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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代之基:关于“禹迹”性质的再讨论*

2024-11-22王坤鹏

史学月刊 2024年12期
关键词:九州

[摘 要]“禹迹”说是上古中国第一次大规模区域与族群整合所留下的历史记忆。相关说法在夏代已兴起、在西周前期曾广泛流传。竹简“九州”与传统说法既有联系又具明显区别,相关传说的形成遵循“事件发生—长期流传—书于竹帛”的模式。《墨子》所述“禹迹”内容突出军事征伐,极富巫教色彩,显示“禹迹”的形成是军事与宗教扩张的共同产物。早期宗教活动开展与广域国家形成实为一体之两面。西周金文述禹“畴方设征”与传世文献所记禹定贡赋亦属同类说法。“禹迹”说在流传过程中虽存在讹变或由神话“净化”为人事等情况,但并非虚造。“禹迹”是新石器时代末期多个族群及相应文化相互整合的产物,具有政治、军事、宗教等多层面内涵,是三代之初广域国家得以形成的基础。

[关键词]禹迹;九州;政治地理;早期国家

[中图分类号]"K2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0583-0214(2024)12-0005-11

中国早期文明的发展大体上经历了三个阶段:新石器时代前中期大略平等的散处村落、仰韶时代后期至龙山时代不同地域文化区系的形成、龙山时代末期至战国时期不同文化区系的整合。在龙山时代业已形成的不同文化区系的基础上,广域中国如何经整合而出现并进而成为夏、商、周三代文明的基础,是值得重点关注的一个问题。西周至战国时期的文献及铜器铭文中广泛记载着“禹迹”“九州”等概念,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上古时期人们对这一整合过程的认识及由此形成的历史记忆。近代以来,受民族国家理论的刺激,并在相关青铜器及田野考古发现等新材料的推动下,学界对“禹迹”“九州”等概念多有关注,已形成了一些基本认识代表性论作参见顾颉刚:《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州与岳的演变》,《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5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33~74页;邵望平:《〈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邵望平史学、考古学文选》,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6页;李零:《禹迹考——〈禹贡〉讲授提纲》,《中国文化》2014年春季号,第57~79页(收入李零:《我们的中国》第1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61~205页);李旻:《重返夏墟:社会记忆与经典的发生》,《考古学报》2017年第3期,第287~315页。。不过在一些核心观点的论述上,学者之间仍存在不少分歧。例如以“禹迹”为指称的上古区域整合究竟是战国士人的想象抑或是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某种真实发生的历史过程?若其具有某种程度的真实性,有关“禹迹”的相关论说只是一种人文地理知识抑或是具有政治、经济、军事、宗教等多层面的内涵?相关问题已经历了近百年的讨论。近年来,随着相关考古发掘与研究的进展以及古文字资料的发现,足以对旧有资料进行一番新的整理与阐释。有关“禹迹”的内涵、性质及特点等问题,也有必要再次加以讨论。

一"学界关于“禹迹”内涵的认识

近代以来,随着“民族国家”(nation state)相关观念的持续传入以及现代国家组织的建立,中国人开眼看世界,中国与世界其他地区的联系日益紧密。国人在不断观察处于同一世界中之他者的同时,对自身的文明与历史亦有了一番新的审视。学者开始对描述早期中国地域与国家的相关概念进行清理,与之有关的“禹迹”“九州”“天下”等概念不断进入学者的论域。

1926年,顾颉刚发表《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一文,引发了诸多争议。他认为:“秦汉以前的中国只是没有统一的许多小国;他们争战并吞的结果,从小国成了大国,才激起统一的意志。”②"顾颉刚:《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5卷,第33、36页。又说:“《禹贡》上的九州,一般都认为夏朝的制度。其实夏国的地盘只占得黄河的一角,哪能有这样伟大的计画。九州乃是战国的时势引起的区画土地的一种假设,这种假设是成立于统一的意志上的。”②该文主要观点可归纳为:其一,秦汉以前的古国地域范围并不大;其二,“九州”说是一种假设,建立在统一的意志之上;其三,统一的意志只有到了战国时期才充分形成,故“九州”说只是战国时人据战国政治形势所作的一种地理区划。1933年,基于对叔夷钟铭文等材料的反思,顾先生对上述认识作了一定的调整。叔夷钟铭文云:“虩虩成唐,有严在帝所,尃受天命,伐夏后,败厥灵师,伊小臣唯辅,咸有九州,处禹之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修订增补本)》,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329~330页。顾先生认为铭文所说正可与《左传》“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相联贯,由诸种材料互证,“可见春秋时人分天下为九州的观念,确是起于孔子之前的”⑤"顾颉刚:《州与岳的演变》,《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5卷,第51、59页。。顾先生虽然认为“九州”观念的生发是春秋中叶时的事,却又认为这种观念在当时并不清晰,“那时人只有这一个虚浮的观念而已,决没有九个州的具体的地位和名称。九个州的具体的地位和名称乃是战国时人的建设”⑤。

