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句解剖
2024-11-22悬尾
悬尾,本名熊贤伟,贵州大方人。作品散见于《莽原》《当代小说》等。
病 句
我是一句遗言。一句残缺的遗言。同时是个病句。
但作为一个病句,我完美无瑕。
我的降生意味着,有个人死了。男人咽气前,心脏供血不足,断断续续把我讲了出来。他的呼吸太微弱了,我被卡在喉管内,差点难产。是护士为我接生的。也许正因如此,我才成了一个病句。
医院盛产病句。这种危急关头,非说不可的情形下,极易产生病句。同理,审讯室、考场之类令人精神紧绷的场合,也是我们病句的温床。
人类生产病句时,主要有两种形式:说出来,写出来。这将病句自然划分为两个种类,两个阶层——语音类和文字类。语音类病句,天生比文字类高一等。因为我们不那么具体,拥有更长的寿命。衡量一个病句的价值,是看它身上含有的信息量大小。信息量越大,会给听见病句的人,造成越深的误解与歧义。因此对人而言,病句属于有害物种,常常惹出麻烦。但有时又不可或缺。病句虽大多是恶性的,但也有部分良善的病句,从出世起,就带着唤醒记忆、收容情感的神圣使命。
没错,我是病句,但请别怀疑我所说的一切。病句是没有繁殖能力的。一个病句本身,不会再生产病句。
我的祖辈有过繁殖的先例。两个病句在漫漫的语言之海相逢,身上的信息互相吸引,每个字符彼此召唤,最终走到了一起。交配时,它们取出自身的一部分,填补对方的缺陷。病句之间,爱的依据是互补和抵消。而这引发了病句的一场危机——当病句相爱时,它们不再是病句。两个病句生育出的后代,会变异为正确句,永远不再是病句。
随着人类文化水平的直线上升和语言表达能力的提高,病句只会越来越少。要不了多久,病句一族将出现负增长,出生率将小于消亡率。病句这个族群,就面临灭亡了。所以病句长老颁布了病句法,禁止病句同族相恋。时间久了,我们的繁衍功能就退化了。
作为病句,我们并不羡慕正确的句子。它们在被说出来时,就履行完自己的职责,立马消失了,被新的句子取代。有缺陷的句子,才能在世上多活一阵。混淆自身的信息,是病句致命的本能。缺陷不能太过明显,否则,常常刚出生,就即刻被修正,改成正确句子。人类每天就这样,屠杀了千万个病句。
大多时候,病句的寿命,取决于人类的记忆。
只有被人记住,并像对待患病的人一样,给病句做检查、服药、动手术,找出缺陷所在,用记忆或情感将它弥补,提取我们深藏的含义,病句的一生才算完美终结。一旦不慎被人遗忘,病句就白白消亡了,带着缺憾死去。
我并不担心过早消亡。病句的作用,是引导人去探索那些未尽之言,揭示真正想表达的情感。有的注定无药可救,有的最终不治身亡,令误解无法消弭,永远深陷疑云。而我有信心做好一个病句的本职。
我说自己完美,并非自满。我讲过的,一个病句的价值,是要留下足够丰满的遐想空间。而这,正是我与生俱来的,引以为傲的地方。
我叫做:“bie yi wei wo zhi dao dang shi shi bu shi ta。”
译成文字,另一种形态的我是:“别以为我知道当时是不是他(她)。”
一目了然,又云里雾里,我对自己也是同样的认知。但不可否认,我的确是个复杂而蹩脚的病句。和即将听到我的人一样,我也需要好好认清自身,揭晓谜团。
为此,我给自己做了场解剖手术。
我的头部是“别以为”。一个谓语,带否定词。如果有一面镜子,我想这部分看上去会是尖锐状的,因为它听起来,比较锋利。它开了个坏头,让我变得凶神恶煞,不近人情。更像是一句明确的警告。
上半身是“我知道”,主谓短语做主语。虽是主语,却实在无法为整个身子做主,起到领头羊的作用。如同蛇的腰身,被头尾挟持,无法掌控方向。“我知道”,听起来具备强烈的肯定意味,但接在“别以为”后面,又危机四伏,随时可能被策反。后头又跟了个时间状语“当时”,它常服务于过去,却笼统含糊,分不清指代的是一个时间点,还是一段时间。它可以将我拉回多年前,也可以束缚在昨夜。
腿部则由“是不是”构成。又是一个谓语,再一次的疑问。没有答案,没有问题的提问。但与上面的“我知道”连接起来,反倒加重了其中的肯定成分,事实的天平,从“是不是”偏向了“是”。我说不好,这算不算一个好消息。
我不确定,我的尾部是“他”,还是“她”。这个宾语的性别,该由把我说出口的男人赋予。或者由我陈述的这件事本身,来做选择。我想,这个“他(她)”,远不止一个称谓。一种感觉找上我,我的尾部并未结束。空缺的后方,在等待某些成分的填补,引出延绵的真相。
最后,我还意识到,我的头部省略了一个主语。好比戴了一顶隐形的棒球帽。男人临死前,想把我说给谁听?
