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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至魏晋南北朝鸟类意象演变研究

2024-11-21孙诗萌张铁慧

今古文创 2024年43期

【摘要】鸟类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出现较多的动物意象,从先秦的图腾崇拜,到两汉的关注现实,再到魏晋南北朝鱼鸟并举手法的频繁使用,文学由政教角度走向自身,时代的变迁赋予鸟类意象更丰富的内涵,因此,研究这段时期鸟类意象的演变,有助于深入了解此种意象在文学中多元的文化形象,以及观察文学发展脉络。

【关键词】鸟;意象;演变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11

“意象”是中国首创的审美范畴,在汉代以前就已经引起人们的重视与应用。意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周易·系辞》中:“圣人立象以尽意”,即为“表意之象”,而后汉代王充在《论衡·乱龙》中将“意象”作为概念,认为其具有“示义取名”的作用[1]。士人针对“意象”的研究,不仅在理论上有所建树,还在内涵上不断深入,随着朝代的发展与创作的丰富,同一意象会被后代作者开辟出新的含义、赋予不同的情感色彩。“意象”用凝练的语言达到延长作品美的效果,是作者的情思在作品中含蓄的表达,从自然到人文,意象多种多样,或正或反,喻德比人。

自古以来,鸟类与人类的生活息息相关,是历代文人笔下常被选取与使用的动物意象之一,或从鸟自身起笔,选取鸟鸣、羽毛、习性等方面的特点,与思想、情感、政治等方面的内涵进行比附,也有将其作为图腾,对人类社会产生影响;或与其他意象并举或对举,承载更深层次、更加生动的意义。本文以先秦时期为起点,以具体作品为基础,探求禽鸟意象的演变过程及其背后的原因。

一、先秦时期:图腾崇拜,以鸟喻人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页,先秦文学诸多著作中已经出现“鸟”的身影。《山海经》记载了遮天蔽日的“鲲鹏”、百鸟之王的“凤凰”等,也有象征人们崇拜广阔天地的“朱雀”、表达对火焰祈祷与渴望之情的“金乌”等神鸟[2]。鸟兽虽在故事中作为背景出现,但仍是神话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人类将其视为与天神沟通的桥梁。这是由于当时社会的生产力与人类的认识水平低下,先民生活环境较为严苛,无法抵挡暴雨、酷暑等灾害,对大自然难免产生敬畏之心,往往将自然现象的成因归结于一些较为熟知的动物身上,再加以充分的想象力,使其带有神话色彩,寄予希翼。比如人们认为“日载于鸟”,将太阳的东升西落视为三足乌负载飞翔而产生的现象。[2]并且鸟类拥有羽翼,可以展翅高飞,自由穿梭于天际,跨越地形产生的空间隔阂,是当时的人们无法实现的活动,因此,人类将跨越空间的幻想与希望寄托于鸟类的身上,喜爱鸟类、崇拜鸟类。

《诗经》延续了这一情感,鸟类意象出现在不同类型之中,三国时期陆玑在《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中记载鸟类有39种;在清代《诗经鸟兽草木考》中,黄春魁将鸟类分为17类,41种;现代中国香港学者蔡若莲在《中国人伦关系的构建——〈诗经〉中禽鸟意象的探讨》一文里统计,与鸟相关的诗篇超过60篇,所提到的鸟类有30多种。虽然各位学者统计的数量存在些许差异,但有一点可以明确,《诗经》中存在着相当丰富的鸟类意象。同时,作家的切入点也很广泛,既包括鸟类自身的形象、声音等方面,也含有生活习性的角度,借此意象传达的情感涉及多个内容。例如《邶风·燕燕》中“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子飞翔,舒展翅膀与燕尾,以此喻示戴妫在临行前整理衣服容饰,而后“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燕燕于飞,下上其音”,用燕子的忽上忽下的飞行轨迹与其飞行时的声音,巧妙刻画出戴妫依依不舍、惜别悲痛之情。此诗以燕喻人,通过描写燕子的音容、行迹,赞叹主人公高尚的品格性情[3]。在《小雅·鹤鸣》《大雅·卷阿》等诗中亦是如此,作者以鹤、凤凰等鸟类喻贤者,颂美德,表赞美。这种以善鸟比人,歌颂贤者的手法,在《诗经》中较为常见。另一诗篇《邶风·匏有苦叶》中,女子在渡口等待情人相会,岸边野雉求偶,发出“鷕鷕”声,天空大雁北行,雁鸣“雍雍”,不同鸟类的声音交杂,触动女主人公热切情思。这种以鸟类意象兴男女之间情愫,将鸟类视为人们爱情的中介,是《诗经》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文化内涵,首篇《周南·关雎》亦是如此。