顾先生的上述说法在当时就引起了不少回应或批评。例如张荫麟评述称:“三代王畿之狭小,自是事实;然王畿与全国境域不容混为一谈。春秋以前,王朝之势力及其与长江流域诸国之关系,吾人决不能据春秋时之情形推断,因国势之消长及领域之伸缩为历史上所恒有事也。九州之划分,远在战国之前,器物上及史籍上证据凿然,乌能抹杀。”张荫麟:《评顾颉刚〈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像〉》,顾颉刚编著:《古史辨》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页。张说亦指出三点:其一,王畿并不是王朝的全部疆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其二,春秋战国时期,周王朝已势弱,疆域分裂,故不能以春秋时的情形来推断此前王朝的领域或势力范围;其三,“九州”的划分在早期史籍上有不少记载,当远在战国以前。就当下的研究成果来看,夏、商、西周三代王朝已形成广域国家应是基本的史实,认为三代王朝只是众小邦的联盟这种说法是不合理的参见王坤鹏:《“广域”国家:早期中国疆域形态与观念再讨论》,《社会科学》2023年第2期,第54~62页。,故张说的前两点是恰当的。至于第三点,随着20世纪80年代中国考古学文化区系类型学说的提出参见苏秉琦:《中国文明起源新探》,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30~31页。,文献所记的“九州”说显然与新石器时代后期所形成的各区域文化有密切关系,故张荫麟认为其区划远在战国之前,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约略同时,王国维亦举秦公簋、叔夷钟等铭文来反驳疑古观点:“夫自《尧典》《皋陶谟》《禹贡》皆纪禹事,下至《周书·吕刑》亦以禹为三后之一,《诗》言禹者尤不可胜数,固不待藉他证据。然近人乃复疑之,故举此二器,知春秋之世东西二大国无不信禹为古之帝王且先汤而有天下也。”王国维:《古史新证——王国维最后的讲义》,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王氏虽未明言有关禹的古史记载必有一定根据,具有可信度,但其显然亦未更进一步直接否定这些记载或斥之为后人所虚造,而是据材料指出这类古史传说在春秋时期的东方与西方均已广泛流行。显而易见,其推论的限度与上述顾说是明显不同的。

另外,也有学者就顾颉刚等疑古派学者的论证方法提出质疑。顾先生之所以得出前述结论,主要是由于当时在春秋以前的甲骨或青铜器铭文中并未出现有关“禹迹”“九州”的记载,故认为相关记载当为春秋、战国时人的虚造,其所使用的方法即后来饱受学者批评的“默证”法。在近世文献丰富的时代,如果有关某一重大事件却缺乏文献记载,当然是不可思议之事,置疑是必要的。只是这种情况并不适合于本就载籍无多的上古时期。最早的文字书写资料毕竟缺乏,而且夏代或更早时期是否有书写记录以及书写资料能否保留至今等都充满着疑问。徐旭生曾引外国史家的观点指出,于载籍湮灭愈多之时代,默证愈当少用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北京:商务印书馆2023年版,第52页。。缺乏文字资料时应当追寻其他方面的证据,而不应仅以文字资料的缺乏便做出否定的判断。

20世纪80年代,随着考古工作的开展,各地区考古学文化区系逐渐建立起来。根据大量田野考古资料建立起来的考古学文化区系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上古族群活动的区域性。而这种产生于新石器时代的文化区域似乎可以与“禹迹”“九州”等概念进行关联与比较,学者开始意识到这些概念的渊源应当十分久远。这一时期代表性的成果主要有邵望平的相关论述,其所提出的《禹贡》九州源自龙山时代所形成的人文地理区系的说法,在学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邵先生最初以《〈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兼说中国古代文明的多源性》和《〈禹贡〉九州风土考古学丛考》为题先后在香港《九州学刊》1987年秋季号、冬季号上发文,后收入苏秉琦主编:《考古学文化论集(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版,第11~30页),在收入《邵望平史学、考古学文选》时,又作了修改。。邵先生认为:“黄河、长江流域龙山时代是文明的奠基期,而龙山文化圈恰恰与《禹贡》九州的范围大体相当。”③"邵望平:《〈禹贡〉“九州”的考古学研究》,《邵望平史学、考古学文选》,第6,10、25页。例如雍州大致与陕西龙山-齐家文化的分布区相当,豫州与河南龙山文化分布区相当,以晋南陶寺文化为代表的文化分布区与冀州相对应,山东龙山文化分布区与青、徐二州地域相合,良渚文化的中心分布区及其明显的影响所及地区大致与扬州相当,长江中游龙山文化分布区与荆州相合,梁州与早期巴蜀文化分布地域大致相合等。故与其说“九州”说是战国时人根据列国政治情势虚构出来的一种规划,莫如说战国列国情势的形成背后都存在着龙山时代文化区系的影子。邵先生于此进一步推论:“总的看来,说《禹贡》‘九州’是黄河、长江流域公元前3000年间已自然形成的人文地理区系当不致十分谬误。”“九州篇的蓝本很可能出自出身于东土的商朝史官之手,是商人对夏代的追记。当然,也有可能是西周初年对夏、商的追记。”③

其后学界在关于“禹迹”“九州”等概念的讨论中,更倾向于认为其具有较早的起源参见李零:《中国古代地理的大视野》,唐晓峰、李零主编:《九州》第1辑,北京:中国环境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页。。而且在新世纪前后,随着公盨、上博简《容成氏》等青铜器及战国竹简资料的公布,禹平水土之事迹在西周前期已广泛流行开来的观点得到了不少学者的认同。近年海外学者李旻亦主要从考古学资料出发,认为龙山时代的政治实验与互动网络为后代社会留下了持久的社会记忆与历史遗产,“通观从公元前三千纪到前一千纪的政治格局与物质文化变化,以晋南为中心的龙山社会为《禹贡》天下观提供了想象与整合地理知识的框架”⑥"李旻:《重返夏墟:社会记忆与经典的发生》,《考古学报》2017年第3期,第312页。。这一结论与前述邵望平的看法是一致的。不过李旻更进一步,也更加清晰地将《禹贡》“九州”说的性质界定为在某种宗教与政治理想指导下所进行的知识汇总,“九州”并非政治区划,而是古人对文明空间的认知与区划。

在学界近百年对“禹迹”“九州”等概念的讨论中,主要关注的问题及结论可概括为以下几点:其一,关于“禹迹”“九州”等概念兴起的时段,现在一般认为这类概念是三代相承的,也就是说这些概念在夏代或更早的龙山时期已经兴起,西周前中期已在贵族阶层中广泛流传;其二,关于“禹迹”“九州”等概念兴起的背景,现在一般认为应当是龙山时代各地方的区域性文化,且不同区域一定程度上可通过考古学文化区系标识出来;其三,“九州”说只是古人对文化或文明空间的一种认识,并不具有政治层面的内涵。从某种意义上讲,甚至可以认为“禹迹”及“九州”等说法是古人想象出的一种文明空间以及对文明空间的区划。以上论点是我们进一步讨论的基础。

