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鲸
2024-11-22霍龙龙
霍龙龙,山西吕梁人。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等。
1
胖胖又给我送来了一把积木零件,足足有二十四个。他从紧绷的牛仔裤兜里掏出来时,差点把裤腰上的扣子崩掉。他笑着说:“这些可费了我好大的劲,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那林子里,早上出摊,都来不及切土豆片。”我从他手中接过这把闪动着蓝色光芒的零件,摊在手里,挨个拨动着说:“今天有别的收获没?”他的嘴角上翘,咧嘴笑说:“有一个小冰箱,一套柜子还有一个单人沙发。”我说:“收获不小嘛。”他提了提裤子说:“昨天夜里我在楼下转悠,刚好撞上两个女孩正抬着沙发往外搬,我就上前帮忙。她们很感激我,就问,还有一个小冰箱要不要,买的时候六百元,现在一百五卖给你。我说,家里已经从别的租客那买了两个,用不着了。另一个女孩说,现在估计白给都没人要了。我说,你们带不走就放那林子里算了,有人需要的话自然会去那拿。没想到她们听了我的话,索性把柜子和冰箱都扔在了林子里,还送给了我一个这么高的毛绒玩具。”胖胖边说边踮着脚尖把肥嘟嘟的右手举在头顶比划。我说:“你女儿肯定喜欢。”他一脸无奈地说:“家里太满了,根本没地方塞,要不咋能一直麻烦你?”我说:“要不我给你一把房门钥匙,你以后搬东西方便一些。”他说:“千万别,你能让我用你的地方已经很了不得了,钥匙万万拿不得。你先坐着,我下楼搬东西去。”
胖胖说的那片林子就在我租住小区的北围墙外,原先是村子里的一片果园,村子被征用拆迁后就没人打理了,果树也不咋挂果,渐渐地成了小区住户的大件物品处理区。
两年前,我在隔壁的回迁房买了一套房子,之所以提前住过来,是想自己能参与房子的建设。这可是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在省城买的房,在老家这都是前所未有的,对此我极为得意。我在老家镇小学里教书,没有干工程的经验,住不惯工地上脏乱差的集体工棚,就偷偷出来租房住,本来就是短住,打算趁着假期,把我的房子干到封顶就回去。封顶在农村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亲力亲为。谁知这个小区的出租屋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家具,买新家具又不太值当。在胖胖的麻辣拌摊位吃饭时,我向他打听附近有没有卖二手家具的地方。
胖胖真的很胖,肥大的屁股嵌在一把三条腿的小圆凳上,大汗淋漓地翻动着炒瓢里的麻辣拌。他说:“那得看你要多新的家具,八九成新的我这就有,要是不在乎新旧,想省钱,后面那片树林子里有别人扔掉的。”听到他的话,我心里有些高兴,心想还有免费的家具可以用,这将给我省下一大笔钱。不过我并不愿意他们把我看作一个同样为了生存在城市里挣扎的外乡人,也没必要为了省一点钱就将自己的窘迫全部暴露出来。我便接着他的话茬问:“你那都有些什么家具?”他坐在凳子上喘粗气,让一旁的女人给我把饭端在对面桌上。女人是胖胖的媳妇,身材还算苗条,在胖胖跟前就像一根细长的豆芽。她笑着说:“你别听他的,在他眼里人人都把那些破烂当成宝贝。我们家里的也都是别人用过的,小区物业楼下就有卖家具的店,他们过来租房子都从那买。我看你文质彬彬的还戴着眼镜,应该是这工地上坐办公室的吧?”我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只是朝她笑了笑。胖胖反倒坚持着说:“你要有心思买,晚上去我那看看,东西都不错。”女人起身时白了他一眼。
晚上下工后我在工棚里剥下迷彩服,洗漱罢,换上牛仔裤和休闲外套,噙一根烟走出项目部大门,大门口的保安朝我微笑,这让我格外舒服。远远地看见胖胖和媳妇正在忙碌,我便先回了出租屋。我透过窗户观察夫妇俩,女人选菜,胖胖拌料,有条不紊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把摊子用塑料布蒙了,一前一后返回小区,我这才掐了烟下楼去,顺着白天胖胖指的方向去寻找那片小树林。
