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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无声

2024-11-22任耀榜

延安文学 2024年6期

任耀榜,河南卢氏人。作品散见于《安徽文学》《天津文学》《牡丹》等。出版小说集《温暖的月光》。

王新远是在晚上七点左右出的事。

老天无眼,硬是夺走了一条鲜活的生命,扳倒了家中那棵顶天立地为妻儿老小遮风挡雨的大树;老天也算有眼,只让车上的一双儿女擦破点皮,给了新远媳妇能够活下去的期望。

那天晚上,天黑得很沉重,像是要下雪,虽不似雷雨前的黑云翻墨,但那压得很低的黑,却也着实让人窒息得喘不过气来。

王新远开的是辆柴油三轮车。上午给各饭店送完杏鲍菇后他没有回家,有个熟人找他跑乡下送趟货,付八十块运费,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岳母在城里做生意,女儿王硕和儿子王勇在这里上学,大的读二年级,小的读学前班,新远媳妇会在家里不忙时前来,一来帮爸妈打理个生意,二来也方便照顾两个孩子上学。这天是周五,学校过周末,家里有事情,媳妇已提前回去了,王新远想着到乡下送完货回来,学校差不多就该放学了,然后再接上两孩子一块回家。送货路上不是太顺利,车子在返回途中出了点毛病,耽搁了时间,前来接孩子时天已经黑了。岳母说天终是黑了,干脆吃了饭再走。王新远说不了,肚子还不饿,回家再吃。说罢就接上两孩子匆匆走了。

黑沉沉的夜幕中,三轮车昏黄的车灯把黑幕冲出一束光洞,三轮车追着光洞,“突突突突”地向前奔驰。

令人费解的是,这么宽敞的马路,三轮车却撞向了路边的水泥防护礅,掉下河滩,要了王新远的命。

我是第二天一早接到三表弟打来的电话。那天晚上,为躲一场酒,我提早把手机关了,早上一开机,“噗噔噗噔”一下子跳出来二十多个未接电话,都是姨家三表弟打来的。我刚要拨电话过去,三表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我接通电话,他就着急忙慌地说:“老表,你的电话真难打啊,我都想了,今天再打不通,我就派人上门去找你了。”

我说:“昨晚上为躲一场酒,提早把手机关了。你打电话有啥急事?”

三表弟说:“出大事了,是天塌地陷的事,你二表哥家的远子昨天晚上开三轮车拉着两个孩子从城里回来,车冲下河滩被摔死了。”

“啊?”我的心不由一紧,一股不适直冲胸腔,“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又不无担心地问:“两孩子怎么样?”

三表弟:“两孩子还算幸运,被车颠了几下擦破点皮,没多大要紧,只是远子从车把上被弹出去,头磕在石头上把命要了。”

又说:“你快来吧,来了咱们合计合计看事情怎么办。你表嫂家现在日子紧巴得很,连埋人的钱都凑不上来,有人建议去找找公家,你来给出出主意,看这个法子中不中。”

我连忙说:“我这就去。”

在去二表哥家的路上,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下来。我慨叹世事无常,埋怨上苍下的刀子怎么就直朝可怜人身上扎,就不能让二表哥家多消停几天?

两年多前,二表哥查出了食道癌,手术没成功,因身子虚弱没法进行第二次手术,最后瘦成一把骨头,罪受大了。二表哥去世后,新远又操持起因给父亲治病中断了的食用菌项目,刚开始没弄成,赔了不少钱。这孩子话不多,却是个犟脾气,非要从哪儿摔倒还要从哪儿爬起,最后总算弄成功了,势头不错,城里的大小饭店都上门预订,价格还可以。我曾设想,照这个势头好好干几年,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这才刚有几天起色,就出这档子事。二表哥就新远这么一个儿子,三十九岁生日还没过,麻绳净挑细处断,留下这老的老、少的少,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二表哥家中堂的方桌已被挪走,腾出的地方用两条长条凳支起三绺板,顺着板铺了一些VehsgSzyNBM763QEtEsoVja7wt+Xk+Ef/MYLPd2xpcI=谷秆,停放着新远的尸体。按当地风俗,人死在外边为“外死鬼”,尸首不能再进家门,大都在村头搭个棚,停尸在那里直到埋葬。可二表嫂说远子太可怜了,到死还不能从家里走,她接受不了,坚决要让儿子回家,人们劝不住,只好依她。

