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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特伯雷故事集》中的复调狂欢化叙事

2024-11-21应楚楚

今古文创 2024年43期

【摘要】《坎特伯雷故事集》被誉为英语文学的奠基之作,其叙述内容与结构中存在大量双声复调因素。本文引入复调理论,选取巴斯妇的故事作为女性声音的代表,对《坎》中的女性与婚姻主题进行解读,评析作者的复调叙事艺术特色,并探讨其对女性及两性关系的矛盾态度。分析得出,《坎》中充满狂欢化、立体化的多元对话,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全面展现了当时英国社会在婚姻和妇女问题上存在的多种立场和观点,体现了作者的思想进步性和人文关怀。

【关键词】《坎特伯雷故事集》;复调理论;女性主义

【中图分类号】I56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07

“复调”一词源于西方音乐术语,由20世纪俄国文艺理论家巴赫金引入文学理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巴赫金认为陀的作品不同于欧洲传统独白小说,在于其中“有着众多的各自独立而不相融合的声音和意识,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真正的复调”[1]29。在这类小说中,“不是众多性格和命运构成一个统一的客观世界,在作者统一的意识支配下层层展开,这里恰是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连同它们各自的世界,结合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间不发生融合”[1]29。小说中人物具有独立的主体性,他们与自我、彼此、甚至作者之间,都存在着某种“对话”关系,每个人物的性格、思想的作用和意义都相当于语言中的一个个话语,是相对独立的。巴赫金称此类对话为“复调对话”,并视之为对话的最高形式。[2]此后,巴赫金进一步考察了中世纪及文艺复兴时期的狂欢节文化,提出复调小说中隐藏着一个“狂欢化时空”,其中的“对话”展现了人类的乌托邦理想和理想化的人文精神,这种狂欢化精神可以“解放人和使人摆脱物化”[1]102。

《坎特伯雷故事集》为“英语诗歌之父”杰弗里·乔叟所著,被誉为英语传统文学的奠基之作。其以诗歌形式讲述投宿于伦敦旅店的约30名朝圣者,在途中各自讲述的120个故事(实际完成24个)。故事的内容和结构上包含了大量的复调叙事因素,与数百年后巴赫金提出的复调理论不谋而合。而诗中香客们最为津津乐道的就是妇女及两性问题——全书24个故事中涉及女性、婚姻主题的故事有13个,此外,还有堂区长的布道文中对婚姻问题的谈论,及修女以圣女塞西莉为主人公的故事[3]18;香客们也在闲谈中提及各自的婚姻状况。因此,本文拟着眼于此,引入复调理论,对《坎》中的女性与婚姻主题进行解读,评析作者的复调叙事特色,并探讨其蕴藏在复调“双声”中的、对女性及两性关系的态度。

一、狂欢化的时空:欢聚一堂的矛盾

通过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拉伯雷的作品,巴赫金论证了民间诙谐文化对狂欢化文学传统的影响,并认为其中孕育出了一种新的小说体裁——以对话为主的复调型小说。他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独特魅力在于他把看似“绝对不相同和不相容的东西令人惊讶地结合在一起”[4]187,把“哲理的对话,崇高的象征,惊险的幻想,贫民窟的自然主义”[4]167呈现于一堂。

从这个角度来看,《坎》即是一部狂欢化作品。书中的30位香客来自不同阶层及行业,却凑巧结成旅伴,共赴坎特伯雷朝圣。他们之中有封建王权的拥护者,如骑士,也有新兴资本的代表,如商人,有勤奋博学的智者,如牛津学者,也有大字不识的市井之徒,如巴斯妇。这些截然不同的人们却汇聚一堂,交换人生故事,这种网罗材料的方式带有明显的狂欢化特征。此外,不同人物在交谈中使用的语言也各具特色,其中出现了大量的骂人话、揶揄权威的戏仿及露骨的调笑等,这都是典型的狂欢化的广场语言现象。正是这种狂欢化的集会,使不同声音汇聚,使人性丰满呈现,也使作者得以在一部作品中同时展现矛盾的思想和观点。

其中典例应为“厌女”和女性主义的极端对立。乔叟笔下的女性可分为两类:一是市井故事中的女人,她们撒谎成性,追求原始欲望0033299fcddf9e3060e3b187fd78d26d,对丈夫阳奉阴违,是与宗教传统相悖的形象,因此被定义为“坏女人”,例如磨坊主故事中的木匠妻子,寥寥数语间就成为牛津学生的情妇;二是与前者相对的“好女人”们,她们温顺贞洁,对丈夫言听计从,如康斯坦丝等。[3]20而男性对前者的贬低、对后者的推崇,实际上反映出他们对女性力量的深层忌惮,或是恐惧男人自身难以抗拒诱惑,导致男性权威的丧失。“由于男子有惧怕女性的倾向,他们就同时创造了一种能使这种恐惧合理化并使之永存的倾向”[5]372,在文学作品中对女性进行丑化、归驯化引导,也就是俗称的“厌女”现象。