小区外没有路灯,周围都是黑压压的树林子,我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沿着水泥路走过去,大约二百米就迎面撞上了那片树林。再往里走,脚底下就出现了破烂的窗帘和一些被泥土融化了一半的烂衣服。我使劲甩开缠在脚上的塑料袋,继续前行。果然,眼前开始出现一些歪歪斜斜的桌腿和倒扣着的沙发,就像是一场战争过后的残碎尸体。当然,我那会儿没敢做出这样的比喻,这些都是我逃出那片林子后在出租屋的灯光下杜撰出来的。我试着翻动一把皮椅,手刚放在椅背上,椅子就自行散架了。我无趣地直起身子,拿手电筒在周围扫一圈,发现都是些破烂东西,哪有什么能用的?便准备回去。突然,脚下清脆的一声响,像是踩到了什么。手电筒照过去,发现是一个积木玩具,我俯身将它捡起,抖落上面的灰土。积木是拳头大小的不规则形状,由很多个小小的蓝色零件拼接而成,像是一种动物的身体组织。我喜欢这样精密的东西,但却从未拥有过一个属于自己的积木玩具,看到这样的残片,第一反应是觉得惋惜,便俯下身想在附近寻找其他的部分,没想到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本同样蒙了灰土的图纸。图纸封面上是一条从海面跃起的蓝鲸,巨大的身体在空中安详地舒展,尾鳍向上弓起,像是在拍打水花。我小心翼翼翻动图纸,蓝色的小零件严丝合缝地簇拥在一起,像是一个个小小的细胞,正一步步成长为蓝鲸身上的组织。
这时我听到身后沉重的脚步声,我转身拿手电照过去,发现一个巨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靠在一棵树上,树叶哗啦啦响动起来。他一只手挡在眼前,像是被我的手电筒刺伤了似的。原来是胖胖。他问:“你也来这里淘宝?”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背到身后和他说:“不不,吃过饭下楼闲逛,本来打算找你看看家具,发现你们收摊了,就在附近走走。”
他领着我进他家的门时,还说:“现在的社会,干啥不得花钱?你说那些好好的家具扔在林子里不可惜了吗?我把它们带回来,自然有我的想法,你说对不对?”我没回答他,心里盘算着买一张床就行,其余的完全没有必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给我便宜点。正盘算着,他突然停下,我差点撞在他宽阔的背上。他的家门无法全部打开,他侧身往进挪动,肚子紧紧贴在门边,顿了顿才滑进去。我跟在身后,先探头进去瞧,迎面撞见的是一个两米高的衣柜,柜子顶上倒扣着一把黑色的椅子,四条腿朝上竖着,差点就能够得着屋顶。在四条腿之间,还塞着一个红色塑料袋,满满当当,应该是窗帘之类的柔软物件。胖胖已经挤了进去,我才侧了身躲开柜子往进走。屋子里黑压压的,都是些摞着的桌子椅子,客厅的灯被一条条竖着的桌腿罩住,无法发挥出它所有的光亮。我顺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行进,好不容易躲过头顶伸出来的晾衣竿,却被脚下的几个折叠小马扎绊住,差点扑倒在地。胖胖听到动静又蠕动着退出来,他问:“你没事吧?家里太满了。”我笑着说:“这是你的仓库吗?”胖胖说:“卧室在里面,你跟着我来。”我躲闪着进入了他们的卧室。
卧室里依旧拥挤,一张上下层的儿童床贴墙靠着,摞在上铺的被褥把灯光遮去了一半。下铺是他们的临时加工区域,摆满了各种各样等待加工的食材。女人见我也跟进来,起身给胖胖让了空,他才转过身子和我说话:“你看看你还缺什么,挑几件。”我说:“有床吗?上家租客走的时候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女人说:“咱这种公租房和别的房子不一样,物业在这就是天,他们规定,退房时屋子里不能有任何东西。”我说:“这算是什么规定?”女人说:“所以人们走的时候都把带不走的扔掉了。”说话时,从头顶的被褥里钻出一个小女孩蓬松的脑袋,两颗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我。胖胖说:“小妞,你先在床上待着,下面站不了人了。”女孩笑着说:“我知道,爸爸,你给我找找我的积木。”胖胖说:“不是告诉你别玩积木吗?家里哪有地方供你摆那些东西?”女孩朝他做个鬼脸,缩进被褥去了。胖胖又说:“等咱住进了大房子,爸再给你买。”看着消失在上铺的女孩,我心生一丝怜悯,本想把手里的积木送给她,见胖胖并不愿意,便依旧背在身后。
