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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莺莺传》到《西厢记》中的红娘形象分析

2024-11-21张瑞

今古文创 2024年43期

【摘要】西厢故事广为人知,不论是唐代元稹的《莺莺传》,或是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还是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每一部作品都能给人带来强烈的审美体验。但是,人们格外关注崔张二人的爱情,很多时候却忽略了红娘的作用与价值。实际上,红娘的形象随着故事的发展不断演变,一步步成为乐于助人的化身、聪明勇敢的典型,并最终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学符号,定格在中国文学史中。本文拟对《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西厢记》三部作品中的红娘形象进行分析,并探讨其形象的塑造价值与意义。

【关键词】红娘;形象流变;西厢故事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19-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05

一、众说纷纭的红娘形象

如何给红娘这一人物定性,自古以来就莫衷一是。到了现代,尽管红娘已发展成一个带有积极意义的文化符号,仍有不少反对的观点。在这些观点中,提及最多的就是红娘在撮合崔张的过程中目的并不纯粹,认为她怀有私心。不能否定,诸如此类的观点具有合理性,也为从不同层面分析红娘形象提供了思路。但是,在红娘形象中,热情而富于正义感、淳朴善良、聪明机智、勇敢泼辣占据着主导地位;她还是促成崔张二人结合,对老夫人进行斗争并取得胜利的重要力量。她的名字成了那种不计较个人得失而乐于成全他人的助人者的象征。并且,随着故事的发展,她的意义也超出了普通媒人的界限,被赋予了独特的文化内涵。

(一)《莺莺传》中的红娘

在这篇唐传奇里涉及红娘的笔墨不多,主要集中在她与张生的对话上,以此来分析在《莺莺传》中红娘的形象。

首先,红娘是一个“告密者”。在她明白张生的想法,却不清楚莺莺的心意时,居然就将莺莺的情况和盘托出。还为张生献计,婢(红娘)曰:“然而善属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喻情诗以乱之。不然,则无由也。”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实际上却做起了家贼的勾当,这种做法自然就成了其告密者的“铁证”。

其次,红娘是一个“谋私者”,这不仅是红娘告密的原因,也是人们质疑红娘行为的症结所在。那就是红娘帮助张生求取莺莺,自己可能也会从中获利,顺带成为张生的妾。在文中,红娘虽然一开始听到张生的话“惊沮”,可是第二天就独自来到张生的住所。(红娘)因谓张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姻族,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张生先自陈身世以求同情,“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再坦露对莺莺的喜爱程度,“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最后才回答为什么不能走正常的流程迎娶莺莺。“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在明确张生三四个月明媒正娶的时间都不想等,只想早些把莺莺弄到手的情况下,红娘并未制止,甚至都没有表现出一开始的“惊沮”,还替张生出谋划策,明显违背常理。

(二)《西厢记诸宫调》中的红娘

从《西厢记诸宫调》开始,红娘不仅在剧中的戏份增多,形象变得更加具体;而且奠定了红娘形象的主调,后世红娘的发展演变都不出其框架。

首先,红娘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在《西厢记诸宫调》中,首次出现了对红娘的外貌描写。在张生的眼里,红娘“那些儿鹘鸰那些儿掉,曲弯弯的宫样眉儿,慢松松地合欢髻小。裙儿窣地,一搦腰肢袅。百媚的庞儿,好那不好!小颗颗的一点朱唇,溜一双渌老。”这不仅填补了《莺莺传》中红娘形象的空白,还起到了侧面衬托的作用——虽然红娘楚楚动人,但是张生在寺庙里第一眼注意到的是莺莺这个“菩萨”。莺莺的外貌尽管没有直接描写,却通过对比手法生动展现了出来。

其次,红娘是一个机智聪明、有情有义的婢女。第一,红娘完全是出于同情心和正义感来为崔张奔走出力的。不管是对老夫人,还是对张生都能做到对事不对人。如在老夫人赖婚后,两人似有情意却无法相会,红娘不觉泪偷落,“做个夫人你不象,做得个年老贼婆,教两下里受这般不快活。”第二,红娘面对紧急情况,总能保持清晰头脑从容镇静。在拷红中,她勇敢地为崔张辩解,巧妙地应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回击。先从起事之因谈起:“当日乱军屯寺,夫人、小娘子皆欲就死。张生与先相无旧,非慕莺之颜色,欲谋亲礼,岂肯区区陈退军之策,使夫人、小娘子得有今日?”紧接着又指出老夫人才是这桩“丑事”的始作俑者,“事定之后,夫人以兄妹继之,非生本心,以此成疾,几至不起……夫人罪妾,夫人安得无咎?”紧接着对老夫人晓之以利、动之以情,“失治家之道。外不能报生之恩,内不能蔽莺之丑。取笑于亲戚,取谤于他人。愿夫人裁之。”一番话说得老夫人无言以对,不得不应允了二人的婚事。