我把自己大卸八块,却依旧一头雾水。反而说明了,我的信息量足够大。我满身都是缺憾。我的陈述漏洞百出,仿佛一道以几千年前的楔形文字写下的古老谜语。我不敢想象,能将我完全解读的,会是怎样一个人。我幸福得臃肿起来,无数次想象,被人听到时,会是什么心情。
第一个正式听到我的人,是男人的妻子——瑞秋。
瑞 秋
我从没想过,仲鸣死前最后一句话,会说什么。
也许死神收缴他的灵魂前,会先一步夺走他的器官,令他无法发声,丧失语言功能。那样一来,仲鸣就会带着一肚子未尽的遗言,死不瞑目。结婚快三十年了,我们的感情仿佛也患上一种隐疾,等待着确诊,需要被医治。
昨晚,我把群青亲手为仲鸣煲的汤,一口口喂他喝下后,很快离开了病房。我没法眼睁睁看他那副样子。半夜接到护士的电话,仲鸣病情突然恶化,没抢救过来。声音出奇平淡,相比之下,以往打来催缴住院费的机械女声,更要温馨几分。赶到医院时,医生已经为仲鸣盖上白布。他平躺在病床上,脸被白色包围住,五官被吃掉了。护士凑到耳边说,病人留下了一句话。她讲话时,嘴里喷出一股泡面味,让仲鸣的遗言,也染上了泡椒的气味。
他说的是:“别以为我知道当时是不是他。”
我想象不出,他是以什么样的语气和神态,讲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只能在脑海中,剪出港片里演员中枪后,浮夸的表演片段。仲鸣的脑袋被人搂住,他作痛苦状,嘟嘟囔囔,装大舌头似的,说:“别以为,我知道,当时,是不是,他……”
话没讲完,突兀咽气。后面还缺了些内容,一个动作或者一种状态。他怎么了?谁干什么了?仲鸣这个人,要死了话也不讲清楚。
我怀疑是护士弄错了。值大夜班,难免打个盹,仲鸣全情投入交待遗言时,护士一分神,漏听了一部分。或者他在最后的时刻,并不好熬,所以口齿不清,一个个字是从喉管内抠出来的,护士多半会混淆。这年头,听岔或者说错一句话,不知会造成多大误解,耽误多少事儿。在我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推测后,护士掏手机,翻出了录音,从头到尾给我播了整整三遍。就这么一句话。
这分明是个病句,驴唇不对马嘴。
张口就是“别以为”,好像在恐吓谁似的。仲鸣用这个开头,看样子想说的不是什么好话。他一定憋了许多年。
当年结婚,他是入赘我家。他家里揭不开锅,独独陪了几床被褥。我没啥想法,看中他是过日子的人。可他性子要强,对此耿耿于怀,把尊严挂在嘴边。自己成天找气受,矛盾多了,总闹离婚,一次次把感情闹散。一年前,仲鸣查出肿瘤,良性的,动完手术就痊愈了。谁知过了小半年,不知是肿瘤扩散,还是多了别的毛病,身子又垮了。这次严重得多,医生查不出病因,住院调养后,情况一天天恶化。我俩的情分,早在鸡零狗碎的日子里磨尽了,照顾他是出于本分。我承认,时间久了难有好脸色,尿片有时懒得脏手BUIUJnp0ezNi66EvRNhh2g==,就任它兜着了。这话他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临死也要出口恶气。