我想从胖胖那买一张床。他说床还压在最底下,得把东西腾开。我说:“不瞒你们,我已经在地上睡了两个晚上了。”胖胖问:“就你自己住?”我说:“是的。”我问他价格,女人张嘴要说话,胖胖扯了她的胳膊笑着说:“先不急着给钱,等我给你搬过去你看看合不合适再说。你在家等着,我们把明天的材料备好,就给你收拾东西,你先回。”
2
胖胖和女人把他们的收获搬上来时,我已经给它们安排好了位置,胖胖看着几乎占据半个客厅的家具,丝毫不显凌乱,竖着大拇指夸赞我不愧是搞建筑的,总能把这些杂乱的东西规整得明明白白,不浪费一点空间。其实我也觉得我有这样的天赋,从小就喜欢把一些看似杂乱的东西规整起来,自己用过的课本,父亲捡回来的纸板或是砖头,都由我来安置。后来在学校教书,我也把办公室和教室布置得一丝不苟,所以眼下的这点事情并不难处理。他们按照我的指挥把冰箱塞进了两个衣柜中间,那个还新一些的沙发放在我客厅的书桌旁。一切都那么合理,就像是书桌上那头开始发育的蓝鲸积木,每一个零件都有属于它的位置。女人笑着说:“想不到这鱼已经长这么大了。”我说:“多亏了胖哥,要不是他每次给我捡来这些配件,我哪能有机会得到这样好的玩具?”女人还要说什么,被胖胖制止了。我知道女人还想说一些恭维的话,胖胖却总不愿她多说。我能免费使用他们的家具,他们能使用我的空间,这已经是一种平衡。更何况,胖胖每次搬家具时还会给我带来积木的零件,这又形成了一种稳固的动态平衡,所以完全没必要再说一些恭维的话来使天平向任何一方倾斜。
他们走后,我赶紧照着图纸把新来的零件镶嵌到依旧瘦小的鲸鱼身上。这样的时刻虽然短暂,却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白天干活时,我把手里的砖头也当作了这小小的积木零件,看着它们一块块镶嵌到我的房子上面。
我一直以为胖胖攒这么多家具是为了倒卖赚钱,当他说他在旁边回迁楼工地有四套两室一厅时,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问他:“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房子?”他得意地说:“我总有老的一天吧。我们村里很多人都要了拆迁款,买车开店瞎折腾,他们有什么本事能用钱生钱?倒不如折成房子。等建成了,我就把它们简单装修再租出去,几辈子都用不完。”我问他:“那你要这么多家具也是给出租房准备的?”胖胖笑嘻嘻地说:“你说我是不是很聪明?”我说:“那你可是百万富翁了,咋还辛辛苦苦干这活?”他说:“没办法,四套房简单装修也得一大笔钱。”
即便胖胖把他心里的话都告诉了我,我也没有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他。我和他没法比,我出生在穷苦的农村,已经算是落后他们几代了。好不容易读书上学又回镇上教书,学校如今却摇摇欲坠,学生一年比一年少,老师甚至比学生多。眼看自己的孩子也到了上学的年纪,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入火海吧?所以才贷款在省城买房,想带一家人来这发展。房子的进度一直处于缓慢状态,在家里干着急也不是办法,索性自己来此亲力亲为。我的房子在最顶层,我到工地上时正赶上盖我那一层,工头非要让我去另一栋楼干,我只能自降了工资,他才半信半疑地答应我。其实我也干不了什么,只是在一些细节处加点力。我看他们绑钢筋时有松动,就偷偷在铁丝上再拧半圈。浇灌混凝土时,又趁着他们不注意,再多踩上几脚。我会盯着瓦工砌砖,生怕他粗心大意砌歪了。我心想着,现在多干点以后住进去也会安心些。本以为在省城买了房,就能出人头地,得知胖胖有这么多房时,我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小丑,甚至有些愤愤不平。
3
工地停工的消息开始在工友们之间流传,包工头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几个工友商量着要罢工,我的心里却焦急如焚。我说:“这么大的工地怎么会说停就停?包工头可能有别的事情,咱可不能胡来。”工友说:“你才来了多久?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拿到工资了。你不去就别在这泼冷水。”我拿他们没办法,只能旁敲侧击提醒他们赶紧干活。可第二天,钢筋断供了,混凝土也迟迟等不到。一伙工人堵在工地的办公室门口,不让里面的出纳员出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楼下,望着我那还没来得及封顶的房子发呆。
