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小人书

2024-11-22黄在玉

延安文学 2024年6期

黄在玉,安徽芜湖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北方文学》《雪莲》《阳光》等。出版小说集《血型》。

常 来

隆冬的一天,我带了几棵青菜上山找羊,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必须找一只羊聊一聊,把我的想法对它和盘托出,这是我未了的心愿。我之所以选择冬天,是因为这个时候山上的食物不多,山羊会到处寻找食物,容易被发现。

我曾在山区人家见到过山羊,但那只可怜的山羊被主人拴在一棵苦楝树下,正等待单屠夫来宰杀呢。当然,山羊全然不知死期将至。满脸褶子的男主人没怀好意地盯着我,让我心里发憷。我晓得没机会和它说话了,又怕和单屠夫顶面相遇,只好悻悻地走开,并双手合十,为它祈祷。

两旁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上,褐色的羊粪蛋像单屠夫吃的六味地黄丸,到处散落,难免粘在鞋底上。有羊粪蛋就必然有羊,好比在塘里发现一窝黑鱼秧子,那黑鱼妈妈必在附近一样。跑了一大圈,我已气喘吁吁,却连羊影子也没见着。我有些乏,便躺在一块裸露的麻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闭目养神。当我睁开眼时,却发现一只老山羊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老山羊白毛的末梢泛黄,盈盈一握的胡须又长又密,透着雄性的老成和威严。见我有些诧异,它那双死羊眼放出光来,仿佛是说等我已久了。我一骨碌翘起来,蹲在它面前,像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说:“老羊啊,你让我好找啊!”说完,将一棵青菜递到它凸出的嘴前。我希望它能发声回应,却没能如愿。它慢条斯理,张嘴接住青菜,从容不迫地咀嚼起来。

“告诉你啊,你和你的伙伴们千万不要随便下山,否则单屠夫早晚会宰了你们,让你们成为人家的盘中餐。”我真心规劝,提出忠告。

老山羊只顾吃菜,并不理我。而我不在乎,我决心让羊摆脱猪和牛的命运,遂苦口婆心滔滔不绝给它灌输“逃跑主义”和躲避方法……临了,我又叮嘱:“真心希望你们能牢记我的忠告,不要轻易下山,更不要贪人家的小便宜,避免被人逮到。”

老山羊不动声色,慢慢悠悠嚼完青菜,朝我凝视,期待我能再给它一棵。见它吃完最后一棵青菜,我便撵它上山,以防节外生枝。

跟山羊聊过天,不管效果如何,我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尽管我阻止不了单屠夫杀戮,却能通风报信,暗地里帮助它们,尽可能避免或减少悲剧的发生……我为我能够拯救一种生灵而自豪。

且容我做个自我介绍——我生在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康之家,却有个不着调的绰号,叫“常来”。其实我姓单,大名叫单鸿,乳名二子,是杀猪匠单屠夫的儿子。我母亲姓汤,是个裁缝,别人叫她汤裁缝,我背地里也这么叫。

在我六岁那年的深秋,我白天连续吃了三颗软柿子和一碗蟹糊,晚上便开始“打摆子”,先冷后烧,高烧至41℃,抽搐到休克,醒来后,我极度虚脱。从此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有话只悄悄地和猪、牛、羊们说,简直愁坏了全家人。

我八岁上小学。虽然成了小学生,可是,老师怎么叫我,我就是不吭声。老师没法淡定,大声问我能不能听见,是不是哑巴。我点点头,表示能听见;又摇摇头,表示我不是哑巴。见我惜言如金,老师没辙,只好带信让家长去学校。汤裁缝去了,和老师解释了半天,说去医院检查过,孩子不聋不哑,就是不开口,拿他没法子,还请老师多担待。同学们也都叫我“哑巴子”,我毫不在意,心想,懒得睬你们!

我不说话不等于不爱学习,爱学习不等于成绩就好。识字以后,我最爱看连环画小人书了,只要三华街新华书店有的卖,我就一本不落地买。钱不是问题,只要我伸手,单屠夫和汤裁缝多多少少都会给。他们晓得我不会乱花钱,除了买小人书就是买我喜欢吃的绿豆雪糕以及洋糖大耳朵。因此,我阅读了大量的小人书。什么《鸡毛信》《铁道游击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渡江侦察记》《奇袭白虎团》《智取威虎山》《武松打虎》《三打白骨精》等等,应有尽有。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说过,喝汤不亏人,读书人不亏。

同桌女生小厌爱管闲事,竟向老师举报我上课偷看小人书。老师黑着脸没收了好几本。可我无所谓,大不了再去买。就这样,五年小学毕业,我看过三华街新华书店凡是有得卖的各种小人书。诚然,我的功课,除了语文巴巴及格外,全都挂红灯。学习成绩差,本该留级,可我不愿意,非让我留级,我就以不上学来要挟。老师和家长无可奈何,在成绩单上做了手脚,勉强让我跟班上。我清楚,老师们少不了在单屠夫和汤裁缝那里占点小便宜。

小厌大名叫白晓雁,是我们南埂二组村民组长的幺女儿,团脸,鼻直,浓眉大眼,像眉清目秀的男孩一样;红唇皓齿,肤白如面,微胖,左颈部有颗绿豆大的黑痣,又似唐朝的古典美女。她的性格外向、大方,时常流露出自然野性。许多人喜欢她,包括我在内,可我姐却不待见她。我姐嫌她话多、勺叨,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文静。她私下多次劝我上课时不要看小人书,我却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直至三年级下学期,她竟然向老师举报,打我小报告,我开始讨厌她,所以我私下把她的乳名改成了“小厌”。礼拜天或节假日,她会找我借小人书看,我不睬她,她脸皮厚,转而找汤裁缝借,汤裁缝便会满足她。汤裁缝说过,小厌和她小时候长得差不多,人见人爱。她俩惺惺相惜,难怪汤裁缝格外喜欢人家。反正那些小人书都是我看过的东西,我也懒得过问。小厌看完了,要在班上还书给我,大约有五六本。我不接。她急了,将书硬塞进我的书包里。我当面将书掏出来,摔在地上,昂着下巴不看她。如此三番五次,将她气哭为止。

小学毕业后,理所当然要上初中。中学离家比较远,来回各需半个钟头,每天两个来回。我懒得上,一家人都哄我。那时,我姐还在读初三,小厌每天来我家候着,所以上学我们三个人一道走。放学可不一定,能不能按时,就看最后一节课老师是否拖堂。汤裁缝特别叮嘱小厌:“你跟二子一个班,你要盯着他点。”嘁!就凭她能盯住我?做梦!我在心里笑汤裁缝错打了算盘。

初中比小学严得多,慢说上课看小人书,看窗外都不行。我决定逃离学校,早日融入社会,过自由自在的日子。那天,第一节课我好生坐在班上,课间休息时,我猫在男厕所不出来,小厌没办法,等她跟老师告状时,我已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这里地处皖南,背靠长江,半山半圩,我家住在北边的圩区。出了校园,我照直不打弯朝南边山区跑。所谓山区其实是丘陵。那里除了猪、牛,还有圩区少见的羊。可能是我属羊的缘故,我突然好想找一只羊说说话。

我家虽然养了鸡鸭猫狗,却没饲养猪牛羊,因为单屠夫没时间,汤裁缝怕麻烦。

单屠夫宰杀了牲口,还要去卖肉,赚钱养家,余下的时间,要么喝酒,要么赌钱,要么呼呼大睡。从小到大,我无数次观看单屠夫宰杀猪、牛、羊,铭记着家畜被屠杀的不同场景。逢年过节前夕,是单屠夫最为忙碌的时候,特别是年底,因为杀年猪是我们当地习俗之一。每当单屠夫将猪尿脬吹成气球,在我头上敲一下,再递给我玩时,我都会缩着脖颈露出笑脸,让他开心一刻。杀猪宰羊场面平常,我就不啰嗦了。我讲一个他屠牛的场面吧。那头牛是本村老鳏夫丁伯伯家的老牯牛,得了顽疾,养着不划算,便要淘汰掉。牛被牵到开阔的场基上,像我祖父将死之前的样子,病恹恹的。单屠夫已准备好半脸盆的盐水,并将一把锃亮的尖刀担在盆沿上。两眼茫然的老牛缓慢看看四周,看看脸盆和刀,好像明白了人类的企图,最后将冰凉的目光扫在单屠夫身上,两行清泪“簌簌”地往下滴。