说什么“我知道”。我知道仲鸣的意思。我外头是有相好。可他没进医院前,不也没少往商K和洗脚城里钻?有回被警方扫黄逮进局子了,还是我给交的罚款。我那可不是玩玩而已,那人心细,踏实。刚打算跟仲鸣摊牌,提离婚,他就查出肿瘤,就一直拖到现在。我怀疑过,这是他耍无赖的手段,往身上编了颗肿瘤,谁知成真了。但跟“别以为”连在一块,我就有点弄不清他的意图了。绞尽脑汁,我颠转过来想,猜他真正想说的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没错,这就说得通了。
关键就在这个“当时”。大概是千禧年前,九七年九八年那一阵。结婚四五年了,我们一直没要上孩子。亲戚里外都议论,我和仲鸣中,肯定有一个带毛病。我们没去医院查。这东西一查,我俩就别想过了。只有不弄清毛病出在谁身上,这家才不会散。但躲不开,心里还是扎了根刺。后来吵架时,我和仲鸣赌气说,各自找个人去试,不管谁生的,都抱回来当亲生的养。具体谁试没试过,说不清的。几十年里,我们很默契,对这事闭口不提。可查出肿瘤后,仲鸣像是担心被我一脚踹了,总背着群青翻旧账。他爱念叨“那时候”,好像我们婚姻的悲剧,从那时起就上演了。
“是不是”这个问题,仲鸣问过我无数回,到死,也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后来我跟朋友去沿海,做过两年皮鞋生意,家里店面给他打理。等我回来,店几乎被他弄黄。我带了个孩子回来。摸良心讲,真是在一座大桥下捡的。几个月大,病恹恹的,几乎快断气。也许是被父母抛弃,也许是被拐卖。我只当是上天可怜我,给孩子治好病后,抛开生意回了家。我想过,带个孩子回去,是很难跟仲鸣解释。但没想到,他能这么多年揪着不放。
我没猜错的话,“他”应该说的是群青。群青和仲鸣没有血缘关系,父子俩不亲,从小到大,处得像敌人。仲鸣q4xxkeeq2+E53E8ifyRSFg==没把他当亲生的对待,动不动就上手,拿他撒气。自打懂事起,群青就没想过认这个爸。可这回住院后,群青竟奇迹般起了孝心,换了副脸色,执着于给仲鸣煲汤。
我把他这句话一节节拆开来看,摆在手术台解剖一般,却不知该出个什么报告。
后面被仲鸣省略,或者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是什么,我不敢往下想。想得越多,误解越多。这就是一个病句。这只是一个死人遗留的病句。
护士跟我说节哀。我有泪道病,站在窗口风一吹,眼睛就发酸。可她不停投来目光,我只好多流上两滴泪,为这个该死的病句。
病 句
尽管尖锐了些,我一直自认为,也算是个善良的病句。
可瑞秋听到我后,似乎不愿接受我。她甚至怀疑我的来历。在她看来,我成为一个病句,全拜护士所赐。等护士拿出录音,瑞秋又嫌弃起我。那副表情,好像我这个病句,身上真的带了病菌,听了会染上恶疾。