晚上我在家里研究积木,再差几个零件我就能把鲸鱼的主干搭建好了,可就是缺这么几步,这让我想到了我那命途多舛的房子——就差一点点就好了嘛。正当我发愁时,有人敲门。来人是胖胖,他满脸堆笑,不说话,递过来一个红色塑料袋。我打开袋子一看,原来是积木零件,这次的数量足足有一百多个。我赶紧把他请进门,他的到来让我刚刚的愁闷稍稍消散了一些。我问他:“咋今天捡得这么多?”胖胖强挤着笑说:“下午没出摊,我特意趁着天亮去树林里,在一个树池子里捡了这些。”我说:“这么好的运气?这几天不忙,我也去试试,每次都让你这么辛苦。”他愣了一下,说:“你哪能干得了这脏活?我顺便就捡了。”我笑着说:“这话说的,我又不是啥金贵人,只是最近一直忙,太累了。除了捡积木,你那收获怎么样?”他却沉了脸,肥大的脸总能把很多细微的表情变化更加直观地展现出来。我说:“遇到什么事情了吗?”他才说:“听说你们工地上要停工?”我心里一紧,难道我在工地干活的事情被他发现了?我说:“这个,不太清楚呀。”他转过脸说:“我听说你们的资金链断掉了。你不是坐办公室的吗?应该知道消息的。我的四套房子现在还没封顶呢,万一出问题,我可就没法活了。”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之前没把自己的身份说清楚,他们果真以为我是项目部的人。可是,即便现在告诉他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民工,还有一套八十平米的小房子也面临着和他那四套房子一样的命运,他会相信我吗?我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语言来消解我们之间的误解和隔阂,我只能安慰他道:“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觉得应该再等等消息。只是工人们听了谣言在闹事,办公室已经处理了。”这样的话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胖胖的脸色舒缓了一些,诺诺地说:“那你有啥消息一定要告诉我,我这些天被这消息折腾坏了。”说着把桌上的塑料袋朝我推了推。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用这些积木贿赂我,这甚至让我内心稍稍平衡了一些,如今我俩站在一条线上了。他走后,我重重地坐在沙发上,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羞愧。我用了一整晚的时间才把胖胖带来的零件拼接上去,昏暗的出租屋里,鲸鱼的样子丑陋无比。
停工的消息得到了印证。项目部办公室上了锁,我们已经两天没活干了。工友们拿着铁锤砸掉锁一拥而入,发现里面的文件都被带走了,还有那只装现金的保险柜也不见了踪影。大家后悔没把门守住,愤愤地出去找包工头了。我没有去参与那些盲目的行动,在工地守了两天也没见工友回来,便一转心思去了小树林。我想在树林里再寻一些积木零件,缓解一下压抑的心情,顺便修补一下丑陋的鲸鱼。
更多的坏家具被小树林吞噬,甚至在墙根处堆起一个小山,我看出是那些愤怒的工友把项目部办公室都搬到这了,为了泄愤,他们踢断了桌腿,砸碎了文件柜的玻璃,甚至会计休息室的被褥也被拖拽到小树林里进行了火葬。愤怒的火焰熏黑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果树,叶子卷作一团,像熄灭的灯笼。
我蹲在地上试图寻找零件,忽然听见沉重的步子缓缓传来,我扭头一看,果然是胖胖。这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他,怕他再问我关于工程的事情,我没有想好该如何回应他。我矮着身子避开小山躲起来,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面屏住呼吸,防止他翻动那些垃圾时发现我。只听见他的步子也跟着我过来,越来越近。我快速地在心里组织语言,想着被他发现后如何应对。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的步子停了下来,塑料袋沙沙作响,他好像在翻找着什么。接着又是一阵有节奏的揉搓声,随后我的头顶上哗啦啦响动起来,无数的蓝色零件撞击树叶后散落在我面前的土地上,随之而来的是胖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直到他没了力气,呼哧呼哧喘了一会儿,才迈着愈加沉重的步子走出树林。