最后,红娘并非是一个完美的角色,虽然她能制止张生的违礼行为,但她自己又是一个“逾越者”。张生让红娘送简帖,红娘虽然知道“莺素端雅,焉敢以淫词致于前” ?但她还是凭借自己的想法“然恃先生脱祸之恩,因莺莺慕郎之意”试为呈之了。在老夫人赖婚后,张生见婚事不成,准备离去。红娘却告知张生莺莺的情况—— “幼从慈母之教,贞顺自保,虽尊亲不可以非语犯,下人之谋,固难入矣!”并为张生献计—— “莺莺稍习音律,酷好琴阮。今见先生囊琴一张,想留心积有日矣。如果能之,莺莺就见之策,尽在此矣!”但是此时莺莺没有对张生表示任何心意,红娘仅凭自己的猜测就将小姐的重要消息透露给外人,还替别人出谋划策,这种行为与其贴身丫鬟的身份严重不符。

(三)《西厢记》中的红娘

在《西厢记诸宫调》的基础上,王实甫又进行了一定修改,使得红娘最终以淳朴善良、聪明机智定格在文学史上。汤显祖说王实甫笔下的红娘“二十分才,二十分识,二十分胆。有此军师,何攻不破,何战不克”,对红娘在故事中的作用给予了高度评价。相比前两部作品而言,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对红娘的描写更多。单从曲词方面来看,剧中共316支曲,由红娘唱的有106支,仅次于张生的116支,多于莺莺的82支,约占全部曲词的三分之一。所以到了《西厢记》处,红娘形象愈发饱满了。

首先,红娘是一个乐观欢快的少女。唱词上,红娘虽是丫头,但是口齿伶俐,作者让她的语言夹杂着俚语、俗语和日常生活用语,显得既质朴本色又生动活泼。如张生问老夫人宴请谁时,红娘答道:“单请你个有恩有义闲中客,且回避了无是无非窗下僧。”既调侃了众僧,又夸赞了张生,显得格外俏皮可爱。又如《赖简》一折中,张生病重,红娘奉命看望,对她的描写是:“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悄窥视”是要暗中观察张生是不是真病,是红娘机灵的表现;而当看到情况属实后,不禁为他感到同情,则显示出红娘的有情有义。

其次,王实甫在董解元的基础上对红娘形象又有了改进。最大的特点就是消除了前后描写的不一致,使文本更符合逻辑。如同样是为张生献计,在王实甫的《西厢记》中,“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达知。”此处写献计,描完全是为了突出红娘的真性情,反映出红娘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好品质。

二、红娘形象何以变化多端

总的来说,三种西厢故事都属于“才子佳人”模式,只是在情节安排、细节处理方面存在些许不同。为了探明红娘形象变化多端的原因,本文主要探讨造成红娘形象差异的三方面内容:社会背景影响、创作意图引导、文本体裁制约。

(一)社会背景影响

1.《莺莺传》中故事发生、创作的背景是在唐德宗时期。社会风气开放包容,至于民间男女自由恋爱结为夫妻者,屡见不鲜。唐传奇受此影响,也多讲此类男女故事。如聂隐娘自选磨镜少年做丈夫,父亲不敢不应承。主人公都是勇敢主动地追求自己的美满婚姻的女性形象。反映出唐代文人婚姻自主意识觉醒后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反抗,代表了唐人对自主婚姻的肯定与追求。尽管如此,在《莺莺传》中红娘却不具备谋私利的可能,现具体分析。从法律方面上讲,在唐代社会背景下,婢女随主人陪嫁入夫家是允许的,但是婢女不能做妾。对此有诸多律法证明,如《唐律疏议·户婚》(总178条)规定:“诸以妻为妾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女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再如《唐律疏议·户令》规定:“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又如《唐律·户婚》规定:“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因此,在法律层面上红娘不会有做妾的可能。如果一定要嫁给张生,红娘必须要赎身摆脱贱籍,这就需要考虑现实条件了。

