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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阀政治的结构性冲突:1932年胶东之战再研究*

2024-11-22贺江枫

史学月刊 2024年12期
关键词:张学良蒋介石

[摘 要]"1930年代华北政治社会结构仍旧延续北洋时期军阀割据的特性,韩复榘、刘珍年作为新兴的地方军政集团,为树立绝对权威、独占社会经济资源,围绕财赋税收、地缘政治的冲突日趋激化。而国民政府对地方实力派钳制分化的策略,在促使央地关系异化的同时,更加剧了地方内部的结构性矛盾,面对日军侵略的外在压力,华北原有的权力格局被打破,韩复榘在东北军支持下,掀起胶东之战,并极力构建“有道伐无道”的合法性借口。蒋介石曾考虑军事解决山东问题,囿于自身实力以及日本潜在的干预,当韩复榘促成冯玉祥离鲁北上、意图缓和后,韩、刘战事得以和平解决,但山东与中央之间却埋下疏离的阴影,地方政治的矛盾又以新的形式呈现,国民政府在地方治理的过程中,从中央至地方各个层级存在的结构性冲突,使得社会秩序长期陷入动荡不安的局面。

[关键词]韩复榘;刘珍年;蒋介石;张学良;军阀政治

[中图分类号]"K2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83-0214(2024)12-0065-15

军阀作为以地域为基础的军事政治集团,“其特色为私其兵,且私其所官之地,势力小则割据一方,大则宰制全国”,为维持存在、争夺生存资源,彼此间纵横捭阖、兵戎相见乃成北洋时期军阀政治之常态。此后,国民革命期间,打倒列强、除军阀成为时代呼声,国民党亦藉势完成全国形式上的统一,然而制造军阀的政治环境、社会经济结构一仍其旧,桂系、晋系、西北军接踵而起,颇有一面打倒旧军阀、一面制造新军阀的历史悖论,乃至舆论惊呼:“诚以军阀特色,为拥兵据地,拥兵则惟嫌其少,据地则惟恶其狭。故军阀林立,势必斗争,斗争则有成败,败者之崩溃固无论矣,而胜者更乘胜以增兵拓地。”《社评:消灭军阀之方法》,《大公报》,1929年5月23日,第2版。各派军阀围绕地盘、扩军以及经济资源控制权的争夺,形成结构性的冲突,彼此之间战争频仍、地方政治不断蜕化嬗变。军阀混战可谓民国政治秩序紊乱最具典型意义的特征。

1932年9月16日,韩复榘率第三路军与胶东地区刘珍年的二十一师围绕防区、财赋资源的控制权,爆发大规模军事冲突,恰逢外患方殷、李顿报告书行将公布,胶东事件引发国内外舆论震动。胶东之战看似是国民党地方驻军的局部冲突,实则是军阀政治在国民党统治时期的延续与再现,通过考察其历史演变过程,对于理解1930年代华北地方政治的特性极具典型意义。学界围绕胶东事件已有所讨论相关论著主要包括,黄伟:《论1932年山东“韩刘冲突”的制约因素》,《民国档案》2008年第4期,第82~88页;苏圣雄:《论蒋中正对胶东之战的处置(1932)》,台北《“国史馆”馆刊》第28期,2011年6月,第31~71页;周天度等:《中华民国史》第八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郭昌文:《国民政府对地方实力派的整合(1928—1937)》,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版。,但重在呈现胶东事件的制约因素以及蒋介石的因应决策,至于当事人韩复榘、刘珍年如何考量抉择,以及张学良的角色作用,均缺乏充分探讨。故而,本文在全面搜集档案史料的基础上,从社会经济、政治秩序的维度重新阐释山东地方政治的内在冲突,并将事件的政治博弈置于中日关系、中央与地方、东北军与华北地方军系三个层面,集中呈现各方力量在山东的利益纠葛,冀以对军阀政治的结构性冲突及其破坏性影响有更深层次的理解。

一"军阀政治的延续与裂变

山东地扼南北要冲,在民国时期的地缘政治版图中地位极为重要,“欲保北方和平,固须统一山东、恢复秩序,即欲保持东南安宁,亦非消灭鲁省反动势力,不足以纾政府后顾之忧,其在北方之地位,宛若湖南之于南方”《烟台变局与北方大势》,《大公报》,1929年3月28日,第2版。。然而自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仅日本虎视眈眈,并且直奉各路军阀亦跃跃欲试,争夺该省控制权,使得山东地方社会长期处于失序状态。时人曾不无痛惜地谈到:山东“在张宗昌时代,搜刮之凶,为各省冠,一方加重或添置捐税,一方则强制各县勒借款项”,1928年国民党二次北伐,日军制造济南惨案,“外交紧张之时,政治亦无法入于轨道,财政整理当然无法谈到。其后,日兵撤退,而省政委数易,又因杂色军队布满全省,军费支出,突见膨大,收入一方,却形缩减。再兼以讨伐阎冯之役,战场所在,庐舍为墟,商业凋敝”《山东财政概况》,张梓生、章倬汉主编:《第二次申报年鉴》,上海:申报年鉴社1934年版,G第四二页。。中原大战结束后,华北政局重组,蒋介石改调河南省政府主席、第三路军总指挥韩复榘执掌山东,“韩复榘正式接任山东省主席时,所有旧省府委员都更换了”,“委员、厅长都是从河南原班带来的”何思源:《我与韩复榘共事八年的经历和见闻》,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一代枭雄韩复渠》编辑组编:《一代枭雄韩复榘》,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54页。。作为非本地化的军事政治集团,为防止地盘得而复失,韩复榘开始全面强化对山东政治、社会的控制。

军阀政治的鲜明特质就是军队对地方政治、社会的主导与干预,重军轻政,甚或政府成为军事集团的附庸,韩复榘时常提醒山东地方官员:“若无他们(他们指各师旅长),你们不知道跑甚么地方去啦”。刘广修认为“由是政治各职作为酬劳品,养成军人干政之习”。第三路军各师旅长极力把持山东地方政治,“满布爪牙,使有政治经验者不得入门,即幸获一职,亦不过随班”。行政部门成为军队的依附组织,“各县县长均系该军各师旅长所保荐,约占全部百分之九十,故考核成绩亦须视韩之意志及保荐者之情面”。山东看似由国府统一管辖,实则与地方割据无异,“全军官长只知有省,不知有国”《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台北“国史馆”藏(本文所引档案,如非特别标注,均出自该处,下文不再分别标注),蒋中正“总统”文物档案(下文简称“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韩复榘在鲁势力急剧膨胀,规模扩充至五万之众,但其官兵籍贯构成,则以直、豫两省居多,其中上级军官“直鲁豫均有,但以河北者稍多”,中级军官则二分之一为河北省者,二分之一为鲁豫及其他各省者,下级干部“约三分之二为河南,其余三分之一为直鲁及其他各省者”,士兵多来自直鲁豫三省,尤其河南者较多。作为客军,张绍棠提醒韩复榘,“你这个河北省人将来在山东要成问题的”。自北洋以来,军阀政权的基础是士绅与军人的长期联合,韩复榘试图以民团为纽带,实现与地方士绅的合作。此前山东各地方豪强为防匪保家,纷纷组织联庄会,“韩复榘为了巩固他对山东的统治,认为联庄会是一种地方武装势力,如果存在下去,对他不利,所以就下令取消联庄会,以民团军的组织而代之”。韩复榘将全省一百零七县划分为一、二、三等,以地主豪强的联庄会为基础组建民团,平均每县设置二百人,“成立民团一为搜取民间枪枝,一为增加无形之实力。县长兼任队长,不过利用其筹措民团薪饷,实权毫无,至各县之队附皆韩亲委”《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徐化鲁:《韩复榘时期的民团军和联庄会》,山东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会编:《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22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12页。。