这时的新远已被擦洗了身子,理了发,刮了脸,着了老衣。按村里习惯,擦洗身子、理发净脸、穿老衣都是由主事的发两个红包由帮忙人做,可表嫂却执意要自己做,说远子还是个孩子,做娘的给自己的儿子洗洗身子、理理头发、刮刮脸、穿穿衣服,有啥?主事也只好同意,只是要表嫂做这些事情时不能哭,说若是眼泪掉到儿子身上,儿子带着泪痕到阴间,会受小鬼们欺负的。表嫂就咬牙将泪水往肚里咽,嘴唇都咬出了血。待事情做完,才坐在儿子头前大放悲声,当场哭得休克,是村医生又掐人中又扎指头的,才算抢救过来。

我赶到时,表嫂的嗓子已经哭哑了,虽然很用力地跟我说话,却一个字音也发不出来。但她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她是说,你二表哥不在了,家里也没个主心骨,事情指靠你了,你要操心啊。我轻轻拍拍表嫂的胳膊,点点头,让她放心。

新远的脸被一张白纸盖着,我揭开纸看了看,整个脸已变形,瘦瘦的小脸涨成个小盆子,耳朵里还冒有黑血,新远媳妇隔一会去擦擦,隔一会去擦擦,擦着擦着就放声大哭。身穿孝衣的女儿王硕看着奶奶和妈妈哭,一会儿拉拉奶奶,一会儿拉拉妈妈,看谁都拉不住,也就跟着哭。小儿子王勇穿的孝衣有点长,这么小的年龄真不该叫他穿孝衣,下个头就行了,可奶奶一定要让他穿,亲戚拗不过,只好让穿。看着一双儿女小小年纪就身着孝衣,腰系麻皮,没人不流泪的,连大男人从屋里出来,眼睛也是红红的。

三表弟看外屋太吵,把我让到了里屋。我进去时,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待我坐定,三表弟就说道:“老表,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远子一双儿女还这么小,你二表哥治病也花了一堆钱,远子弄食用菌又落了不少账,日子正过火焰山呢,越渴越调盐,又出这事。”

又说:“大家伙也是出于对远子出这事的同情,有人建议要借此机会去找公家要钱,你在公家干事情,见过大场面,路子广,脑子活,想请你给拿拿主意。”

三表弟说完,我没有立刻接茬,因为我觉得事情有点棘手,一下子还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屋里的人都眼巴巴地等着听我说话,有人耐不住静寂,就没话找话:“远子这娃子也真是倒霉,你说恁宽的大路,怎么就掉到河滩里把命要了?”

有人就接着说:“总会有原因,要不,平平的大路怎么就能掉到河滩里?”

三表弟说:“现在说那些都没用了,时间紧,我们赶紧说事情怎么办。”

我就说道:“咱们找公家要钱,要有能沾住公家边的理由,远子出这事情,怕是跟公家沾不住边啊。”

有快嘴的立刻接过话茬:“咋沾不住边?说能沾住就能沾住。新远是在公路上出事的,就该去找公路局,车是撞在公路边的水泥礅子上出事的,要没有水泥礅子就出不了这种事,肯定是水泥礅子修得不合理。”

有人说:“要是没有水泥礅挡着,车可能就直接冲下河滩,车上的一双儿女怕也就危险了。”

有人说:“人和车直接冲下河滩,兴许远子还死不了呢。”

有人说:“应该去找卖三轮车的公司,宽宽的路能撞到路边的水泥礅上,一定是车方向出问题了,应该是车的质量不过关。新远这车买回来两年不到,去找卖车的兴许能沾上边。”

有人说:“你找卖三轮车的也说不过去,人家这车卖出时承诺是保修一年,远子的车买回来快两年了,人家能管你千年房子不漏?说这个理由,我看沾不住边。”