我站在瞧热闹的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老牛,陪它潸然落泪。这条老牛年轻时,不需扬鞭自奋蹄,抵角赛过西班牙斗牛,为丁伯伯挣过不少糊口钱和老面子。去年,它老了并得病后,我特意去安慰它。我说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何况牛类,这是自然规律。它朝我眨巴一下大眼睛,没吱声,嘴角挂着玻璃丝状的涎水。我料到它离挨刀的日子不远,便预先替单屠夫谢了罪。

此刻,有人熟练地将绳索拴在牛脚踝处,再由四个壮汉各自拿着绳头,齐声呐喊:“一——二——三!”牛被瞬间放倒,“嘭”地一声响,掷地有声,只见牛眼圆睁,恐怖又可怜。有人端着脸盆凑在牛颈前,欲接牛血。单屠夫上去,一脚踩在牛的脑门上,左手执牛耳,右手握尖刀,朝着毛茸茸的咽喉猛插进去,稍停片刻,拔出钢刀的瞬间,一腔热血溅入盆中。

听人说,动物先悔人后悔。人往往悔不当初,而动物悔不当下。老牯牛肯定先悔了,只是不说而已。传说中的“六道轮回”很有意思,因果得失,自有定规,既科学又公正。这是我长大后偶然悟出的道理。

汤裁缝帮人做衣裳之余,抱抱小狗,给狗洗澡,还为我操心,惯得我不像样子。别的小孩子早早就断了奶,而我却吃到六岁,成了奶欢子。但我绝非妈宝,自有独立想法。

从小到大,我都爱看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片头音乐响起,我会随着音乐节奏摇头晃脑。现实中,我不喜欢小动物,倒也不讨厌它们;我喜欢高大一点的动物,当然是温驯的偶蹄类动物,除了猪牛羊,还有骆驼、马、鹿、骡子、驴之类。我们那里,先是生产队集体养牛,后来实行联产责任制,就只有丁伯伯家养了,谁家想用可以租借;多数人家养猪;山区少数人家养了羊。那些羊常年散放山上,野性十足。

我曾去丁伯伯家牛圈里找过大白牛,它在几头青牛中简直鹤立鸡群。我用一把稻草对折起来,里面包了半碗泡涨的黄豆,喂给它吃。在它吃完伸舌头舔嘴角和下巴的时候,我问:“大白牛,你祖上牛魔王和孙悟空是五百年的把兄弟,后来却因一把芭蕉扇闹翻了,值不值得?”

大白牛瞅我一眼,自顾舔它的嘴角和下巴。

我又问:“我现在一个朋友都没有,你愿意当我朋友吗?”

大白牛还是没反应。

我换了个话题:“有那么一天,单屠夫要宰你,你会像老牯牛一样流泪吗?”

大白牛摆摆头,扇扇耳朵。一只绿色的苍蝇被它轰跑了。

扫兴的是,我和大白牛说话时,被小厌撞上了。我装作没看见她,转身跑了。

我曾带上一个山芋和两根萝卜,丢在邻居家大花猪脚下,让它一边吃零嘴,一边陪我聊。

我说:“老猪啊,你整天贪吃贪睡,长肥了被人宰掉,多没意思啊!你祖上猪八戒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你不想学学?”

大花猪埋头边吃边哼哼。

我问:“终有一天,单屠夫要杀了你,你会恨他吗?”

大花猪猛地一摇头。是不恨,还是不相信?是吓得一哆嗦,还是不愿听这个话题?

几只飞离的苍蝇又陆续飞了回来,趴在猪脸上狂亲。大花猪吃完朝我拱拱嘴,并翕动着鼻翼,像要说话的样子,可什么也没说,我很失望。

这一次又被小厌逮着了,我还是没理她。她回头将我偷偷和牛、猪说话的事告诉了汤裁缝。晚上,汤裁缝和声细语地问我:“既然能跟畜生说话,怎么就不能跟你妈说话了?”我就是不做声,汤裁缝没辙,也不敢发火。从此,小厌那个丑丫头在我心里成了小冤家,我发誓,一辈子不理睬她。

牛和猪都没救了,只有救羊,这成了我的信念。那天从学校围墙翻出来后,我大约跑了半个钟头,总算跑到了南边山区,在村里转了两圈,一只羊也没见到。但我不死心,一面找一面等,不知不觉,天已擦黑。

从那以后,逃学成了我的家常便饭。初三上学期没完,我已不再上学,吃饱喝足后就到处跑,跑得最多的地方还是南边山区。我去山区的目的当然是找羊,可村子里根本看不到羊。我知道,羊都在山上的林场里,我打算上山去找。我猫腰往山上猴时,猛然在山腰处发现了两只羊,它们站在一块巉岩上,作卿卿我我状。我小心翼翼拨开竹丝和灌木丛,艰难前行。等我靠近,它们却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我无精打采地朝山下走。山脚下有一口两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山塘,水绿,清澈,我正好口渴,遂慢慢滑到塘边。水中有我的倒影,胖乎乎的,白白净净,浓眉大眼,五官周正。我咧嘴笑了,蹲下去,伸手划拉了一下水面,再看倒影,我却成了一只孤独、寂寞的“白眼狼”。我用双手去捧水喝,“白眼狼”随即化为无形。

渐渐地,我极少洗脸,很少理发,衣服不扣,鞋带不系,一副邋里邋遢、傻了吧唧的样子,但我不苟言笑,更不自言自语或神神叨叨。有人说我精神失常,孬掉了,还孬得不轻。我们那里的土话,孬就是傻。嘴长在人家脸上,随人家说去,我不屑跟人家计较。其实我心如明镜,什么都看在眼里。

单屠夫和汤裁缝坐公共汽车将我带到芜城弋矶山医院治疗。经检查,我没毛病,连声带都是好的,应该能说话。他们不信,又带我去了南京的大医院,检查结果一样,正常。穿白大褂的专家说:“还是去看看心理医生吧。”那时候,他们不晓得上哪去找心理医生,便无奈地放弃了,任我发孬。

单屠夫开始后悔了,常常念念叨叨,说他杀生太多,得此报应,也是劫数。我倒觉得他杀生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原因是他有时候还偷卖病死猪肉、老母猪肉和老倔猪肉,干了不少昧良心的缺德事。但他还是不能放手,因为除此之外,他干不了别的营生。他发誓绝不让子女们长大后当杀猪匠;若有下辈子,他也不会再干!

