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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恋爱是用来对抗伤痛的”

2024-11-20张涛

扬子江评论 2024年5期

《不老》是叶弥在《风流图卷》之后的新长篇。《不老》延续了《风流图卷》的“故事”,把“风流”的“故事”一直讲下去,讲到“不老”。

《不老》的叙述方式和《风流图卷》类似,叶弥也选择了当代中国历史的时间节点为焦点进行讲述。与《风流图卷》选择了1958年、1968年、1978年、1988年四个时间节点不同,《不老》只选择了1978年,且仅选取了其中的25天来讲述。

1978年这个时间节点,对当代中国历史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年。这一年是历史转折的“焦点”。虽然从1978年开始,当代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新时期”,但它汇聚了过往与未来,也混杂着“旧”与“新”。因此,这个“新时期”并不是一个泾渭分明的“告别”,而是带着历史的“因袭”负重前行。所以在关于这25天的讲述中,叶弥也不断将《不老》中的时针拨回到1950年代和1960年代的历史风暴之中。在吴郭城中,我们既可看到张风毅、俞华南这样走在时代“前面”的人,也有背负着历史遗留物的各色人等。

在这个历史的“过渡时期”,《不老》中的孔燕妮是一个“独异”而“传奇”的女性。她以“自由”的方式,不断追求自己的“爱情”,她也敢于正视自己的“身体”。她的种种举止,都与那个历史“过渡时期”的历史意识、世俗生活显得格格不入。

《不老》中的孔燕妮是叶弥对当代文学女性形象谱系的一个贡献。在那个历史“过渡时期”的孔燕妮,在主流文化和世俗生活中都不是一个“好女人”,在这个意义上,孔燕妮与《风流图卷》中的常宝相似。常宝敢于正视自己的“身体”,她的穿戴也极尽“奢靡”和“享乐”。孔燕妮也能直面自己的身体,享受肉身的快乐。同时,孔燕妮的情感又是极其丰富和充沛的,“体验不同的情感,总是让我们很动心,我一点都抗拒不了。我就是多情。世上要是有多情女子,我算一个,而且我是多情里的多情种”a。孔燕妮为何能够敢于说出上述的“情感宣言”,一个是与《不老》讲述的年代有关,另一个也是与她的出身有关,这也是孔燕妮与常宝的不同之处,她的出身没有常宝那么“坏”。孔燕妮虽然出生在一个优渥之家,但这个家却有“革命意识”,所以孔燕妮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爱”着、“享乐”着。在此前当代文学关于女性形象的塑造上,似乎没有孔燕妮这样既“革命”、又“享乐”的女性形象。当然,在这里的“享乐”不是由权力带来的,而是孔燕妮在自己的情感和身体里发掘并实现的。在孔燕妮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女性主义者或者说个人主义者。孔燕妮的“女性主义”立场,来源于她的身体自觉和她的柳爷爷的教诲,“我知道大伙的意思,盼着我成为一位圣洁的女人,就像电影里的那些女主人公,为一份爱情坚贞不渝,永不背叛。但我小的时候,我柳爷爷就教导我,女人要为自己而活。我要感谢柳爷爷,是他让我诚实地对待自己。”b

孔燕妮的与众不同,还在于她正视“身体”与“享乐”的同时,还能够“思想”,这方面孔燕妮显然是受到了“柳爷爷”的影响:“我柳爷爷活着的时候,最看重的是人的思考能力,思考让人明辨是非,探索文明。以我的经验来看,思考的人是善良的人,因为只要敢于思考,就能得到真善美的启示。但是,思考是要付出代价的,人在思考的时候是最弱的,最容易受到同类的攻击。你们看,自然界的动物是不思考的,因为一思考,行动就迟缓,就缺少防备心,保不准就会被别的动物吃掉,但是人之所以伟大,就在于能思考。”c这种“思想”的能力,让她对来自自然本能的性别自觉和个性守持,有了文化依据。这种来自本能和思想的“自觉”,也是孔燕妮应对历史风暴的一种历史姿态与文化资源。

