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热” 思潮中的《三寸金莲》与重构传统的文化探索
2024-11-21李程熙
【摘要】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以“小脚”作为传统文化的象征,详细写“金莲”之“美”其实是深入到传统文化内部,将其中趋于极端腐朽的文化结构进行解剖,并在外来文化的对照下,将这种畸形的文化状态充分暴露出来。从书前闲话到佟家“小脚王国”的书写,再到放足之风渐起,戈香莲在百般挣扎后的溃败,作者想表现的是中华文明语境下的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路径探索——传统文化在自身“裹脚布”被揭开后产生自我怀疑,并在外来文化的刺激下主动剔除“腐肉”,利用自身强大的转化力将西方文明的合理之处融合为自身的一部分,最终实现自我否定与自我更新。
【关键词】《三寸金莲》;冯骥才;文化热;重构传统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3-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3.001
《三寸金莲》发表于《收获》1986年第3期。作者冯骥才曾表示自己非常得意“三寸金莲”这个意象,并说道:“那些长久积存心中的思索突然找到一个奔泻口……在老祖宗留下的遗产里,我再找不到别的更适合我藉以打开文化内涵的这一层面,即上述的那种自我束缚力。” ①然而,这样一个让作者“得意”的作品却在20世纪80年代的评论界遭到了激烈的争论。笔者认为,小说表现的是作者对传统文化的态度问题,以及从传统走向现代化的路径探索,而作者这些文化探索的思想价值在20世纪80年代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一、批评与赞美的表象背后
《三寸金莲》发表后评论界褒贬不一,冯骥才曾表示:“这是我作小说以来争议最多的作品。” ②林为进、金克木、陈墨等人对小说主要持批判态度。而其中批判的声音又主要分为三个层面:第一层主要是从艺术审美的角度否定作品,认为作者是在小说中“津津乐道地展示那些腐朽没落的玩意” ③,同时还怀疑作者的价值立场,认为作者“或多或少流露出对‘三寸金莲’的欣赏” ④;第二层是从小说叙事和小说文体方面进行批评,主要观点是认为小说的叙述风格尴尬混乱,小说中的学术资料太多;第三层是从思想内涵和批判力度上对这部小说进行否定,认为小说的批判力度较弱,只是对“三寸金莲”的一种展览,“缺乏思想的透视” ⑤。除了批评的声音以外,一评、夏康达、邹平、吴方等人整体上对这部小说的价值表示肯定,认同“三寸金莲”背后的文化隐喻。总的来讲,20世纪80年代对《三寸金莲》这部小说的评价褒贬不一,某些批判文章不免具有主观性较强,话语过于偏激之嫌,即便是客观赞美的文章在赞美之余还是会对小说中的故事模式、思想高度等方面进行较为直接的批评。
回顾20世纪80年代的话语环境,便能发现小说发表后面临的激烈讨论和20世纪80年代的思想文化史密切相关。冯骥才的《三寸金莲》诞生于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大潮之下。根据冯骥才自己所说,《三寸金莲》是通过暴露传统文化痼疾,“从民族文化心态中寻找阻碍前进的心理因素……以唤醒民族的自我反省,推动民族的自我拯救” ⑥,在这一点上,小说符合了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的普遍性的文化心理,这也是为什么评论家多从小说揭示民族文化深层结构从而进行文化反思这一角度来赞美这部小说的原因之一。然而,这一阶段的“文化热”思潮并非一元化的,而是分为了不同流派,他们对待传统的态度都有细微差别。以金观涛为代表的走向未来派“要求传统无条件服务科学标准” ⑦,而李泽厚等人则以“中华文化书院”为主要阵地,在对传统的态度上趋于保守,由甘阳、刘晓枫、洪谦等人组成的“文化:中国与世界编委会”则被贴上了全盘西化的标签,他们认为“中国文化必须挣脱其传统形态,大踏步地走向现代形态” ⑧。而冯骥才的《三寸金莲》中所隐含的文化态度与以上观点都略有不同。