我一如既往喜欢看小人书,可是,小人书忽然就买不到了,那滋味就像我断奶时一样,让我惆怅了很长时间。后来,我陆续看了不少小人书的母本,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林海雪原》《水浒传》《西游记》之类,还养成了阅读习惯。因此,有人说我是“文孬子”,肚子有货,不讨人厌;不像隔壁村的“武孬子”,动辄打人,心狠手辣,人见人怕,警察也拿他没辙。

我经常外出跑步,有时顶风寒冒雨雪,勇往直前。为此,单屠夫常叹气,汤裁缝也哭过。但他们都拿我没办法,不让我出去我不开心,惹恼了我就不吃不喝,他们只好妥协。每到吃午饭或吃晚饭时,他们就会分头找我。有时我跑得近,还能听到汤裁缝喊魂一样唤我:“二子哎——回来吃饭啰。”有时我跑得远,单屠夫就骑自行车到处找。第一次逃学那天晚上,就是他到南边山区把我找了回去。

第一次听人家叫我“常来”时,我没在意。再听,晓得是说我。

有人指着我说:“看,常来来了,老天怕要作阴下雨。”

另一人说:“以往还灵,现在经常来就不灵了。”

“单师傅他大杀猪时弄破了手,得了破伤风,不到六十岁就死了,这个儿子又是个孬子,单家看来要绝后了,造孽啊。”

“杀生太多,该当报应。”

我听得清清楚楚,却无言以对。

祖父死时我有点印象,单屠夫带我去医院见了他最后一面。可祖父死于破伤风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国际主义战士诺尔曼·白求恩就是死于破伤风。可见破伤风很可怕。平日里,单屠夫要动刀,汤裁缝要动剪,我就担心他们,不小心被伤着怎么办,卫生院治不好又怎么办。

我在跑步中逐渐长大,攒足了力气,渴望得到释放。于是,我时常主动帮别人做些力气活,比如,遇到拉板车的搭个手、帮人家挑担子、搬砖、抬杠子、拎东西等等,遇到什么干什么,不惜路远也要帮别人送到家。可是,人家不让我抱小孩,尽管我很想替人家抱小孩——我当然晓得原因何在。

帮人家干活,我们那里叫“送报工”,便有人请我喝茶、吃饭,偶尔请我喝酒,我会摇头谢绝,怕辣。单屠夫几次找我回去吃饭时,我都已茶足饭饱。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找我了。当然,我从来没有不回家过夜。

很长时间没见着小厌的人影了,我们之间,可谓咫尺天涯。听说她高中毕业后,在学校当过代课老师,在乡办企业上过班,后来不知去向。和女同学见不上面很正常,除了偶尔梦见她,我也没有过多地想她,更无意打听她的下落,因为我发过誓不想睬她。当然,她现在见到我,肯定嫌弃得要命。

白晓雁

得知单家二子孬掉后,我很是替他惋惜。别人叫他“常来”,我却不愿这么叫他,因为“常来”多多少少含有蔑视的意思,还是习惯叫他二子。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一起上学,可谓青梅竹马。我爸原先是生产队长,后来农村实行联产承包,一个生产队分成几个小组,我爸自动降级成了南埂二组村民组长。二子他爸是杀猪匠,他妈是裁缝,前面一个姐姐,家境好,跟我家门当户对。他妈对我格外好,说我像她小时候的模样,整个人像白面捏的一样,水灵、秀气,像个洋娃娃。我确实长得不像我妈,也不怎么像我爸。我私下想,我不会是二子妈生的吧?我倒是想,但绝对不可能。

二子小时候长得干干净净,斯斯文文,不爱说话,偏爱看小人书。说到小人书,我和许多小朋友一样也爱看,但我不赞成上课时看。我劝过他,他不听,结果严重影响到他的考试成绩。我忍无可忍,就硬着头皮向老师举报。老师没收了他好几本小人书,可他还是我行我素,真拿他没办法。我看小人书当然不用买,只管跟二子借,或者跟他妈汤裁缝借。那天在班上,我要将六本已看完的小人书还给他,他却不接,我硬塞进他书包里,他像中了邪似的,硬是将那些书掏出来摔在地上,反反复复好几回,气得我直掉眼泪。这都是他的书啊,这是干吗呢?讨厌书还是讨厌我啊?我完全蒙了,不明就里,只得再次弯腰捡起那些书装进我的书包里,并暗下决心,再也不看他的小人书了。放学后,我特意去他家准备将小人书还给汤裁缝,没想到,二子后脚跟进来,并阻止他妈收我还的书。汤裁缝朝我使使眼色,我便将书带回了家,想过几天再还回去。可一来二去,竟然将还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那六本小人书至今还在我的小书架上。怎么说呢,二子除了一天到晚不说话,脾气有点犟,哪哪都好。说句心里话,我挺喜欢他,幻想着长大后做他的新娘。其实他不是不会说话,而是不愿跟我们说话,却偷偷跟畜生说话,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个秘密只有我知道。有一次,他和丁老头家的大白牛嘀嘀咕咕,被我发现,我正要上前和他说话,他却无视我,兀自跑了。第二次,我又看见他拿山芋和胡萝卜喂一头大花猪,跟猪嘟嘟囔囔呢。我躲在猪笼旁听得真真切切。我跳到他跟前,说:“好你个二子,原来你能说话啊。”他吓了一跳,鄙视地扫我一眼,扭头就走,气得我直跺脚。我把这事告诉了他妈,汤裁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肯定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让他不和我们说话……”我只能安慰她说:“阿姨,我相信他长大了会好的。”他长大了会不会好,我也不知道,但愿吧。

二子初中没毕业就辍学了,他就是不愿上学,整天逃课,也不晓得他是咋想的。这样的人我岂能不离他远点?用当地的土话说,屙屎离他八丈远。

我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拔尖,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三华中学高中,而且是南埂唯一。三华中学离南埂足有八九里地,我平时住校,礼拜天回家一趟,遇到学校有活动,便两个礼拜回来一趟。回来也去过二子家,有时候是去做衣裳,偶尔也买点肉,去了几次都没碰见二子。我已是个大姑娘了,多少有点害羞,不便问他哪里去了,现在怎么样了……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三华中学是个普通的农村完中,相对县城的一中、二中,各方面都要落后——学校规模不大,校舍老旧,老师来自五湖四海,口音五花八门,南腔北调都有,上课时听得我们一头雾水。唯一公平的就数英语,听不出方言土语的味道。那时,比较好的老师和生源都奔县城去了,因此,这所学校历来升学率不高。别说我没考上大学找借口,我说的全是真话。当年,三华中学文理两个高中毕业班一共只考走了三个,都是教师子弟,我没考上,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由于我家庭条件不差,第二年我上了补习班。就在那一年初夏,我爱上了我的体育老师。体育老师姓但,很少见的姓。但老师只比我大五岁,高我一头,阳光帅气,一身腱子肉,是许多女孩心目中的偶像。没想到,他唯独喜欢我。他平时对我格外关心,对外谎称我是他的小表妹,送吃送喝送复习资料,小恩小惠小意思层出不穷,惹得两位女老师和好几个女同学对我嫉恨得要命,我几乎每天都要看到别人的脸色,听到别人酸溜溜的话。有一次,一位大龄单身女老师把我堵在女厕,说你小小年纪不好生读书,竟然谈恋爱,对得起你家人吗?我自觉理亏,没有吱声。她又说,你认为但老师真的会娶你一个农村户口的女中学生吗?别做梦了!除非你考上大学,否则,到时候你就哭吧!我当场就哭了,哭得伤心、无助,涕泗滂沱。

就在我刻苦努力,发奋要跳出农门之际,突然有一天,我大到学校找我,说让我退学回去,乡中学缺一名初中英语代课老师,校长叫我去试教,如合格,就聘请我当代课老师。我说我要补习考大学,现在还不想当什么代课老师。我大急眼了,变着声调说:“就你还想补习考大学?你跟老师搞对象,学校里满城风雨,当我们不晓得?别丢人现眼还浪费时间了,你是考大学的料吗?做大头梦吧你!能当代课老师就不错了,心还不小!”看着我大凶神恶煞的样子,我胆怯了,赶紧闭嘴,一任泪水涌满眼眶。第二天,我去办理了退学手续。就这样,我复读圆梦被迫半途而废。我和但老师也被棒打鸳鸯,就此分手。临别,我报复性地把“第一次”献给了他……事毕,他搂着我哭了,哭得稀里哗啦。至今想起,只因他的爱让我刻骨铭心,让我无法矜持,于是,在我俩可能永不再见之际,我毅然选择了主动。在那个思想保守、珍惜贞洁的年代,我很大胆、很前卫是吧?其实,我本保守、传统,每当我看到麦当娜的照片甚至想起她的时候就脸红,心跳会加速,可见我内心不是个坏女孩。