作为西北军旧部,韩复榘1929年虽与冯玉祥决裂而倒向蒋介石,但其“治军理政均抄冯之旧法”。并且,第三路军带兵长官“均系二集团旧人,且多系行伍出身”,“若辈趾高气扬,睥睨一切,拔扈不驯,只知有韩,不知有他”《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第三路军因袭冯之旧制、继承西北军“吃苦耐劳、服从个人”传统的同时,特别汲取西北军崩溃的经验教训,避免重蹈覆辙。中原大战阎冯败北,三十万西北军瞬间消解于无形,不仅是蒋介石分化瓦解、政治拆分的结果,更是西北军财政匮乏、士兵待遇苛刻引发的内部军事崩溃,及至战事紧张之时,官兵基本口粮毫无保障可言。1930年10月22日,宋哲元、刘郁芬向鹿钟麟坦言:“率饿兵而战,生者无衣食,死者无棺木,伤者无医药,使军队不能不扰民,不能讲军纪,无军纪决不能存在”,并且“同一指挥之下,在一阵地而作战,一发饷一不发饷,无同甘共苦之精神,以致怨言载道”,全军作战意志全无,认为“驱饥寒疲乏之兵,如何持久,徒多一层牺牲,仍无善果也”《刘郁芬、宋哲元致鹿钟麟电》(1930年10月22日),阎锡山史料档案(下文简称“阎档”),档号:116-010107-0101-062。。军阀世代更替,既有传统规制的延续,亦有新因素的引进与内在结构的调适。韩复榘执掌山东后,“对官佐薪饷尽力筹措,按时照发,使官佐士兵无内顾之忧”,士兵每月除伙食费四元外,尚可余钱五元,并对军容、军纪要求甚严。第三路军官兵普遍生活良好,军队的稳定性、向心力实非过往西北军可比,“因韩为华北军事重心,故以充韩军士兵为光荣”④"《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中共山东省委在推动士兵工作时,亦有切身感受:“年来所有老韩自己的军队是能按月发饷的,同时还利用各种娱乐参观运动等办法以笼络士兵,使之无与外人接近的机会,并忘却其自身之痛苦,因此,在老韩的军队中所酝酿的斗争不容易很快的发动起来。”《中共山东省委三月至五月工作报告》(1932年6月5日),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山东省中共党史学会编:《山东党史资料文库》第4卷,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223页。

山东社会经济秩序渐趋稳定,甚或被外界冠以“模范省”的称号。相较于桂系等外向扩张型的地方实力派,韩复榘则倾向于内向保守,在抵制中央及其他势力向山东渗透的同时,着重强调巩固在本省的统治地位。据何思源对韩复榘的观察:“他是希望能保存实力,在华北存在下去(他常说‘在华北得算一份’),并没有大野心,能维持实力,固守山东地盘,不受蒋介石的暗算,就心满意足了。韩感到保存山东地盘,也就很不容易,既怕蒋介石釜底抽薪,拉拢韩的部下从内部瓦解他,又怕蒋介石布下圈套,使韩落入陷井。”何思源:《我与韩复榘共事八年的经历和见闻》,《一代枭雄韩复榘》,第62~63页。令韩忧心如焚的是,胶东地区的刘珍年整军经武,渐成心腹之患。对于军事强人而言,在他们仅能控制一个省份的部分区域时,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在自己统治的省份内重建政治军事力量与树立绝对权威。韩向左右言其志愿,首在统一省政、收回胶东④。

刘珍年原属张宗昌的直鲁联军,1928年国民党二次北伐期间,认为时机已到,“决心不随张宗昌北撤,以武力强行收容张宗昌残部,随即退居烟台、龙口等地,挂起青天白日旗以示投蒋”⑩"李仙洲:《刘珍年的起家与失败》,山东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10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57、158页。。此时胶东地区杂牌部队云集,“除刘珍年一部,在滦河战时首先反正,态度尚为鲜明外,其余大抵与张宗昌暗有牵连,或完全匪盗,乃国府持来者不拒之政策,凡请收容者,辄纳之,故胶东杂牌,大抵俱曾一时受编,或者既受编而反复,亦不责问,任令数十县在混沌无政府之状态”《社评:胶东之乱》,《大公报》,1929年2月22日,第2版。。刘珍年借机收编土匪,并吞胶东地方武装,趁势崛起。1929年击退张宗昌叛乱后,“胶东暂时结束了走马灯式的军阀混战,烟台出现了一个较为稳定的局面”鲁涛:《刘珍年在烟台》,山东政协文史资料研究会编:《文史资料选辑》第17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页。。作为自北洋系统归顺而来的地方将领,刘珍年坚信扩军拓地的生存逻辑,“儒席(刘珍年——引者注)之思想作法,除非偏据一隅,不然恐不能以因应环境自存自立也”《刘广济致陈诚函》(1932年10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24。。

刘珍年控制下的胶东地区俨然“国中之国”,不惟国民党中央势力难以染指其间,即便山东省政府也无从置喙地方行政,“刘掌握胶东十二县的实权,可凭自己意愿任命县长、公安局长及各种征税机关官员,省政府任命的县长受到种种压迫,职权施行自不必说,甚至连就任亦无法完成,身为省政府的委员却不奉省政府之令,不仅破坏了省内行政的统一,还扣留本应纳付给省库的各种税收,私造印纸以图增加收入,对省政府财政造成巨大的影响”《胶东事件记略之二(1933年4月28日)》[膠東事件記略提出の件2(1933年4月28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亚洲历史资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833600。。二十一师同样是以河北人为主体的客军,“在用人方面,不是以人才为重,而是以地方关系为标准”⑩。作为客军,在地化是其长期生存发展的必要前提,募兵、征粮等诸多事项均需地方士绅精英的合作与支持,否则难以扎根地方社会,形成稳定的统治基础。刘珍年对地方极力压榨,官兵待遇又微薄苛刻,“每月只开一元的饷,每天下四次操,星期日也是不休息,夜间睡觉班长要把兵士的军装捆在一起,以防逃跑。兵士成分大部分是用拉夫的方式捕去的。兵士不断的哗变,成班成排成连的哗变”《中共山东省委工作报告》(1932年6月2日),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山东省中共党史学会编:《山东党史资料文库》第4卷,第211页。。结果二十一师战斗力低下,兵源补给异常困难,“刘珍年派员赴津,扬言设立工厂招募工人,实则系补充空额,以此可证明胶东募兵之难”⑧"《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

然而,刘珍年的崛起恰巧契合了蒋介石经略山东的整体计划。事实上,中原大战期间,蒋介石虽依靠东北军支持,成功击败晋系、西北军,但各地方实力派在华北经营有年,西北军溃败的同时,又演化出诸多新的地方军政势力,阎锡山更借势再起、重掌晋绥。国民政府受制于客观政治形势以及自身力量的限制,惟有利用各地方实力派之间的利益冲突与派系纠葛,使其彼此钳制、相互制约,进而维持华北权势平衡与政局稳定。王荫椿因此判断:北方张、阎、韩、刘峙四个势力,互相牵掣,料大局无甚变化《王荫椿致邓锡侯电》(1932年4月15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199-020。。蒋介石为防止韩复榘独霸山东、难以节制,冀图以刘制韩,对刘珍年割据胶东采取默许、纵容的态度。1931年1月14日,刘珍年恳请蒋介石允准二十一师按照甲种师编制暂准设置三个旅部。蒋介石示意“军事整理系属整个计划,未便以明令允许局部变更,且恐他方援例请求,无以应付,兄拟多留一旅部,如实有困难,则自以斟酌变通”《刘珍年致蒋中正电》(1931年1月14日),蒋档,档号:002-070100-00017-014。。外界甚至盛传蒋介石答允每月拨付刘珍年军费四十万元《上海某致成都周如海电》(1931年3月18日),阎档,档号:116-010106-0008-039。。

刘珍年据守胶东,韩复榘如芒在背,备受牵制。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而言,烟台、龙口作为山东重要的出海通道,刘珍年藉此可控制物资输鲁。如若韩复榘北上,觊觎平津,更可使其腹背受敌,“韩屡思购买械弹,扩充实力,无奈海口尽扼于人,虽有钱而无法购买。儒席又雄据胶东,与之积不相能,一有变动,可以直捣其背,凡此实韩所痛心疾首,日夜难能忘者”《刘广济致陈诚函》(1932年10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24。。从财赋资源的角度而言,胶东地区物资富饶,财赋充足。烟台自1858年《天津条约》开辟为通商口岸后,“俨然东鲁重镇矣”,尽管胶济铁路修成后,贸易重心南移青岛,但由烟台出口者每年仍达数百万两实业部国际贸易局编:《中国实业志:全国实业调查报告之三山东省》,南京:实业部国际贸易局,1934年,(丁)第55页。。相较之下,韩复榘控制的鲁西北、鲁西南经济要贫瘠的多。财赋资源对于韩复榘维系部属忠诚、强化凝聚力极其重要,“他对于全省收入最丰富的胶东,尤其是最中心的工商业城市青岛与烟台(青烟各月收入占全省二分之一)被张学良、刘珍年分头占据,自然是时时刻刻想逐之而甘心”《中共山东省委三个月份的工作总报告》(1932年1月26日),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山东省中共党史学会编:《山东党史资料文库》第4卷,第180页。。韩复榘特别强调:“胶东为鲁省富庶之区,若能收归己有,财政自可裕如。”⑧

韩复榘、刘珍年的趁势崛起,实则是军阀政治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延续与裂变的产物,相较于刘珍年仍沿袭张宗昌时代的固有行为逻辑,韩复榘更注重维系与山东地方士绅精英的合作,努力实现客军在地化,并尝试在提升官兵薪饷的同时,强化部属的忠诚与向心力。此时国民政府虽完成形式上的全国统一,但华北地区军在政上、以军主政的本质一仍其旧。随着韩、刘势力的膨胀,双方围绕区域统治主导权、财赋资源的争夺愈发激化,犹如时论所言:各省“驻扎数系军队者,则省内又成所谓防区,各防区内事,省府不得问。四川,其最著者也,烟台之于济南,亦此类耳!”《社评:胶东之军事行动》,《大公报》,1932年9月20日,第2版。