对身体和情感的禁锢,就是对自由的禁锢。孔燕妮坦言自己是个“多情”的女子,她的“多情”虽然不被世俗价值所理解,但她的“爱人”张风毅却能够理解。在狱中的张风毅在写给孔燕妮的一封信中说过——

我隐隐地感到,没有我陪伴你的日子,你已经寻找到了你要的新的爱情。我想,你找到的一定是对你非常重要的情感,我并不喜欢人们歌颂梁山伯和祝英台,不喜欢歌颂罗密欧与朱丽叶,极端忠贞的爱情背后都有着对自由灵魂的操控,是不正常的。d

在张风毅的理解中,爱情的终极目标不是地老天荒、海枯石烂之类的“极端忠贞”,而是对“自由灵魂”的不断追求。孔燕妮就是这个“自由灵魂”的追求者。孔燕妮用“爱”去不断地拥抱他人,在追求“新的”爱情中,她感到了一种绝对的自由。孔燕妮的这种追求在1978年的吴郭城显得格格不入,随之而来的就是对她的各种“非议”。然而,这些并不能阻止孔燕妮这朵“无根之花”的“寻魂”之旅。

因孔燕妮出生的时候,祥云铺满天空,在她的身上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光环,从小孔燕妮就被称为“仙女”。孔燕妮的成长经历颇为坎坷,虽然家庭条件优渥,但是父母离异,她15岁时被体育老师侵犯,后去农村中学教书行医,还有过割腕自杀的经历。但是,这些都没有阻止孔燕妮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她的那些风流韵事,在小城流传甚广,成为吴郭城里街头巷尾的谈资,责骂与非议常在。孔燕妮一路被人骂着长大。孔燕妮的身上背负着时代、社会、家庭、贞洁等一系列对于女性的观念束缚和现实负担,即便如此,孔燕妮依旧牢记柳爷爷的教诲,女人要为自己而活。初次出现在孔燕妮梦里的老和尚曾责备她:“你们都是无根之花啊!”

孔燕妮确实是“无根之花”。在事业和情感上,她进退两难,内心涌动着一波别人都看不见的暗流;时代、社会变革,这些宏大的叙述都与她无关,她的灵魂既没和张风毅在一起,也没和俞华南在一块。她的思想、情感、工作等等都在十字路口,都是摇摆不定的。所以孔燕妮一方面想要被人拯救,另一方面又想拯救别人。她的灵魂好像被搁置在别处,处处是矛盾的。无根之花要寻根,孔燕妮要寻魂。当孔燕妮的人生面临抉择时,老和尚总会正好出现在梦里,为她指点迷津。在现实中的昙花寺,孔燕妮居然发现了和梦里的老和尚长相一模一样的和尚,他叫不老。不老和尚住在昙花寺里。昙花一现,定格在刹那永远。叶弥似乎在有意为之。肉体、世间万物都会老的,唯有思想“不老”,肉体、物质终是昙花一现,会消逝在云烟深处,而思想、精神是不会老的。这是叶弥在对孔燕妮和读者的一次暗示。这种精神的“不老”不断推进孔燕妮了悟,尤其在青云岛上遇到如明师傅后,孔燕妮真正悟出了精神轮回之道:

我懂了。她是肉身轮回。我一次又一次地恋爱,是一种精神轮回。我要在精神轮回里保持年轻,而不是在执念和自由的平衡里保持年轻。因为平衡会被轻易地打破,但轮回是坚固的,是精神的真正跋涉。我跋涉了千山万水,何必在意一时平衡?e

在如明师父“寻魂”的“游戏”引导下,孔燕妮好像找到了自己,爱情的绳索脱落,她不再计较得失,卸下了压力。梦里的不老和尚,也从梦中的死亡转为安逸,预示着孔燕妮的心境发生了巨大改变。

