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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残缺透视美的圆满

2024-11-21高紫龙

今古文创 2024年43期

【摘要】《春琴抄》是谷崎润一郎创作生涯后期回归东方审美的代表作品,作者在两位主要角色的感官和性格上制造残缺,让美不再受限于视觉世界和完美人物,并在叙述中留下悬念和空白,让想象之美得以飞扬。《春琴抄》中的美由残缺赋予,这种美与日本传统美学相呼应,超脱于完美之美,是从缺口处延伸出的无限美。

【关键词】谷崎润一郎;《春琴抄》;残缺审美

【中图分类号】I3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08

《春琴抄》讲述了盲人琴师春琴与其弟子佐助相识相伴的生命历程。春琴年幼失明,佐助作为家童伴其左右。因仰慕春琴的容貌和才华,佐助苦学琴艺,成为春琴的弟子及仆人。在几十年的时光里佐助悉心照料春琴的生活,以包容她的骄横为乐。在春琴意外毁容后,佐助刺瞎自己,以这种方式靠近春琴,让她的美得以永恒。

春琴的毁容与佐助的盲,春琴的施虐欲望与佐助的嗜虐心理,文本叙述的克制与留白,都为《春琴抄》带来一种别样的残缺美。这种美与谷崎润一郎提出的阴翳美对于不完美、不恒久事物的眷恋相呼应。正是这种不完美为人创造了更广阔的审美空间,带来了完美事物所缺失的美的生机。在《春琴抄》中,两位主人公感官和心理上的残缺,都在精神的感悟和人性的慰藉下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美或是“完满”。

一、感官的残缺

春琴幼时便是才女,长于舞蹈与音乐,极具艺术天赋,但九岁便因为眼疾失去了视力,此后春琴放弃舞蹈,只能寄心声于琴曲。对常人而言,在感知世界时失去视力是巨大的残缺,但在日常与外物的接触中,人的五感并没有发挥同等的作用,视觉往往成为人感官的主导,牵引人们对世界的认识。

虽然春琴从小就丧失了视力,但日复一日的黑暗生活却将她的听觉磨砺得更加敏锐。春琴有饲养黄莺和云雀、听其鸣唱的爱好,在教导学生的时候还会让弟子们仔细倾听黄莺的鸣叫,称“若闻天鼓等名鸟之歌,虽深居斗室,亦令人遐想幽邃寂静之山峡情趣。不论溪流潺潺之声韵、山巅繁樱叆叇之烟云,莫不浮现心中之耳目。鸣声中既有鲜花,也有彩霞,令人浑然忘却置身于红尘万丈之都城,此正巧夺天工之谓也。”[1]250春琴看不见流水山花、烟云彩霞,但它们的奇貌和颜色却通过黄莺的歌声浮现到春琴“心中之耳目”。她用耳朵所听到的世界,对于健全的普通人而言也是一个被视觉世界所掩盖着的同样精彩的天地。正是春琴视力的残缺让她能感受到的声音的世界更加辽阔和清晰。

佐助则一直充当着春琴的眼睛,在旁人质疑佐助对于春琴的爱来自对残疾人的怜悯时,佐助感到厌恶和愤怒。他认为若用能力评判人残疾与否,那在春琴傲人的音乐才华下所谓常人都是残疾。在春琴遭人嫉恨被毁容后,佐助为了完成春琴的嘱托不再看她的脸,主动刺瞎了自己。于佐助而言,这不仅是通过自残的方式履行对春琴许下的诺言,也是通过制造残缺去靠近春琴的世界。

在失明之后佐助曾感慨道:“今天失去了外界的眼睛,却睁开了内界的眼睛。啊!这才是师傅真正居住的世界!”[1]267“这是因为我瞎了眼睛之后,以前所看不见的许多东西却能够看见了。就连春琴师傅的容貌,能够真真切切地欣赏她的美丽,也是在失明之后……为什么当我眼睛好的时候,并不曾感受这么深呢?”[1]272佐助对春琴肌肤的美、声音的美有了新的感受,对春琴在三弦琴上造诣也有了更深的领悟,得到了常人触碰不到的美的感受。春琴的美本来是具象可见的,但佐助的视力缺失以后这种具象便被打散了,在他心里重新浮现出的春琴的形象变成了完美无缺的,这种“完美”便是通过缺失达到的内界的圆满。