二"“禹迹”非想象之文明空间

顾颉刚等学者认为“九州乃是战国的时势引起的区画土地的一种假设”,并将之归于战国时人对于世界的想象之一部分。在上引李旻的论述中亦将“禹迹”视为一种想象的文明空间,李旻认为:“《禹贡》是一份宗教篇章,也是一份对政治空间蓝图的系统表述。它阐述的是一种辐辏结构的王权理想——政治秩序应当如此,而并非对社会现实的历史性描述。”⑥与早期疑古学派相比较,李先生似乎只是将此想象发生的时代向前移到龙山时代,相比战国时代更早一些而已。可见,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学者通常将“想象”视为“禹迹”概念的一个重要特征。通常来说,“想象”倾向于指人头脑中的幻想,这种幻想或许有真实事件的触发,或许没有。总之“想象”虽所指宽泛,但其产生不必以现实事件为前提则是一定的。我们认为,将“禹迹”看作上古时期掌握知识的士人的一种想象,是有失偏颇的。实际上,前述邵望平、李旻等学者在论述中均列举了大量的考古资料说明“禹迹”或“九州”是以龙山时代的区域文化为基础的。仅就此而言,已不可用“想象”一词来形容“禹迹”。

关于如何阐释“禹迹”“九州”等概念的生发过程,存在两种不同的逻辑。第一种逻辑可简述为如下模式:文献虚构(通常认为流传下来的文献记载为战国学者所虚造)-伪托史事(战国学者出于自身目的伪托古史人物与事件来虚构古史)-古史层累(由于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学者的虚造,古史时间与内容均日渐增长)。这种模式就是前述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的基本思路。除此之外,另外一种解释逻辑可简述为以下模式:事件发生-口耳相传(在此过程中或有情节的偏重、失真、错讹、遗忘、省增等情况发生)-书于竹帛(具体表述受编述者以及时代思潮的影响)参见王坤鹏:《近出古书与早期史学源流》,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69页。。表面上看,有关禹的古史传说并无周代以前的史料依据,似乎无法判断上述两种推论逻辑孰对孰错,实则不然。近年所出战国竹简文献中所记载的新“九州”说为重新分析此问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契机。在上博竹书《容成氏》发现之前,传世的“九州”说有四种,如下表所示:

由上表可以看出,传世文献所记载的这四种“九州”说存在很大的相似性,表中列在同一行的州名与州域基本相同,故可以说这四种“九州”说是同质的。正是这种同质性对早期的疑古派学者产生了误导,使其认为传世的“九州”说整体上都是战国时人根据当时的形势或某种思潮所虚造出的一种知识或制度的蓝图。然而上博简《容成氏》则提供了一种比较特殊的“九州”说,部分州名、州域与传世文献所记差别较大。其中讲到:

禹亲执畚耜,以陂明都之泽,决九河之堨,于是乎夹州、涂(徐)州始可处。禹通淮与沂,东注之海,于是乎競州、莒州始可处也。禹乃通蒌与易,东注之海,于是乎蓏(藕)州始可处也。禹乃通三江五湖,东注之海,于是乎荆州、扬州始可处也。禹乃通伊、洛,并瀍、涧,东注之河,于是于豫州始可处也。禹乃通泾与渭,北注之河,于是乎(沮)州始可处也竹简释文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68~271页;俞绍宏、张青松:《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集释》第2册,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240~248页;单育辰:《新出楚简〈容成氏〉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36~153页。。

关于《容成氏》“九州”说,学者通常从历史地理的角度或以通假之法将其与传世“九州”说进行比附或比较,但目前还存在不少分歧意见。例如关于夹州,李零、陈伟、杜勇等先生认为其地域相当于兖州,晏昌贵、朱渊清等先生则认为其相当于冀州或冀州的一部分;关于競州、莒州,李零、陈伟认为競州相当于《禹贡》之青州或《尔雅》之营州,杜勇则认为莒州约相当于《禹贡》之青州,競州则相当于徐州的一部分;关于蓏州,李零、晏昌贵认为即《职方氏》之并州,陈伟则改释“蓏”为“藕”,读为“耦”,与“并”同义,耦州名义上与并州相通,但实际地域却与冀州相当,杜勇亦认为蓏州约在《禹贡》冀州境李零的考释参见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269~272页。其他学者研究成果见陈伟:《竹书〈容成氏〉所见的九州》,《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3期,第41~48页;晏昌贵:《竹书〈容成氏〉九州考略》,《简帛数术与历史地理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63~276页;朱渊清:《禹画九州论》,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等编:《古代文明》第5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年版,第59~67页;杜勇:《论〈禹贡〉梁州相关诸问题》,《天津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2期,第37~41页。。再例如,即使将“涂州”通读为“徐州”,但传世文献所记的徐州一般东到海隅,域内以淮水、泗水等作地理标志,这在竹书中没有明确记述,反倒是竹书中的“競州”“莒州”主要处在淮水、沂水流域,似相当于传世文献所记的徐州、青州地域。总体来看,竹简所记的州名及州域与传世文献存在一些明显的差异,晏昌贵等指出“处于黄淮平原及山东半岛的夹、竞、涂、叙、莒五州则与传世文献区别较大”晏昌贵:《竹书〈容成氏〉九州考略》,《简帛数术与历史地理论集》,第276页。。另外,《容成氏》记禹治水的地理坐标曰:“禹乃从汉以南为名谷五百,从汉以北为名谷五百。”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271~272页。将汉水作为中心,这与传世文献将冀州、豫州等中原地区作为禹治水之中心的情况大异其趣。如果按照“文献虚构-伪托史事”的逻辑来解释,将“九州”之说视为战国时人的虚构,则很难解释为什么就同一主题所作的虚构,其联系如此紧密、其差别却又如此之大。相反,若以“事件发生-文本形成”的逻辑来解释,则上古时期同一事件在长时间传承的过程中由于时间久远、述作者不同等原因而形成不同版本的文献记载,乃是早期文献形成方面的常见现象。