二"华北各方势力的合纵连横

韩复榘、刘珍年围绕财政资源、地盘控制权的争夺,愈发形成山东地方政治的结构性矛盾。与此同时,九一八事变之后,张学良面临严峻的内外挑战,为确保华北政局的主导权,寻求地方军系的支持就成为其必需考虑的现实因素。随着韩复榘与蒋介石、刘珍年矛盾激化,韩对外与日联络,对内联合东北海军,借李顿报告书即将发布的契机,掀起胶东之战。东北军趁机控制烟台,各派势力合纵连横,使得问题急剧复杂化。

中原大战期间,张学良在协助蒋介石击败晋系、西北军的同时,顺势将控制区域从东北扩展至华北。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东北军采取不抵抗主义,被迫撤往关内,但仍能主导华北政局走向。即如1932年1月英国驻华公使蓝普森的观察:北方虽时有不稳迹象,且有传言即将发生大的动荡,但总体而言,仍能暂时维持稳定。事实上,华北大部地区仍处于张学良控制之下,东北军目前驻扎在河北、平津地区,与在豫北和冀南地区的蒋介石军队形成默契合作。因此,即便阎锡山、韩复榘构成北方政局的不确定因素,但张学良的地位可能仍比预想的要强大,华北权力基础仍旧是东北军与蒋介石的军事联盟《蓝普森致约翰西蒙电(1932年1月16日)》(Sir M.Lampson to Sir John Simon,January 16,1932),肯尼斯·布恩编:《英国外交事务文件:外交部密件的报告与文件》第40卷第2部分,系列E,第40卷(Kenneth Bourne eds.,British Documents on Foreign Affairs:Reports and Papers from the Foreign Office Confidential Print,Part Ⅱ,Series E,Vol.40),纽约:美国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56页。。但此后日军步步进逼,国内舆论对不抵抗政策大加挞伐,不仅东北收复遥遥无期,并且河北、平津作为仅剩的地盘,“极为各方所觊觎”《北平华觉明致何成濬电》(1932年6月11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05-053。。1932年7月蒋介石示意张学良出兵热河抗日,华北各地方将领却隔岸观火,“有意怂恿张学良勉强进入热河,使其对日陷入窘境,再借口华北防备不足,扩大地盘。如张拒绝出兵,各派将领则可借机联合起来,实施倒张计划”《天津总领事桑岛致外务大臣内田康哉函(1932年8月5日)》[在天津総領事桑島主計より外務大臣伯爵内田康哉宛信(1932年8月5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档号:A.6.1.3.1-3。。张学良陷入内外交困的被动局面,“自保之不暇,故其对任何人均抱敷衍主义,国内纠纷不欲参与”⑦"《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蒋介石考虑到中央在华北的权力基础虚悬,决定置身事外,弃华北于不顾,“现在专心剿匪与整理,不发表意见,坐镇武汉,以静制动,沉机观变”,待“围剿”红军成功,再问北方之事《蒋介石日记》,1932年8月12、29日,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藏。下同。,结果华北政局“颇为散漫,无人可以统属”《刘广济致陈诚函》(1932年10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24。。

晋系作为华北最具影响力的地方军政集团,自中原大战受挫后,阎锡山全面转向内部军政建设,“在短期内,想不致再乱脚步”。相较之下,韩复榘虽为新兴地方势力,却呈迅速崛起之势,整理内部、不遗余力,“创办空军,设立军事学校,训练民团,筹办民生银行,开财源而实省防”⑦,“北方各派对韩部皆甚重视”《天津恒致清江浦梁冠英电》(1932年5月17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04-095。。面对宁粤对峙以及阎、张各派势力,韩复榘以保境安民为口号,静观其变,“为取得谅解、免受疑虑,与蒋介石保持适当联络;对粤系仅通过石友三维持沟通渠道;对阎、冯敬而远之;对张学良内心颇怀不满,表面上却互派代表,在关乎华北治安的问题上,承诺无论何事均尊重张学良的意见”。青岛由沈鸿烈的东北海军掌控,韩虽垂涎已久,可碍于东北军势力尚存,“公然敌对,于己不利,韩对沈鸿烈的诉求尽力满足,表面上圆滑处理,暗地密切关注,伺机而动”《中日实业株式会社驻济南代表致东京高木副总裁函(1932年3月1日》[中日實業株式會社濟南駐在員より東京本社高木副總裁宛信(1932年3月1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亚洲历史资料中心(アジ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2031823900。。与此同时,考虑到日本对山东长期的侵略与渗透,为防止日军借“一·二八”事变再度出兵,1932年2月1日韩复榘向日本驻济南总领事西田耕一承诺:即便国民政府对日宣战,山东亦不会采取任何反日行动,愿同日方密切合作,确保济南治安《济南西田总领事致芳泽外务大臣电(1932年3月1日)》[在済南西田総領事より芳沢外務大臣宛電報(1932年2月1日)],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昭和期Ⅱ第一部第一卷,东京:外务省1996年版,第550页。。韩复榘努力尝试在中日、中央与地方、华北各地方军系之间维持均势。随着中央与地方围绕财赋资源的争夺日趋激化,此种权力平衡渐渐被打破。

财政经济措施作为国民政府整合地方势力的重要举措,蒋介石不仅通过各项经济制度改革,将多种地方税收置于中央控制之下,更试图以财政补助换取地方实力派的政治忠诚。为羁縻韩复榘,蒋介石承诺第三路军的薪饷由财政部全额承担,但在实际拨付过程中,杯葛不断。1931年财政部承诺每月补助第三路军军饷八十万,在发放过程中,中央积压欠款甚多,达百余万,多次催索,亦无结果《山东财政》,《民国日报》,1931年12月30日,第2张第1版。。韩复榘恼羞成怒,决定截取在鲁国税。1932年4月韩在召集部属训话时,公开斥责:“如山东不扣中央收入就能统一,山东也可牺牲,受几个月困难,试看各省两广两湖黔滇,谁能给中央钱,山东并且与中央买麦子,担负甚多”《蒋伯诚致蒋中正电》(1932年4月10日),蒋档,档号:002-080101-00049-001。。韩以退为进,向中央请辞山东省主席。此时张学良、汪精卫矛盾公开化,张学良基于巩固政治地位的考虑,旗帜鲜明地支持韩复榘,“张副司令关切异常,今日派门靖原赴鲁,并恳切表示有何困难,愿竭力帮助,若不干,大家同不干”《秦德纯致宋哲元电》(1932年5月27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04-054。。韩、张合作,蒋介石被迫让步,遂即“财宋允予协助,由鲁境国税收入项下划拨”。此事虽告一段落,但蒋韩双方“已留不少痕迹矣”《天津恒致清江浦梁冠英电》(1932年5月18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04-096。。作为钳制韩复榘的重要砝码,刘珍年的作用瞬间凸显。5月8日蒋致电陈诚,令其“派妥员在刘珍年常川联络”,询问“可派何人,何时来京,盼复”《蒋中正致陈诚电》(1932年5月8日),蒋档,档号:002-010200-00066-020。。当刘珍年闻悉财政部按月补贴山东军队六十万元后,派遣代表韩洞与省政府交涉,以不再扣留胶东税收为条件,希望每月从中抽出十五万元作为刘部军费,韩仅答允给予十二万元,强调“以现在的财政状况,十二万元的发放已是十分难得”,“刘以让至十四万五为限,韩认为有意侮辱,怒不可遏”。韩本就冀图剪除此心腹之患,最终军饷补助的争执成为韩刘军事冲突的直接导火线B14"《鲁变原因及军力战况分析》(1932年10月),蒋档,档号:002-080102-00105-001。。