此外,《诗经》中所选取的鸟类不是仅限于凤凰、仙鹤一类的良禽益鸟,还有用作讽刺的反面意象,由此暗含的情感内涵更加丰富。例如,《豳风·鸱鸮》就鲜明地体现了“鸱鸮”之恶,以母鸟为视角,逼真地道出惨遭鸱鸮欺凌、子去巢破的伤痛。《大雅·瞻卬》中更是直接将妇人比作枭鸱,“懿厥哲妇,为枭为鸱”[3],视为不祥。

而后,屈原进一步强化鸟类意象的对比,以“益鸟”与“恶禽”象征“忠臣”和“小人”的形象,正如东汉文学家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所言:“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在楚文化中,凤凰被视为超凡的神鸟,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屈原多次提及凤凰,常以此为喻,在《怀沙》中慨叹:“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4]将凤凰关进笼中,任由鸡鸭舞蹈翱翔,以生活常见意象塑造贤者与小人的相对立之情景,显示诗人崇高的精神追求;《涉江》中“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4]亦有异曲同工之意,“鸾鸟凤凰”均为祥瑞之鸟,喻贤士,“燕雀乌鹊”多为嘈杂之辈,比小人。不仅如此,鸟类群居的特性也被屈原在诗歌中演化,与《诗经》中呼朋唤友的正面表达有所不同,屈原更倾向于“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利用秋冬之景道出奸佞扰乱朝纲,小人抱团的政治现状。

这一时期的人们由于对鸟具有特殊的感情因素,所创作出的鸟类意象也往往带有正面色彩,并且已经开始借助具有代表性特点的意象比喻与之人格、感情等方面相似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便于理解。

二、两汉时期:将鸟自比,关注现实

通过汲取楚辞等前代文学作品的营养,战国时期产生了一种新的文体——赋,而后稳步发展的汉代为其提供了良好的社会环境,加上此时当权者的喜爱,汉代正式确立赋的体例,并逐渐走向成熟。荀子所作的《蚕赋》,是第一篇将动物作为描写对象的赋,开拓了咏物赋的新方向。此后,不少文人继承发展,动物赋不断兴起,内容主要集中于鸟、兽、虫三类,其中,无论是在质量方面还是数量方面,以鸟类为意象的动物赋都优于其他两类,且被赋予了新的文化内涵。究其原因,不仅是自古以来人类对鸟类的情感色彩,以及前人所留下的文学基础,还与其时作者的精神层面相关。