她反复念叨着我,也狠狠将我大卸八块。从多年前到如今,从两人的婚姻到儿子的身世,嗑瓜子似的,啰里巴嗦腾了一地壳。她基本找出了我身上的每一处缺陷,可云山雾绕,没拿走多少有效信息,也看不出想弥补的意思。好像一名医生,在手术台上,剖开病人的身子,找出了一道道症结,却只当古董般给人展示一圈,又原样缝回去。瑞秋还流下几滴假惺惺的眼泪。那明明是被风吹出来的。
瑞秋让我看清,原来自己骨子里,充满恶性基因。我是被那个叫仲鸣的男人,用尽最后一口气,不怀好意说出来的。
我应该高兴,可以多活一阵子。可我莫名讨厌自己,一个充满缺憾的病句,只会给人带来不幸。我是厄运的邪教徒,死神的排泄物。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具备真实意图。从头到尾,唯见淡薄情感,尽是不堪回忆,不会令任何一个人提起兴趣。这时我才承认,本质上,我想做的是一个句子,一个正确的句子。我想从被说出来那一刻,就是真实的,确切无疑的,被人接收全部信息,从头到尾光明磊落。而不是需要有人费尽心思地解读,才能找出一点点可怜的价值。
我所了解的关于病句一族的种种常识,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骗局。禁止病句相恋,不过是可悲的自尊心在作祟。担心病句之间相互抵消,正确句子降世后,留下的部分,将成为永世无人能理解的病句之病句,迟早威胁到一众老病句的地位,令它们失去容身之所。
也许某种程度上,病句跟所有句子一样,最好的归宿,都是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就立即被人领悟,然后消失或者被记住。那才是作为句子唯一的使命。
而病句一族,在句子世界中,不过是剧本里注定被击败的反派,流水线上终归被挑出的残次品。我们存在的真正意义,仅仅是为了给好句子做陪衬。让它们显得更加高效,简明,善解人意。这也是为什么病句一族会与谎言、脏话、谣言、废话、坏话几大族群交好,结为同一阵营,时刻为自身标榜所谓价值、含义云云。
我开始直面自我。作为一个病句,就该令人误解,陷入迷雾。
像瑞秋分析的那样,我是由一个个不相干的词语,凑出来的。她的家庭,也是由一个个不相干的人,凑出来的。就像人一样,一个人有不同的身份,她是瑞秋,同时是妻子,是妈妈,是女儿。我是一个病句,同时也可以是一个谎言,一句诅咒。我已经快要忘记,我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遗言。仲鸣将我说得太零碎,太灵活,给了我极大的发展空间。
我把身子再次拆卸,像人类搭积木一般,拼接组合。我可以分为“别以为我知道”和“当时是不是他”,也可以是“别以为当时他”和“我知道是不是”。我拥有无限可能,每半句话都可以延伸出下一个病句,或者,下一个正确句子。
我意识到什么。如果两个病句交媾,生产出的是一个正确句子。那两个正确句子相爱,是不是就会繁衍出一个病句?
我是两个正确句子的产物。
我的体内有正确的基因,我同时拥有病句的体质。我足够复杂,健全而又残缺。我不知该如何定义自己,我该被记住,还是该被遗忘?我缺失的尾部,怎样才能完整长出来?让我真正成为一个病句的,究竟是什么?
