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白雪奔马

2024-11-22吴湘岩

延安文学 2024年6期

吴湘岩,苗族,湖南凤凰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花》《星火》《鹿鸣》等。

李寒夜失踪那天,事先没有一点预兆。

直到许多年后,李月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个雪花飞舞的夜里,寂静的屋中听到伯父李寒夜几声咳嗽,接着是一阵马蹄踏雪的声响。那是李寒夜最后一次走出家门,距他上一次外出,已经过去十个年头。

李寒夜永远忘不了最初给他播下写作种子的那段时光。那时他读高二,他的一篇作文被那个戴着金丝细边眼镜的语文老师出乎意料地夸奖,后来便在本地的一家内刊发表了。作文本原先一直保存着,可惜后来忽然遗失了。那是他尝试写的第一篇小说,内容已经忘记大半,但题目仍刻在他的脑海里,叫《期盼》。文后的那段评语,至今听来仍令他怦然心动:你有成为作家的潜质。就是从那时候起,李寒夜着了魔般没日没夜地写小说,他的作品也由内刊发到了公开发行的期刊。因喜欢巴金的小说《寒夜》,后来他不再使用自己的本名李路生,而取了个笔名叫李寒夜。直到高中毕业,高考失利后,他仍然处于写作的惯性中无法自拔。

李寒夜公开发表的第二篇小说已经是两年以后,他在家专心写小说快一年了,投出去的二十篇中短篇小说,全部石沉大海。就在他将要心灰意冷的时候,忽然收到两本样刊,他的小说在一家省级期刊发表,并在那年年底获了奖。后来,不少期刊约稿,他陆续把小说存货都一一发表了。最终,李寒夜成为全省最年轻的青年文学奖得主。那年,他二十岁。

李寒夜的事迹一度在岩城引起轰动。他作为特殊人才,被县文化馆破格录用,有了正式编制,成了一名文学创作专干。他比那些考上大学的同学提前参加工作,这使他兴奋了好些天。那股兴奋劲过去之后,他又一个猛子朝着文学的海洋扎了进去,这一扎,就是十年。前五年,他的作品依然陆续发表,影响力也慢慢扩大。他得到一次调去省里的机会,但被他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想继续扎根基层,默默耕耘,写出伟大的作品。不过事与愿违,后五年,他的作品发表渐渐式微,他基本上是在被退稿的日子里度过的。退稿信中,编辑们有意无意提醒他要学会转型,运用新写作技法在小说中解构生活,并对他那种原始社会刀耕火种式的写作方法进行了委婉的批评。李寒夜停下手中的笔,在家萎靡了差不多一个月,直到某一天清晨,他忽然听到巷子里传来一声马的嘶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从此,伴随着清晨窗外的每一声嘶鸣,他着手构思一部皇皇巨著。

第二个十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开始,十个年头,李寒夜没有再迈出家门一步。这十年里,他没有再发表一篇作品,他攒着劲,要为人们奉献出一部旷世杰作,一鸣惊人。

李寒夜上一次出门是给父亲送行。他曾无数次地想过,父亲走后他会怎样。事实证明,父亲走后,李寒夜的生活依然平静如水,这个家不会因为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产生任何变化。只不过,父亲的房间换成了弟弟和弟媳居住。及至侄女出生,这个家反倒像窗外那棵枯木,在这个春天长出新芽,日渐活泛开了。

真正在李寒夜单调而沉闷的生活里掀起风暴的,是一个叫莲的人。莲具体来自哪里也无从确认,李寒夜只知道她来自北方,因为她讲一口标准的北方普通话。那个洒满霞光的傍晚,莲伴随着夕阳忽然出现在李家门前,令李寒夜措手不及,他没想到,那个只是与他通过几次信的姑娘,真的会找来。那时,他都快把她忘掉了。她是他众多读者中很普通的一个,但却是来到他家见过他的唯一一个。他们在信里讨论最多的是他的作品。你笔下的边街很迷人。莲在信中写道。李寒夜的小说基本是写完一篇就忘掉一篇,他很珍视来自读者的反馈,为了回信,他仔细翻看他写的边街系列小说。在小说里,他把现实的边街美化至极。丢满烂菜叶、排满生活污水的臭水沟,被他描绘成江南水乡那种能行乌篷船的清澈的河渠;街巷里一些潮湿低矮的棚屋被他写成满街古色古香镶满琉璃瓦的建筑。但他在信中对她说,他只不过是截取了生活里的片段,现实的边街比他笔下的文字更美,边街里真实发生的故事也更精彩。有空来边街玩。李寒夜在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的末尾,随意提了这么一句。一定会来的。她在信里表明,到时要他带她好好看看真实的边街。李寒夜看完那句话,把它当成礼节性的回复,他认为她只是说说而已。

