她去省城查查,张月容摆摆手说:“哪天死哪天算吧,要真是精神作用,慢慢总会好的,要真是要命的病,看了也是白搭钱,能省就省些吧,要是找不到闲房,就算我们自己出去借钱,也是要盖个房子的。”老伴儿一辈子没拿过主意,这一回,还是听张月容的了。没等张月容把早饭做好,他就出去打听闲房子去了。
牛三百赶着牛群去草甸子以后,老伴儿回来了。他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儿上,张月容一看就明白,这是没找到房子。她平静地劝着老伴儿说:“也不要着急了,人不是都讲,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活人不会被尿憋死的。”不知为何,老伴儿哭了起来,张月容以为他是哭儿子窝囊,不能给他们撑腰,不承想,老伴儿抹了一把鼻涕说:“刚才,我碰见大饼了。”
大饼和张月容的老伴儿同龄,他们小时候拜过把子,同年结婚,同年生子,孩子接连落地那一刻,他们还揣着遗憾说,要是其中一个是女孩就可以做亲家了。可是,话虽那样说,他们的心里却都在为生了儿子而高兴,他们都觉得生了儿子,才叫后继有人。巧得很,他们的儿子也是同年结婚,同年生子,后来,还一起把孩子送到了城里上学,两家的孙子都是今年高考的,只是人家的媳妇、孩子一考完,就回到村里来了。张月容就说:“大饼那个儿媳妇不错,已经回来安心过日子了。”老伴儿说:“我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刚才,大饼和我说,他那儿媳妇回来,是办离婚的。”张月容惊愕地看着老伴儿问道:“离婚,为啥离婚?”老伴儿说:“大饼说,儿媳妇在陪读期间跟人在网上聊天,聊着聊着,聊到床上去了,就等孩子考上大学,好在一块呢。”张月容听了,忽地想到艳清,怕她也背叛了牛三百,惊慌地说:“这要是离婚了,家不就毁了吗?”老伴儿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自己的儿子,还在替大饼难过。他说:“人为啥要老呢,活到一定年纪,也照样能走能撂,该死就死,不也挺好吗?大饼太可怜了,儿子这一离婚,干脆去了外地,他们老两口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了。”
张月容没再说话,她还在想,艳清不回来,不会也是有了外心吧?
揣着这样的心思,张月容挨到了中午,做好了饭菜,刚摆在桌子上,牛三百回来了。牛三百坐下来吃饭,张月容一眼一眼瞟着他,琢磨着,他们要是不离开这个家,艳清是不会回来的,盖房子艳清还不同意。儿子和媳妇已经分居两地这么多年了,不能再耗下去了,要是艳清真起了外心,儿子这么多年不是小鸡孵鸭子,白忙活了吗?于是,她鼓起勇气对牛三百说:“我想到一个法子,说给你听听,你看行不行?” 牛三百抬头望了望她,没有说话。张月容说:“艳清不同意盖房子也是对的,我们活不了几年了,还要花很多钱,的确不值当。你让艳清回来,城里的房子不就闲下来了吗?我和你爸去城里住,咋样?”
牛三百的眼前一亮,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想过,而是想了也没敢说,是觉得这老两口要是进城了,两眼一抹黑,连个说话唠嗑的熟人都没有,该多寂寞啊?说到底,父母、媳妇,他都舍不下。可媳妇偏偏让他做选择,他不得不一天一天拖着,等拖到非解决不可时,再下个横心。此刻,母亲主动说出解决方案了,实际上,很合牛三百的意,但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想着让你们在我身边享享清福呢。”张月容苦笑着说:“住城里不是更好吗?烧柴都不用抱了。你和艳清商量商量,要是她同意,我们马上就和她换地方。”牛三百没再说话。
张月容等着盼着听回音,到了傍晚,牛三百可算回来了,边给牛添饲料边吹着口哨,很明显,这代表牛三百心情不错。自打艳清去陪读,张月容很少见到牛三百这么欢畅了,她的心也豁然开朗了,仿佛一直阴着的天突然晴了,整个家里云开雾散。她开心地问老伴儿道:“我做这个决定,你不怪我吧?”老伴儿说:“还是你脑子好使,总比盖房子强。”正说着,牛三百进屋来了,笑眉喜眼地看着他们,让他们这几天就收拾好行李,然后送他们进城。
张月容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也没想到搬家来得这样突然。可她一句也没再多说,顺从牛三百的意思,第二天,就整理起自己的东西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归置的,张月容只把她和老伴儿的行李打包,放在了几个塑料袋子里。要走的前一晚,大饼和几个村邻来给他们饯行,那些人眼里都带着羡慕,说他们进城了,是去享福了,生了牛三百那样的儿子,还娶了那么个通情达理的媳妇,真是八辈子修来的好命。张月容和老伴儿一个劲儿笑,除了笑,他们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样。
翌日,张月容和老伴儿就进城了。牛三百把他们一送到,带着老婆孩子回家了。看着牛三百一家三口出门时,张月容和老伴儿出门相送,直望着儿子那小轿车拐出了小区后,他们还相互搀扶着,在街边站了很久。
街上的一切,他们都是陌生的,只有楼宇缝隙间悬着的夕阳,红彤彤的,光芒万丈,和在村里时看到的一模一样。
张月容说:“城里的太阳,也不知会落在哪儿?”
老伴儿说:“往后,你的肚子还会不会疼呢?”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