在近年公布的清华简《四告》中,作为“四告”之一的“周公之告”与《尚书·立政》的部分内容有关联,且其文辞古朴,研究者认为该篇虽有部分字词或经过后世的加工,但其主体当为周初文献赵平安:《清华简〈四告〉的文本形态及其意义》,《文物》2020年第9期,第76页。。竹简说道:“惠(惟)汝度天心,兹德天德,用音名四方,氐尹九州,夏用配天。”黄德宽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拾)》,上海:中西书局2020年版,第110~111页。本文在引用时对句读有所调整。在竹简所记的周公之语中,将“氐尹九州”与“夏用配天”联系起来,反映了周初很可能已存在“九州”的说法,并且周公等统治者认为对“九州”的区划与管理正是夏成为“天下”型国家的前提,周王也应效法之,学习夏王朝的历史经验。前文已述邵望平的观点认为九州篇蓝本的出现不晚于西周初年,可能是商周史官的追述,“九州”的基本内容之古老与真实,非后人仅凭想象就能杜撰出来。清华简《四告》的上述内容对邵先生等学者的观点是一种有力的支持。

与此同时,考古学、人类学及古气候研究方面的证据也多能反映龙山时代末期存在着频繁发生的自然灾害以及广泛的区域整合。从考古发现来看,正如前引邵望平、李旻等学者所述,龙山时代的东亚大陆上已形成多个各具特色的区域性文化及政治组织,并且在其后的“二里头-二里岗”时期经历了广泛的整合,形成了包含黄河及长江流域在内的广域性国家。“二里头-二里岗”国家所具有的政治统治功能是确定无疑的,其统治区域虽然不比秦、汉王朝那么辽阔,具体的治理方式也远比不上后世的郡县制度那么绵密,但已超越龙山时期万邦林立的状况,这也是学界目前所普遍接受的结论。可以说,“二里头-二里岗”国家形成的基础正是所谓“禹迹”,早期广域国家的王在“禹迹”之中作一些区划与管理也是国家治理的题中之义。由此一点而言,“禹迹”就不只是一种地理知识汇总或文化概念,其自产生起即与早期广域国家的形成与治理紧密相关。也就是说,“禹迹”是一个政治概念,具有政治层面的属性。

龙山时期后段发生了显著的降温事件,研究古气候史的学者称之为“42ka事件”(或称“42~40ka BP气候事件”),是距今约五千年以来最强的一次气候突变关于这次显著降温事件的详细情况,参见王绍武编著:《全新世气候变化》,北京:气象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116页;葛全胜等:《中国历朝气候变化》,北京: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23~25页。。长达数百年的气候异动带来了频繁的自然灾害,此当是“大禹治水”等古史传说发生的背景。李旻认为,因应环境异常而产生的组织以“宗教仪式来控制自然之力,因此常在神迹彰显之处举行,例如瀑布激流、两河交汇、水流穿山之处等山川形胜。这些举行召唤仪式的地方都可以视为大禹曾经亲顾之所”李旻:《重返夏墟:社会记忆与经典的发生》,《考古学报》2017年第3期,第310页。。龙山末期的中国各地既形成了多个具一定特色的文化区域又进而出现了占据较大范围的政权组织,则其时出现“禹迹”及“九州”一类的政治区划观念恰是题中应有之义。甚至像“禹平水土”“禹画九州”一类的说法,如果从上述原始宗教或巫术的视角来看,将之视为大巫以巫术等手段应对自然灾害乃至开展某种政治统治,亦似非无稽之谈,很可能反映了某些真实的历史信息。正是由于在龙山末期曾有相关的历史事件发生,是以留下了禹平水土、历山川、画九州一类的古史传说。当然由事件的发生到《尚书·禹贡》等文献记载的形成,其间产生了种种变形或省增。

概述之,“禹迹”之说虽然在西周以后广泛流传,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亦或存在以讹传讹的情况,但“禹迹”说并非纯然出自古人的想象。战国竹简与传世文献所记载的“九州”说之间既有明确联系又具较明显的差别,暗示着其间大概率存在着一个由事件发生到书之竹帛的复杂过程,而不是相反。“禹迹”是龙山末期广域国家产生的基础,是区域整合及政治治理的产物。而且“禹迹”的传说也可以从原始宗教或巫术方面加以解释,在某种层面上也可以说是上古时期大巫进行宗教活动的产物。早期宗教活动的开展与政治上广域国家的形成亦是一体之两面。

三"历山川与别上下:“禹迹”说的另种表述

《尚书·禹贡》等文献所记载的“禹迹”“九州”等概念已不包含宗教性内容,反映了古史传说在流传过程中产生了“祛魅”的现象,彻底剥落了其中的宗教神话色彩。不过在《墨子》中尚保存着一段“禹征有苗”的记载,述及禹之事迹,实即是“禹迹”说的另一种表述“禹迹”从字面上讲指禹的行迹,似仅是地理概念,后世亦主要在这一层面上使用这个概念。实则“禹迹”又指禹留下的遗迹,包涵有禹之业绩之意。文献中有与“禹迹”近似的“禹之绩”的说法,《诗经·大雅·文王有声》云:“丰水东注,维禹之绩。”参见高本汉著,董同龢译:《高本汉诗经注释》,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830~831页。故“禹迹”在早期文献语境中不仅指地理区域,也指禹之事迹或禹之功业,它们是一体两面的。,其中颇多巫教神话层面的内容,很可能保留了这一古史传说的部分早期“面目”。《墨子》虽然是战国时期的诸子作品,不过墨子其人极好学且尚能读到上古时期流传下来的不少作品,并在其论述中加以引用。三代初基之时的文献于今已然无存,故诸子的相关引述亦十分珍贵,不可轻弃。如果对这些内容善加考证与分析,庶几可从中抽绎出某些早期历史的片断。《墨子》记“禹征有苗”,讲到禹“历山川”“别上下”及“制四极”,其表述与传统所认知的禹平水土、画九州既有关联又有重要区别,其中涉及较多的巫术或宗教活动,反映了早期区域整合中政治、军事、宗教三者相交融的重要特点。《墨子·非攻下》云: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龙生于庙,犬哭乎市,夏冰,地坼及泉,五谷变化,民乃大振。高阳乃命玄宫,禹亲把天之瑞令,以征有苗。四电诱祗,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后乃遂几。禹既已克有三苗,焉磨为山川,别物上下,卿制大极,而神民不违,天下乃静,则此禹之所以征有苗也孙诒让撰,孙启治点校:《墨子间诂》,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146~148页。。