当一名英语代课老师我蛮胜任,真不是王婆卖瓜。我高考各科得分英语最高,得了87分,除了语文74分,其余一律不及格。因此,英语是我强项。畅销书《英语九百句》我能倒背如流。我一直幻想着跟讲英语的老外对话,但我没机会。

第一学期期末统考,我代课的两个班一个是全县第二,一个是全县第三,这样的成绩前所未有。校长们高兴坏了,除了表扬、奖励,还请客吃饭喝葡萄酒,把我当功臣捧。一天晚上,刘副校长顺道送我回家,路上跟我许愿,说只要我跟他好,他将来磨正后第一件事,就是帮我从代课转为民办,再从民办转为公办。我直接问他:“那你啥时候离婚?”他支支吾吾说:“我……我的婚不太好离,我老丈人家势力太大,你要给我时间。”第二天我就递交了辞职报告,没等他们批准,我便昂首离去,不再回头。

当我父母质问我辞职原因时,我说:“你们不会希望我做人家的小三吧?”他们对视一眼,明白了,姑娘被伪君子惦记上了。女人长得美,要时刻防色鬼!既然这样,这个代课老师不当也罢!

很快,我大又托人把我安排进了一家乡办企业,在厂办打杂。这是一家规模很小的家用电器厂,产品墙内开花墙外红,竟然能出口创汇。一天晌午,厂里来了两位客人——一位兜腮胡子的老外和一位白净瘦高的眼睛男。眼镜男是老外的英语翻译,他除了翻译老外和我们厂长的对话,还捎带着向老外介绍我们安徽的风景名胜,如黄山、九华山、天柱山。眼镜男讲述完这三个地方,老外问他:“还有吗?”眼镜男搜肠刮肚支支吾吾说有是有的,都没有这三个地方有名。我用标准的英语插话说,还有西递、宏村、齐云山、屯溪老街、天堂寨,等等。眼镜男惊讶地瞪着我,仿佛我是外来之客。老外来了兴趣,他撇开眼镜男,直接与我聊天。正副厂长和厂办主任不约而同地望着我,神情错愕、愣怔。参观车间时,老外只顾问我车间管理、产品生产、质量检验和营销方式等问题。我说我刚来时间不长,还得请两位厂长回答,我可翻译。遇到一些术语我还是不行,就请眼镜男帮忙。见我调兵遣将,左右逢源,毫不怯场,老外笑咪咪地说我“外瑞咕嘟”!午饭时,厂长破例要我作陪。

在食堂里,我给老外介绍餐桌上土菜的食材来源、烹饪方法和吃法,老外提出要去厨房看看。厂长神情有些慌乱,并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是嫌我话多,更担心厨房卫生问题。而我想,老外去看正是契机,厨房就该格外讲究卫生和整洁。于是,大家放下筷子和刀叉,去厨房和周边的菜园地实地察看。厨房负责人是厂长的亲姐,卫生还过得去,就是有点乱。厂长当面让他们收拾一下,强调厨房杜绝脏乱差。菜地里蔬菜品种多样,绿油油一片,很是养眼。老外耸肩说“哥瑞特”,厂长不懂,扭头望着我,等我翻译。我笑着说:“他说很棒。”厂长释然。

饭后,眼镜男把我拽到一旁,问我愿不愿意跟他们走,说我待在这里被埋没,太可惜太委屈了,他要帮我介绍更好更适合我的工作。我对他们一无所知,怎敢轻易答应?只得不置可否地笑笑。他转身去撕下挂在墙上的一张日历,将电话号码写在背面递给我,让我随时跟他联系。他的举动被别人看在眼里,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他们离开后的第二天,我被调到食堂任出纳兼卫生管理员。我的日常工作便是清晨陪厂长的亲姐去三华街菜市场买菜;三餐饭后领着一名大妈服务员搞卫生;晚上记个流水账;每半个月找厂长报销一次发票;每个月向会计报账一次。这样干了大半年,我忍不住拨通了眼镜男留给我的电话。当着厂办其他人的面,我和眼镜男全程用英语通话,听得他们莫名其妙。

当天下班前,我就向厂长递交了辞呈。厂长问我有没有跟我大商量过,我说不用。厂长说:“我早就晓得,浅滩养不住大鱼,小庙留不住菩萨。回去跟你大讲清楚,是你自己不愿干,不是我不要你。”

我说:“是我自愿离职,不会怪任何人。”

这期间,我得知汤裁缝闹出了大麻烦。因为她,我的远房小表弟跳塘死了,我的远房表姨妈郁郁而终,她自己进了疯人院。从此,两个家庭被哀伤笼罩。

常 来

怎么也没想到,这年暑假快要结束时,汤裁缝犯下了致命的大错。

事发当天,我照例出去跑步,遇到一户人家盖房子,我便主动帮人家搬砖、拎灰桶。晚上回到家,才晓得,汤裁缝白天遇到了“流氓”滋扰。具体细节,我是后来才搞清楚的。

那天,我走之后,汤裁缝的哈巴狗忽然不见了。据推测,很可能跟我屁股后面跑了,但我丝毫没有察觉。汤裁缝赶紧寻找,她一路问人,往南边山区寻去。走到结合部,再问人,有人说看到一条卷毛小白狗朝蝈蝈岭方向去了。汤裁缝蹬着半高跟鞋赶紧朝蝈蝈岭方向追。狗没追到,却突然内急,于是去路边一片竹丝、草丛里小解。解完刚要起身,就听见身后发出清晰的“窸窣”声,她猛一回头,发现一个少年手拿木棍,猫在离她约两米远的地方。她大惊失色,赶紧拎起裤子站起来,系紧,喝问呆若木鸡的少年:“小流氓,竟敢偷看老娘!你是哪家的野种?”

少年涨红着脸说:“我没偷看,我在那边捉蝈蝈,发现一条土斑蛇往这边游,我就追过来了。”

汤裁缝上去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说:“哪里有蛇?分明是撒谎,还想抵赖!走,见你家长去,姑奶奶倒要看看你是谁家的小流氓!”

见了少年的家长,才晓得他叫戴小弟。戴小弟的父母左赔礼右道歉,戴父当面将儿子的脸巴子抽肿、嘴角打出了血;戴母“噗通”一声跪在汤裁缝脚下,磕头捣蒜,乞求原谅。汤裁缝非要让戴小弟当面磕头认错,可倔强的戴小弟就是不承认偷看。他还犟嘴说:“这么大岁数了,谁稀罕看你!”

汤裁缝羞愤交加,哭哭啼啼去三华派出所报案。没承想,戴小弟这家伙自尊心太强,在警察来找他之前,他为自证清白,竟然跑到林场那里跳塘自尽了。

打捞尸体那天,塘边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我也混在其中,眼见着戴小弟被捞上来,直挺挺,白森森,水淋淋的,有点瘆人。戴母扑上去搂着戴小弟哭得死去活来,旁边的几个女人一边规劝一边抹眼泪,场面不忍目睹。

回来的路上,我就想,人家都说我常来是个活孬子,我看戴小弟就是个死孬子!你何必那么犟呢?承认偷看就那么难吗?即使被冤枉,也不至于自寻死路啊。

我闲闲达达回到家中,只见汤裁缝脸上阴郁晦暗,像个重病之人,丝毫没有找回了尊严的神情。估计她已听说了戴小弟跳塘自尽的事。我呆呆地盯着她看,偶尔眨一下眼。她眼巴巴地望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哀怨地说:“傻儿子,这么看老娘干什么?老娘千不该万不该,一时犯了糊涂,得理不饶人,害了人家,我怎么搞呢……”