2.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大约成书于金章宗时期。到了金代,妇女贞节观念逐渐淡薄,“以女真为首的北方少数民族婚俗的传入,造成了礼教的松弛,让处于潜伏状态的中原底层社会婚姻观念,得以借诸宫调这种通俗文学形式浮出社会文化的地表。”宋朝被视为淫奔的行为,却能够在金朝被大部分接受。反映到文本中就表现在,莺莺在《西厢记诸宫调》中的行为举止更加大胆,不但私会张生,而且还抱怨老夫人搅和自己的好事。莺莺如此,作为婢女的红娘,自然也不例外。就红娘而论,她的形象在《西厢记诸宫调》中已经被写得惟妙惟肖、生动传神了。如她为崔张传简,替崔张私会放风,在老夫人面前为二人争辩,无一不反映出她的大胆、机灵。

3.王实甫的《西厢记》大约成书于元世祖、元成宗时期。由宋入元,社会思潮发生了变化。一方面,宋代程朱理学的束缚越来越松弛无力;另一方面,在城市经济繁荣、市民阶层日益壮大的情况下,尊重个人意愿、情感乃至欲望,开始成为人们自觉的追求。在文学作品中强调“情”的自主,是进步潮流对封建伦理、封建礼教猛烈冲击的表现。其中,尤以婚姻爱情题材为最,几乎每部作品都是作者对“情”的宣言书。如关汉卿在《拜月亭》中借王瑞兰提出自己的看法,“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白朴在《墙头马上》中则以李千金之口说出“愿天下姻眷皆完聚”。而王实甫在同时代作家的影响下自然不可避免地同样用戏剧作品来书写自己对“情”的理解。于是他在《西厢记》中鲜明地提出“永志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他认为不一定是夫妻才应该获得团圆与幸福,那些未经父母同意、社会认可的“痴情种”们如果能有真心、动真情,也应该终成眷属。但仅依靠男女主人公自身的力量又无法达到最终的目的,张生和崔莺莺要想突破重重阻碍,自然少不了重要的推力。因此,为了完成帮助崔张顺利结合的任务,红娘就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二)文本体裁制约

三部西厢故事的演绎与自身的体裁有较大关系,文本的结构框架、脉络发展都有其特点。人物塑造上也就会产生差异。

1.《莺莺传》属于唐传奇。虽然相比六朝志怪小说规模发展到千余字,但体制仍然短小,笔墨主要集中在男女主人公上;对次要人物的描写篇幅不够多,刻画不够细致。以《莺莺传》为例,莺莺为什么心悦张生没有做充分交代、红娘为什么帮助张生追求莺莺也没有详细说明。在故事存在空白、作者又无明确的情感指向的情况下,于是给读者留下大量想象空间。而读者为了使故事合乎逻辑,只有根据文中已有的线索推理。红娘存私心的结论可以说是顺理成章了。如董佳欣2021年发表的《“红娘”形象流变分析——以〈莺莺传〉为例》中就是类似的观点。但是,这种想法似乎忽略了客观条件,即《莺莺传》故事本身就不是完整的,这时期的小说还处于发展阶段,叙述技巧、艺术手法没有明清时期的小说那么成熟。

2.《西厢记诸宫调》属于诸宫调,是流行于宋金时期的说唱文学。叙事规模进一步发展,已有五万余字。故事中出现了其他次要人物,如法聪、法本,丰富了已有人物,如红娘、杜确。诸宫调关注人物形象的塑造虽然主观上是为了增强表达效果,以达到吸引观众的目的;但客观上提高了次要人物的地位,使得以红娘为首的众多配角不再是冰冷的文字,也不再是脸谱化的“工具人”。他们不仅承担着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而且有了自身的特点。可谓“各肖其声口性情,真化工笔也”。此外,相比《莺莺传》,《西厢记诸宫调》中还增加了联吟、闹道场、拷红等情节,也首次在西厢故事中出现了对红娘外貌的描写,使得红娘的形象更加具体清晰。但是,诸宫调这种说唱形式本质还是为了招徕听众,自然会有一部分庸俗的唱段,如莺莺和张生同房时赤裸裸的色情描写,就极大地影响了爱情的纯洁。再加上故事中红娘的一些行为,如泄密献计与维护莺莺存在一定的矛盾。所以,红娘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就被损伤了。总的来说,红娘的光辉形象在《西厢记诸宫调》处展露,王实甫只是在此基础上做了进一步加工。