有人说:“现在最来劲的办法是上访,把棺材往政府门前一放,两个孩子穿上孝衣守着棺材,亲戚拉着横幅,打着花圈,朝政府门前一站,政府立马就会有人出来说事。”

有人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棺材抬到小远出事的马路上,挡在马路中间,家属们跪在马路中间,堵住交通不让通行,这也能引起政府重视。”

我说:“你们出的这些主意都不可取,根根梢梢都与政府没关系,却要去找政府闹事,路人看见也会说我们无理取闹。对这种无理取闹,政府一定不会心慈手软,政府如果出硬手,反而会把事情弄僵。”

有人就笑着说:“哈哈,看来老表害怕了。”

我说:“不是我怕,我是觉得咱们既然想解决问题,就得想一个可行的办法。”

三表弟在一边打圆场:“老表说的是实情,我也觉得这样去闹,结果不会如我们所愿。”

又说:“大家别打岔,让老表说下去,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我说:“根据表嫂家目前的状况,要想解决困难,可以走募捐这条路子试试,找些在人前面会说话的出来,分头找熟人、寻朋友、求单位,给人家多说好话,求人家伸出援手献上爱心,帮助渡过难关。比如找找民政部门,可以要点救济金和救济面粉,处理后事这么多人,总是要抽烟要吃饭的。再就是到包扶咱们村的单位找找,既然在咱们村包村,村民出了事找他们救助也能说得过去。还有就是,新远是去给饭店送食用菌回来路上出事的,多少也能沾点边,可以求助这些饭店的老板,没有多的有少的,让他们也发发慈悲给点救助。”

有人赞同说:“这个法子中,有回旋余地,不是一出手就顶到南墙上。”

有人附和说:“中了就赶紧行动,除夕翻黄历,时间不等人。”

三表弟说:“我也觉得这法子中,可以试试,远子给饭店送食用菌的单子我见过,就在这抽屉里。”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个本子,翻出了一串名单。

从那一串名单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如春大酒店”的名字。

如春大酒店的老板叫陈如春,我决定亲自去找他。

我之所以对新远的死如此难受和痛苦,是因为我心中有愧。

那时候,我在县农业局做办公室主任。当时,县里把发展食用菌产业作为全县的主导产业来抓,各乡镇都与县政府签订了目标责任书,发展势头很猛。农业局下设的食用菌生产办公室技术服务力量明显跟不上发展形势,经政府领导出面协调,从外单位调进了一个懂技术的工作人员,又报请批准,决定面向社会再招一名所学专业与食用菌相关的大中专毕业生。当时前来报名的就有王新远和陈如春,两个人所学专业都与生物学有关,考试结果王新远排名第一,陈如春排名第二。

进入考察政审阶段,时任局长赵海洋把我叫到办公室,问我王新远和陈如春哪个可能被录用。

我说:“根据考分看,王新远是第一,陈如春是第二,目前还有政审工作没做,现在说谁可能被录用还为时尚早。”

从心里说,我肯定是想叫王新远被录用的,他毕竟是我二表哥的儿子,且成绩又考得不错。

赵局长把话题岔开,说起了我个人的事情。说我工作干得不错,局里正考虑把我作为提拔对象向组织部门推荐,争取年底把事情办成,力争一步到位任命我为副局长,如果不行,就先提拔成副主任科员过渡一下。对赵局长许的这个愿我当然十分感激,因为我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上一任局长就曾给我许过这个愿,结果是八十岁老两口坐床头——光说不办事,直到最后他调走,事情也没弄成。赵局长现在主动提及此事,我当然感激和高兴了,表示一定会把工作干好,为领导分忧。

赵局长微笑着说:“现在就有件事情,需要你为我分忧。”

我立马表态说:“啥事情?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定会在所不辞。”

“你知道陈如春是谁的孩子吗?”