佐助失去视力反而睁开内界的眼睛类似于人在欣赏美术作品时所睁开的“心眼”,在东方的审美情趣中,真正看到事物的美要超脱视力所限,用以心视物的视角打开美的大门。叶渭渠在《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中提道:“风本是无色的,但日本水墨画中的风作为无色的风,却存在无限的色,观赏者从水墨画画面的风也会看到无限的色,甚至可以听见风声,即所谓‘能画一枝风有声’。正如一休所吟的: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风涛声。这不是视觉作用的问题,而是如上所述的‘心眼’的问题,即通过‘无心的心’才能想象出来。”[2]92常人用心感悟画作时,视觉只是接触画作的通路,而“无心之心”才是感受画作的主体,只有通过心眼,人们才能看到笔触中的神髓和水墨中的风涛声。于盲人而言,视觉这条通路丧失了还有听觉和触觉,内界的眼睛可以帮助他们打开一片新的天地,他们能看到鸟鸣中的山谷、琴声中的女神等具象的梦。

朱光潜认为艺术之美在于现实世界让我们受挫时,我们可以到艺术作品提供的理想世界求得安慰。“现实界处处有障碍有限制,理想界是天高任鸟飞,极空阔极自由的。现实界不可以造空中楼阁,理想界是可以造空中楼阁的。现实界没有尽善尽美,理想界是有尽善尽美的。”[3]478而谷崎润一郎尽可能把春琴和佐助的世界与现实世界隔离开,通过对现实世界感知的残缺不断延展理想世界之美。因为失去了直接看到春琴的视觉,春琴的容貌在佐助心中永远定格成了最美好的模样。在刺瞎自己后,佐助习惯以触觉的世界为媒介凝视观念世界里的春琴,他把春琴从一个现实的人化为了理想世界中永远年轻美丽的女神。

二、性格的缺陷

作者在塑造两位主人公的性格时赋予了他们明显的缺点,或是“残缺”。春琴过于利己而忽略他人,佐助过于利他而忽略自己。春琴自失明以后放弃了钟爱的舞蹈,性格也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变得乖僻忧郁、暴戾残酷。春琴个性好强,在夏天练琴时会喃喃自语着“好热呀”,但不会直接命令佐助帮她扇风,不愿意佐助给年轻女子授课,但也不会露骨地表现出嫉妒。她从不主动寻求佐助的帮助,只是用一些眼神、动作和暗示让佐助领悟她的想法,仿佛在考察佐助对自己的关注有几分。“她特别不高兴佐助对年轻的女弟子表示亲热或教她们功课。倘若偶尔怀有这样的疑心,她并不露骨地表现出妒忌,却采取更加残忍的方法对待佐助。”[1]262溺爱的成长环境和惊人的艺术才华使春琴高傲和自尊,这种个性让她排斥他人的轻视。春琴向来要求他人把自己与常人同等对待,只要流露出对待盲人的态度便会惹得她不快,这种个性也逐渐发展成一种利己主义。她对弟子们的学费和礼物十分看重,还会根据学生的家境在授课时区别对待,显得十分贪婪。在这些性格缺陷的作用下,春琴对待佐助时的严厉逐渐从普通的鞭笞变成了恶性的折磨,甚至带有嗜虐的倾向。