为孤立刘珍年,韩复榘积极争取张学良的默许与支持,“韩联张甚力,张似藉韩自固”《南京杨力川致掖县刘珍年电》(1932年10月28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60。。1932年7月26日韩复榘前往北平拜会张学良,向张示好,“因外间有泰山会议及种种谣言,特来平一行,藉祛误会”《北平华觉明致重庆刘湘电》(1932年7月26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08-099。。孰料1932年8月张学良因行政院长汪精卫公开通电逼其下野,面临严峻的政治危机,张学良因此“心中苦闷,间亦流露”,东北军各将领愤愤不平,“相互间颇有激烈主张,甚且疑钧座欲利用鹬蚌之争以收渔利者”《张群致蒋中正电》(1932年8月15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3-132。。张学良虽对外表示不惜牺牲一切以求有利时局,实则另做打算、预留后路,为确保河北平津的控制权,决定调王树常为平津卫戍司令、于学忠为河北省主席,同时主动拉拢华北军系,任命宋哲元为察哈尔省主席,并建议将张学良、韩复榘、徐永昌等列入军委委员。8月14日告知张群,“此项调动如中央能即予发表,即恳钧座提请中央发表,若一时不能办到,拟由此间政会先行调动派代,然后呈报中央任命”《张群致蒋中正电》(1932年8月14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3-130。。蒋介石在张、汪之间左右权衡,建议军委委员以不列入张学良为宜。张对此颇多异议,愈发注重寻求华北地方军系的合作。当韩复榘意图征伐刘珍年时,张学良“对韩刘事,力守缄默,完全观望”B13"《刘广济致陈诚函》(1932年10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24。。韩刘冲突爆发后,9月24日张学良会见日本驻北平领事馆参事官矢野真,特意安抚日方,解释道:此次胶东战事虽有刘压迫民团、苛捐杂税的因素,亦缘于韩试图将胶东十二县划归省政府直辖,实现获得出海口的夙愿,但相信战事不致扩大,事态可迅速解决《矢野参事官致内田外务大臣电(1932年9月24日)》[矢野参事官より内田外務大臣宛電(1932年9月24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档号:A.6.1.3.1-3。。相反,张学良对刘长期盘踞胶东颇多警惕,1931年11月10日从某国使馆获悉“刘珍年部有移动模样,甚至有向天津方面企图说”,立即致电沈鸿烈,询问是否属实,“并望对于该部随时注意考查”《张学良致沈鸿烈电》(1931年11月10日),阎档,档号:116-010107-0165-030。。驻青岛的东北海军司令沈鸿烈态度更趋积极,与韩秘密合作,“闻韩与沈卅万元,内中谅仍有其他条件”B13。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恰逢李顿国联调查报告书即将公布之际,1932年9月16日韩复榘亲赴潍县指挥第三路军,在昌邑、平度对刘珍年部展开军事进攻。“韩向方轻视刘军,希用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将刘解决,迨中央与各方知悉,胶东已入握掌,想亦莫如之何。且其意以为在国联调查团报告书将次发表之时,判断中央为顾国际视听,决不致扩大内战,不利于彼,故认为短时期并吞刘珍年之机会”B14。为确保形成压倒性优势,韩命令第二十二师、第二十九师、第七十四师由潍县向东北进发,同时地方士绅全力配合,谢书贤、赵明远指挥的民团军伍为先锋,各路人马齐头并进,总兵力达五万之众《天津林世则致阳泉宋哲元电》(1932年9月19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08。。9月17日,蒋介石得悉战事爆发后,感到“对倭寇、对国际皆无法以善其后也。如用和平为主,则调刘珍年离鲁,为之调解。如用武力干涉,则可以不顾一切;倘暂置观望,则非至最后不表示态度,其结果:一、韩胜,二、相持不下,三、韩退,中央以不用武而得鲁为主也”《蒋介石日记》,1932年9月19日。,考虑再三,最终决定“政府对鲁事可暂缓表示”《蒋中正致宋子文电》(1932年9月19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6-013。。蒋介石踌躇犹豫之时,胶东地区战事已然扩大化。

为获取日方谅解、避免军事干涉,韩复榘主动与日本驻济南领事西田耕一联络,希望日方能够予以适当援助,至于援助的方式,既可以是消极的中立,“由日方保持友好精神,且希望日方取缔一部分侨民及浪人惹起中日间纠纷的行为”,默许讨伐刘珍年的军事行动;也可以是积极的提供物质援助。西田耕一认为“韩复榘对国际问题的处理不出中央措施之外,但限于山东问题范围内,则专注于维持治安,且韩顾虑中日间的密切关系,当能妥善处置,并屡屡透露出日本方面应给出适当的援助的意思”,考虑到国联开会在即,强调物质援助需慎重行事,“轻举妄动的话,不仅会事与愿违,韩自不必说,日方立场也会陷入困境”。西田与领事馆武官大桥少佐密商,询问陆军省“有无来电训令”。大桥表示陆军省的训令与西田意见一致,主张对韩援助应在适当时机,目前对胶东战事采取中立默许的政策《西田总领事致内田外务大臣电(1932年10月6日)》[西田総領事より内田外務大臣宛電(1932年10月6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档号:A.6.1.3.1-3。。事实上,日方对刘珍年一直心存疑虑,日本驻烟台领事内田五郎认为:“刘珍年一般被视作灰色人物,近来频频高调拥护中央,盘算接近蒋介石一方。在地盘上,与张学良达成谅解,实则口蜜腹剑,默默地整顿军备、虎视眈眈,睥睨山东省府,经常同济南当局发生纠纷。最近,他又经常对日本缺乏理解,我海军不时来港,他无意义地表现得神经敏感,或者在未取得韩复榘谅解时,独自发出抗日通电。刘对韩复榘以及对日态度令人疑惑”《烟台内田领事致芳泽外务大臣电(1932年3月12日)》[在芝罘内田領事より芳沢外務大臣宛電報(1932年3月12日)],日本外务省编:《日本外交文书》昭和期Ⅱ第一部第一卷,第557页。,日方在韩刘之间如何抉择,不言自明。正因如此,韩复榘信心满满地向民团总指挥谢书贤表示:“此间已与日领事接洽,一切均谅解。”《济南韩复榘致招远谢书贤电》(1932年10月1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4-029。

与此同时,沈鸿烈趁势介入,意图扩张,“东北海军早已示意,可保海军必能协作也”《南京韩洞致掖县刘珍年电》(1932年10月10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71。。9月19日沈鸿烈指示部属迅即派舰进驻龙口,“龙口杂处治安非常重要,永翔一艘兵力较单,楚豫着即日开赴龙口,长岛方面已令镇海填防,所有在龙口各项任务已详电永翔戴舰长,即希会商妥慎办理为要”《青岛沈鸿烈致龙口智电》(1932年9月19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56。。22日张衍学又向沈鸿烈密报烟台商民亟盼东北海军接防,“盼海军如望雨”,但目前兵力有限,建议增派军舰、相机行动,“若不完备,深恐外军藉口登陆,发生意外,不无可虑,可否再来二舰,分舶要隘”《烟台张衍学致青岛沈鸿烈电》(1932年9月22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58。。刘珍年为阻止东北海军倒向韩复榘,22日派军事参议姜敦亨前往游说,沈鸿烈直言刘珍年此举“纯系探听我方态度,非有和解诚意”。于是沈向刘表示:“烟台龙口等处关系外交,倘至地方无人负责时,海军当暂代维持秩序,以免外人藉口,致生枝节,希望勿在烟台龙口附近作战,或听士兵驰驱海上,致碍治安”《青岛沈鸿烈致北平张学良电》(1932年9月22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59。。英美驻华使馆认为胶东战场上无论进攻或退却的官兵均有可能四处抢劫,将使欧美在烟台的侨民面临严重危险,并且地方警察力量也难以依靠,为保障侨民利益,主张二十一师即刻撤出烟台,由东北海军接防。沈鸿烈既欲趁势扩张势力,又忌讳给外界留下渔翁得利的口实,试图借美国领事以及烟台商会再三请求的名义,进驻烟台,询问在烟部属:“美领之意甚为可感,但未悉系彼个人意见,抑系代表领团,所云与当地陆军负责人员及马公安局长接洽后,由渠出名请我军登陆各节,未知彼已否有何项接洽”,建议由领事团切实声明,“商会用正式公文要求始可立定脚跟,免除外间误会”《英国作战行动第一号命令(1932年9月20日)》(British Operation Order No.1”,September 20th,1932),英国国家档案馆藏,外交部档案,档号:FO371/16194,第243页;《青岛沈鸿烈致烟台某电》(1932年9月23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62。。刘珍年在内外压力下,惟有命令二十一师全部撤出烟台。

中外各方政治势力参与其间,颇有牵动华北整体局势的可能,蒋介石怒斥“大小军阀尚孜孜于私利,而不顾党国,恨甚!”《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25日。为左右战事走向,韩复榘趁势高喊打倒军阀,妄图操纵舆论,刘珍年针锋相对,藉国难危机,以反对内战为政治口号,意欲使自身置于道义合法性的制高点。