《三寸金莲》这部小说实际上是冯骥才对我们民族从传统形态走向现代化形态的一次文化探索,小说试图打破封闭已久的传统文化的完整系统,使其在西方文化的刺激下,发挥自身的强大吸收力和转化力,通过文化的自我否定彻底根除其自身痼疾,融合西方先进文化,实现传统文化的自我更新。需要注意的是,这里所说的传统文化对西方文化的吸收与传统文化的自我转化,其目的不是实现文化复兴或全盘西化,更不是采取“和稀泥”的态度,试图调和传统与西方,而是希望实现中国文化框架下的现代化,而非困在西方中心主义的陷阱中。或许正是这种相异的现代化路径探索,与对传统的不同的态度问题,导致这部小说的价值在20世纪80年代并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
二、传统文化的自我否定与自我更新
冯骥才在《三寸金莲》中展现出的对传统文化的态度背后伴随着现代化的路径探索,其实现逻辑可以概括为——通过破坏传统文化的封闭状态,重构传统文化的转化机制,从而在中国文明的框架下实现文化的自我否定与自我更新。
(一)传统文化的封闭性与正反转化机制
《三寸金莲》中非常重要的一个文化象征就是佟家,佟家象征着传统文化的封闭状态,呈现出固滞僵化的特点,具有强大的文化迫力。佟忍安是佟家老爷,也是小脚文化的最大的捍卫者,他的妻子、儿媳妇、身边伺候的老婆子,乃至小丫鬟,均被囚禁在小脚的世界里。她们在被压迫的状态下依靠压迫者的认可而活,身兼被迫害者与卫道者这两种角色。这其实就涉及了传统文化的内在转化机制。
冯骥才在小说中表达了对传统文化转化力的深入理解。冯骥才曾在《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中具体论述了传统文化的“魅力”,他认为“传统文化有种更厉害的东西,是魅力。它能把畸形的变态的病态的,全变为一种美,一种有魅力的美,一种神奇神秘令人神往的美” ⑨。这在小说的第十四回也得到了比较典型的呈现。为与天足会相抗争,戈香莲在乔六桥的帮助下发了一篇文章—— 《致有志复缠之姐妹》。文章中竟然将天足和小脚相提并论,认为这两者都是文明的不同形态,不涉及进步与落后的区别,“把十多年来对小脚种种贬斥诋毁挖苦辱骂全都有条有理有据有力驳了,也把放足种种理由一样样挖苦尽了辱骂个够” ⑩,用强大的逻辑陷阱将缠足这一伤害女性身体以供男性取乐的恶俗说成是正常的审美形态,这背后其实也是传统文化的内在转化机制在发挥作用。在封闭已久的文化系统中,这种正反两极的转化机制只作用于自身,僵化的内在自足性使文化的转化力没有办法发挥积极的作用,只能不断加固自身的封闭性,因而在内部产生各种文化畸变,严重阻碍文明的进步。而冯骥才要做的就是要重构传统文化的转化机制,使其向外发生作用。
(二)传统文化旧有生态的崩溃与自我否定的开始
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破坏传统文化的封闭状态,使其失去自足的环境。第一个是撕开传统文化的遮羞布,使其中具有隐秘性、丑恶性、顽固性的腐朽文化彻底暴露。小说中设置了一个非常巧妙的情节——当戈香莲的复缠会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天足会给佟家送来一张图,这张图非常形象地将裹脚对人身体的戕害展示出来,“把来复缠的女人吓跑一半” ⑪,一个“吓”字将传统文化的“裹脚布”被揭开后的触目惊心精准地表现了出来。而复缠会在收到这幅画后的反应也非常值得深思,就算是喜好三寸金莲的乔六桥其实也能意识到小脚的病态性,不然也不会说出这句:“顶好找人也画张画,画天足女子穿高跟鞋的丑样,登在《白话报》上,恶心恶心他们” ⑫,看似是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实际上是暗暗承认小脚对人的正常生理形态的扭曲,而这也体现出传统文化在自身“裹脚布”被揭下后的自我怀疑。