3.王实甫的《西厢记》虽属杂剧,但它又打破了元杂剧传统的“四折一楔子”的模式,发展为五本二十折。为丰富艺术表现能力,进一步刻画人物形象、完善故事情节提供了客观条件。如《西厢记诸宫调》中另一次要角色法聪的作用,在《西厢记》中由惠明和法本两人承担。红娘不再是说书人口中不可触摸的人物,而是具体可感的真实形象。在《西厢记》中,王实甫还进一步解决了《西厢记诸宫调》存在的矛盾。如红娘通过莺莺在月下联吟后,白日更易走神等细节看出莺莺对张生动心。所以当老夫人赖婚、张生无计可施时,红娘及时提供帮助。这就消除了《西厢记诸宫调》中的割裂感;而且从创作目的来讲,更为纯粹,没有董解元创作中迎合听众的因素。

总的来看,文本不同的体裁类型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同样具有重要作用。

(三)创作意图引导

作者的创作主张、目的会对故事的基调、走向产生较大的影响,这也是造成西厢故事在三个文本中产生差异的原因。那么塑造的人物自然也会打上作者的印记,红娘则是众多角色中的典型。

1.在《莺莺传》中,只有一句话表明作者的创作意图,“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大意是“我常常在朋友聚会的时候会说到张生关于异常美丽女子的理论,使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去做这样的事,做了这件事的人能够明辨是非,不会沉迷不醒”。作者的目的是为了劝诫世人,宣扬教化,要让读书人不沉湎于温柔乡,坚守进取心。所以,主观上就把莺莺视为魅惑男子的“尤物”,还将其塑造成违反礼教大防的负面角色。那么作为撮合崔张的红娘自然也不会持有赞扬肯定的态度。

2.在《西厢记诸宫调》中,董解元意识到在强大的封建压力面前,莺莺和张生要摆脱老夫人的束缚,必须获得外力的帮助。所以他一反《莺莺传》的基调,运用崔张的爱情故事,热情地讴歌青年男女追求爱情幸福的叛逆行动,并把悲剧性的结局改变为私奔和喜剧性的收场。在此基础上,他增加了红娘在故事中的戏份,并使其能够在关键时候挺身而出,如“拷红”一折便是董解元的精心创作——莺莺私会张生被老夫人发觉,红娘面对厉声责问,仍能不卑不亢、对答如流,有理有节地一一反驳了老夫人,还提出当下最稳妥的解决方案。不得不承认红娘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3.在《西厢记》中,王实甫对“情”的关注相比元稹、董解元更进一步。他在前人提出的“愿天下心厮爱的夫妇永无分离”“愿普天下姻眷皆完聚”基础上,进一步提出“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他希望那些未经家长认可,自行恋爱私订终身的青年能够如愿以偿,不把以老夫人为首的权力掌握者放在眼里,是对封建礼教和婚姻制度的大胆挑战。他所塑造的红娘之所以帮助崔张完聚,不仅是出于对老夫人赖婚的反感,更重要的是她本身对炽烈爱情追求的认同。她巧妙处理“情”与“礼”的问题,并周旋于这三个人中间。为了撮合崔张,她智斗老夫人,既做张生的“军师”,又是莺莺的“暗探”,面对一个个高难度的问题,她应付自如,计谋频生,终于胜利完成了任务。

总体而言,作品创作深受作者的创作意图影响。为了完成作者的“任务”,文本中的各类人物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工作”,那么不同作者笔下的红娘自然也应具有不同的面貌。

三、红娘形象的价值与意义

一代有一代之文学,自然一代有一代之“红娘”。不管对她如何评价,赞扬也好,批评也罢,所体现出的功过是非相互错杂的特征,显示了“红娘”形象本身的复杂性。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形象不断发展,使得红娘最终能作为一个特殊的符号留存于中国文学中。

红娘价值的发展始于《莺莺传》,成熟于《西厢记诸宫调》,终由《西厢记》完成。在这个不断发展的过程,寄托着创作者不同的价值期待,也逐步被赋予了乐观开朗、乐于助人、无私奉献的精神内核。于是红娘的价值就这样一步步确定下来了。