引文所述禹征三苗之事,多混杂神话怪异之言,这些尚未经理性化整理的表述恰能反映该段文献当具有比战国乃至商周时期更早的渊源。从今天的认识来看,引文中的神异性记载并非不可思议。所谓“日妖宵出”,或反映了其时太阳发生了一些异常变化;“雨血三朝”应是沙尘暴或者风暴将红色沙尘卷入雨水而造成的,所谓“血雨”之事在中外历史记载中并不鲜见;“犬哭乎市”反映的是动物的异常行为,与“地坼及泉”并看,其所记内容可能是地震之前的征兆。总之,这些神怪之言大概都是对传说时代一段时期内异常自然现象的记述,并非后人的编造。当时的人对这些自然灾变现象无法理解,故加以神异化。正是由于气候异常以及自然灾害频发,引起了“五谷变化”,粮食生产受到很大的影响,对民众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干扰,是以“民乃大振”。以禹为代表的族邦组织将之归罪于三苗族群。早期战争中多有神巫、卜筮之事,例如战争之前的占卜、告祭等行为,这在殷墟甲骨卜辞中已有充分体现,更遑论时间更早的新石器时代晚末期。由以上分析来看,《墨子》所引述的这段记载具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用之讨论传说时代的历史是可行的徐旭生将先秦诸子所引述的古史传说资料作为研究传说时代历史的第一等资料,并引述《墨子》该段内容讨论华夏集团与三苗集团之间的冲突。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64、147~151页。。

“高阳”即帝颛顼,在古史传说中是有名的宗教主。《大戴礼记·五帝德》称其“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民,洁诚以祭祀。乘龙而至四海:北至于幽陵,南至于交趾,西济于流沙,东至于蟠木。动静之物,大小之神,日月所照,莫不祗励”王聘珍撰,王文锦点校:《大戴礼记解诂》,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20页。,大意是说颛顼所制定的教义在广大地域范围内通行。《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卫,颛顼之虚也,故为帝丘。”“帝丘”因颛顼而得名,据杜预注,其地当在今天的河南濮阳地区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八,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影印本,第4527页。。《吕氏春秋·古乐》云:“帝颛顼生自若水,实处空桑,乃登为帝。”空桑,古人认为在今开封附近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10页。。文献反映了颛顼所代表的族群主要活动在今河南东部、北部一带。《墨子》中的“高阳”并非真人,而应指天帝,故前称“高阳乃命玄宫”,后称“天之瑞命”,显见“天”即指“高阳”,禹乃是通过天人沟通的巫术方式接受的命令。禹接受天命的场所“玄宫”应该就是祭祀高阳之所。《庄子·大宗师》亦云:“颛顼得之以处玄宫。”郭象注,成玄英疏:《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138页。“玄”有幽远、幽深之义,类似于鲁国的“宫”,为供奉祖神之所。《诗经·鲁颂·宫》记鲁国有“宫”,郑玄认为:“,神也,姜嫄神所依,故庙曰神宫。”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卷二〇,第1326页。

上古族邦常将自然灾害及作物歉收等归因于宗教或他族,《墨子》所记正是一个显例。以禹为代表的族群因“五谷变化”而归咎于“有苗”族群。类似的说法又见于《尚书·吕刑》:“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B13"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卷一九,第526、528页。所谓“苗民弗用灵”,徐旭生训“灵”为“巫”并认为:“南方集团用的是原始的巫教,或可以说是巫术。这从北方集团比较进步的、带宗教性比较浓厚的巫教的观点来看,自然很不顺眼。”B11"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第153、100页。《国语·楚语下》中也讲到宗教混乱是粮食歉收的重要原因:“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乱德,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为巫史,无有要质……嘉生不降,无物以享,祸灾荐臻,莫尽其气。”徐元诰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14~515页。所谓“嘉生不降”就是农作物收成不好,“祸灾荐臻”则是指自然灾害频发,可见其与《墨子》中所说的情况是相似的。古人认为灾患的产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民神杂糅”“家为巫史”,也就是由宗教祭祀方面的混乱所引起的。

引文“有神人面鸟身,若瑾以侍,搤矢有苗之祥,苗师大乱”句亦颇值得探讨。清儒孙诒让认为此人面鸟身之神即东方之神句芒,“若”为“奉”之讹字,二字古文字形相近,“瑾”为“珪”之讹字,礼书记载珪于方位属东,句芒亦东方之神,故奉珪,犹《国语·晋语》说西方之神蓐收执钺孙诒让:《墨子间诂》,第147页。。其说颇有见地。徐旭生认为古书所记的四方之神蓐收、句芒、祝融、玄冥等,其第一个字大约全是地名,诸如蓐收之“蓐”大约就是“沈、姒、蓐、黄”之“蓐”,句芒之“句”即“须句”B11。须句属于东夷之地,在今山东半岛。禹征有苗时,东方之神“奉圭以侍”,实际上显示了东方诸夷族此时已服属大禹所代表的中原族邦,也就是说东方区域应已整合进所谓“禹迹”之内。东方族群随从禹所代表的中原族群一起征伐有苗之族,也反映了其间已形成了政治、军事方面的从属关系。