一般来说,汉代的鸟类赋的创作目的分为两种。第一种,延续前代作品“以鸟喻人”的写作手法,通过塑造鸟类意象来表达作家的情感,甚至控诉现实社会。例如,祢衡在黄射宴会上所作《鹦鹉赋》,先从多个方面赞叹鹦鹉的“形质美”,甚至认为其“殊智而异心”[5],与鸾鸟凤凰相等。而后作者进一步抒写深陷笼中的困境与悲情,似写鸟,又喻己。人们奉命布下陷阱捕捉鹦鹉,领取奖赏,就像当时社会上权贵压迫、控制贤才一样,顺昌逆亡,正因如此,性情刚傲的祢衡几经转送,从曹操到刘表,再到黄祖,“流飘万里”,心中难免愤懑、痛苦;而且鹦鹉还要“闭以雕笼,翦其翅羽”,驯服于主人的圈养,只能偶尔在笼中思念昆山高岳,回想邓林扶疏,“徒怨毒于一隅”,祢衡以此暗自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愤慨之情。在《鹦鹉赋》中,作者不再是以某种鸟类象征某一特定形象,而是通过客观与主观的描写,借助鹦鹉抒发自己有才无时的苦闷心情,从此,“鹦鹉”成了文人寄托自身情感的新载体,不同时期、不同经历的文人在其身上倾注不同的情感思想。王桀以人观物,哀叹失去自由、渴望人生能得一知音之情;曹植将人的情感赋予“鹦鹉”,表明身陷难于自处的困顿境地。同时,相比于其他的鸟类形象,色彩斑斓、活泼好动、且善学人语的“鹦鹉”更蕴含着鲜活的生命力,却仍关于笼中,更容易让人心生悲情。在汉代另一赋作《鵩鸟赋》中,作者贾谊借助不祥之鸟“猫头鹰”的口吻,表达复杂的内心情感。赋中蕴含较多的道家思想,态度看似洒脱、豁达,字里行间却暗含被贬后的愤懑、忧伤,不仅身体无法适应潮湿闷热的气候,精神上还饱受煎熬,社会现实与政治理想的矛盾无法解决,前途更是一片茫然,行文越是乐观、圆满,作者心境就越是凄凉、破碎。而后西汉孔臧模仿此篇,以四言句式写出意象相同、情感相似的《鸮赋》一文。

第二种,赞叹大汉雄风,歌颂圣德。汉代在政治、经济、文化、对外交流等方面都取得了极大的发展,尤其是察举制的确立,使得底层的知识分子可以通过自身努力,进入朝廷,施展抱负,对此文人心存感激,经常借作品表达此类情感。班昭的《大雀赋》字数虽然不足百字,但字字珠玑,将大雀与凤凰相提并论,展示汉代盛世。路乔如在《鹤赋》中借鹤表明心迹,不仅将鹤勾勒得栩栩如生,还含蓄地表达对梁王善待之恩的感激之情。

除文人雅士的赋外,汉代为了搜集民间歌谣,展示了百姓的日常生活,设立音乐机构——乐府,不仅增添了王室宴会、祭祀等活动的色彩,还使得大量淳朴的民歌得以保存。据《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统计,包含鸟类意象的汉代民歌文本约为36篇[6],比如《鼓吹曲辞》中《朱鹭》一诗,作者选取鼓饰,即朱鹭,用其“不食不吐”的特性,比喻朝中失职的谏官,食禄却失事。另一篇《雉子斑》中将母雉人格化,前半段写出母雉对雉子的爱之深切,而后笔锋一转,雉子被捕,落入人手,母雉“尧羊蜚从”,哀痛之情跃然纸上。

由此可见,在这一时期,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人们更倾向于选择身边切实存在的、具有观赏价值或象征意义的鸟类意象进行创作。但较前代而言,此时作者的构思与想象更为奇特,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文学色彩。

三、魏晋南北朝时期:孤独之鸟,鱼鸟并举

与汉代的大一统局面正相反,魏晋南北朝时期战火弥漫,频繁的政权更迭对文化发展带来深刻的影响,儒学的统治地位受到动摇,时人思想活跃,精神空间更为开阔。可残酷的社会现实又给予他们一记重创,在“下品无士族”的门阀政治中,寒门子弟的种种努力也终究是徒劳,这与高度发展的精神层面之间的冲突,导致文人常常感觉自己孤身一人,身陷沼泽、无法挣脱,于是,鸟类更加频繁地出现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作为传达士人内心话语的媒介。其背后所蕴藏的内涵也较前代有很大的发展。