三"“有道伐无道”的塑造

胶东之战爆发后,韩刘双方调兵遣将,试图一决雌雄。然而在军阀固有的文化传统中,任何势力在政治生活过程中,所采取的行动名义上必须以“有道无道”作为判断标准,武力征伐需要以“道”作为基础,如此才能凸显征伐的道义合法性与权威性。正因如此,军阀内战,通电交驰,陈述的理由均是以有道伐无道陈志让:《军绅政权:近代中国的军阀时期》,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2、126页。。自国民革命兴起,走向全国统一、重新稳定社会经济秩序成为国民党树立革命事业道德合法性的重要基础,相反军阀被更多认为是分裂割据、武断专制、卖国求荣、腐败无能的象征,也因此成为社会各界必欲打倒、铲除的目标。“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之声,近已洋溢中国,无时无地弗闻”《社评:帝国主义与军阀》,《大公报》,1927年5月2日,第1版。,“无道”俨然是军阀毋庸置疑的代名词。韩复榘为凸显征伐的道义合法性,动员党政机关、社会团体、士绅精英通电全国各主要行政机关、社会团体、报馆,斥责刘珍年割据胶东、横征暴敛,冀图引导社会舆论,塑造出“有道伐无道”的合法性叙述。

9月18日,济南市历城县长周宗执率先致电国民政府,斥责刘珍年恶习难改,“对于百姓有资财者,用土匪绑票手段,必使倾家败产,纵军队分驻于乡间,极抢掠奸淫之能事”,声言征伐刘珍年实乃顺应民命,“以保土有责,为民请命,实忍无可忍,不得不率师征讨”《历城县长周宗执等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6-031。。19日,李玉洲等胶东十三县民众代表亦通电全国,详细罗列刘珍年在胶东之苛政,“一年之间每县至少勒收由数万元至百万元,以十三县计,每年共勒收约一千万元,统计五年,实勒收五六千万元”;为增加可信性,李玉洲特别强调“生等知之最切,且生受刘部剥割之残”,意图驳斥刘珍年的辩护之言,“生等特恐远道传闻失实,爰将刘之劣迹撮其犖犖大者,通电奉达”《胶东十三县民众代表李玉洲等致林森、蒋中正等电》(1932年9月19日),国民政府档案,档号:001-072420-00003-040。。各类声讨刘珍年的电文犹如雪片,纷至沓来,颇有山东社会各阶层群起而攻之的普遍印象。

民众团体公开斥责刘珍年,在其背后却是韩复榘对社会舆论风向的操控与引导,如胶东十三县党部通电支持讨刘,就是韩以八千元贿赂人心的结果《戴笠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3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8-037。。韩复榘驻南京办事处主任唐襄在京沪积极活动,“连日在京沪方面竭力宣布刘之罪状,并说明钧座素昔淡泊明志,此次为救胶东民命,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希望韩“对京沪各要人多来电敷衍”;9月21日唐向韩建言:“最好请钧座速发一宣言,以明我军吊民伐罪,有万不得已之苦衷,多恭维中央,请外界勿误认为内战,当可得国人之同情,藉免各方作误会之论调”,认为国内舆论“往往扶盛不扶衰,一看我军胜利,立时变换其论调”,务必将作战胜利情报随时告知,“以便择要登报宣传”;针对报刊批评韩制造内战,唐襄主张对外宣传策略可稍作调整:“《益世报》载事前得蒋公复电,准予相机堵截,果尔不妨披露,盖京沪人说刘珍年目无山东省政府,钧座事前亦未禀明中央也,襄说刘珍年勾结土匪,虽系中央任命师长,实与土匪无异,譬如某军在防区内剿匪,事先陈述,必误戎机,一面剿一面报,乃是正当办法,就说刘珍年是军队不是土匪,但刘直接归韩主席指挥,则长官惩办不守规则之部下,亦是正当办法”《南京唐襄致沙河韩复榘电》(1932年9月21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70。。国民政府军事参议院参议张之江,作为韩复榘旧时同僚,亦积极参与舆论引导,认为胶东事件谣言纷飞,此乃过往山东与中央关系疏离所致,应与南京权贵密切联络,“以其一言可以兴邦也”;提议以金钱补贴报界,使其为我所用,“至舆论方面,自胶事发生,尤多指摘,闻因向少津贴之故,以后对于报界务望竭力敷衍,免致吠影吠声,紊乱闻听,如置之不理,似与吾弟名誉攸关,如某日报载三路军炮击掖县城,每日千余发,似此记载固属诬蔑,惟远道闻之,难免有谓爱民适以害民,且足资各方之口实也,亟宜设法疏解”《张之江致韩复榘电》(1932年10月11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37。。

经过多方运作,韩复榘得以部分实现其初衷,如《益世报》9月18日首次报道韩复榘率第三路军进攻刘珍年部时,就将责任归于刘珍年,突出强调“二十一师刘珍年部,自十七年改编,驻防鲁东十数县,在其防区以内任免官吏、把持税收,俨然形成割据。最近更谋异动,有十月十日袭取潍县之说,于是省府主席兼第三路总指挥韩复榘亲率大军赴潍堵截”《国人何忍再见内战,刘珍年异动谋袭取潍县》,《益世报》,1932年9月18日,第3版。。并且,韩复榘也借民众通电向国民政府施压,为胶东之战正名,如9月29日致电蒋介石,“本日据莒县、安邱、平原各机关及民众纷纷电称,刘珍年横征暴敛残民,若不调开,鲁难未已,或请转电中央迅调出关御侮,或恳振我戎旅,歼彼顽强各等情,民怨已深,谅蒙洞察,谨电禀闻”《韩复榘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9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7-114。。

面对国内各界的质疑与指责,刘珍年百口莫辩,极力澄清。10月20日刘向蒋辩白道:外界所谓横征暴敛,实则“中央令省府协款七万,彼则始终作梗,不拨分文,反复磋商,徒稽时日,今更事急,反噬诬职将繁区丁漕及正杂各税悉数截留”;民众不堪其扰可谓莫须有的罪名,“职以九死一生戡平杂军、会匪以后,即努力于地方建设,如便利交通,提倡教育,肃清盗匪,各大端莫不一心直往,惟力是视,二三年来社会兴盛”《刘珍年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0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109。。事实上,胶东民众对于刘珍年的观感呈现出复杂矛盾的面相,即如英国驻烟台领事赫佰特(G.S.Herbert)的调查所言:刘珍年残酷无情,征收的苛捐杂税极为沉重,然而刘通过铁的纪律,将盗匪驱逐殆尽,并在烟台修筑现代公路,商业贸易日渐繁荣,具体分析的话,外国商人团体多持强烈支持态度,因为他们丝毫感受不到刘的苛捐杂税的影响,而刘努力维持治安,使得外商能够在和平安宁的环境中展开贸易;地主们大多愿意支持刘,因为刘维持地方的法律与秩序,肃清匪患远比征收重税要关键的多;但是,中国商人团体认为刘的苛捐杂税过于沉重,反刘态度最为积极《山东状况(1932年10月28日)》(Situation in Shantung,October 28th,1932),英国国家档案馆藏,外交部档案,档号:FO371/16194,第255~259页。。

问题是“九·一八”事变爆发后,日本侵华,日甚一日,民族危机无以复加。在此局面下,团结御侮、救亡图存就成为新的最重要的政治合法性来源。换言之,无论何种形式、基于何种因素的内战在民族救亡的时代呼声之下,均使其必要性大打折扣,有道伐无道在民族主义崛起的过程中,呈现出新的含义。即如时论所言:“我们反对内战,固不是徒尚理论的空调,此实为目前救国的维一道路。连年内战,为世界鄙薄中国之主因。在此国联行将举行会议时候,鲁东战事发生,姑无论是非曲直谁属,即此(内战)二字,即可使中国一切外交人员,在国际上无发言余地”《社论:鲁事宜速和平解决》,《益世报》,1932年9月21日,第2版。。刘珍年趁势将内战责任推向韩复榘,营造自身弱势、被动的形象,促使舆论转向,9月18日公开致电国民政府、行政院,强调“值此国难严重之际,正吾袍泽团结御侮之时,安能萁豆相煎,徒苦民众。兹为避免误会起见,已令前方部队向后撤退,以明无他”《刘珍年致国民政府电》(1932年9月18日),国民政府档案,档号:001-072420-00003-012。。同时,刘珍年以韩复榘与日本的秘密合作为突破口,尝试将其塑造为联日祸国的失道者。10月28日,刘珍年致电二十一师驻南京代表杨力川,“据报韩在烟台向日本购买大批军火,多系新兵器,张钺、谷良民到烟,即与日领接洽此事,日内在烟龙之间小海口卸货”,令其设法“在报纸上努力宣传”《掖县刘珍年致南京杨力川电》(1932年10月28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73。。