“知道啊,林业局陈明汉局长的儿子。”

赵局长:“其实,陈局长完全可以把他儿子安排到林业局,我也完全有能力把我女儿安排到咱们农业局,只是现在需要安排子女的老职工比较多,我们都不想在这个敏感事情上让老职工们说三道四。”

又说:“给你交个底吧,我和陈局长说好了,他把我女儿安排到林业局,我把他儿子安排到农业局。这次向县领导要的这个指标,说白了就是特意给他儿子陈如春要的,你帮着把这件事情办成,就是在帮我安排我女儿的工作,这也是我的一件大事情啊。”

“噢。”我一下子明白了赵局长重提要提拔我的用意。

明白了赵局长的用意,却让我万分纠结,权衡再三,我选择了妥协。

怎么给二表哥说这个事情呢?刮大风吃炒面——难张口啊。那些日子二表哥不时到家里来,每次来都要给我带些家里的土特产,不年不节的,还送来了猪后臀,把家里的两只下蛋老母鸡也送来了。我曾信心满满地对二表哥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新远应该没问题,就等着请我喝喜酒吧。”

现在却出了这么个状况,总得给个理由吧。我暗地里希望新远能在政审上出点问题。

去政审的人回来了,说王新远政审没有问题,新远的老爹为人忠厚老实,清清白白,在村子里口碑很好。新远在大学十分优秀,多次获得过“三好学生”荣誉,还获过国家奖学金。回村后表现也很好,村里正有意培养他进村委会当村干部呢。

我想来想去,想起了一件事。新远上高中的时候,二表哥家曾因宅基地与邻居发生过争斗,当时新远也参与了,事情闹到了乡派出所,二表哥曾找我,要我托人到派出所说情。我就以此为说处,说新远那次参与了打架一事,在政审中被人举报了,事情影响到新远的录用,我已左右不了局势。

为这事,二表哥在家睡了几天,我也像小偷一样,只怕实情败露,吃饭无味,睡觉不香,痛苦又难受。让我稍感欣慰的是,新远没有想不开,我做他思想工作时,他对我说,表叔,你不用为我操心,天下路子多着呢,我不会吊在一棵树上。

新远先是试着种药,种药不成,又试着种烟;种烟失败,又试着出外打工;觉着在外打工也不是常事,就又回来试种香菇。生产一般化香菇挣钱少,就试着开发特色品种,他结合城里人喜欢吃牛鞭羊鞭这个特点,有意培育一种长得像男人生殖器形状的食用菌,经过几次失败,最终获得成功,投放市场后效益很好。

陈如春被招到农业局后没干多长时间就下海了,他不喜欢按时按点上下班,更嫌工资太少。下海后先开了个火锅店,生意不错,接着又开了三家连锁店。后来县供销社食堂对外承包,他感觉位置不错,就接过来进行了大改造,起名为如春大酒店。由于档次高、经营管理规范,风头盖过了县宾馆,几乎包揽了县里举行的各种大中型会议,他本人也因社会口碑不错,多次作为县里的“名优企业家”受到政府表彰。

我见到陈如春的时候,他刚从外边回来。

“陈老板这是去哪儿潇洒去了?”我笑着问。

“憋在办公室闷得慌,和几个朋友垒长城玩了一会。”

“手气如何?”

“臭得很,扔了三千多。”

我不由慨叹道:“这就是社会啊,有人穷得死了没钱埋,有人随手一扔就是几千。”

“怎么了?发这样的感慨?”陈如春看着我。

我也看着陈如春,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陈如春认真起来:“叔,有啥事你就说吧。”

“我找你,是想让你伸出援手,帮一个家庭渡过难关。”

陈如春:“捐款啊?”

我说:“是。”

陈如春脸上的笑容像沸水锅里撂进了一大铲子雪,瞬间即逝:“今天是怎么回事啊?净是来找我捐款献爱心的,不瞒叔说,你已经是第五拨了。企业是唐僧肉啊,都来割肉?”

我说:“我给你说的这个家庭,肯定与他们不一样。这家特别困难,现在是死丧在地,连埋人的钱都凑不上。”

陈如春:“可怜人太多了,光靠企业献爱心是杯水车薪,解不了渴也救不了急。”

又说:“再说了,我既是救助,也只能救活人。企业捐助,某种程度上也是想产生一些广告效应,人已经死了,我救助还有啥意义?”