第一种,孤独之鸟。鸟类本是喜欢群居的生物,常常与群体一同进行捕食、栖息或迁徙等活动,独自生活的鸟类实为罕见,大多是因为无法找到伴侣或被其他鸟类排斥而独自生活,就像这一时期的世家大族,为了区分士族与庶族的界限,为了表现家族的优越、标榜门阀,不仅不与庶族通婚,还会排斥异类,出身寒门的有才之士往往被孤立,满腔愤慨却无可奈何,不甘卑贱但也无法实现抱负,而离群的孤鸟正是此时自身的显影。“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7],句句都是阮籍的心迹,像找不到群体的孤鸿,凄婉哀鸣,又像盘旋天际的飞鸟,徘徊迷茫,诗人在残酷的现实与心中的理想中挣扎,层层忧思难以排遣,只能藏匿于诗句。陶渊明以饱含悲愤的笔触,写出了前半生的栖栖惶惶,在官场上只能“失群”“独飞”,在仕途中“徘徊”,每晚发出凄凄“悲声”,只有归于田园,才是他所追求的寄身之处。同时,圈养之鸟也是此时文人作品中较多出现的意象,鸟于笼中或顺于驯养,除了孤独,更多了一些身处困境、失去自由又无力改变之感,在《野鹅赋》中,鲍照借笼中野鹅自伤自悼,发出仕途失意的哀叹,描绘寒门子弟无法抗争命运的困顿处境。另一篇《舞鹤赋》感物及身,以鹤的超凡脱俗的身姿,比自己出众的才华;以鹤的不幸遭遇,喻自己的坎坷人生。陷身罗网,被人世统治者驱使,“指蓬壶”“望昆阆”的壮志难以达成,“匝日域”“穷天步”的宏图难以实现,“守驯养于千龄”的不止是鹤,“结长悲于万里”的主人公亦是自己[5]。

在鸟类的世界里,孤独之鸟并非仅仅是失群之鸟或被人类圈养之鸟。其中,尚有一种高洁之鸟,它们傲然独立于世俗之外,不随波逐流,亦不沾染尘埃。这种孤独,源于内心的坚定与纯洁,是一种独特而高尚的存在,是“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孤傲与超俗的延伸。在黑暗的政治漩涡中,阮籍不愿同流合污,云间玄鹤阵阵鸣叫,正是阮籍内心的声声呼号,他渴望一飞冲天,实现心中的青云之志,而不是与鹑鷃“连翩戏中庭”。除了玄鹤,阮籍也用凤凰自喻,朝饮泉、夕栖山,鸣九州、望八荒,虽处非位,只能独自黯然神伤,但仍不堕尘俗,现实的社会残酷依旧无法磨灭其雄心壮志。

第二种,鱼鸟意象的并举。这种方式在《诗经》中已经出现,或塑造生动活泼的自然之景,或以此喻人,或将其置于人类社会、带有人文色彩。而后在道家《庄子》中,鱼、鸟成了十分重要的隐喻意象,不仅首篇《逍遥游》用“鲲”与“鹏”作为喻体,承载着庄子的哲学思想,还在后续的《大宗师》《至乐》等篇中多次提及,蕴含自由、自然等道家观念[8]。等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深受玄学影响,文人对自然更加关注,作品中鱼鸟意象并举的现象大肆出现,这其中,既有对和谐自然之景的赞颂,比如“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也有映射内心情感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既有反衬社会动荡、身不由己的“游鱼潜渌水,翔鸟薄天飞。眇眇客行士,徭役不得归”,又有渴望避祸求福、保全自身的“纶深鱼渊潜,矰设鸟高翔”。蕴含的情感更加丰富,写作的手法更加纯熟,在一俯一仰的视角间,鱼鸟意象被不断赋予更为深厚的文化内涵。

魏晋南北朝时期老庄哲思的盛行,文人对自然之景青睐有加,将更多的目光投射到植物、动物身上,此类意象更加频繁地出现在作品中;同时,持续的战争、紧张的政局使得此时士人思想不受束缚,更加活跃,心态则较为复杂,内心世界丰富细腻,因此,在意象塑造、艺术技巧等方面更为深入,创作实践中增添了更多的个人情感色彩。

参考文献:

[1]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246.

[2]方韬译注.山海经[M].北京:中华书局,2022.

[3]周振甫.诗经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2.

[4]洪兴祖.楚辞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陈宏天,赵福海,陈复兴.昭明文选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20.

[6]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1988.

[7]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210.

[8]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20.

作者简介:

孙诗萌,女,汉族,吉林吉林人,长春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202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张铁慧,女,汉族,吉林长春人,长春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导师,副研究员,研究方向:昭明文选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