佐助对春琴的崇拜和爱,展现出的忠义和温顺也带着“病态”的色彩。在少年时他便为了靠近春琴的世界苦练琴技,日后拿起乐器时也总是闭上眼睛,想尽可能体验盲人的不便。在佐助偷偷学琴被发现后,大人们安排让春琴成为教佐助琴艺的师傅。春琴成为师傅以后对佐助更加严厉,不仅经常训斥,还会用拔板敲打佐助,这种严师风范无意间唤醒二人隐秘的嗜好。平日里佐助照料春琴的起居、洗漱、沐浴等等琐事从无怨言,在夏日为其扇风、冬日为其暖脚,细致入微、察言观色,无理由地接受春琴的斥责和打骂,这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生活佐助却乐在其中。“盲人给盲人洗澡会是什么样子呢?可能像春琴会以手指抚摸老梅的树干那样摸索着搓洗吧!其费时费事,万般照此行事,不胜繁琐,真命人有些看不下去。而佐助却似乎把那些麻烦当成了享乐。别人心想‘呀,真行,竟然过得下去!’而他二人却如同不声不响地分享细腻的爱情。”[1]285在佐助也成为盲人后,他操持着二人生活的一切,对中年才失明的佐助来说适应盲人的世界十分困难不便,但他却深感幸福。佐助从未将自己的行为视为牺牲,同时他也不希望春琴因此改变自己的个性和与他相处的方式。春琴在与佐助的相处中被偏爱和包容,佐助也因自己的付出而满足,二人的残缺在彼此的映照下变得圆满。

谷崎润一郎的许多作品中都描绘了男女之间的虐恋,这种虐恋来源于日本的“娇情”文化。“所谓‘娇情’,就是‘想被人爱的依赖愿望’。娇情的原型是母子关系,儿子希望被母亲宠养、爱怜、管教。当然孩子对母亲的娇情未必是日本的特殊现象,但是日本人的这种娇情超越了母子阶段,发展到了成人社会,成为整个社会普遍认可的准则。在娇情的世界里,人是依赖他人而存活的。日本人具有强烈的集团意识,集团的本质就是统治和被统治,也就是权力,大多数人处在被统治的地位而感觉安逸和满足。具有受虐倾向的人,也往往具有这种‘娇情’的心理。”[4]86虐恋本质上是对爱的渴求,施虐的一方追求优越感和征服感,被虐的一方追求自我价值的确认。春琴在应邀做客时总是温文尔雅、神色庄严,对于佐助的虐待是春琴挣脱伦常束缚后的自我解放。而佐助将春琴的虐待视作春琴对他的爱,将其视作他被需要的证明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在《阴翳礼赞》中,谷崎润一郎以中国的“手泽”和日本“惯熟”为例,形容器物经过人手长年累月的把玩和触摸所形成的朦胧光泽之美,这种美来自人留下的痕迹。人的痕迹对于完美之物而言是污浊,却为残缺之物带来美。这种美的意识也在人性上相通,人的个性不需要明亮和完美,因为人性的晦暗会在人与人的接触中形成于昏暗处闪动的光泽之美。比起完美的事物,残破的事物更需要人的关怀和爱,人的慰藉可以填补人的缺口,而人性之美正于残缺处彰显。

三、在残缺中解放美

除了《春琴抄》,谷崎润一郎在同时期创作的《盲目物语》和《闻书抄》中还塑造了弥市和顺庆两个盲人形象,在他们心中也有阿市和一台局这两个“永恒女性”,谷崎润一郎不再同早期创作那样过多地关注女性的肉体和官能之美,而是追求一种精神上美的永恒。“残缺美是以残缺为审视对象,从美感的角度对残缺进行的审美体验。残缺是一个相对概念,是相对于圆满、完整而言的,它是部分的空白和不在场,是整体的未完成或已失去的状态。隐藏或缺失可能具备着枯木逢春的活力,辗转逆袭的张力,孕育大美的能力,以及极富开拓精神的动力。”[5]82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残缺不是美的对立,而是美的解放。他通过失明的双眼将听觉和触觉之美解放,通过古怪的性格让人性的极致之美解放。这种从残缺中解放出来的美将残缺填补,它的填补不是刻板的完善和修复,而是利用残缺去触碰那些圆满事物触及不到的感受和体验。同时残缺也让美的定义从完满、和谐、均衡中超脱出来,摒弃掉圆满状态下的庸常,为美注入新生的活力。