引文“磨为山川”,清儒王念孙认为“磨”当为“磿”,与“历”通,“历”与“离”同义,皆是分别之义,并引《淮南子·精神》“别为阴阳,离为八极”等文献为证王念孙撰,徐炜君等点校:《读书杂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1476~1477页。。其说可从。所谓“历山川”即分别山川,也就是为山川制定名义。《尚书·吕刑》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伪孔传:“禹治洪水,山川无名者主名之。”B13禹为山川制定名义,即是分别山川,有名方有分,名之实即分之。故《墨子》此句与《吕刑》表述的意思相似。分别山川或主名山川应即是《禹贡》“奠高山大川”的另一种表述。“奠”意为“定”,李零认为:“指为高山大川分类定名。”李零:《禹迹考——〈禹贡〉讲授提纲》,《我们的中国》第1编,第162页。其解释比较恰当。上博简《容成氏》中也讲道:“禹乃从汉以南为名谷五百,从汉以北为名谷五百。天下之民居定。”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二)》,第271~272页。学者认为这是说禹为河谷进行命名俞绍宏:《上海博物馆藏楚简校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6页。。在禹为河流命名后,天下之民才安居下来。山川就在那里,所谓“奠”亦即是由人给予其恰当的名分罢了。分而后能定,分别山川或为山川制定名义,山川有名有分,其在祭祀等方面的地位也就确定下来了。

引文“别物上下”,“上下”指“天地”,“物”义为“类”,“别物上下”即分别天地,此与文献所记的“绝地天通”为同一类事情。《尚书·吕刑》云:“乃命重、黎绝地天通”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卷一九,第527页。,《国语·楚语下》云:“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使复旧常,无相侵渎,是谓绝地天通。”徐元诰:《国语集解》,第515页。许兆昌指出“绝地天通”并非断绝天人沟通,而是指由重、黎等神职人员垄断天人之间的沟通:由重负责联系天神,将神的旨意通过黎传达给民众;由黎负责联系民众,将民的祈求通过重上达给天神。重、黎二人类似于萨满教的大神“萨满”和二神“栽利”许兆昌:《重、黎绝地天通考辨二则》,《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1年第2期,第107~108页。。此反映禹征有苗的过程亦是整顿当地民众宗教信仰的过程,军事行动与宗教行动是一体而两面的。

引文还讲到“卿制大极”,孙诒让认为“大”“四”篆文字形相近,“大”当为“四”之讹误;“四极”见于《尔雅·释地》,指四方极远之国孙诒让:《墨子间诂》,第147页。。“卿制四极”应是说禹实施政治、宗教控制的范围超出了其原有族邦,向四方有了很大的拓展。此意实同于《禹贡》中所述的:“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尚书正义》卷六,第323页。“四极”“四海”意思略同,“卿制”具体内涵尚不清楚,大概就是发扬“声教”于四方之义。

总体来看,上引《墨子》内容的大意是说:由于自然灾害频发以及农作物歉收等原因,以禹为代表的组织归罪于有苗族群,禹在神宫里接受天神高阳氏的命令,并联合东方族群征服有苗,其后为山川定名,垄断天人之间的沟通,向四方传播教义等。这实际上就是文献所记载的禹平水土、定山川的另一种表述。其间有所差异的是:其一,《墨子》所述禹之分别山川、绝地天通及传播教义等是在其“克有苗”军事行动的基础上进行的;其二,《墨子》凸显了禹定山川等事件在宗教方面的原因与意义,而《尚书·禹贡》以及上博简《容成氏》等相关篇章则缺乏有关宗教背景方面的明确叙述。如果将《墨子》所记与上博简《容成氏》相比较,则更能凸显上述差异。《容成氏》中说:“舜听政三年,山陵不处,水潦不谷,乃立禹以为司工。禹既已受命,乃草服箁箬,冒芙苙,手足胼[胝]……面皯皵,胫不生之毛。”俞绍宏、张青松:《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简集释》第2册,第233~236页;单育辰:《新出楚简〈容成氏〉研究》,第124~130页。其中既未讲到征伐有苗,亦未体现宗教因素,只是强调了禹身先士卒、亲执器具而劳作的朴实形象。这类叙事文本大概是将早期富于神话与宗教因素的文献“袪魅”后所形成的。

《墨子》中的禹既是掌握军事权力的首领,也具有大巫的身份,禹以大巫的身份并以宗教的名义征伐有苗,则“禹迹”自然也是军事与宗教扩张的共同产物。这种情况在上古中国并不鲜见。据殷商甲骨卜辞的记载,商王即亲自参与占卜,甚至独占了对卜兆的占验与解释的权力,其宗教权与政治权力是密不可分的,故学者认为开创商王国的汤在文献记载中简直就是一位大巫的形象晁福林:《商代的巫与巫术》,《学术月刊》1996年第10期,第81页。。中国早期国家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政治统治、宗教(后来渐以礼制代之)与地域整合,三者是一体的。

四"“畴方设征”所表达的政治内涵

与“历山川”“别上下”等带有明显宗教色彩的词汇相比,西周中期的青铜器铭文公盨所记的禹“畴方设征”等内容显然更侧重政治统治方面。盨铭云:“天命禹敷土、堕山、浚川,乃畴方、设征、降民、监德,乃自作配、卿(向)民、成父母、生我王、作臣。”③"裘锡圭:《公盨铭文考释》,《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第13、15~17页。本文对铭文句读有所调整。铭文这段话实是西周时期的一位贵族公对历史掌故的称引。李零认为古人有以历史掌故垂教训的传统,铭文开头这段内容就是以历史掌故作引子,引出其后道德说教的内容④"李零:《论公盨发现的意义》,《中国历史文物》2002年第6期,第40、37页。。对西周中期的贵族来说,禹之事迹已然成为历史掌故,故铭文所述禹之事迹应有更久远的渊源,不会是商周时人虚造出来的。我们推测,“禹迹”的相关传说自三代之初流传下来,至西周前中期已广为贵族阶层所熟知。铭文虽属后人记前事,但所述内容与本文所讨论的“禹迹”性质密切相关。鉴于资料的稀缺及珍贵,我们斗胆使用这篇铭文来讨论“禹迹”的性质问题。

铭文中的“畴”字由裘锡圭释出,裘先生认为“畴”有“类”义,“畴方”可理解为使方以类聚,也就是给方分出类别;“畴方”与《尚书·洪范》“洪范九畴”存在联系,应是以天锡禹洪范九畴的传说为背景的;“设征”之“征”应读为正长之“正”,天所设立的是五行之官的正③。李零将前释“畴”之字读为“别”,认为“别方设征”与“禹别九州……任土作贡”含义相似④。我们认为,此处字释当从裘先生,而词义则当从李先生。“畴方”即划分方域之义,其意与“禹画九州”有类同之处。只是铭文载体有限,无法像简书档案那样进行长篇铺陈。