过了头七,戴母来我家上门哭诉,说她小儿子最老实、最乖巧,门口人哪个不晓得,他怎么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丑事呢?说她小儿子死得冤;说害人没好处,要遭报应,要遭天谴;说她死后变成厉鬼、变成毒蛇,一定不会放过害死她儿子的歹人……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农药,拧开瓶盖要服毒自杀。幸好单屠夫眼疾手快,一把将农药瓶夺下。

有一天,我晃晃悠悠路过戴家门口时,冷不丁发现单屠夫的永久牌自行车停在人家墙根下。我很好奇,躲在路边一根水泥电线杆后,盯着戴家大门,想看究竟。不一会儿,满脸憔悴的单屠夫前脚出来,老实巴交的戴父后脚跟上,手里捏着一沓钞票。

戴父嗫嚅道:“单师傅,这钱我不能要……”

单屠夫打断他:“我们的一点心意,对不住了,老戴。”说完,他丢了烟蒂,将自行车掉个头,跨上去,弓着腰,摇摇晃晃骑走了。

一天下午,我拉着我姐特意去蝈蝈岭案发地,让她模拟汤裁缝蹲在那片竹丝、草丛中小解,而我猫在离她约两米远的后面假装偷看,却根本看不到人。我和我姐调换了位置,因我个头较高,她说只能看到我的后脑勺。看来,戴小弟可能真的是冤死鬼。

这一年里,戴母思儿过度,几乎哭瞎了双眼,之后卧床不起,含恨离世,委实可怜。其长子小名叫瘦子的,是个小木匠,他拿把斧头要来我家拼命,被戴父苦苦劝阻了。毕竟单屠夫是个杀猪匠,万一犯起横来,后果难以想象。汤裁缝噩梦连连,备受煎熬,导致精神分裂,被送进了邻县的疯人院。

本来,我姐学习成绩优异,极有可能考上三华高中。可能因为我的原因,她情绪不佳,无心中考,只得勉强应战,难免名落孙山。回家后,我姐主要做家务、打理菜园,跟汤裁缝学缝纫;还从新华书店买来裁剪、缝纫方面的书籍,自学理论知识。不久,她的手艺便超出了汤裁缝,周边年轻人都喜欢找她做衣裳。汤裁缝专做老人衣。汤裁缝进疯人院后,我姐便独当一面。

我姐二十四岁那年,单屠夫要把她嫁到城里去,他已帮她物色好一个对象,那人是市法院的一名司机,比我姐大十三岁,丧偶,谢顶,带着个小男孩。承诺我姐嫁过去能安排工作,能农转非。单屠夫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却被我姐一口回绝。单屠夫两眼一瞪,正要发作,就听我姐说:“大,我不是不想做城里人,也不是嫌弃人家岁数大,还拖个油瓶。我是想,我弟长大成人了,眼看着就要到成家的年龄,可我弟这个样子,谁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呀?这样吧,先给我弟找找看,有合适的愿意的最好,实在没有,就让我去和人家换亲!我弟不能不成家,单家不能断了后,你说是不是?”

面对我姐的忤逆和充足的理由,我大怔住了,他呆愣地望着我姐,好像眼前的女儿是个陌生人一样。

此刻,我的胸腔里有股气息在鼓动,一如决堤前的管涌——不能因为我牺牲我姐的幸福!我实在憋不住了,干脆任它喷薄而出。

“姐,”我突然开口说话了,“你千万不要为我犯傻!”我的话音略带震颤,却很坚毅。

我姐惊讶不已,连忙拉着我的手说:“阿弟,你说话啦?你会说话啦?”

我大更是目瞪口呆。

我对我大说:“大,我不要我姐给我换亲,你也不要为难我姐,她的婚事她做主!”

我大表情凝重地瞥我一眼,顿了顿,点点头。

我虽然开口说话了,但跑步的习惯未曾改变。

闲来无事,我除了闷头跑步、闲逛、望呆,还喜欢往村部跑。一来看农业科技方面的图书,看得入迷;二来在村部食堂蹭饭,捞点油水。我不吵不闹,厚着脸皮赖着不走,村干部们拿我没办法。当然,我也没少帮食堂师傅干零活,择菜、洗菜、扫地、洗碗什么的,我都干,闷声干活,不嫌脏,不怕累。食堂师傅非常喜欢我,说要给我介绍个老婆,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我涨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说:“是……是个蹲着……蹲着尿尿的就行。”食堂师傅笑了,说:“你真是个孬子!这是最低标准了,有合适的一定给你找。”

至今,他许诺的合适的人也没找到。我也没当真,人家不过是随嘴说说而已。

那天傍晚,我们一家三人就着肉烧咸菜和萝卜响,吃粑粑,喝稀粥,“稀里呼噜”的声音此起彼伏。突然,我大严肃地对我说:“二子,跟你说个事,我听说戴家大儿子小名叫瘦子的,在苏州做木工包工头,前不久出车祸死了,这样一来,戴家只有老戴孤苦伶仃一个人了,我想让你认老戴为干大,将来为他养老送终。”我姐和我都听呆了,不约而同停止吃喝,齐刷刷望着他。他表情严肃,目光坚定。我姐没吱声,只是朝我瞅瞅。我站起来,不假思索地说:“中!”

我大说:“明天我去南陵送东西给你妈,顺便把这件事告诉她。”

我说:“明天我也去,我要当面告诉我妈。”

当晚,我特意理了发,洗了澡,从里到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这是我第一次去疯人院看望我妈。一大早,我大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全是送给我妈的穿戴用品和食物,领着我从南埂步行到三华老街,坐中巴车到县城,再转车到南陵,又搭三轮车颠簸到金岭乡,晌午时终于抵达疯人院。

南陵精神病康复医院坐落在三面环山的山坳里,四周环境优美,到处是修竹、树木,满眼翠绿葱葱,其间夹杂着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各色野花。

我们走进我妈的病房,见她比以前清瘦了不少,我突然鼻子发酸。只见她从椅子上弹起来,上来一把搂住我,却对我大说:“你们是来接我回去的吧?我不要待在这里,我不是疯子!”

我大没想好怎么回答,一时语塞。

我赶紧叫她一声:“妈。”并说:“你要听医生的,医生没让你出院,你就在这安心治疗,暂时不能回去。”

“二子,你会说话啦?”她惊喜交加,不禁热泪盈眶,把我搂得更紧,生怕我会跑掉似的。

“我一直会说话,就是不想开口。”我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冷静下来,我大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就那样,天天吃药,吃得我好恶心,就想早点回家。”语气温顺得像只绵羊。

我将戴家情况如实相告,说:“我自愿认戴家伯伯为干大,中不中?”她转脸看看我大,好像是征询他的意见。我大微笑着点点头。她却流下了眼泪,轻声说:“我儿子懂事了,比妈妈心善,善有善报,你就替妈妈赎罪吧。”

告别泪流不止的我妈后,我随我大来到医生办公室。他向一位中年女医生询问了我妈的治疗和康复情况。

女医生说:“汤秀珍很配合我们的治疗,正在慢慢恢复中,当然,恢复正常还有一个过程,请你们家属也要配合我们,好吧。”

我大直点头:“配合,我们一定配合。”

第二天晌午,我大买了两包烟、一瓶酒、一袋董糖、一袋红糖,拎着一个大猪腿,领着我去了戴家。

戴伯伯正在家烧锅倒灶,灶屋里乌烟瘴气。见我们进来,他不明就里,愣在那里。

我大说:“老哥,我们单家对你不住,我今天带二子来,是让他认你做干大,你强如多养一个儿子。”

我乖巧又迅速地“噗通”一声给戴伯伯跪下,喊了声:“干大。”连续磕了三个头,虽然没有磕得“砰砰”响,也没有磕破额头,但我诚心实意,动作规范。

我干大直哆嗦,上前拉我,差点也给我跪下了,说:“孩子,快起来,快起来。”又扭头对我大说:“这不委屈孩子了?哎呀,这哪行啊?”