“其实我今天求你施救的这个人,和你还有点因缘。”

“啥因缘?”

我故作轻松地说:“当年你考进农业局,他也报名了,考试名次在你前边。”

陈如春:“那又怎样?”

我一咬牙,把事情经过说了。

陈如春:“叔说这话的意思,当年我的工作是他王新远让出来的?我应该感谢他?”

我说:“只能说是他的运气不好,不该遇上你,如果当时正儿八经按原则办事,被录用的应该是他,而不是你。”

陈如春:“如果是这样,我更不能援助了,传出去就更有说处了。人们会说是我当年害了他,现在是良心发现才去救助他,没故事也被说成了有故事。”

看陈如春这样说话,我有点生气:“你现在要的是面子,可他王新远现在连命都没了,尸体挺在那儿,妈快哭死了,媳妇快哭疯了,一双儿女大的才八岁,小的不到六岁,小小年纪就重孝在身,谁看见不落泪?”

又说:“这娃子也真是命运多舛,那么宽的大马路,偏朝水泥礅子上边撞。”

陈如春若有所思:“他是昨天晚上几点出的事?大概位置在哪里?”

我把电话打给三表弟开成免提,三表弟在电话里说,出事大致时间是晚上七点多,地点在王家湾村头大下坡处。

陈如春点了一支烟抽着,猛抽几口,把烟捺灭在烟灰缸里:“叔,你为了新远的事情亲自来找我,说明心里还有我,没有多的有少的,我一定帮,把你的银行卡号给我,我一会儿就办。”

又说:“我建议你再去找找另一个企业老板,他是金地美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茹乐民。你到他那儿别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你把新远的家庭困难情况、出事时间、地点给他说说,兴许他也会捐一些,你最好求他多捐一些。”

说起茹乐民,我对他的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毕竟是县里的名人嘛。

茹乐民原是县供销系统的职工,因为嘴上功夫好,只说不干,周围同事都不愿和他搭帮,优化组合时被组合掉了,后经领导出面协调,硬给塞进了一个班组。这件事深深刺痛了茹乐民,被组合后他没有和组里的同事搭伙干,只是单独承包了一个被组里人并不看好的杂货门市。

那时已经有假货在市场上出现,茹乐民从外边赊回了一批名牌假酒,酒快要销完的时候,外边假酒窝被端,经营假酒的吓跑了,茹乐民销售假酒的所得全部归了自己,这是他挖到的第一桶金。尝到赊销的甜头后,他特别注意市场方面的信息。超市兴起的时候,他率先在县城办起第一家超市,上架的商品大都是商家送货上门,卖后付款。看着生意不错,就又在城区里办了连锁店。有了一定的积累后,看房地产生意火爆,就低价买下了供销系统的两处旧场地做房地产开发,结果又赚了个盆满钵满,然后注册成立了自己的房地产公司,购进大片地块进行房地产开发。

企业做大后,茹乐民的社会地位随之升高,当上了县政协常委。对政协常委这个头衔,他并不满足,积极活动要当人大代表。他说人大代表的社会地位比政协委员高,说话更管用,犯事了公检法司要动他,还得上报人大常委会批准才行,说干他们这一行的,说不定就会出事。

我找到茹乐民说明来意,他显得很冷漠:“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要说关系,确实是没关系,只是死者家里很困难,现在死丧在地,希望你能伸出援手给点援助。”

茹乐民:“其实,我现在是老虎吃人名声在外,实际日子也很难过。马上到年关了,农民工的工资该付了,对方的工程款却迟迟付不了,继续推进又没钱,随时面临停工,我现在急得是上吐下泻,连跳楼的心思都有。”

我说:“你再困难,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随便在身上拔根毛,也能挽救一个家庭。”

茹乐民:“这个事情换在前半年,确实是个小事情,现在不是时候。”

我看茹乐民把口封得很死,就说:“其实我本没有想到要来找你求助,是有人推荐我来的。”

“谁?”

“如春大酒店的老板陈如春让我来找你的。”

茹乐民不高兴了,埋怨道:“这个陈如春真扯淡,他愿意发善心了他就捐,不愿意了拉倒,扯我干吗?”