大半年了,我写给你那么多信,你怎么一封都不给我回呢?李寒夜没想到莲敲开自家大门的时候,对他说的居然是这样一句话。他看着眼前这位爽朗又不失礼节的翩翩少女有着一张姣美的脸,她的问话让他感到莫名其妙的同时,也让他恍然大悟,他断定,她后来写给他的那些信,恐怕大概率都被父亲截留了。那段时间,父亲正四处忙着给他寻觅对象,这就使他更加坚定自己的判断。

你不是说,没有对象吗?此时,正在李家吃饭的一位姑娘,饭只吃了一小半,就气呼呼地走了。父亲看着好不容易给李寒夜找到的对象,就这样像煮熟的鸭子飞了,连连哀叹不已。

莲来到李家的那个夏天,那盆多年未开花的荷花毫无预兆地开了。看见枯荷不仅焕发生机,而且重新开花,父亲认为是吉兆,因此旁敲侧击,要李寒夜使出浑身解数把远道而来的姑娘挽留住。没多久,他就把之前给李寒夜介绍的那个对象忘得一干二净了。李寒夜看着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对莲说,你看,它在欢迎你的到来呢,以后就留下来吧。莲点点头,微笑着,没有异议。

一个星期后,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虽然她最终发现现实的边街与小说里的边街根本是两码事。一个月后,她就将宾馆里的行李搬到了李家。父亲把弟弟闲置已久的房间腾了出来,让莲住。快三十了,是该谈婚论嫁了。父亲说。在父亲看来,李寒夜和莲步入婚姻的殿堂,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

那几年,李寒夜正处于写作的低谷,莲的到来确实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他从深陷的泥潭拉上了岸。这根稻草不光能救他的命,而且可以助他鱼跃龙门。这一时期,他的作品融入了更多的理想主义色彩,并在几家国刊连续发表了好几篇,他仿佛又活了过来。一个春天的午后,李寒夜从睡梦中昏昏沉沉醒来,接到了一家知名出版社编辑的电话。那个编辑先是客套地跟他寒暄了几句,随后转入正题,说社长在某某刊物看到了他的作品,很欣赏他,叫他准备不少于十万字的小说,打算帮他出版一本小说集。李寒夜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分享给莲,莲正在侍弄家里的那盆兰草,他迫不及待地从她背后抱住她,肩膀不停地耸动,哽咽着说,你就是我的救命稻草。莲说,你看,这盆兰花开得真好,你的作品也会像它一样。一连好几天,李寒夜常常从睡梦中笑醒。他像傻子一样整理着自己的作品,又像傻子一样按照编辑提供的地址寄出去。

那个春天似乎特别漫长,在漫长的等待中,李寒夜没能写下一个字,他的新作品始终停留在开头那句。三个月后,依然杳无音信,他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编辑的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他分辨出这个声音就是来自之前叫他寄作品的那个编辑,他先是向编辑问好,又客套地寒暄了几句,接着说了自己的身份。编辑仿佛把他忘了,最后他说自己就是三个月前从边街给他寄作品的作者。编辑恍然大悟,终于记起来了,他在电话那头说,现在出版社每天都会收到好多作品,他说现在纯文学作品不好卖了,他们出一本亏一本,现在社里正在密集开会,调研如何转型。社长也是这么想的吗?李寒夜怯怯地问。编辑告诉他,这就是新社长的想法。是看过我作品的那个社长吗?李寒夜又问。他脑出血,退了。编辑惋惜地说,老社长确实很喜欢你的作品,但新社长喜欢另一种风格的作品,你的作品集出版计划只能暂时搁浅。他告诉李寒夜,如果后面有通俗小说可以继续寄给他们。挂了电话,李寒夜感觉自己一下子从火炉掉进了冰窟。没能一鼓作气,便只能像再而衰三而竭败下阵来的士兵,冲锋的战斗还没打响,就偃旗息鼓了。李寒夜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笔,谁也无法安慰他,包括莲。他看着莲把那些读者和笔友写给自己的信统统付之一炬,却无动于衷。他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再不结婚,黄花菜就凉了。父亲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告诫他。每天早晨,李寒夜照例坐在书桌前,握着笔的手不住地颤抖,常常为自己未能写下一个字的焦虑而焦虑着。父亲的话像一片飘落湖面的秋叶,没有漾起半点涟漪,等他终于醒悟过来,莲已经走了好些天。