我说:“我愿意。”

我大也说:“我跟她妈都商量过了,就让他替他妈赎罪,将来给你养老送终。”

一听这话,我干大的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了,像个委屈、伤心的孩子。

从此,我不再邋遢,也不再乱跑,不再随随便便给人家送报工,有空就拎一刀腊肉或一串香肠去我干大家,帮他下地干活,帮他做家务,陪他吃饭,还陪他睡觉。我大偶尔过来,总要拎些鲜肉或猪下水,陪我干大小酌几杯,呱呱咸淡。

不久,我大带着我把我妈从疯人院接了回来,一家人得以团聚。

我干大带着礼品来看望我妈,我妈冷不丁地给我干大跪下了,把我干大吓得不轻,赶紧将我妈扶起来,说:“二子妈,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不要再想了,二子对我没得讲,我也是因祸得福啊。”

我妈嘴里喃喃地说:“是我对你们不住,对你们不住……”

我打圆场说:“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不说两家话。”

干大说:“二子说得对,我们是一家人,是我高攀你们了。”

我大说:“你不能这样说啊老哥,只能说我们之间有缘。”

干大说:“对对,我们有缘。”

很快我姐就出嫁了,她家住在离三华中学不远的老街上,姐夫在街上开水果店,我姐在家开裁缝铺。后来相继有了外侄子和外侄女,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挺好。

我妈回来后安静得出奇,她每天足不出户;追韩剧、宫廷剧既不笑也不哭,像个木偶。因无须谋生,所以她没有重操旧业,缝纫机被闲置在角落。

但我妈只是白天显得安静,晚上还是梦多、起夜次数多,睡不好觉,黑眼圈越来越明显。

我大以为我妈一如既往喜欢小狗,便上三华街买了一只棕毛泰迪送给我妈。谁知,我妈见了狗,如见茅坑里捞出的老鼠,异常恐惧,连连摇头,摆手不迭。我大只好将狗送给我姐。

那天,我们都在午睡,我大醒来没见着我妈。开始以为她去茅房了,等了一会儿不见回来,于是他便去找,可茅房里没有人影。她会去哪里呢?我大开始着急忙慌,叫醒我,说赶紧找人。家里没找着,屋前屋后包括菜园地里也没见人,我大就给我姐打电话,问我妈是否去了她那里。我姐说没有。不祥之兆笼罩在我大皱纹纵横的脸上。

我突然灵光一闪,说:“我晓得她去哪了。”说完,我转身朝蝈蝈岭方向跑去。

如我所料,我妈果然在蝈蝈岭那个案发地带。我气喘吁吁跑到近前,却见她瘫坐在地上,拧眉呻吟,满脸是汗,双手捧着左腿,她的小腿肚已然青紫。我连忙背她直奔三里开外的乡卫生院。

因土斑蛇的毒性巨大,且扩散太久,医生已无回天之力。

临终前,我妈拉着我的手,有气无力地说:“这是报应。二子,你要照顾好自己,记得清明、冬至给妈妈多烧纸钱,妈在下面会保佑你的……”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泣不成声地直点头。

我妈走后,我大骤然老了很多,鬓发灰白,眼袋下垂,话少,迟钝。他彻底放下了屠刀,戒烟戒酒戒赌博,时常精神恍惚,有时出门连家都不认得。医生说他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即老年痴呆病,无法康复。

白晓雁

绿皮火车在“哐啷——哐啷——”声中,将我和行李包拉到上海。

傍晚时分,眼镜男举牌在上海火车站闸机外接我。他西装革履,全身散发着大都市年轻人的朝气。他接过我的行李包,然后,我们随着庞大的人流去坐地铁。从地铁出来,眼前是熙熙攘攘的人流。大上海,我来了!能来这个向往已久的大城市我心情特好,可我高兴得太早了,魔鬼正一步步向我逼近。

眼镜男名叫袁圈,在一家个体商务公司上班,经常给外籍商人当翻译和向导。他领我先去一家小餐馆吃晚餐,他喝四瓶力波啤酒,我喝一瓶王朝干红,然后带我去宾馆。我遗传了我大酒量基因,六十度山芋酒能喝七八两,低度白酒“津巴布韦”,区区一瓶干红,簌簌口而已。袁圈看上去酒量也不小,四瓶啤酒下肚,竟然没上厕所。路过马路对面一间小店,不少年轻人在昏黄的路灯下排起长队,像早年单屠夫清晨卖肉时的场景。袁圈让我稍等,转身过马路去站队。大约十来分钟,他端来两杯茶,说是珍珠奶茶。这是我第一次喝奶茶,香香甜甜,比糖开水好喝十倍!可我喝过奶茶后,却感觉头晕目眩,步履踉跄,像醉酒一样。我以为酒茶犯冲,类似蟹柿同食会引起肠胃不适,这可能是大城市年轻人想要的刺激,劲过了就会恢复常态。在袁圈的搀扶下,我才勉强走进宾馆。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奶茶里被下了药。毫无悬念,他把我轻松拿下了,犹如孙猴子摘仙桃。一觉醒来,已是上午九点多。我将身边的袁圈推醒,说:“你要对我负责,否则我就告你!”他伸伸懒腰,嘟囔说:“你又不是处女,何况我有女朋友的呀,怎么对你负责嘛?”我气不打一处来,翻身坐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长发,恶狠狠地说:“走,你这个臭流氓,现在就去派出所!”他顺着我的手劲翘起身子,说:“好好好,我会对你负责的呀,放心好不啦?”

他所谓的对我负责,就是把我介绍给他大哥的小舅子,一个叫司徒佩琪的厨子。司徒佩琪浓眉细眼,肤白,个高,膀大腰圆,家在皖北农村,来上海当厨子已有四载,攒了一笔小钱,对我一见钟情。我对他没啥感觉,但一时无处落脚,只好跟他不冷不热先处着。为了远离渣男袁圈,我向司徒提出离开上海去苏州。司徒说去苏州干啥,我说我俩去开个大排档,也能赚钱。他说本钱哪里弄去,我说我想办法。

我在袁圈的办公室找到他,跟他讲明我和司徒要去苏州做小生意,缺启动资金,问他借五万。他说他是月光族,没钱可借。我说你想办法,反正我今天要带走五万块钱。他说我讹他,扬言要报警。我不慌不忙从肩包里抽出我那天的粉色碎花内裤一角,他看了立马改口,说:“那我去找朋友借一下呀。”约莫二十分钟后,袁圈回来并递给我一个纸质手提袋,说:“只借到三万,司徒手里有积蓄的,应该差不多了呀。”我见好就收,转身就走。他撵出来,我以为他要我打借条,不料他竟然跟我索要内裤。我说你放心,回去就扔掉。

司徒问我钱从哪里来的,我说卖盐赚的,不信你问袁圈。还当他的面扔掉了那条粉色碎花裤衩,让他明天给我买两条新的。他将信将疑,去附近的小卖部接通了袁圈电话,一边小声说话,一边转头瞄我。挂了电话,他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问我裤衩要什么样的,我说最贵的那种。他连连点头。后来我才知道,袁圈那天竟然找司徒借了一万。

起初,我们在苏州相城区一带开了家大排档,专做夜宵,生意不错,就是得熬夜,吃不消。干了不到两年,我们盘下了一家小饭馆,经营特色徽菜。这里有不少安徽人经商、务工、搞建筑,吃不惯苏州菜,便常来我们这里,渐渐地,生意红火起来。我们计划,等攒了钱,就在周边小区买一套二手房,结婚养孩子,再有钱,换个大房子。

一天晚上,一帮人走进来,为首的操着家乡话问我有没有包间。我一看,这不是我远房大表哥吗?他大名叫戴望来,个头不高,瘦精精的,所以外号叫瘦子。

“大表哥,是你啊。”我在柜台里惊喜地叫道。

“你……你是哪个?”他吞吞吐吐,疑惑地望着画了淡妆的我。

“我是晓雁啊,白晓雁,圩区南埂的。”我们很多年没见,他变化不大,我变化不小。

“噢,我晓得了,女大十八变,我都认不出来了,你怎么在这?”