禹“敷土”之说又见于《尚书·禹贡》等文献。学者已指出“敷”在不同文献中或作“尃”“傅”“旉”等,皆从“甫”得声,同义⑦"顾颉刚、刘起:《尚书校释译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524、524~525页。。“敷”又作“布”,《山海经·海内经》云:“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郝懿行撰,沈海波校点:《山海经笺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版,第322页。由于辞例简略,关于禹敷土或布土的具体内涵,颇有歧解。顾颉刚、刘起釪谓:“显然此字原义,在原始神话中是上帝派禹下来在茫茫洪水中敷下土方,只能释为‘布’,就是布下土地。到《禹贡》中转成历史记载,去掉神话意义,就只能依马融说,释为‘分’,是说禹划分土地为九州。这是神话净化为人事的一个著例。”⑦公盨铭文中先“敷土”,后又有“畴方”,显见布土与分定地域是前后相继的两件事。“敷土”即治理水土,“畴方”指畴划方域。盨铭记述禹布土(即“平水土”)的同时,又有堕山、疏浚河流之举。前引《尚书·吕刑》“禹平水土,主名山川”是与铜器铭文内涵大体相同的一种表述。

盨铭“畴方、设征”指禹筹划四方疆域并设置贡赋,有助于说明“禹迹”具有政治治理的内涵。《诗经·商颂·长发》云:“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幅陨既长,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郑玄笺说:“乃用洪水,禹敷下土,正四方,定诸夏,广大其竟界之时,始有王天下之萌兆。”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卷二〇,第1350页。郑玄将“禹敷下土方”解释为“敷下土”与“正四方”两件事,其对诗义的理解与盨铭所述恰相一致。盨铭“畴方”大概就是郑玄所说的“正四方,定诸夏”。平水土、正四方、设贡赋是建立国家的基础。盨铭记载在禹按方域定贡赋后,天乃降下民众,考察其德行,从中选中自己的代理人(即“作配”)来引导、管理民众,由此产生了王以及辅佐王的臣。《长发》诗中亦大致如此讲,在禹布土、正四方后,天帝就选定“子”来建立商王国。铜器铭文与《诗经》所述是高度一致的。

盨铭“畴方”与传世文献中常见的“禹画九州”当属同一类说法。两者所说都是对四方地域的分划与安排,其差别在于就所划分的区域来说,“九州”说比较具体,“畴方”说则比较模糊而已。作为“画九州”的同类表述,“畴方”的政治理念似乎生发得更早,在西周中期即已形成比较成熟的表达。由上引商人《长发》诗篇来看,这类理念并非由周人独占,而应是三代统治者所共有的认识。这也从侧面辅证了“禹迹”之说的源头至少在商代之前。

“畴方设征”的统治理念建立在统一的广域国家的基础之上。过去或囿于城邦国家的理论,既认为夏、商、西周三代国家的地域狭小,复又认为三代国家与其他政治组织之间是类似于同盟的关系,并未形成广土众民的治理形态。其说法有是有非。“是”的一面,夏、商、西周三代国家的确是从所占地域相对狭小的城邦式政治体发展而来的,其与他邦之间确非采取秦汉以后那种编户齐民的治理形式;“非”的一面,三代国家显然已非城邦国家,中心邦与其他次级邦之间业已形成形式多样的上下级关系,而且相较统一国家治理方式先行的是统一国家的理念,“畴方设征”的统治理念即是显例。

铭文“畴方设征”虽然是周人所述“禹迹”之一端,但却与今天学界对二里头国家贡赋制度的相关研究是一致的,显示了铭文所述绝非虚言。本文不是对二里头国家的专题研究,故此处仅对相关成果作一概述。据考古学研究,我国在公元前1800年前后以郑洛地区为中心已形成了广域王权国家。二里头文化标志着广域国家的兴起,学者认为由龙山晚期到二里头文化阶段,伴随着嵩山以北的王湾三期文化与嵩山以南的煤山文化由对峙走向整合,聚落形态由多中心、对抗式的布局向单中心、凝聚式发展王立新:《从嵩山南北的文化整合看夏王朝的出现》,杜金鹏、许宏主编:《二里头遗址与二里头文化研究》,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20页。。在二里头文化分布范围内,以二里头遗址为中心,已形成金字塔式的聚落层级。在此之前的龙山时代存在多个相互竞争的政治实体,每个政治实体占据相对较小的领地,二里头文化则是一个大范围内单一中心的政治系统。二里头文化的年代与文献所记的夏王国的年代有部分重叠,而且二里头文化的核心区域与传说中的夏都所在也若合符节,因此,学界一般认为二里头文化,特别是其中的二里头类型,当是以夏族为主体的夏王国的文化遗存参见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中国考古学·夏商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页。。

至少有两方面的证据反映了二里头文化所代表的夏王国已占据了广大范围的疆域。其一即所谓大都无城。二里头都邑从第二期开始进入全盛期,中心区包括宫殿区、铸铜作坊区、祭祀区与贵族居住区等。二里头宫殿区外虽在晚期筑有宫城,但整个二里头都邑外围并没有筑起防御性的城墙。学者认为二里头都邑是“大都无城”的一个最早的典范许宏:《大都无城:中国古都的动态解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216页。。与中心都邑不设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二里头文化的边缘地区存在着一批防御性的城邑,例如目前已发现的郑州大师姑城址、新郑望京楼城址、郑州东赵城址、平顶山蒲城店城址等。显然,二里头国家已形成一定的统治范围,而非城邦国家,其敌人则主要来自更外围的东方与东南方区域。其二,二里头文化的陶礼器分布亦能大致指示其统治的核心范围。礼器是贵族阶层礼仪活动中的用器,代表的是维系三代国家政治运作的一套礼制,可以用来作为早期政治统治的象征物。大概是受制于铜料的稀缺,二里头文化中的青铜礼器如爵、斝等主要发现于二里头遗址,在二里头遗址之外二十多处遗址中则出土了陶制的爵、觚、盉、鬶等礼器,其范围北括晋南地区,南到河南信阳、南阳一带,西至关中东部,东及豫鲁交界,基本上涵盖了整个二里头文化分布圈,故学者论称出土陶礼器的地区已纳入以礼器为标志的王国秩序架构,形成了一个政治秩序统一的共同体西江清高、久慈大介:《从地域间关系看二里头文化期中原王朝的空间结构》,杜金鹏、许宏主编:《二里头遗址与二里头文化研究》,第444页。。值得注意的是,陶礼器所指示的仅是二里头国家的核心区域,如果考虑到不同时期二里头政权的四向扩张,其疆域除上述地区外应还可以覆盖河北中南部及湖北北部等地区。