没有人知道莲是哪时候走的,莲就这样成为李寒夜人生路上起到转折作用的一个节点,每当夜深人静,他回想起她时,脑海里出现的依然是她最初到来时的情景。她仿佛从没在他家待过,除了那只灰猫,与她有关的东西她全部都带走了,包括她写给他的那些信。伴随莲一起离去的,还有他的父亲。那个秋天的夜晚,已经卧床两周的父亲忽然把李寒夜叫到床前,一股脑跟他说了好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看着父亲,脑袋里思考的却是新作品应该怎么下笔。这个床,睡着不舒服,你以后要换。最后,李寒夜只记得父亲说的这一句。第二天,父亲再也没能醒来。那天夜里,弟弟带着弟媳回到了边街。

窗外的马鸣就是弟弟归来次日清晨听到的。那时,父亲还没有下葬,李寒夜仍然沉浸在悲伤的牢笼里。直到第三天,把父亲送上山后,他才发现边街的新变化。马儿是从哪里来的?莲和父亲为何突然离去?这些问题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成为李寒夜挥之不去的困扰。

经过一系列变故后,李寒夜办理了停薪留职,回到家里,彻底断绝同外界的联系,终日与书相伴。他要开辟一个全新的虚构世界的想法,即将付诸实践,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十年。为此,他跟弟弟弟媳商量好,他每月按时缴纳生活费,让他们负责自己的一日三餐。这对新婚夫妇一开始是乐意和热情的,仿佛捡了一个大便宜。年深日久之后,他俩就产生了怠惰的情绪。此时,李寒夜已经不是他们尊敬的兄长,而是打发叫花子般打发他的一日三餐。

李寒夜就这样像冬眠的动物在边街消失了。边街的人们偶然想起他的时候,他的模样仍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样子,渐渐,大多数人也就把他遗忘了。随着李寒夜的同辈或比他年长的人日渐老去,边街的青少年已经不知道曾经有过他这么一个人。

每天,李寒夜在马的嘶鸣声中,准时起床,洗漱,简单地吃过早餐,洗手,在书桌前坐定,然后正式开始了纸上那一亩三分地的耕耘。中午,状态不好的话他会立即午休,并在床上继续构思接下来的内容。然后,听着马蹄声醒来,继续一天中下半段辛勤的劳作,直到傍晚,按时收笔。晚上的时间,他交给了阅读。

十年来,李寒夜没日没夜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确切地说,是关在他的书房里。与他终日相伴的,只有那只已经病恹恹的灰猫和那株父亲从南华山挖回来的兰草。当然,还有每天窗外的马蹄声。他每天听着马蹄声起床,然后写作,像马一样。他发誓要像巴尔扎克和路遥一样,写出一部属于他的《人间喜剧》或《平凡的世界》。李寒夜的生活按部就班,在外人看来,仿佛没有丁点变化。只有李寒夜自己知道,其实他的生活变化很大,通过对那些中外名著的研读,他的心灵变得更加丰富了,他文学的眼界也更高了。他不再沉溺于那一小块舒适的方寸之地,渐渐学会去发掘更广阔的世界,逐渐走出自己写作的瓶颈。

打断李寒夜继续写作的是一声婴儿的啼哭。在父亲去世一年后,李家又添了新生命,弟弟的女儿出生了。一天夜里,弟弟和弟媳抱着襁褓中的婴儿,闯进他的房间,叫他给新生的侄女取名字。他问了侄女出生的时间,微微皱着眉,然后在屋子里缓缓踱步,最终目光停留在窗外树梢上垂挂着的那弯月牙儿上,说,就叫李月吧。就在此时,侄女似乎反对似的啼哭起来。

此后漫长的时间里,婴儿的啼哭和马的嘶鸣,将成为李寒夜的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作息将被它们彻底打乱,他必须找到它们的规律,然后重新安排自己的时间,从而再次开启他自认为伟大的旅程。在此我们不再赘述,因为它们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我们的焦点需要聚焦在那些对李寒夜产生重要影响的节点上。其中一个节点,便是李寒夜给侄女李月取好名字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事后来看,如果那个事发生在别人家,也就算不得什么,但恰恰发生在李家。