蒋介石亦试图置国民政府于道义制高点,凭借内外舆论压力,迫使韩复榘妥协,以便加速胶东战事和平解决。9月22日,蒋介石以军事委员会的名义致电韩复榘,强调韩“应鲁东人民之请求,忍痛兴师”,情有可原,但在国难日急的背景下,负面影响不容小觑,望其审慎处理,“日人则屡以缺乏组织、内乱频仍之国家目我,恣意宣传,百端离间,必欲使我无法立足于国际间而后快心。今若因地方至极微细之问题而资口实于强邻,失信用于国联,使日人狡谋因而得逞,谅亦必非爱国者之初心”《军事委员会致韩复榘电》(1932年9月22日),国民政府档案,档号:001-072420-00003-021。。与此同时,国内各社会团体反战呼声日趋高涨,全国废止内战大同盟先后多次致电韩复榘力劝息争,上海总商会更是称“无论孰是孰非,凡进攻者为祸首”《废战大同盟致电韩刘力劝息争》,《益世报》,1932年9月21日,第2版。。吴铁城阅悉后,立即向蒋介石汇报,“授意中外各报一致加以舆论压迫,促其觉悟”《吴铁城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4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6-117。。23日,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发表公开社评,痛批韩复榘,“于此国难横前、外侮煎迫之时,袭军阀时代之故技,自行对刘‘举兵讨伐’‘吊民伐罪’”《社评:山东韩刘之争》,《中央日报》,1932年9月23日,第2版。。蒋介石遂后又要求陈立夫全权负责舆论引导,27日陈立夫向蒋密报:“压迫韩刘内争工作,已遵令办理矣”《陈立夫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7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7-081。。

此时中日两国正在国联围绕李顿调查书展开激烈的外交博弈,日本试图将国际注意力转移到中国的现实局势上来。日方媒体借胶东之战大肆宣传中国内部社会陷入四分五裂,列强在华利益面临严重威胁,为其侵略战争的“正当性”辩护。如《大阪时事新报》的报道:“中国内部最近完全暴露了本质,也就是全国各省群雄割据,四分五裂,如同蜂巢一般的丑状。”《中国陷入四分五裂的动乱》[全支四分五裂遂に大動乱],《大阪时事新报》(大阪時事新報),1932—10—20。10月7日,蒋介石把国际舆论的负面报道转告韩复榘、刘珍年,日本陆军省发表谈话,“反驳李顿报告书所言,中国在发展之过渡期,谓山东省有韩刘之冲突,福建省则有主席问题,十九路军现方与当地军队争夺中”,警告韩刘,“今强寇既以此从耸,动国际之视听,外报复大肆恶劣之宣传,倘烈燃箕之祸,必遗噬脐之忧”《蒋中正致韩复榘、刘珍年电》(1932年10月7日),蒋档,档号:002-090200-00003-234。。

国内外各方政治势力运作的舆论批判,以及由其引发的道德合法性缺失,看似毫无力量,却是中央与地方都必须顾忌的潜在因素,于是“伯诚及废止内战大同盟代表张伯苓抵潍,已与韩晤面,韩因各方反对内乱空气剧烈,意态缓和”《北平华觉明致汉口何成濬电》(1932年9月24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2-112。。即便是蒋介石在调处韩刘冲突时,亦难摆脱国际因素的影响。10月8日何应钦向蒋汇报:“近日日政府在其国内外报纸大肆宣传鲁省韩刘之争,及川省之事,我国系一无组织的国家,各国驻京使领亦时派员来询何不设法停止硬打,以减少日人宣传之资料”,强调“鲁事应速解决,以免影响我国国际地位”,主张向韩妥协《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8-117。,国民政府因此加快解决胶东之战的步伐。

四"妥协政治的代价

胶东战事爆发,国内外舆论哗然,蒋介石明令韩、刘停止军事行动,但二者势若水火,在战场上处于优势地位的韩复榘极力抵制停战,韩刘冲突逐渐让位于蒋韩之间的矛盾,蒋介石甚或计划军事介入、统一山东。受制于内外形势,蒋认为“鲁事未了,川战将起,闽、粤、桂、黔皆有酝酿内讧,陕甘亦不能安定,如中央能专心整顿内部,确定不参加内战政策,则对内对外皆有余裕”《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19日。。韩复榘以迫使冯玉祥北上为筹码,换取蒋介石的妥协退让。最终,刘珍年调往浙南,胶东军政悉归韩复榘掌控,新的地方实力派茁然崛起。

刘珍年能够屹立于胶东而不倒,主要在于其契合蒋介石钳制鲁韩的战略布局,即如刘之部下所言:“兄与蒋之关联,建立在韩蒋对立之下,韩蒋接近是否即兄蒋离开,乃各方目前注目之问题。兄为打破目前难关计,应如何使对蒋张等之关系具体化,如何避免变成蒋韩间的牺牲品,如何从韩、蒋、张之裂缝中寻找出路”《南京有广致掖县刘珍年电》(1932年10月14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54。。面对韩张联合,合谋伐刘,刘珍年惟有选择赖蒋为助,联蒋抗韩。9月19日,蒋介石请陈诚向刘珍年转达中央意旨,“务属其忍耐将事,非至最后阵线,总以退让为是,惟此为大局攸关,且刘系中央正式军队,为中央威声计,自不能不干预也”《蒋中正致陈诚电》(1932年9月19日),蒋档,档号:002-010200-00071-033。。刘珍年信誓旦旦保证,绝对执行停战命令,“非至最后一步,决不使无价值之内争发生于国难严重之今日”《刘珍年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1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103。。

相较而言,韩复榘对国民政府限令停战颇多不满,直言此举无异袒刘《戴笠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3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8-037。。9月24日何应钦向蒋介石建议调刘珍年移驻赣东或抚州“剿共”,不仅胶东纠纷无形解决,更可增强江西军力《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4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6-142。。蒋丝毫不为所动,认为“如此中央不惟失威声于天下,而且失信用于部下,故此后只可照此方针设法进行,而不能于此时冒然下命,更不可令向方有要求之形式,应先令其各部调回原防,第一步恢复原状,然后再可商协其他也”《蒋中正致何应钦电》(1932年9月24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6-142。。同日,何应钦又向蒋报告:“惟闻韩平日与驻济日领往来甚密,山东日货照常输入,中央对此事似宜和平办理,免日人借口保侨复演十七年故事”。孰料此电反刺激蒋介石更趋激进,“如韩一意迳行,不服制止,则对鲁案决从严制止,不必顾虑”《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4日),蒋档,档号:002-070100-00027-077。。韩复榘面对蒋介石的强硬态度,以及何应钦、蒋伯诚从中劝说,9月25日承诺停战,并派山东省府委员张钺为代表赴南昌面蒋。蒋介石对此予以肯定,至于是否调离刘珍年,态度模棱两可,强调当前要务在双方军队撤回原防,并且不可再提任何前置条件《蒋中正致朱培德、何应钦电》(1932年9月25日),蒋档,档号:002-010200-00071-058。。韩复榘眼见统一山东军政的利益诉求难获满足,26日又重燃战火,蒋介石认为“韩尚未遵令撤防,又必灭刘或调刘离鲁为其最终目的,目前情势已由韩刘问题一变而为韩对中央之问题矣”《宋子文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4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1-024。。9月29日何应钦向蒋介石转达韩复榘所拟解决方案:一、待军委会代表到鲁后,第三路军后撤若干里,以便刘部调离;二、中央指定栖霞、牟平、莱阳三县为刘部暂驻地点,稍后再由中央令调离鲁;三、刘部退出各县,由韩复榘派遣民团接管,维持治安;四、刘部在三县驻地不能干涉行政、征税,军费由南京负责。蒋介石坚持韩先将部队撤回原防,“否则如向方必欲用武力,完全解决刘部,则中央只有不问鲁事,让向方全权处理可也”《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9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7-106。。何应钦退而求其次,将刘珍年驻扎区域从韩复榘所提栖霞、牟平、莱阳三县,改为“栖霞、莱阳、掖县、福山、牟平五县”,“其余原驻之蓬莱等七县责令让出,暂由地方团队维持,静候解决。至刘部所驻五县政财,亦令交还省府”,并强调日军动作频频,“日本近派驱逐舰两艘赴青,驻济武官中野亦于日昨赴烟”,建议不妨对韩稍示优容、早日解决胶东战事。最终,29日蒋电复何应钦,请其与张钺接洽办理《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9日),蒋档,档号:002-070100-00027-081。。

“中央不问鲁事、向方全权处理”本为蒋的负气之言,张钺误解蒋之真意,向韩复榘报告,“如能于最短时间彻底解决刘珍年,则中央可不过问矣”。韩复榘当即指示宁纯孝等前方将领,命令围困掖县各部队全力解决刘珍年部,并电请青岛沈鸿烈转饬海军协同攻击,要求各部“务于最短时间压迫栖霞、莱阳之敌于南方沿海附近,相机解决为要”《韩复榘致宁纯孝等电》(1932年9月30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3-084。。战火重启,外界普遍认为蒋韩矛盾激化,而国民政府主张趁势伐鲁、彻底实现山东中央化者,亦不乏其人。刘广济向中央建言:“刻下实为收复山东最好之机会,不宜多得者。现韩之兵力至多不过步枪三万枝,全力已运用至胶东方面,鲁南闻不过一旅,鲁北亦不过此数,现又孤立无援,中央于此时如能以五师兵力,定可一举平定,从此以后华北不至再有反动”,否则待韩复榘统一山东、羽翼渐丰,将成尾大不掉之势《刘广济致陈诚函》(1932年10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24。。