赞扬红娘固然能反映价值,但对她形象的否定也是其价值体现的另一方面。一方面,红娘不顾礼教大防,渴望自由、追求幸福的表现居然比作为自己主人的权贵之女莺莺更突出,也更有魄力和决心来采取一系列行动。这单从正常的逻辑来讲就经不起推敲。另一方面,红娘不能,也不该帮助崔张,因为她缺乏处理问题的经验,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首先,红娘缺乏掌握全局的能力。《莺莺传》中,红娘在莺莺被张生抛弃时没有补救的方法;《西厢记诸宫调》《西厢记》中,红娘在与老夫人交锋时获得胜利,表面上是她勇敢斗争的结果,可实际上是老夫人心有顾忌,投鼠忌器,换了其他人也能成功。若让欢郎在老夫人拷红时挺身而出,以儿子的身份劝解母亲,既合情合理,同样可以完成帮助崔张结合的任务,又能彰显姐弟情深,还能丰满他在剧中的形象。其次,红娘不应该毫无底线地帮助莺莺。在帮助崔张传简、与老夫人斗争中行为固然可圈可点,值得赞扬;不过即使二人郎有情妾有意,也应该让莺莺服丧结束后,走正常的婚嫁途径,而不应该热丧在身还放纵情欲,共赴云雨。并且相府小姐的清誉、后半生的幸福得不到任何保障。莺莺和张生在热恋中没有顾及可以理解,但是红娘作为莺莺的贴身丫头没有考虑到就有些问题了。再回过头来看西厢故事,团圆完美的结局似乎就只是一次险胜,一场惊天豪赌。

总的来看,不管红娘形象如何消解与建构,不能改变她在西厢故事中是一个光彩照人的角色的事实,也不能否认她的形象及其演变给戏曲创作带来的重要借鉴意义。

(一)人物塑造的重视

在西厢故事得到观众喜爱、社会认可后,人们开始重视剧中人物塑造的艺术。其中对“红娘”这个角色的借鉴最引人注目。从《西厢记诸宫调》开始,红娘因为说唱的需要,增加了“戏份”——竭力撮合崔张婚事、智斗老夫人,因此形象也变得光辉、高大起来。若跳出西厢故事的范围,从其他才子佳人故事来看,女主人公的贴身丫鬟也都在私订终身的后花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牡丹亭》中杜丽娘的丫鬟春香、《初刻拍案惊奇》里罗惜惜的婢女蜚英。当然仅凭这条依据就说后世戏曲、小说的人物塑造受红娘的影响,不具备较强的说服力。但是仔细分析就会发现:在《西厢记诸宫调》《西厢记》创作的时代以前,如小说艺术得到较大发展的唐传奇中,没有一部作品对女主人公的贴身丫鬟有精心的刻画,少部分会有几句轻描淡写的交代,像《莺莺传》里红娘与张生的对话,《任氏传》中的“女奴别乘”“女奴亦逝矣”。但是在大多数作品中,像《李娃传》《霍小玉传》这些广为流传的名作里,甚至没有丫鬟这一角色的设定;再如表演艺术发展到顶峰的元杂剧,四大爱情剧里除《西厢记》外,丫鬟同样缺位。似乎就可以推断:红娘对后世文学丫鬟这一形象的塑造有较大的借鉴意义。

(二)人物流变的影响

就人物流变方面看,通过对红娘形象发展变化的探讨,可以为分析其他人物的流变提供参考。如同是西厢故事,张生与莺莺这两个主人公的形象也发生了转变,其他次要人物形象在不同文本的创作中同样各具特色,如老夫人、孙飞虎、寺僧。仅以寺僧形象为例,在《莺莺传》中未对僧人进行特殊描写,甚至没有名字;到了《西厢记诸宫调》,有了法聪和法本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僧人;发展到《西厢记》,《西厢记诸宫调》中法聪的作用由法聪、法本、惠明三人共同承担。如果用分析红娘形象流变的方法来分析寺僧形象,似乎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这只是在西厢故事的范围内来分析人物形象的流变。若稍加拓展,不局限于西厢故事,不只着眼于戏剧,就能够发现,有许多人物形象在创作中同样发生了流变,如唐玄宗与杨贵妃。在唐皇杨妃的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也是三个文本,白居易的《长恨歌》、白朴的《梧桐雨》、洪昇的《长生殿》。不过唐皇、杨妃的故事是从诗歌发展到戏曲,与西厢故事的演变有所不同。因此,对红娘形象演变的一套分析方法,或许能够为这些问题提供一些解决思路。

(三)文化符号的确立

对红娘形象进行千余年的讨论,得到最重要的成果就是:实现了红娘从普通角色到民族文化特殊符号的确立。尽管她不是作品中的主角,也没有多么高贵的身份;但从结果来看,其形象的成功大大超过了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究其原因,是人们在恋爱过程中遇到困难时对外力帮助的渴望。所以现在人们提到红娘不只局限于她在故事发展、戏剧表演中发挥的作用,更重视她的精神内核、文化意义,代表了人们对美好爱情的衷心祝福和对撮合者的热烈赞美。

四、结语

红娘形象可以从多个维度分析,并不单一,而造其存在差异的原因也很复杂。不过红娘的形象在历史的发展中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并成为“媒人”一词的代表,并将随中华文化永远流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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