又说:“我给你说吧,谁说也不行,我现在有多么困难我清楚,一分钱也拿不出来。”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没有就算了,我不会赖在你这里不走的。我回去告诉死者家属,即使以后讨饭吃也会绕过你家门口。”

我从茹乐民办公室出来,茹乐民就给陈如春打了电话:“伙计,你不该让那个开三轮车摔死的家属来找我捐款。”

陈如春:“那就捐点嘛,不管怎么说,咱们现在都还活着,比死者强多了。”

茹乐民:“事情到这一步,我想撇还撇不清呢,怎么会去掺和?”

陈如春:“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冷血?”

茹乐民:“你不懂,这是政治。”

那些日子,茹乐民正在跑一笔政府无息贷款,事情很不顺畅,实在是烦透了,就想去钓鱼散散心,给陈如春打电话约着一起去。陈如春说,正想瞌睡来个枕头,约得真是时候。于是,两人就各开一辆车,去到了桃花峪水库。

茹乐民的钓竿放下去,没一会工夫就有了动静,手感很重,就喊陈如春:“好像弄住大家伙了,快过来搭把手。”

陈如春赶快过来帮忙,钓物在水面上露出了头。“哇,弄住这个了,开张大喜,幸运幸运。”陈如春大声说。

茹乐民钓到的是一只老鳖,他也笑得合不拢嘴。

陈如春抄起抄网,待茹乐民把老鳖顺到岸边,就势收进抄网,倒进塑料桶里。

一时间,钓友们都过来围观。

有个钓友把老鳖翻成肚皮朝上看了看,说:“绝对的野生老鳖,你看这肚子黄黄的,家养的都是白色的。”

另一钓友尖叫道:“哇噻,还是只公鳖,炖了吃,壮阳效果超伟哥。”

陈如春突然说:“慢,不要动,让我仔细看看。”

陈如春看过,笑着对茹乐民说:“呵呵,奇了怪了,有这么巧的事啊。”

茹乐民:“怎么了?”

陈如春:“这是我两年前钓住又放生的那只老鳖啊。”

茹乐民:“忽悠啥呢?有那么神吗?”

陈如春:“就是这么神。”

茹乐民:“你怎么确定这就是你放的那只?”

陈如春:“我当时放生时,用指甲剪在老鳖的左右裙边剪了两个三角豁,你看看,两个三角豁还没长齐呢。”

几个钓友随声附和:“就是就是,两个三角豁还在呢。”

茹乐民似有不甘:“你当时钓上来了,为啥要放?”

陈如春:“生意人,图个吉利,不想杀生。”

有钓友就说:“陈老板钓住放了,茹老板,你放不放?”

茹乐民眼一瞪:“我为什么要放?”

钓友说:“听说被放生的老鳖再被钓上来不吉利。”

有钓友就附和道:“就是就是,有这么个说法。”

茹乐民埋怨钓友们多嘴多舌:“话怎么那么多呢?不说话,能把你们当哑巴卖了?”

说实话,茹乐民心里已很纠结。他确实不愿意把钓到手的老鳖再放回去,可想想自己是做建筑行业的,整天工人上低爬高的,大小出个事情都得自己破财,确实得以安全为重。就说:“你们不说我也会放的,谁不想图个吉利?”

说着一咬牙,掂起塑料桶,就把桶里的老鳖倒进了水里,还边倒边说:“老鳖大人,放你回去,可要保佑我事业平安多发大财哟,保佑欠我工程款的单位快快给我结账付款哟,保佑我心想事成哟。”

被倒进水里的老鳖没有立刻游走,而是把头伸出水面朝岸边看了看才消失,旁边有人就说:“这是只有灵性的老鳖,临离开还知道再回头看你几眼,这是在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接下来的茹乐民,心情一直没有平静下来。钓了这么多年鱼,还是第一次钓到老鳖,钓到却又放走了,真是不甘。心里就埋怨陈如春,看透不说透,不知不为罪,你陈如春就不应该说破事情,不说出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在饭店吃的老鳖多了,哪有那么多说处?原计划钓到天亮再回去,结果不到六点他就嚷嚷着要撤,陈如春只好收竿随茹乐民一块回去。

陈如春开车在前,茹乐民开车在后,陈如春打电话给茹乐民:“跟着,去酒店,我让弄几个菜,咱喝几杯。”

茹乐民:“好的。”

几杯酒下肚,茹乐民对陈如春说:“今天的天真是个黑,刚才在路上,我看见一个开三轮车的撞上路边的水泥礅了。”

陈如春:“开车的人怎么样?”