此时商震部奉命调至大名,外界传言“中央为维持威信计,决以武力调停,商部先集中大名待命,中央另有五师兵力及飞机一队,亦向徐州开进”《郑州赵凌霄致西安王一山电》(1932年10月8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4-005。。10月6日韩复榘派遣代表靳文溪面见商震,商震认为靳文溪此行,“似在一面表示联络,一面便道至郑,藉窥豫冀驻军之动静”,请靳劝韩适可而止,“韩本人现既怵于各方舆论,对刘部又无妥适办法,已处于进退维谷之境”《商震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6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8-139。。韩复榘似乎不以为意,“韩已知有蒋的军队准备攻他。但他还说有把握”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3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703页。,客居泰安的冯玉祥,成为韩制约蒋介石至为关键的政治砝码。蒋介石在中原大战结束后,必欲拆分西北军,使其四分五裂、首尾不得兼顾,以防止冯玉祥重整旗鼓、再度成为国民政府统合地方政治的核心挑战,直言“如冯出,则各军必恐怖不安,何能御外耶”,劝告冯玉祥“对军事绝念,而在内政上着力,此时救国当以挽救世道、人心为己任”,望其“脱卸短衣,着上长衫”。“彼亦领意,但心甚不愿”《蒋介石日记》,1932年2月3日。。西北军作为政治团体不复存在,但由其衍化而来的军事力量仍旧不容小觑,冯玉祥与西北军旧部的藕断丝连,就成为蒋介石难以祛除的心病。冯玉祥积极拉拢昔日部将,望其共同合作,恢复西北军荣光,“鲁事发动后,冯有亲函致孙(孙殿英——引者注),谓钧座(蒋介石——引者注)压迫异己,如以武力对鲁,务盼与韩携手共相策应”《郑州蒋锄欧致汉口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3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7-047。。刘珍年藉此煽风点火,加剧蒋的猜忌,10月2日向蒋密报:“此次韩兴戎,有冯与粤方为背景,应请迅讨,以绝后患”《刘珍年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日),蒋档,档号:002-070100-00028-001。。韩复榘经过慎重考虑,为换取蒋介石在山东军政统一问题上的让步,决定促成冯玉祥离鲁。

10月7日,冯玉祥率部自泰安北上宣化,对韩态度突然转向,斥责“韩之盲动,真是可怜”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冯玉祥日记》第3册,第699~700页。。蒋伯诚向蒋介石道出其中玄机,“冯赴宣化等于被向兄驱逐,因其在此颇不安分”,并强调韩复榘态度软化,“现只要请钧座密定调刘离鲁日期,余均不成问题”《蒋伯诚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9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8-157。。蒋介石闻悉冯离鲁境,甚为得意,认为“韩欲求好于中央,故促其离鲁也。彼往宣化、张口,其用心则为捣乱,其结果反利中央也”《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8、10日。。蒋介石明白胶东战事处理不慎,“皆可使政局随时动摇”,虽有过军事解决鲁韩的计划,但在华北鞭长莫及的现实下,惟有与韩妥协,“对鲁案,以韩不遵命,急欲制裁,惟预定方针,以实力准备未完,不如使此劣徒在鲁掩护,暂免倭寇妒忌着急,以此大谋既定,可不忍乎。故欲行又止也”《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16、19、20、21日。。即如刘珍年幕僚的观察:“最近韩被环境逼迫,不得已向蒋投诚,同时蒋正在不能对华北用兵之时,亦乐于接受。据日内情形,中央方面与兄敷衍,另一面与韩磋商条件,闻冯离鲁系韩近蒋所致,双方暂时妥协办法经过鲁丁派之拉拢,已成事实”《南京有广致掖县刘珍年电》(1932年10月14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54。。

10月17日,蒋介石考虑再三,决定鲁案应先召集张学良商讨对策,待与张达成共识后,再命令何应钦、蒋伯诚解决具体事宜《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17日。。在外界看来,东北军牵涉韩刘冲突已成公开事实,“匪特韩别具野心,而华北问题亦有连带关系,当韩称兵驱刘前,确得张学良之暗示,于学忠并表示援助”《袁德性致蒋中正函》(1932年11月21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3-068。。尤其是东北海军进驻烟台后,更有百口莫辩之感,为避免蒋介石猜忌,9月26日张学良特意向蒋解释,“此次部队在龙登陆,系因驻军全撤,地方环请保护,始有此举,藉免日人藉口,对于政治、财政概不过问,业电韩刘两方,用防误会”《张学良致蒋中正电》(1932年9月26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7-044。。孰料10月7日刘珍年又向蒋介石告发东北军助韩实情,“(1)现烟台系东北海军陆战队维持治安,惟对经过烟台之职师邮电一律扣留。(2)据确报沈鸿烈借给韩飞机两架,近日常常飞来侦察及放散传单。(3)汉公是否助韩,祈示知”。蒋当即示意去电询问真假《刘珍年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7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9-092。。在蒋过问之下,张学良被迫向蒋辩解,飞机系韩在天津自购,至于驻防烟台龙口,“只以暂维地方治安为限,关于政治、财政概不过问,刘电所谓扣留邮电各节,想系该处公安局所为,惟烟龙公安局长均由韩派充”《张学良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19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43。,信誓旦旦保证东北军严守中立。

张学良认为“鲁东事双方对中央俱表示服从,在地方则固执成见,各不相让,现军政部处置令已下,姑观向方如何实行,待限期到时,再定办法”,明确反对南京武力解决山东问题,建议蒋介石对此事“只好大度处之,如对向方用严厉制裁方法,即为冯石造机会,华北大局不堪问矣”《蒋伯诚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1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80。。10月22日,张学良致电蒋介石,告知通过韩方代表刘熙众获悉韩复榘的真实意图,“如刘不离鲁境,向方殊觉无颜以对人,只有个人引退”,向蒋强调“此事关系极重,据近日各方报告鲁省情势,甚为紧张,而华北情形更为复杂”。蒋介石再无此前强势姿态,解释称:“调刘离鲁,本无问题,即军部此次撤防命令系徇向方之一再请求而发,必俟向方遵办,乃能再及其他,如军部明令不遵,此时如迳令刘军离鲁,恐刘亦效尤抗命,更不可收拾”,希望张学良能够劝告韩复榘履行停战撤防的诺言,“留中央处置之余地,则一切自易办理”《张学良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2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119。。韩复榘对张态度极为恭顺,声言“一切惟张之命是听,胶东事一俟沈军到达烟台,即遵中央命令撤防”《北平华觉明致老河口何成濬电》(1932年11月2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21-045。。

随着蒋介石、韩复榘、张学良在刘珍年调离山东的问题上达成一致,山东政治的结构性冲突看似迎刃而解。刘珍年何去何从,杨力川建言,调防应韩刘同时进行,刘珍年明白如若蒋韩张之裂缝不复存在,自己根本无力与各方讨价还价,“请韩同时调离鲁省一节,如总座主观上无此意旨,恐请求亦无效果,转有本师藉此以为要挟条件之嫌”《掖县刘珍年致南京杨力川电》(1932年10月18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5-087。。韩复榘为促使中央调离刘珍年,一方面承诺第三路军即日撤退至潍河以西,静候中央处理,另一方面又以大兵压境之势向掖县猛攻,“韩忌中央袒刘,鲁西、鲁南均有军队压境模样,加以告助无由,陷入僵境,乃决心通电表示先自撤兵,但有谓其撤兵只于口头文字,未必实行者”《天津林世则致阳泉张维藩电》(1932年10月19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6-088。。蒋介石对韩复榘出尔反尔,极为反感,“非惩罚不可也”《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20日。。何应钦再三劝谏,“鲁事应分为两个步骤,一部先将刘珍年他调,第二步再设法实行军民分治,易以文人为鲁主席,如此或较易进行”。蒋介石明白“以目下韩之态度论,恐军民分治亦不易见之事实也”《何应钦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2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120。,最终还是决定“对鲁案以不用兵为上策,先调韩离鲁;次则先入鲁南,以观其变;用兵为不得已事也”《蒋介石日记》,1932年10月24日。。