然而,想要彻底破坏传统文化的旧有生态,光靠内部的自我怀疑是不够的,还需要从外部进行冲击。小说从第十三回开始,正式写现代文明入侵对传统文化的影响,并逐渐破坏了传统文化的旧有生态,原有的正反两极转化机制失效,并且开始从内部孕育传统文化的自我否定。小说中的白金宝、戈香莲都是小脚文化的自觉维护者,曾经在佟家这个战场上以小脚为武器奋力厮杀,然而当民间的放足之风越来越盛时,白金宝为了与戈香莲作对,主动放了脚,“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 ⑬。戈香莲愤怒不已,在佟家立了规矩,不许家里人偷偷放足,而自己却在听到陆所长的放足演讲时,不知不觉地被其中的内容所吸引,“自己嘛时候打前厅走到这儿的,竟然不知道不觉得,好赛梦游” ⑭。从这里开始,戈香莲已经开始在外来思想的刺激下怀疑小脚本身的合理性了。同样,我们还可以看到原本喜好小脚的乔六桥在西方文化的影响下开始宣传放足。白金宝的女儿月桂也向往新式学堂,偷偷去上女子学堂,还放了脚,然而长期受到束缚的小脚突然放开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她说出了那句“我真恨我这双脚” ⑮。月桂的母亲白金宝原本是靠自己的小脚进的佟家的门,也曾一度以自己的小脚为傲,但如今却并不斥责放足的闺女,甚至在听到月桂讲科学知识时,白金宝“脸上带着疼爱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 ⑯。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男人默认了小脚的丑态与对人身体的戕害,女人不再从心底维护小脚,孩子们更是对小脚失去了那种根深蒂固的认同感。然而,小脚是戈香莲在佟家确立地位的唯一依仗,如果接受了放足,自己在佟家的地位将会不保,自己为小脚文化所束缚的前半生也将成为一个笑话。因此,戈香莲成立了复缠会与天足会相抗争,发表了《致有志复缠之姐妹》,这其实也变相地表达了戈香莲对缠足的不自信。复缠会服务的对象是放足女性,《致有志复缠之姐妹》这篇文章开篇即论证小脚与天足的平等地位,甚至通过与西洋文化中的烫发、束胸、穿高跟鞋的对比,来强调自身的合法性,又通过放足的痛苦来劝说放足姐妹复缠,看似逻辑强大,底气十足,但与之前风俗讲习所宣传放足的演讲相比,这篇文章带有明显的妥协性。不强调缠足本身的好处,也不敢再如赛脚大会那样大肆谈论“金莲”文化,只能抓住放足女性的切身之痛来劝说她们复缠。小脚真的美吗?传统文化开始进入自我否定的诘问中。这个问题在与天足会的“赛脚”中得到了答案。原本是气势汹汹、信心十足地与天足会“决死”,却被天足的自然之美所震撼—— “一切天然,就赛花儿叶儿鱼儿鸟儿,该嘛样就嘛样,原本嘛样就嘛样,拿就拿出来看就看,可自己的脚怎么能亮?再说真亮出来一比,还不赛块烤山芋?” ⑰这就充分体现出了小脚是隐秘的,是见不得光的,而作者偏要让它“见光”,还要让它在天足的对比下无地自容、自惭形秽。而当知道天足会的会长牛俊英就是自己苦苦寻找的女儿莲心时,戈香莲对缠足文化的信仰彻底崩塌,回到佟家后决绝求死,结束了自己糊里糊涂的一生。
(三)重构传统文化的转化机制——传统文化的更新与再生
然而,只有否定的力量没有办法实现文化的真正进步,必须要重构传统文化的正反转化机制,使其向外发生作用,批判性吸收西方文化,并将其融合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让文化在自我否定的前提下实现更新与再生。因此,作者在小说结尾设置了一个天大的巧合——天足会会长牛俊英竟然是戈香莲失散多年的女儿莲心。复缠会会长戈香莲代表传统文化的封闭性与保守性,天足会会长牛俊英代表传统文化的开放与更新,戈香莲在两会“决战”时对天足的掩饰不住的欣赏,与对自己小脚的羞耻,象征着在外来文化的刺激下封建腐朽文化原本坚固的文化城墙已经快要倒塌,而戈香莲最后之死是传统文化僵化保守的一面对开放与文明的让位,这一结局也意味着传统文化自我否定工作的完成与更新机制的开启。但在20世纪80年代的批评语境中,小说结尾并不受评论家重视。有学者批评这个结尾有假的痕迹⑱。但这样的结局设置恰恰体现了作者的良苦用心。从压抑人性,“以丑为美”,到承认自身的溃败,让位于现代文明的自由发展,传统文化的正反转化应用于自身的否定与更新,孕育出了牛俊英这样的文明新风践行者。牛俊英虽然接受了西洋文化的影响,但她仍旧是戈香莲的女儿,其对先进文明放足之风的追求与母亲内心深处对缠足文化的反抗密切相关。这也表明了作者对传统文化和现代文明关系的重新认识——传统内部孕育着现代文明的种子,因此,文明的进步可以通过传统文化的自我否定与自我更新来完成。
三、《三寸金莲》文化探索的思想意义与局限性