事先没有一点预兆,那只莲留下来的猫不见了,此前李寒夜已经在屋子里里外外翻找了个遍都没发现它的踪迹。那天夜里,伴随着侄女娇嫩的啼哭,他送弟弟他们回房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们的房间四处散落的猫毛。此时他才想起,之前在屋子里翻找,唯一遗漏的地方就是弟弟和弟媳的房间。当他把疑惑抛向弟弟后,弟弟也没有隐瞒,而是将灰猫死亡的具体时间告诉了他。

一只老鼠都没逮着,养它何用?弟弟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李寒夜伏在门框上的手颤动着,指甲嵌入了木质门,他感觉自己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木屑。养猫就非要抓老鼠吗?这句反问只在他脑海里闪了一下,他便垂着头,在走廊里徘徊了一阵,然后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间。从此,李寒夜很少与弟弟照面了,一日三餐也不再让弟弟费心,他所有起居用品的购买都转嫁给每天早晨在街上推着垃圾车的老周,他和弟弟彻底变成了生活在一个屋子里的两家人。

新的生活秩序在慢慢建立,逐渐转入正轨后,李寒夜又开始全身心投入到理想作品的写作中。他仍然保持手写的习惯,那些废稿不知不觉已经堆了一麻袋,他没有把它们当成垃圾和废纸扔掉或卖掉,而是选择用火烧。看着跳跃的火光中,那些曾经辛勤写下的文字变成了灰烬,一种踏实的感觉弥漫李寒夜的全身,因为它们没有变成垃圾。但废稿没烧一半,就被弟弟一盆水浇灭了。

三更半夜,烧什么纸,屋子里全是烟臭味。弟弟愤愤地说。

李寒夜受到弟弟的警告,转而想到用废稿烧火做饭,可是现在都是用煤气和电磁炉做饭,哪还有灶的立足之地呢?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得将废稿一页页撕成碎片,交给老周处理。

烧纸事件过去不久,弟弟和弟媳带着侄女去了弟媳娘家。要去多久,弟弟没说,李寒夜断定时间应该不会太短。他虽然不知道弟媳是哪里人,但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因为从与她为数不多的交流中,她说的都是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那么她娘家一定在很远的外地。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屋子里的所有时光都只属于他一个人。那是李寒夜状态最好的一个时期,他甚至只听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窗外除了早晨马的嘶鸣,老周推着垃圾车走过的声音,以及傍晚的马蹄声,仿佛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了。这是反常的现象,照理,应该还有街上孩子们上下学的哄闹声,女子高跟鞋的笃笃声,各种小贩的叫卖声,摩托的鸣笛和轮胎碾压石板的撞击声,甚至人们闪避不及突兀的尖叫声和叫骂声,等等。可是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晚上是雷打不动的阅读时间,那段时期却是他每天最难熬的时段,因为屋子里的老鼠突然泛滥成灾。起初,他感觉只有一两只,每当深夜的时候,它就来到楼板上散步,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未对他造成很大困扰。后来,它们渐渐多了起来,把楼板当成了赛道,比谁跑得快,响动大得让他睡不着。最后,它们从楼上堂而皇之地来到了地下,在李寒夜的屋子里到处乱跑,等他起来赶的时候,它们就跟他玩起了捉迷藏。这些都还是可以忍受的,最可恨的是,有一天他打开书柜寻觅它们的踪迹,忽然发现里面的书大半已经被老鼠啃食得不成样子。那个夜晚,李寒夜从书柜清理出满碗米粒状炭黑的老鼠屎,老鼠的骚味很快遍布屋子的各个角落,这对李寒夜来说,简直是无法挽回的灾难。

喂,老周,有老鼠药吗?给我弄十包。第二天清晨,跟老鼠打了一场夜战累得筋疲力尽的李寒夜推开窗户,向外面走过的老周求救。

早就没了,我自己只剩一包了,先匀给你算了,唉,你怎么才记得买呢?老周告诉他,现在也不知怎么回事,家家户户闹鼠灾,从他记事起,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奇了怪了。老周还告诉他,现在一般的鼠药不起作用了,老鼠都成精了,根本不会碰,新药还需等一周。

你给我买只灰猫。李寒夜补充说。

老鼠药在家放了几天,确实没用,老鼠照例猖狂至极。他悄悄观察过,老鼠们连嗅都没嗅,它们总是能够神奇地绕过那些药粒。它们的大脑发育了,他想。反倒是灰猫来的那天晚上,老鼠们像是商量好似的销声匿迹了。那是只即将下崽的母猫,叫声像哭,深夜,冷不丁一声惨叫传来,能把街上夜行的人吓得脚下一趔趄,甚至摔了跟头,更何况是老鼠?李寒夜倒是习惯这叫声,他又开始了纸上的跋涉。