茹乐民:“应该没事。”

陈如春:“是不是三轮车开得太快,撞上去的?”

茹乐民:“应该是不慢,我听见‘哐啷’一声,声音不小。”

陈如春:“会不会是开三轮车的喝酒了?”

茹乐民:“难说。”

陈如春:“该不会是你开远光灯,没换近光,照得人家看不着路撞上的?你不是说你前些日子改了车灯,特别亮?”

茹乐民:“你这样说,有可能,我当时一门心思想着今天钓到手的老鳖给放了,没注意到前边有三轮车,也没调近光,听到“哐啷”一声时,已经晚了。”

那天晚上,茹乐民的状态不怎么好,只一会儿就晕了,是陈如春让酒店的领班开车把他送回家的。

埋葬新远这天,天空飘起了雪花。

总管说:“抓紧时间,天气不好,赶早不赶晚,准备出殡。”

这时,两个警察来到现场,对总管说,他们是来调查取证的,问死者是不是前天晚上开三轮车掉下河滩摔死的那个。

总管说:“是,怎么了?”

警察说:“昨天晚上我们收到举报,说这个死者开车冲下河滩与人为影响有关,我们就传唤被举报人问讯,开始他拒不承认,后来我们找到他当时开的车,发现车上有碰撞的痕迹,分析不仅仅是人为影响,极有可能是直接撞上了。在证据面前他交代说,当时三轮车撞上水泥礅后原地掉头横在路上,还没有停稳时,他开车从后边又顶了一下,三轮车随着下坡的惯性冲下了马路。”

警察说罢就开始取证,先到三轮车跟前,查找碰撞的痕迹。那个痕迹还真难找,它不是在车身上,而是在后轮胎上,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警察给三轮车拍了照,给轮胎拍了照,又拍了新远的遗照、棺材、新远妈、新远媳妇、新远儿女以及在现场帮忙的人群。

待这些事情做完开始出殡时,天上的雪已经下大了。

埋葬完远子,天已经快黑了,帮忙的人把借来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还完后也都走了,院子立马安静了下来。

亲戚们把屋里屋外该收拾的东西收拾完,到表嫂跟前安慰几句,也先后走了。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家里就剩下表嫂、远子媳妇和一双儿女。

我对表嫂说:“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要是倒下,这个家可真就没法过了。”表嫂点点头,泪如泉涌。

我对远子媳妇说:“你的责任更重大,既要照顾你妈,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更辛苦。”远子媳妇哭着点了点头。

我对两个孩子说:“你们要听奶奶的话,听妈妈的话,以后在城里上学有什么困难就找我,我帮你们解决。”两个孩子也懂事地点点头。

我觉得事情到这一步,已经够了,上天该收手了。

一天夜里,远子媳妇听到外边有开门声,就问:“妈,你要做什么?”

表嫂说:“我出去给远子烧点纸,我刚才梦见远子了,他说他好冷好冷。”

远子媳妇说:“你等等,我随你一块出去。”

表嫂说:“你照看好两个孩子,我去去就回来。”

雪还在下,外边一片白茫茫,已分不出哪里是路,哪里不是路。

表嫂不是到院外去烧纸,而是要到远子的坟头去烧。

第二天早上,我又接到三表弟的电话,三表弟在电话里唏嘘不已,我说:“怎么回事?快说啊。”

三表弟说:“你表嫂昨天夜里去坟上给远子烧纸,掉到白石崖下了。”

“啊,情况怎么样?”

三表弟忍不住,哭了,说:“人已经不行了。”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