所谓“畴方设征”即分地域建立贡赋制度,是包括古代国家在内所有政权的应有之义。这一点对早期的广域国家而言尤具特殊意义。处于中心的统治者向四方征收贡赋主要是为了获得统治所需的特定物资,甚至包括人口。从某种角度可以说,获取重要的物资是早期国家扩张的主要动力,二里头国家以及其后的二里岗国家均从核心区以外的地区广泛收取贡赋。二里头都邑所在的伊洛河流域虽然土壤肥沃,颇利于农业生产,但却缺乏王国发展所需的若干重要物资,例如海贝、食盐以及铜、锡、铅等金属资源。为了获得这些资源,早期国家向晋南、江淮及长江中下游地区扩张。学者于此论称:“中国早期国家的中心-边缘关系以贡赋制度为特征,通过这个制度重要的原料和珍贵物品得以流动。”刘莉、陈星灿:《中国早期国家的形成——从二里头和二里岗时期的中心和边缘之间的关系谈起》,北京大学中国考古学研究中心等编:《古代文明》第1卷,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版,第128页。需指出的是,除了大宗的物资之外,远道而来的某些物资例如奢侈品等,由于其稀见性及运输通关不易等原因,得以成为早期国家维系贵族等级体系的象征物,有的则成为王国在宗教、礼仪上使用的物品。因此,早期国家“畴方设征”除具有经济目的外,同时还具有政治与宗教方面的目的。

五"结""语

综括以上考述,关于“禹迹”的性质及相关问题,可得出以下结论。

其一,经过近百年的讨论,“禹迹”这一概念及相关说法在夏代已兴起、在西周前期已广泛流传的认识,已为学界所接受。“禹迹”空间及相关认识形成于龙山时代各区系文化整合的基础之上。“禹迹”并非仅是想象的地理空间,亦非只是一种人文地理知识,而是具有政治、经济、宗教等多层面内涵,是三代国家与文明得以发生与发展的基本的政治地理空间。

其二,过去由于传世文献所记的多种“九州”说基本上是同质化的,故对“九州”为战国虚构说的驳议多依据考古学材料,文献学方面的证据是比较薄弱的。上博简《容成氏》中所记的“九州”说,与传世文献所记既有明确联系又有明显差别,显示了其间大概率存在着一个由事件发生到书之竹帛的复杂过程,而非相反。“禹迹”“九州”等古史传说的形成与流传,大致遵循着“事件发生-长期流传-书于竹帛”的模式。

其三,《墨子·非攻下》所述之禹征有苗、历山川、别上下、制四极等内容其实是禹平水土、定山川的另一种表述,而且很可能是这类古史传说的更原始的说法。与《尚书·禹贡》及上博简《容成氏》等文献所记相比较,《墨子》所述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方面,“禹迹”形成于军事征伐之上;另一方面,“禹迹”极富宗教神话色彩。这两个特点显示了“禹迹”应是军事与宗教扩张的共同产物,早期宗教活动的开展与政治上广域国家的形成实是一体之两面。《禹贡》及《容成氏》中所记述的“禹迹”之说虽然更易理解,但其实是由神话“净化”为人事之后形成的。

其四,西周中期的公盨铭文所记禹“畴方设征”即筹划四方疆域并征收贡赋之意,与《尚书·禹贡》等传世文献所载的禹划九州、定贡赋之说是相似说法。按区域征收贡赋的统治理念与治理方法自二里头政权起即为上古国家所遵行,以二里头政权所代表的夏王国从不同区域征取贡赋的统治模式正可用“畴方设征”来指称。故西周铭文中的述古之语并非无稽之谈,而是以三代政治统治的基本方式为前提的。这也反映了西周时人所称引的禹事其来有自,或可上溯至三代之初。

其五,“禹迹”说虽然在长期流传过程中存在着讹变、整饬或由神话“净化”为人事等情况,但并非纯然出自战国时人的想象,也不仅是一种人文地理知识或有关政治区划的蓝图,“禹迹”空间具有政治、军事、宗教等多层面的属性与内涵,是新石器时代末期文化区域整合的产物,也是三代之初广域国家得以形成的基础。

收稿日期"2023—09—18

作者王坤鹏,吉林大学中国史系教授。吉林,长春,130012。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Nature of “Yuji”

Wang Kunpeng

“Yuji” refers to the area governed by Yu.The theory related to “Yuji” emerged in the Xia dynasty and was widely circulated in the early Western Zhou Dynasty.“Jiuzhou” recorded in the bamboo slips is both related to and distinct from the handed down documents,implying that there is a formation process from events to texts,rather than the other way around.The content about Yu mentioned in Mozi highlights military expeditions,and is rich in witchery,showing that “Yuji” is a joint product of military and religious expansions.The conduction of early religious activities and the formation of a wide-area state are actually two sides of a solid unity.“Yuji” is the product of mutual integration of several ethnic groups and their corresponding cultures at the end of the Neolithic Age.It has political,military,religious and other multifaceted connotations,and is the basis for the formation of early wide-area states.

Yuji;Jiuzhou;Political Geography;Early State

【责任编校"徐"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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