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谷崎润一郎混合了日本传统文学体裁“物语”的叙述方式,重叙述而轻描写,小说中没有对人物的性格和心理活动做过多的叙述,使文本整体呈现出一种朦胧的美感。文中关于师徒二人的记录大多来自叙述者讲述佐助托人编写的《鵙屋春琴传》,其中还掺杂着叙述者的主观想象和亦真亦假的流言,例如仆人们唆使春琴收佐助为徒、春琴不和佐助结婚是嫌弃佐助血统低贱等等。这种创作方式将读者与书中的世界隔开,给二人的真实面貌蒙上了面纱,使读者不能完整真实地还原春琴与佐助的故事。文中也从未直接描写春琴的外表是怎样的美,第一次描写春琴是写她的照片漏白泛旧,“从今日尚存的春琴女士三十七岁时的照片来看,在一副轮廓匀整的瓜子儿面上,长着仿佛用秀丽纤指——捏成的柔媚的鼻子和双睛,都是那么小巧,仿佛随时都可能消失似的。不过这是明治初年或庆应年间的照片,因之处处漏白,如同久远的回忆一般模糊不清。”[1]233在其毁容后佐助和晚年服侍他们二人的老仆也都将春琴被破坏的容貌当作秘密。对读者而言春琴的面目缺失了,但它所唤起的读者对春琴面目重塑的意象却是完整的。读者和文本通过残缺的描写连接,但无论是春琴的美还是师徒二人的情感都已经在通过阅读体验在读者的脑海中补全。文本中的留白和悬念是一种缺失,但这种缺失不是对美的破坏,而是为美留下延展的空间。用留白替代显在的表达,留下的不是刻板具体的印象,而是无数种美的可能。

谷崎润一郎在作品中体现的残缺与他这一创作阶段对于阴翳美的发掘有着密切的联系。阴翳美指的是从光影间的律动映衬之中感受一种和谐之美,审美的重心在那些阴暗的事物和环境之中,而这里的阴暗也可以看作人性中阴暗面的指代。阴翳美从日本传统的物哀精神和幽玄之美中生发而来,来源于日本传统美学,而残缺美则是阴翳审美在《春琴抄》中的具体表现。谷崎润一郎把阴翳之美糅合到人物塑造里,他利用残疾人自带残缺和无常的属性以及藏在人性阴暗处的病态心理,呈现出春琴的失明和乖僻,佐助的自残和愚爱。阴翳之美对于无常和残缺的包容也可以看作与无常世事的相处之道,不在残缺中沉沦,而在残缺中起舞。佐助和春琴都经历过困境和灾祸,春琴在九岁意外失明后才体会到人世的心酸,也因此悟透了艺术的真谛,掌握了非凡的琴艺。中年毁容摧残了春琴几十年来小心维护的自尊,但不再授课的她在夜晚钻研作曲,创作出了富于独创性的《春莺啼》和《六出飞花》。对一生追随春琴的佐助来说,春琴的死就是他最大的劫难,在春琴死后的二十一年的孤独生涯里,佐助在脑海里塑造了一个与本人截然不同的春琴。

“如果把残缺美分解为两个元素,即残缺与美,残缺可以作为美的对立,也可以作为美的补充,亦可作为美的解放或变异。残缺作为美的解放或变异,不再墨守成规,不再圆熟老套,残缺的因子产生新质,甚至以丑陋、怪诞、荒诞、病态、变态等看似丑的形态作为残缺的变形,通过这种变形传达残缺美的理念,使丑的形态得以超越,从而促成一种大美的生成。”[5]83无论是阴翳之美还是《春琴抄》中的残缺美,都是植根于人类深层心灵感受中的美意识。人类追求美的历程似乎是追求圆满的历程,但当我们用心的眼睛去看时,形式的圆满逐渐消散,在残缺之中自有美的显现,残缺之美将美从完美中解放,成为无限。听觉可以捕捉自然的颜色,触觉可以凝视她人的面容,脑海可以把逝去的美重塑,残破的人性彼此相拥彼此慰藉,故事的空白可以用想象填补。

在普遍的直觉下,残缺往往是需要缝补的,但谷崎润一郎打破了对于美的刻板印象,残缺不再是美的伤口,而是多样的美得以照进文本的裂缝。在残缺的视角之中有着更深的透视和更包容的圆满,透过残缺这扇窗口,我们可以更好地凝望美,由此延伸出的美没有界限,充满生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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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叶渭渠.物哀与幽玄——日本人的美意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3]朱光潜.美学文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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