巴斯妇是文中女性声音的代表。她的话语是对男权社会的反抗,她的婚姻是反男权斗争的胜利,是女性主义的萌芽。首先,她不满女性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反而坚持让丈夫做她的“债户与奴仆”,让他们的肉体“受到相当的苦难”[6]113。虽然她的五任丈夫都试图驯服她,但她坚持反抗,用各种手段使前三任丈夫们“十分和顺,每一个都由街市上带漂亮的东西”回来送她。[6]114对出轨的第四任丈夫,她用咒骂和木棒还击,反抗封建男性的“多妻”特权。最终,五任丈夫要么归顺于她,要么被她气得郁郁而终。巴斯妇在家庭中的主宰地位则始终牢不可破。

其次,巴斯妇质疑女性“守贞”传统。她在行动上坚持女子改嫁的合理性,并用宗教法典的先验合法性来为自己的自然欲望和再婚行为辩护:一是上帝并没有守贞的训导,“因为上帝如令女子守贞,那就是说他禁止结婚。而事实上,假如不下种子,处女又何由得生呢”[6]111;二是上帝没有规定女人结婚的次数:“我只知道上帝曾命我们滋长生育……不过他没有讲明数字,再婚两次或再婚八次,人们又何必要诟骂这件事呢?”[6]110当然,她的辩解中存在以偏概全或歪曲引证的现象,逻辑并不严谨,却反而有揶揄权威的戏仿效果,从反面暗示所谓“经典”的荒唐可笑,从而刺破权威的雾霭,揭露真实人性,这也带有典型的狂欢化话语特色。

综上,《坎》中关于女性主题的探讨是以让矛盾双方在狂欢化的集会上同台竞技的方式实现的。同时,所用的叙述语言也带有狂欢化特征,文字叛逆而诙谐,体现了人性解放、自由平等的精神,反映出人们对中世纪权威及正统的反抗,这正是狂欢文化的神韵所在。

二、微型对话:双声话语

在复调理论中,巴赫金将对话关系分为“微型对话”与“大型对话”。“大型对话”指小说各人物、各部分内容之间存在的一种或和谐或矛盾的呼应关系;而“微型对话”主要表现为“双声语”,既针对一般话语的言语对象,又针对他人言语而发[7],即所谓“包容他人思想的声音”,其本质则是“两种意识,两种观点,两种评价在一个意识和语言的每一成分中的交锋和交错,亦即不同声音在每一内在因素中交锋”[1]287。

在《坎》中,巴斯妇的自白具有明显的双声语特征。在她所讲述故事的序言中,她用了大量独白为自己的改嫁行为辩护;但正如上文所述,她使用的主要辩解手段就是“引经据典”,例如:“老实说,我不愿完全守节。我的丈夫辞别了世界,马上又有一个耶稣信徒来娶我,象圣徒所言,到了那时,上帝自会让我自由改嫁。”[6]111可见她在表达观点后,需立刻引用权威法典作为支撑。这一行为暗示了她心中萌芽的女性主义思想依然脆弱,因而无意识地寻求与之敌对的传统势力的庇护。这一现象即是其思想中矛盾双方的隐形对话,是其内心两个自我的交锋:其一是对女性自由和平等权利的向往;其二则是对传统权威压迫的畏惧不安。

此外,巴斯妇的许多话语都在顾及他人想法,即针对他人的话语展开论述,这种旁敲侧击的抗辩行为也属于双声语。[8]例如,关于寡妇是否应改嫁的问题,巴斯妇的议论看似是独白,实则包含两个声音:一是用坚定的感叹句(如:“祝福上帝,我结了五次婚! 我欢迎第六个来,不论何时。”)和反问句(如:“你们何曾见过天神明白禁止结婚?”)来肯定自己的主张;二是反复使用让步语气(如:“我知道,亚伯拉罕是个圣洁的人”“并不是我对保持贞洁看不过”)表示退让。这反映出她潜意识里明白自己所言与主流道德相悖,并为此忐忑不安。这种矛盾的双声对话使叙述话语充满诗性张力。[6]111

综上可得,巴斯妇在表达女性自由平等思想的同时,内心也承担着独自反抗权威正统的巨大压力。但在多次的双声对话和矛盾中,代表进步反叛的早期女性主义思想仍力压传统封建意志——巴斯妇五次选择再嫁而非守节,并表示将来仍会坚守立场。这一胜利隐含作者的倾向,即支持女性婚姻自主权,并在家庭生活中争取平等。

三、大型对话:多声部的意识交锋

在《坎》中,巴赫金所谓的大型对话体现在对人物意识的描写上。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中的人物意识互不相融,拥护自己的真理和立场,各自思想的内在独立性是他们作为对话中“平等的参与者”的基础[1]138;另一方面,作者在描摹这些独立意识时,并不是分离地、历史性地叙述它们各自的发展轨迹,而是将其并列在同一时空中进行共时性的交流与碰撞。由此,作者本人对人物的评价悄然融入该角色意识中的某个方面。而乔叟构建的狂欢化时空,令各种独立的意识产生横向对话,展现了当时对待婚姻和两性关系问题的不同立场和态度,使读者能清晰地看到其进步和不足。

(一)文本叙述结构:主人公之间的“众声喧哗”