蒋、韩僵持之时,刘珍年反复权衡,感到离鲁或为最佳选择,如若继续盘踞胶东,“四面已被韩氏政治力量包围,又遭民众怨恨,刘不离鲁,将来终归消灭”《蒋伯诚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0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64。。蒋介石亦不再坚持己见,决定派遣张伯英赴鲁再作协商,“只须韩即日遵令撤兵,自请处分,嗣后誓矢拥戴中央之真诚,中央可免予置议,并可调刘离鲁,在未全部调离以前,暂驻掖莱两县”《陈诚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4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1-040。。10月28日,何应钦与韩复榘就刘珍年调离达成共识,胶东之战解决曙光再现。11月7日,韩复榘命令第三路军停止军事行动、撤回潍河以西,与此同时,刘珍年调防迅即展开,至于撤往何处,刘惟有听之任之。此时不仅湖北的何成濬认为刘部纪律最坏,坚决抵制其前往鄂北,宁波旅沪同乡会亦电呈蒋介石,强烈反对刘部移防宁波,蒋介石无奈最终令其进驻温州、闽北。胶东之战虽告终结,但其带来的破坏性影响却不容忽视。不仅胶东地区兵连祸结,社会经济损失惨重,掖县刘珍年部“在城外征发骡马粮秣,城内商会及殷实商号均被抢,秩序颇形紊乱,距城廿里以内所有柴草粮秣牲畜均被征发一空” 《韩复榘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3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58-111。;更为日军转移国际视线、实施侵华战争制造机会,负责国联谈判的顾维钧倍感压力,直言“当时中国内部的四分五裂和明争暗斗,对我们在日内瓦所要达到的有限目标构成了严重障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译:《顾维钧回忆录》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1页。。刘珍年在脱离其赖以生存的地盘之后,借势再起非但难以实现,兵源补给、财赋薪饷均难以为继,士兵接连哗变,1935年5月刘珍年被执行死刑,曾经割据一方、游走于华北各方军政势力之间的“胶东王”烟消云散。

五"结""语

军阀在其控制的统治区域内,为树立绝对权威、独占社会经济资源,非但难以与其他政治军事势力共享地方治权,反却必欲打倒对方而后已,往往以实现内部政治统合为首要目标,如此就使得军阀之间的内战往还反复,难以遏制。韩复榘、刘珍年作为二次北伐后新兴的地方军政集团,分别掌控山东部分区域。随着财赋税收争夺、地缘政治博弈的加剧,韩刘之间的冲突愈发不可避免。即如中共山东省委的判断:“现在山东全省还是韩复榘、沈鸿烈、刘珍年三军阀鼎足而立的局面,势力最大、地盘最多的是老韩,其次为刘珍年,再次为沈鸿烈。以这样同床异梦的三军阀割据全省,其明争暗斗互相猜忌与排斥的形势,当然不会消除或停止的。”《中共山东省委三月至五月工作报告》(1932年6月5日),中共山东省委党史研究室、山东省中共党史学会编:《山东党史资料文库》第4卷,第218页。胶东之战本质上仍旧是军阀为垄断地方政治与经济资源的控制权,彼此之间的结构性矛盾激化的结果。

与此同时,国民政府作为弱势独裁政权,1928年虽完成全国形式上的统一,但国民党实际控制的统治区域主要在长江中下游省份。蒋介石尝试从军事、政治、财政等多重维度强化对地方的控制,中央权威亦逐步成为影响地方军政力量行为逻辑的潜在变量,但在客观环境与国民党军事实力的限制下,华北地区的政治社会结构仍旧延续北洋时期军阀割据的特性,军阀政治的模式得以存续,军在政上、以军主政,地方政治呈现出较大的独立性。军阀政治仍旧是华北地方政治与社会最鲜明的底色。国民党所构建的党治体制尚难成为涵盖全国范围的政治范式,必须依靠地方实力派的政治效忠以及各派势力的相互制约,方能维系中央的政治权威,如此就使得央地关系异化,地方内部的结构性矛盾亦随之愈演愈烈。犹如《益世报》所言:“目前中国政局,本来是武人割据的局面,中央与各省,统一是空名,割据是实况”,“要知韩复榘与刘珍年的局面非山东的特殊局面,乃多数省分普遍的局面。省主席与驻军分割而治,山东如是,河南河北各省,类皆如是,金钱与地盘在各省都可引起争端,都可引起内战”《社论:应设法制裁韩刘的战事》,《益世报》,1932年9月19日,第2版。。

然而在民族危机日益严峻的情况下,国内社会各界愈发难以容忍内战的存在,韩复榘苦心构建的道义合法性叙述虽使刘珍年面临严峻的外在压力,但自身同样陷入制造内战、破坏团结的失道者窠臼。韩复榘对国民政府停战令的抵制,使得韩刘冲突逐渐演变为蒋、韩之间的矛盾,蒋介石亦曾考虑趁势军事解决山东问题,但囿于自身实力限制以及日本的潜在干预,当韩复榘促成冯玉祥离鲁北上、意图缓和后,被迫与韩妥协。事实上,即便蒋介石认识到华北政局危急,亟待设法解决,但受制于自身实力,惟有静观其变、默认现实,“北方事必紧张,应速定方略,如管理,则时间不许,实力亦差,而与缩小范围之旨相反。如放任,则又恐变为东北第二,不能不管。如能假我三月至半年时间,则事可为也”《蒋介石日记》,1932年6月27日。。利用地方实力派的派系纠葛,使其彼此牵制,就成为蒋介石维系政治权威的重要路径。韩复榘为此愤愤不平,向蒋伯诚直言:“钧座如不信任地方长官,应即撤调,不必下一子棋,以预防牵制之,如信任则不必再疑”《蒋伯诚致蒋中正电》(1932年10月21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80。。刘珍年调离胶东,韩刘战事虽得以和平解决,但山东与中央之间却埋下猜忌、疏离的阴影,“随时皆有决裂之虞也”。《天津林世则致阳泉张维藩电》(1932年11月3日),阎档,档号:116-010108-0218-019。蒋介石故技重施,意图扶持青岛的沈鸿烈,作为钳制韩复榘的新势力。1932年12月5日,高凌百向蒋建言:沈鸿烈“对钧座钦佩仰慕匪可言喻,曾向职再三表示其诚意,溢于言外,此人似宜拉拢”,“不妨作顺水人情,将烟台龙口防务交予海军也”《高凌百致蒋中正电》(1932年12月5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4-156。。韩、沈之间遂又形成新的结构性矛盾。正是国民政府在地方治理的过程中,从中央至地方各个层级形成的结构性冲突,使得社会秩序呈现出不稳定状态,

随着韩复榘控制胶东,以地方实力派的姿态迅速在华北崛起。形势犹如刘广济的担忧:“如待韩统一山东,得有海口后,以彼现有财力,再与日本勾结,则半年之后即用十师兵力恐亦难期必可成功,而到时兵连祸结,一时亦难得解决,冯阎之后可为殷鉴,且韩之桀骜不驯,蔑视中央已有许多事实证明,若再得志,定出是非,恐华北从此不得安枕矣”《刘广济致陈诚函》(1932年10月18日),蒋档,档号:002-080200-00060-024。。此后华北政局在日军压力下,危机四伏,韩复榘为谋求生存,妄图游走于中日之间,向日方明言:“山东作为南北中枢要地,为妥善处理赤化风险,一直打算同日本密切联络,维持治安”《西田总领事致内田外务大臣电(1933年7月4日)》[西田総領事より内田外務大臣宛電(1933年7月4日)],日本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档号:A.6.1.3.1-3。,中央与韩复榘矛盾再趋激化、难以为继,国民政府始终无从实现对华北地方政治势力的有效政治整合。

收稿日期"2024—02—14

作者贺江枫,历史学博士,南开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教授。天津,300350。

Structural Conflicts in Warlord Politics:A Re-examination of the Jiaodong War in 1932

He Jiangfeng

During the 1930s,the North China’s political and social structure retained characteristics of the Beiyang period’s warlordism.Emerging local military and political groups led by Han Fu-chieh and Liu Chen-nien sought to establish absolute authority and monopolize socio-economic resources,therefore their conflicts around fiscal revenue and geopolitical control intensified.The National Government sought to constrain and divide local powers,which would alienate the central-local relationship and exacerbate internal structural conflicts.As Japanese aggression escalated,the power structure in North China collapsed.Supported by the Northeast Army,Han Fu-chieh started the Jiaodong War,striving to construct a narrative of legitimacy based on righteousness over tyranny.Chiang Kai-shek considered military intervention in Shandong,but hesitated due to his limited power and potential Japanese interference.When Han Fu-chieh expelled Feng Yuxiang from Shandong,aiming to ease tensions,the conflict between Han and Liu was soon resolved peacefully.However,the rift between Han Fu-chieh and the National Government became more severe,and local political contradictions emerged in new forms.The National Government’s local governance approach,from central to local levels,created structural conflicts that perpetuated long-term social disorder.

Han Fu-chieh;Liu Chen-nien;Chiang Kai-shek;Chang Hsueh-liang;Warlord Politics

【责任编校"赵广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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