“我两年前去上海,在那里认识了我男朋友,之后我们就来这里了,先开大排档,两个月前才开了这家饭馆。”

他盯着我看了又看,高深莫测地点点头。

我给他们六人安排了包间,说大表哥第一次来吃饭,我请,并让他们点菜。

瘦子说:“不用你请,菜你给安排,把你家特色菜都点上。”财大气粗的口吻,让我觉得他混得不错。

我去厨房把司徒叫来,介绍他们俩认识,让司徒尽快弄菜。我亲自给他们斟茶,拿酒杯、碗筷,问他们喝什么酒水。

瘦子反问:“自带酒水行不行?”

我开玩笑说:“别人不行,大表哥你行。”

瘦子笑了,说:“今天第一次就喝你家最好的酒,我刚才在柜台看了你家的酒,档次太低,下次我们喝自带的。”

瘦子原先在家拜师学木匠,在农村给人家盖房、打家具、割寿材,这我知道。后来我才晓得他几年前跟熟人来苏州做木工包工头,虽然比不上那些建筑包工头,收入也不差,出门跟着一班兄弟、徒弟,很是风光。

一来二去,瘦子成了我家的常客,经常带各色客人来消费,出手阔绰。他常偷闲趴在柜台外面跟我闲聊,说一些荤素搭配的故事、段子逗我开心。我也乐意跟他说笑,经常笑得前仰后合。半夜,客人都走了,司徒打趣我,说表哥逗表妹,越逗越有味。我说你吃醋啦。他摇头笑笑,说:“我信你。”在床上,我将瘦子讲的段子贩给他听,他厌恶地说:“真无聊。”便翻身睡去,撇开一脸蒙的我。

除了说笑逗我开心,瘦子还经常带些小礼物送给我,有些礼物还很贵重,比如刚流行的铂金耳钉、项链之类。开始我拒收,他说我若不收他以后就不来吃饭了,没面子。我只好妥协。他还带我出去蹦迪、听评弹、吃海鲜大餐,我若不去,他就当司徒面说带我出去是为了交际人和提升个人品位。第一次得到司徒首肯后,我将柜台交给一新来的小妹,惶惶然跟瘦子出去应酬。说应酬好听点,其实就是疯和浪。之后跟他出去变得稀松平常,仿佛去超市、菜市场一样随便。蹦迪太喧闹,吃大餐又得拼命喝酒,太闹腾。我倒是喜欢听评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边喝茶一边吃糕点一边聆听,雅致,高尚,宛若贵妇。瘦子像个活宝,迪厅里就是二流子,听评弹却是个斯文人,类似旧上海的流氓大亨。这都是司徒不曾给过我的生活体验。我本是俗人一个,在瘦子面前装不得清高,只能适当矜持一点,并勒紧裤腰带。干我们这一行的,遇到这么个上帝,不能得罪,只能奉陪。阿庆嫂不是说嘛,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

是我想得轻巧,事情没那么简单。有一天,瘦子居然向我求婚,弄得我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瘦子跟司徒摊牌,说要补偿司徒十五万,把我让给他。司徒当然不干,当场跟瘦子大打出手,我拦都拦不住。只过两招,瘦子的左眼被打青,鼻梁骨被打断,鲜血顺着法令纹往下淌。我拉他去医院,他甩开我,恼羞成怒,从大奔的后备箱里掏出一把板斧,跟司徒后面撵,吓得司徒脚底抹油跑得无影无踪。之后,我怎么也联系不上他,找袁圈也无果,后来连袁圈也不接我的电话。

瘦子将我带到他家,那里是相城区最好的小区,房子三室一厅一厨一卫,一百二十多平,装修得像高档宾馆。瘦子不让我抛头露面去挣钱,说要养我一辈子。被逼无奈,我只好委身于他。这时我才知道,瘦子以前有个女友,是个理发店的小老板。他女友比他大两岁,涂脂抹粉后很妖艳,带着三个徒弟,挣钱够花。他们已经谈婚论嫁。瘦子遇见我后,说他和贾宝玉初见林黛玉一样的感觉。有这样的感觉并不奇怪,我们在老家是见过面的,只不过,那时候印象不深。于是,他疏远了女友,经常缠着我,在付出流血的代价后,终于如愿以偿。我们很快结了婚。生了女儿后,我依然在家当全职太太,他负责挣钱养家。我除了负责貌美如花外,还兼顾搓麻、带娃,蹉跎岁月。

一次,瘦子跟我提起他的小弟和母亲被汤裁缝害死一事,还恶狠狠地发誓,说有机会他一定要为小弟和母亲报仇。我怕他做出傻事,便苦苦求他,看在我和女儿的份上,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冲动是魔鬼,何况老天爷也惩罚了她家——她儿子是个孬子,她自己得了精神病,进了疯人院。

“她儿子从小就孬,跟我家的事无关,那臭女人害死我小弟和我妈,她疯了是咎由自取,死了偿命都不够,除非她儿子死了才能平我心头之恨!”他义愤难平。

“过去的时代已经翻篇,现在是法制社会,人人都要遵纪守法。况且你现在有了我和女儿有了家庭,做什么事都要想想我们,是吧?”我只能好言相劝。

他沉默片刻,随即深深地叹息一声,似乎给这件事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孰料,在我怀孕期间,瘦子经不住诱惑和攀比,偷偷包养了个刚出校门的女学生,这事一年多后才被我发现。我和他闹离婚,他不答应。他发誓和小三断绝往来。我信了他一回。可是,他和第一个小三断了不到半年,他又找了第二个小三,是个离婚不久的少妇。我气得吐血,又要跟他离婚,他还是不答应。可我心寒至极,趁他出去喝酒赌钱,我抱着女儿就回了娘家。

回到南埂我便听说,二子终于开口说话了,精神面貌也逐渐好起来。我感慨万千,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一个家境优渥的男人常年不和别人说话?他怎么会变成傻乎乎的“常来”?这两个问题在我心里是疙瘩,也是谜。

三周后,瘦子开大奔来接我们娘俩,还带来了跟第二个小三划清界限的协议书,上面有双方签字和手印。他还保证不再犯同类错误;从今往后,家里的财务大权交给我;发誓听我话,做个顾家的好男人。我怎么会相信他的鬼话?狗还能改变吃屎的秉性?可是,我在父母的规劝下,看在孩子的份上,还是很不情愿地跟冤家走了,走时我泪眼婆娑。我恨我自己不争气,毫无抗争的勇气,只知道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这个渣男妥协。我命运的齿轮就这样滑来滑去,不知何时到头。

瘦子这回说到做到,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回到家,他真的把家里的保险柜钥匙交给我,每天尽早回家,帮我带孩子、做家务,实在有应酬,也会给我打电话“请假”,听我唠叨一句“少喝酒,多吃菜,早点回来……”。他貌似改邪归正,令我刮目相看。我暗自发誓,从此要做个相夫教子的贤良女人,跟爱我的人白头偕老!