孔燕妮终于在一次次爱的接受与馈赠中,收获了比失去更多的东西。在孔燕妮的人生中,她永远要当生活的主人,而不当思想的奴隶。所以即便孔燕妮最后失去了俞华南的爱情,但她并不怅然,她的精神内核、她的思想、她的性格,都代表一种女性的自我觉醒,她寻觅半生的“魂”找到了,她将和时代一起,走在觉醒后新生的道路上。

孔燕妮的旧识王来恩、朋友老隐(王仁平)、男友俞华南都因20世纪60年代的严重精神刺激患上了精神类疾病,甚至孔燕妮自己,也沉溺在精神世界里,只要一谈恋爱,就会失去理性,变成了“爱情中的神经病”。她曾出现焦虑时啃手指甲等症状,还被外界谣传得了精神病。这种“精神疾病”就是一个时代的隐喻与象征。时代带给了这些病人难以愈合的伤痛,因为无法被自我拯救,所以陷入灵魂的泥淖里——

放大了自身的特点,暴躁的变成狂暴症,幻想的变成妄想症,不安的变多动症,喜欢权力的变成控制狂,内向的走向抑郁,悲观的成了厌世者,孤独的变成自闭,缺爱的变得滥交……

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是著名的精神病医生,曾爱慕过张柔和。叶弥对她笔下的张柔和、孔燕妮无疑是同情的,她借着俞华南的口道出了:“精神病院里女人很多,她们大部分都是想做坏女人的好女人。”张柔和,一个热情如火、泼泼辣辣的女性,在经历爱情失败、婚姻不幸、儿子痴呆、弟弟入狱,尤其是人生的意义被否定后,也彻底疯了。外人看来的疯疯癫癫,何尝不是她躲入精神的幻境中,彻底获得了自由……倒是像孔朝山这样注重物质生活和谢燕兵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应该是不会有精神疾病的困扰的。

孔燕妮的初恋杜克死于精神病人的谋杀,而孔燕妮的母亲谢小达和杜克其实是理想到激进的狂热分子,死在了社会变革前。即便坚强克己的俞华南也在妹妹死后患上了抑郁和躁狂双重精神障碍,孔燕妮曾评价他——

我知道这样的人很多。新的时代会很不容易,要拖着这么多病人朝前走……俞华南身上的神秘色彩来源于他的病,他没有停息他对时代的追索和探求,他身上始终流淌着知识分子对未来的热望……

《不老》里的病人很多,“神经病”“精神病”等相关词汇出现的频率尤其高。孔燕妮和她身后《清明上河图》般的人物风情画,共同构成了1978年时代巨大变革中的社会群像。这些在精神里放空、得到灵魂自由的病人,背后隐藏的是过去时代的伤痛,似乎也预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叶弥选择1978年作为《不老》叙述的时间轴,显然不是偶然为之的。在这个意义上,叶弥的长篇小说写作,与大多数当下中国长篇小说写作一样,都或多或少带有一种“历史主义”的倾向。在小说中,叶弥也不断地回到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历史现场”,努力将历史的荒诞与历史风暴中的个人境遇“讲述”出来。叶弥以“互文”的方式,与当代历史、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些著名的或者是产生了重要影响的作品进行互动,从而赋予作品更为丰富的历史蕴含。

署名靳凡的《公开的情书》是一本书信体小说,在1970年代广泛“流传”,在知识青年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在《不老》中,叶弥也谈及了吴郭城里的“公开的情书”。1978年10月30日的《吴郭日报》刊登了一则新闻,工人整修香炉山的寮房时,从铺地的青砖下发现了一封二十年前放进去的情书,“打开里面的信纸,没有抬头称呼,也没有落款。看着挺神秘的样子,放在桌子上展平,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看得清清楚楚……《吴郭日报》写道:这是一位知识分子对爱情的真实理解,这种理解多么真实,就像我们劳动人民一样”f。在此,我们无法确认叶弥是否就是在与当代文学史上的《公开的情书》进行“互文”,但是从阅读者的角度来看,我们读出了“互文”的效果。情书的内容,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见《吴郭日报》对这封被尘封二十年的情书的解读,就是两个字“真实”。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对爱情的“真实”理解,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关于知识分子的叙述中,我们不难理解这份“真实”的爱情是什么。但那段“权威”解读马上又说,这份理解“真实”得像“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对爱情的理解,被放置在新文学关于此类话题的叙述中,对此我们也不难理解。但是,将《吴郭日报》这份“权威”解读连缀起来看,似乎又是有些“矛盾”的。尘封的情感,在二十年后重见天日,却又被放置在了一个“矛盾性”的理解之中。从中,我们亦可见到历史的“进步”是何等的艰难,历史的“惰性”是如此的强大。