《坎》中的朝圣如同开放舞台,各色人物相继登场,持不同立场轮番发言、讨论和争辩。但他们的上场顺序并非随机,而是按照所讨论的主题和彼此间微妙的冲突排列。在宏观上,乔叟采用的是平行对照的构建原则,即将归属于同一主题的故事并置,突出文本叙述结构上的对话性,展现对同一问题的不同观点;但某一主题下的所有故事并未连续出现,而是穿插于全文中,呼应进行对话。[8]

巴斯妇、商人、学士和平民地主等人的故事都涉及婚姻与女性主题。巴斯妇首先从自身经验出发,大力宣扬女性在家庭中的主导地位,声称丈夫对妻子言听计从才是婚姻和谐的关键;牛津学士反对她的观点,却没有立刻跳出来反驳,而是在托钵修士和差役的故事后温和地讲述了丈夫多次试验妻子的品德与忠贞的故事,来委婉驳斥巴斯妇的立场,虽未言明,但其中充满针锋相对的意味;在商人和扈从的故事后,平民地主口中的夫妻则经营着平等的婚姻,丈夫为妻子献上了骑士式的爱情,即使在婚后,他作为男性自然掌握主控权时,仍尊重妻子的承诺和独立人格,为妻子的信誉不惜损害自身权利,而妻子也对丈夫始终如一,两人最终迎来圆满结局。他的理念在巴斯妇和学士两种激进的婚姻观之间开辟了折中的缓冲地带,主张夫妻双方互相尊重谦让,认为“爱情同样不能靠压力来维系,你一用压力,爱神就拍动翅膀,立刻飞走,再不回你这个地方!”[6]216三个故事代表三种不同的婚姻观,是三种不同立场的意识在沟通对话。

最后,堂区长补充了符合宗教理念的“正统”婚姻观。他阐述了七宗罪里的奸淫罪,并提出婚姻神圣不可侵犯;宣称婚姻关系中,男人应为主导,女人应顺从,并获得前者的容忍和谦让。堂区长的故事在结构上被乔叟置于总结性的位置,可以看作是对前几位香客关于婚姻-两性关系问题的小结,也可代表宗教界对妇女婚姻问题的权威观点,与其他几位香客所谈的民间论调形成对比。[3]29

由此可见,《坎》的叙述框架是并列有序的,但同时也是开放式的、未终结的。人物各执己见,互不退让,其观点各有价值,读者便难以从中捉摸作者本人的立场,只能猜测乔叟或许同时肯定了婚姻的神圣性和世俗性——由上帝指定,却也是通往肉体与精神欢愉的途径,这正是巴赫金所谓未终结的“对话性”。

(二)文本叙述方式:作者、主人公与读者“各抒己见”

巴赫金认为在复调小说中,“重要的……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9]。在《坎》中存在两个“乔叟”:一是作者乔叟;二是叙述者乔叟。后者在《总引》中声称“我讲出他们所用的一字一句,所表现的姿态神情……不应放松一个字”[6]18,即作为公正的观察者和记录者,他不对故事内容产生价值评判。这间接说明作者乔叟也放弃了全知的创造者角色,而是为各人物独立意识提供同场竞技的舞台,让观众自行判断,从而使“隐含作者”的声音加入这场剧目中。

巴斯妇是女性声音的代表,其形象使乔叟在女性主义问题的立场上饱受争议。但本文认为,她应是女性主义进步思想的体现。其发言反对当时针对婚姻的主流观念,即女子应守贞、克制欲望,与乔叟同时代的读者们拥有同样的“集体意识”,容易产生共鸣。但这一言论的基础——基督教的教义却在教会内部被瓦解:香客中的修道士,身上金饰针“宽的一端还有个同心结”[6]5,暗示了他在两性关系上的混乱;而另一位托钵修士则掏钱给许多女子办婚事,“他的披肩夹袋里盛满了刀针之类,可以做淑女贤妻的赠品” [6]6,透露出他是个风流的无耻之徒。此外,叙述者乔叟还揶揄他们,加深这类印象。他嘲讽修道士:“哪个倒霉家伙把你送进了僧院去的……你的精力是不差的,若得到允许,包你生得几个好孩子呢。”[6]308凡此种种,都呼应了当时人们都能或多或少窥见的装模作样、淫靡成风的教会内幕,很能引起大众共鸣,看到其中对所谓“禁欲”权威的辛辣嘲讽。

因此,作者虽未明确表态,但巴斯妇一系列颠覆传统宗教精神的言行已显出反叛腐朽的正义,读者也能体会到作者对婚姻自由和女性权益的支持。

四、结语

巴尔扎克曾言:“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10]《坎》所使用的诗体虽文字简洁,却展现了丰富的思想内涵。其复调叙事中充满狂欢化、立体化的多元对话,以开放包容的姿态全面展现了当时婚姻和妇女问题上存在的多种立场和观点,隐含作者的思想进步性和人文关怀。本文采用复调理论解读文本,将人物、作者与读者置于平等对话的关系中,从叙事学角度为乔叟作品的批评引入新的主体性视角,分析得出其中和谐的美学效果。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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