可是,平安幸福的日子过了不到两年,我命运的齿轮再次打滑。那天,瘦子去吴江谈生意,返程酒后驾车,半道上接听我的电话时,撞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大货车,车毁人亡。我成了克死他的罪魁祸首,追悔莫及,不由得哀叹命运对我实在不公。

亡夫的骨灰葬在三华街双龙口的山坡上,与他母亲和小弟葬在一起。那里是周边乡镇丧葬的老坟山。

复山后,我立即返回苏州,处理亡夫的诸多后事。临走,我给公公留下一笔生活费,他却悄悄塞给了孙女。老人太过善良,愿善人有善报。

后事除了丧葬事宜,还有讨还他生前留下的三角债、请律师和他的两个前小三打官司,要回房子和贵重首饰及礼品,那些都是我们夫妻共同财产,他个人无权处置。这要感谢瘦子的两个小兄弟,是他们给我提供了线索。当然,我也没有亏待他们。这些事花了我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幸好我母亲帮我带孩子、做家务,我才能抽身。

处理完毕,我带着孩子和母亲一道回到娘家,静心疗伤。

再次回到南埂,我很快听到了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好消息是,二子认我公公为干大,并愿意为老人养老送终,让人欣慰。坏消息是,汤裁缝从疯人院回来不久,一个人跑到蝈蝈岭,不幸被土斑蛇咬死了。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去了蝈蝈岭,又恰好遇到了土斑蛇?难道是她得了报应?唉,世事难料,人生无常。我为她唏嘘不已黯然神伤,尽管我自己的伤口尚未抚平。

常 来

家庭的变故,对我打击沉重,我只能振作起来,承担起挣钱养家的责任。

我以较小的代价,将南边山区那片废弃的林场承包下来,包期三十五年,取名“常来山庄”,开始艰难创业。林场总面积三百二十余亩,总体上是个黄土山丘,有少量岩石裸露,其余地几米以下才见岩石,加上当地雨水丰沛,非常适合植物生长。我请人用挖掘机将山上的竹丝、灌木、荆棘和杂草连根挖起,将难以成材的外国松、小杂树斫其干、端其根。然后分批次种上板栗、核桃、油桃、草梨、雷竹、桂花、雪松、栾树等经果林木;在山上散养土鸡、锦鸡、乌骨鸡、山羊和黄羊;喂了两头猪;在淹死过戴小弟的山塘里立体养殖鱼、鳖、鹅、鸭。除了活多时请临时工外,还请了两男两女四位年过半百的老农常年干活。家里的积蓄被我花光,又以房产为抵押向信用社贷了款。但我有信心能将投入的钱加倍赚回来,因为我考察、学习了江浙一带不少经果林种养基地,愿景可期,前景可观。

我大和干大也上山来了,同我一起住在石棉瓦搭成的临时工棚里。我已将家中所有的书籍,包括小人书,全部带上山,有空时随手翻看。父亲除了患有阿尔兹海默症,还有帕金森综合征,平常要么坐在工棚前晒太阳、听小倒戏,要么坐在树荫下乘着凉、听小倒戏。干大帮我干活,像带班组长一样替我分担派工、生产、管理等日常事务。我留意到,干大每次路过山塘时,总要深深叹息一声。我除了负责买和卖,还有少量应酬。

从此,我一不小心成了别人口中的“单老板”。

一晃,我已过了而立之年,村里的同龄人都已成家有了子女,唯独我至今单身。由于我过去发过孬,人家以为我脑筋有问题,怕有后遗症,对下一代不利,因此,我姐替我物色或托媒婆介绍的女子多不愿跟我见面。个别人见了面,看我黑不溜秋、胡子拉碴的样子,在山上瞎折腾,住工棚、养二老、差贷款,穷得叮当响,扭头就走。我姐早已成家,自有家庭负担。父亲疾病缠身,心有余力不足。因此,不再指望他们为我烦神,我已做好打一辈子光棍的思想准备。或许,我在等一个上天安排好的有缘人,亦未可知。

一天傍晚,残阳余晖铺入山塘,微风掠过,塘水波光潋滟。忙中有闲,我正在塘边寂然垂钓。不远处,走来一位年轻少妇,长得颇似我妈旧时模样,标致、水灵。她身穿一袭白裙,手牵着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到我跟前,对我莞儿一笑:“单鸿同学,看看我是谁?”

我仰脸看着她,陌生得很,但也有点熟悉的影子。我摸着后脑勺,摇摇头。

她大大咧咧地笑了:“我是白晓雁哪,呵呵。”

我惊讶不已,连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找……找到这里来了?”

“听说紫涵的爷爷在你这里,我就一路问来了。紫涵,快叫单叔叔。”

“单叔叔好。”小紫涵童声童气地叫道。

“小朋友好漂亮啊,跟你妈妈小时候一样。”我情不自禁地夸她。小紫涵无动于衷,晓雁的脸却“唰”地红了,好像我的话是一瓢油漆,无意中泼了她满脸。

“噢,我给你还小人书来了。”说着,晓雁从肩包里取出几本老版小人书递给我。

我愣怔片刻,才想起来她当年在班上还书的情景。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说话结巴起来:“小时候真的对不起你……你……你还留着呢,还什么还……我……还有,不差这几本。”

晓雁说:“那不行,完璧归赵是我的夙愿,哪有借了不还的道理?”我接过小人书,转手递给小紫涵。紫涵却说:“单叔叔,这几本书我早就看过了,不想再看了。”搞得我挺尴尬。

干大意外见到孙女,苦瓜脸上乐开花。我大已不认识晓雁了,但见了还是咧嘴笑了笑,点点头。

我问:“大,你还记得她是哪个?”

我大说:“问我?我哪晓得呢?”

晓雁说:“单大爷,我是晓雁,以往经常去你家的那个晓雁,老白家的。”

我大叹息一声,声音颤抖道:“你看看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废人了。”

晓雁从包里拿出两个大红包,我大和干大每人一个,说:“我带着紫涵,不方便买礼物,这点钱你们自己买点想吃的东西吧。”

干大要将红包还给晓雁,说:“我在二子这里不愁吃喝,你留给紫涵用。”

晓雁说:“你老拿着用,不管在哪里,生活费还是要的。上次给你的生活费你悄悄给紫涵了,你老不用担心,我和紫涵有钱花。”

晓雁母女在山上小住几日,还让我领着她满山转悠。这里海拔只有二百米左右,对于我们青壮年来说,爬起来并不很累。看着满山生机勃勃的景象,她惊讶不已,对我的表现不吝溢美之词。

“真没想到,单鸿同学这么能干,这山被你打扮得多漂亮呀!跟我打扮紫涵有一比。现在追你的美女一定不少吧?”她一手扶着树干,一手叉腰,美目顾盼,风姿绰约。

“哪有?我过去在别人眼里是个孬子,人家都叫我常来,担心我会遗传,美女们都不愿跟我。”我自嘲道。

“对了,我有几个疑问,你那时为什么不愿跟我们说话?怎么就成常来了?”

“我那年发高烧,估计是烧坏了脑子,莫名其妙就懒得跟人说话,之后,我以歪就歪,破罐子破摔,当了十几年的孬子。我孬是孬,但从来不祸害人。”

晓雁听了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世上哪有自愿当孬子的人……”

怎么说呢,这些年里,我并非生活在梦中,而是一直保持应有的清醒。我也不孤独,猪、牛、羊都是我的朋友。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也无须别人理解。我无非是想活成小人书里那样,简单、明了,有故事、有画面。

当晓雁把她的过往讲给我听时,我为眼前的她感慨不已,这个趟过男人溪流的女人,比我活得精彩、洒脱。

她们临走那天,我和干大送晓雁母女下山,有出租车等在山脚下的机耕路上。干大拎着我送她的两只乌骨鸡和一箱土鸡蛋走在前面。晓雁迈着猫步走在中间。我扛着紫涵,默默殿后。到了山脚,晓雁回头笑盈盈地瞟我一眼,说这里环境不错,条件适宜,她要变卖苏州的房产和豪车,来这里投资开一家原生态农家乐土菜馆和度假民宿,把山塘改造成休闲垂钓中心,把盘山公路修到山顶……还红着脸说她愿意当“常来山庄”的老板娘,问我是否嫌弃她这个拖着小油瓶的二婚头。

本来我以为我俩有缘无分,不料,这缘分回归太突然——天哪,这么多年,冥冥之中,我要等的人竟然是她!我当然不会在乎她的过往,我在乎天赐的缘分。顿时,我感觉脸上发烧,血脉偾张,说话词不达意:“那你快点来,我有许多小人书要给紫涵看。”

责任编辑:惠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