冯骥才在小说中表现出的文化探索受到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的影响,或者说,其实作者也是在“文化热”的大语境下不自觉地加入了讨论,以文学的形式表达了自己的文化态度,其对传统文化的“自我束缚力” ⑲的深入解剖,与以推动民族自我拯救为目的的文化反思⑳,对推动民族的现代化变革都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同时,小说中所表现出的文化探索不是试图调和中西文化,也不是单纯的文化复兴或全盘西化,而是想要实现中国文化主导下的现代化,这样就使小说具有了较高的思想价值。
然而,我们需要承认这种文化探索的乌托邦性质。小说中的牛俊英虽然是作者表达其文化态度的重要人物,但作者也不得不承认牛俊英这个人物所处的困境及其自身的局限性。当牛俊英得知自己的母亲就是复缠会会长戈香莲时,她呆住了,“原以为自己单一一个,无牵无扯无勾无挂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哪知道世上这么多事和她相连,更不懂这些事的原根原由。可才有的一切,转眼又没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觉又空茫又痛苦又难过又委屈” ㉑。吊唁完戈香莲后,她觉得“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 ㉒。自己的母亲是小脚的坚定维护者,却想方设法地不叫自己裹脚,牛俊英原本的身份定位被推翻,在事实真相的冲击下,她陷入身份焦虑。这也说明了,虽然作者设想传统文化能够借他山之石实现自身的更新,但是新的文化还是会受到原有的落后文化的影响,它们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联系。若想真正在保留传统的基础上,斩断与落后文化之间的联系,还需要站在更客观的立场上做出更理性的判断。但正如学者单正平所说,牛俊英身上没有充分体现出历史进步的理性精神㉓,这也是这个人物的局限性和《三寸金莲》文化探索的局限性。
但不管怎么样,小说还是在20世纪80年代“文化热”的背景下呈现出了对传统文化的独特理解——一方面传统文化有其僵化保守的一面,这会对民族文明的进步产生阻碍,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也有着开放与更新的文化基因和内在动力。而作者正是通过戈香莲对缠足与天足的复杂态度,展示出了传统文化自身的矛盾性,并通过极具巧思的情节设置,让传统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将西方文化中适合自身的部分为己所用,从而在中华文明语境下实现文化的更新与再生。这在一定程度上对我们掌握自己民族现代化的话语权具有重要的思想意义。
注释:
①②⑥⑨⑲⑳冯骥才:《传统文化的惰力和魅力——我为什么写〈三寸金莲〉》,载《冯骥才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141页,第137页,第139-140页,第140页,第140页,第141页。
③④⑤林为进:《市井风俗小说向何处去?——从〈三寸金莲〉说起》,《文艺争鸣》1987年第1期,第76页,第75页,第75页。
⑦郑宁人:《八十年代“文化热”的价值内涵》,《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16年第1期,第183页。
⑧甘阳:《八十年代文化意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7页。
⑩⑪⑫⑬⑭⑮⑯⑰㉑㉒冯骥才:《三寸金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1页,第132页,第132页,第111页,第115页,第130页,第130页,第141页,第148页,第150页。
⑱吴方:《腐朽与神奇间的反思——读〈怪世奇谈〉》,《当代作家评论》1986年第6期,第80页。
㉓单正平:《风俗小说:审美的反思—— 〈烟壶〉 〈美食家〉 〈三寸金莲〉简论》,《文学自由谈》1990年第1期,第48页。
作者简介:
李程熙,女,汉族,山东青岛人,天津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