看着脚下这些蓝色物体,我似乎明白了胖胖的用意。就因为我一句话,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我瘫坐在地上,身上早已被汗水打湿。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捡拾这些曾一度被我视作珍宝的蓝色积木。
我在树林里坐了很久,等天色暗下来才走出去。胖胖的摊位早早歇业了,塑料布在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块白花花的坟堆。我溜进小区,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个黑色塑料袋,胖胖已经来过,袋子里鼓鼓囊囊地装着蓝色积木。我没把它们带进屋,而是愤怒地把屋里那只干枯的鲸鱼摔在那堆旧家具上,溅落的蓝色尸块很快被旧家具吞没了。
接连几天,我躲在家里不愿意出门。胖胖隔三差五地来敲我的房门,先是轻轻地叩,渐渐不耐烦起来,我能感觉到他肥厚的手掌击打在门上的力量,我就坐在旧沙发上一动不动,直到他喘着粗气离开。
外出的工友一直没有回来,我等到的只是同样愤怒的业主们。我站在出租房的窗户边,看见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在项目部门口,水泥路上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汽车。胖胖用塑料布蒙着的摊位也被推到一边,一辆奔驰车占据了他的位置。我在人群里寻找胖胖的身影,却一直没发现。他妻子瘦弱的身体被拥挤的人群包裹着。突然,她抬头望向我,像是发现了枪口一般惊恐,接着她拉扯身边的几个人,指着我的方向。人群如长蛇一般钻入小区。紧接着我听到楼道里轰隆隆的吵嚷声。他们开始拍打我的房门,我内心极度恐惧,我也是和你们一样的受害者呀,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终于,随着一声巨响,我的房门被击破,几个壮汉握着拳头向我扑来。他们把胖胖的女人拉到我面前指认,像是指认一个杀人犯。一个人喊道:“是他吗?”女人怒目道:“是的,他一直躲在这里,我男人天天来这找他,他就是不开门,一直躲在这里。”男人又问我:“你们领导跑哪去了?赶紧说!”我试着和他们解释,他们没人相信我,吵嚷声混杂着拳头一齐落在我的身上,直到楼下的警笛声传来。
4
胖胖的离世给他的妻子和女儿腾出了很大的空间。我跟着女人走进家门时,发现屋子里的旧家具全都消失不见了。女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含着泪说:“救护人员来家里时,东西实在太满了。为了能把他抬出去,他们把半屋子东西都扔在了楼道里……实在太多了……”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萦绕,像是在礼堂里表演一出悲剧。我问她:“那你们以后怎么办?”女人推开卧室门,卧室里仅剩了一张高低床,她的女儿趴在上铺,见我们进来,探出半个身子看我。她两只眼睛红肿着,看到我,又害羞地缩了回去。女人弓着腰边在床底下寻找什么边说:“没想到他攒了两年的东西最后还是扔进了林子里。收拾东西时我在床底发现了这个。”她从床下拖出来一个盒子,她把盒子打开时,我发现了那个蓝鲸的散碎零件,它已经被拆解得不成样子,只有一只尾鳍弯曲着。她说:“我想这个你能用得着。”床上的小女孩探出脑袋,兴奋地喊道:“妈妈,这是我的积木!”
我忍着泪水从胖胖的家里出来,飞奔到我的出租屋,在那堆旧家具里搜寻出所有的蓝鲸尸块,一个个捏碎装进袋子。在窗边,我看到了那片工地,它们像一具具残破的蓝鲸尸体,在牢笼一般的脚手架里发出悲鸣,等待我去拯救。我轻笑一声,似乎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
责任编辑:徐睿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