一条条疑问。疑问句这个种族极具迷惑性,无法信赖。唯一肯定的是,我的产生来自偶然。很少有人会故意说出一个病句。将死的仲鸣,想说的话太多,嘴里同时涌出两个正确句子。它们在他说出口的那一刻相爱,纠缠不清,产生了我。
这是一个病句命运的偶然。
会理解我的只有一个人,他听什么都很认真,我只能寄希望于他——群青。
群 青
我曾经是个病句大王。
一方面,我的语文一直学得不好。什么主谓宾、定状补,我常常放错位置,组装出一个个病句。我对数学更感冒。每道计算题的答案,都确切无疑,是客观的,理性的。而语文太主观,容易令人产生困惑。困惑是一种错误。一个人有了困惑,人生就失去了坦诚的乐趣。病句同理。
另一方面,我的一只耳朵坏了。
是那种感性的坏。我需要集中注意力,往右偏,才能听清别人说的话。声音传来时,耳边像在打一只漏气的鼓。我不争气的左耳,时断时续,接收到很多不完整的句子,病句。好像人人都故意瞒着我,不把话说明白似的。
耳朵很难修好,我只有把语文补好。我已经听到太多病句,就不要再制造病句了。否则我想我会变成一个病句驿站之类的怪物。
我的左耳是被仲鸣打坏的。
他赏了我一巴掌,令我听力永久损伤,退化37%。这个数是我根据他的手掌面积,和左耳残缺的概率,计算出来的。他力道不错,我耳鸣了好一阵子,像戴了一只劣质耳机。他需要这个巴掌,来阻止我未来听到什么不该听的。我替无法被我的左耳完好无损听到的那些话而感到有些难过。
我从仲鸣口中听到过无数脏话,它们在我耳腔内蠕动,留下一道腥臭的黏液。左耳坏掉后,脏话得到一定程度上的清洁,仲鸣的话有时变得干净、中听。大多时候,还是被病句霸占。
他的遗言,在我听来就是个病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依经验来看,它本该是句好话,甚至可以温馨一些,善良一些。由于左耳的作用,它才成了一个病句。一个聪明的病句。
我猜原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时是不是他。我一听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句式,像是他发明的一样,被他据为口头禅。我几乎能够想象,病床上,仲鸣说这话时的语气、表情和努起的嘴型。那看起来会像在咂一口甘蔗。十几年来,他讲的这半句话,多数是讲给我听的。我很熟练了,这个开头不会是重点。重点是他没说完,或我没听完的后半截。
仲鸣的解剖同意书,是瑞秋签的字。
被开膛破肚的,是仲鸣的尸体。可手术刀像落在了瑞秋身上。她开始碎碎念,沿着那个病句,讲很多过时的破事。把这家里的关系弄得七零八落。睡觉也不消停,像是仲鸣托了梦,借她的口,把那个病句频频讲出来。内部藏的积病,洪水般泛滥。
她也快变成一个病句了。
还是法医高明。法医的解剖报告上写,仲鸣死于中毒。一种化学物质。仲鸣切过肿瘤,确诊那段时间,他的话变得很多,也很陈旧,讲的都是过去。后来他康复了,那些话积在家里,散发一股霉味。我觉得生病时的仲鸣很好,什么话都会讲清楚,也舍得给我听。不,更像是专门讲给我听的。虽然老能听见病句,但我喜欢它们,它们比脏话有深度,有意思。像那种藏宝游戏,循着一个词,一环又一环,刺激死了,谁知道前面有什么在诱导我。
所以我往仲鸣的汤里加了点料。我念不来那个字的读音,带金字旁。我说过的,我的语文不是很好。
毒死仲鸣,我会得到一个父亲。
我听到了瑞秋和仲鸣的对话,不是吵架,却比吵架有杀伤力。它们在讨论我的身份,语气像讨论一道菜的做法。我是捡的,或是被拐卖的,还可能是在南部野生的。我都不是很中意。听起来中间的误解很深,我只能一项项消除,像做计算题一样,合并同类项,让自己简化一点,明确一点。
一个人减一个人,等于一位父亲。一句话加一句话,等于一个病句。
有时,仲鸣的话需要拆开来看。
他不只说给我听,也说给瑞秋。“别以为当时”后面,可以是“你那样做过,我们就得离婚”之类的。“我知道他是不是”紧接着“我亲生的,那又怎么样”。仲鸣太着急了,将两句遗言混为一谈。大概他还想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这样是你干的”。但他的语气很和善,他并不介意。一个病句有什么错呢?它诞生的唯一目的,只是渴望让人听清罢了。
他一定太在乎我的身份,才用一只只巴掌抚摸我:别再表现得像一个外人。也赤着脸,一次次和瑞秋争辩:他就是我们真正的孩子。
那么,仲鸣闭眼前,一定是故意说出一个病句,一个满身补丁、由破绽组成的病句。我和瑞秋——我的母亲,就可以从这个病句身上,延伸出一万个正确的句子,共同把我们的心声解剖,永远地叙述下去。
责任编辑:吴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