弟弟是一个月后的梅雨季节回来的。他没有经历鼠灾,在他眼里,家里的一切状况跟他出门时并无两样。不过,对李寒夜来说,此前维持许久的平静又将被婴儿的啼哭声打破,好在整日无所不在的雨声削弱了婴儿的啼哭。秋夜和雨季是他最喜欢的,听着雨声做事和入眠最是惬意,他这一时期写下的文字是流动的充满活力的,处处弥漫着江南的雨及河流的意象。整整五年后,满世界的雨水又开始汇集到边街,李寒夜的状态愈发好起来,他的写作提前一年完成计划的三分之二。他觉得有必要放松一下,看看书,听听雨,总之少写一点。看什么呢?他想起来,靠屋角的书柜最下层是很早以前购买的精装本世界名著,从把书放进去的那天起,他就上了锁,除了发生鼠灾那年查看过一次,书籍保存完好,此后再没打开过。

钥匙放在老地方,两把,李寒夜拿起来端详了一阵,总觉有人动过,又看不出破绽。柜门打开,书籍整整齐齐,像一群豢养已久的鸡雏,挤挤挨挨,等待着主人的喂食。他抽出一本《堂吉诃德》,只感觉轻如蝉翼,一打开,掉下来许多黑褐色的粉末,里面的纸张只剩下一小截根部。他又依次一本本抽出其它的书籍,无一例外,全都像是被掏空了肚子的土蜂窝,只剩下躯壳。

整个夜晚,李寒夜都在清理书籍,他一本本地把屋子里的书从书柜和书架上搬下来,又一本本地放回去,搬出来的越多,放回去的越少。直到他把所有的书都清理了一遍,才发现有一多半都被虫子吃掉了,只剩下书壳和泥土一样的粉尘。李寒夜多年来的夙愿,就是最终有一天,自己的书能在书柜占据一个位置。没想到,那些填满整个屋子,让他感到无比踏实的书,只是一种假象而已。李寒夜想象着未来的某一天,自己的书躺在别人家书柜上,随着时间滴答流淌,最后也像眼前这些书一样,没能逃出变成粉末的命运。他感到不寒而栗,脑袋一阵眩晕,差点跌倒在地。

自从整理书籍后,李寒夜开始陷入失眠的怪圈,他睡得越来越晚,醒得却越来越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机能正在下降,以前可以写上一天不歇息,此时最多写一个上午,就写不下去了。更多的时候,他躺在床上看几页书,构思一下作品,然后再回忆这个家的过往。母亲早逝,父亲离去,女友消失,弟弟分家,没有一件给他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李寒夜已经活过了母亲去世时的年龄,再过十年将达到父亲的年龄,而他现在却依然一事无成,深深的焦虑充斥着他的生活。就是那个时候,他听到窗外那匹马低沉的嘶鸣,它也衰老了,仿佛是一夜间发生的事,马蹄声也没有以前那样矫健有力。李寒夜支起耳朵,仔细听它的声音在风中渐渐消失,就像一块冰渐渐消融于水中。他的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那盆兰草上。自从莲莫名消失,父亲离去后,它生长得越来越茂盛,老叶还没发黄,新叶就急不可耐地钻出来,每年都开花,而且越来越多,与日夜成长的侄女一样,让他感到生命更迭的希望。

那个寒风刺骨的夜晚,李寒夜再次听到马的嘶鸣,那声音沙哑、低沉,仿佛是在作最后的挣扎。天气预报说小雨转阴,他打开窗户,透过橘黄的路灯光,看到天上开始落下细细密密的雪花,它们像顽皮的孩子在空中肆意翻着跟头。路灯底下,躺着一匹瘦弱的老马,它的身上有两大袋水泥。李寒夜帮它卸下水泥袋,抹去它身上的雪。老马站了起来。

直到许多年以后,李月依然无法忘记那个清晨纷扬的雪花,那场大雪仿佛是专门为李寒夜送行而下的。她站在巷口,看着一条白茫茫的空巷,雪花翻卷,地上是一串还没有被雪花覆盖的马蹄印。李月转身,走向伯伯的住所,推开那扇死气沉沉的木门,一股呛人的霉味扑面而来。

责任编辑:张天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