《曼娜回忆录》是“文革”时期“地下文学”中流传甚广的一部“手抄本”。在《不老》中,叶弥借杜克之口说出了孔燕妮在狱中的男朋友张风毅曾写过一本书,“叫《曼娜回忆录》,这本书是催情药,是对禁欲主义的批判……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就不再讲究思想斗争和路线斗争,大家通过对真理标准问题的讨论,统一思想,一股劲地解放思想,解放生产力。下一步就是倒退到个体经济。从农村到城市,你们看着吧,将来就是见利忘义,人欲横流,和资本主义国家一样”g。与对《公开的情书》的“互文”一样,在对《曼娜回忆录》的“互文”中,叶弥借杜克的话同样流露出了一种“矛盾性”来。《曼娜回忆录》是对“禁欲主义的批判”,孔燕妮在爱情中追求“自由的灵魂”,享受肉身的快乐,同样是对禁欲主义的反抗。在这个意义上,孔燕妮是《曼娜回忆录》的“追随者”。杜克在“文革”时是一个“造反派”,在时代的转型中,他依然保持着旺盛的“革命斗志”,还沉浸在革命的红色风暴之中。他一方面承认《曼娜回忆录》的“批判性”,但同时,又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程度与范围的“解放”持一种“否定”的态度。我想,那个时候的杜克未必能将“未来”的状况看得那么远。在1978年的人们,恐怕还来不及考虑“见利忘义”和“人欲横流”的问题。恐怕这是叶弥将后来的社会发展情形注入《曼娜回忆录》这个“历史文本”中,借此来呈现历史发展进程中,个体在“解放”与“放纵”之间的矛盾性心态。

在《风流图卷》中死去的“柳爷爷”,还频繁“出现”在《不老》中,这当然是在孔燕妮的回忆中出现的。叶弥在自己的两部长篇小说中,也实现了某种“内部互文”。“柳爷爷”是一个享乐主义者,《不老》中也写了他对吃的讲究。在许多关涉江南的小说中,都会写到江南的精致美食。这一方面是江南的“地方性”呈现,同时,也是小说叙述聚焦“生活世界”,以此来与历史风云保持一种间距的策略。在孔燕妮看来,“柳爷爷”对美食的迷恋,不仅关乎口腹之欲,还关乎性情——

我就说说,我爷爷春天里吃的东西。他要吃刀鱼,四指宽的半斤大刀鱼清蒸,小毛刀包成刀鱼馄饨。吃肉汤煮螺蛳肉,肉汤不是一般的肉汤,是菜花甲鱼文火熬的汤。吃荠菜春卷、玉兰花饼、红烧河豚……他出去开会,基本上不吃饭店的菜,让保姆定彩给他做了酱菜,带出去吃。因为爱吃,他恋家……h

“因为爱吃,他不喜欢斗争,凡事宽容,息事宁人,是个善良的人。”i

在《风流图卷》里,“柳爷爷”在历史风暴中将自己付之一炬。这种死亡方式也极具隐喻性。在《不老》中,孔燕妮也多次提及自己的“柳爷爷”,其中几次是关于“柳爷爷”对美食的迷恋。由迷恋美食而恋家,除了展现“柳爷爷”的“饕餮”之外,“恋家”还可象征一种对“稳定秩序”的持守,进而从“爱吃”延展至“不喜欢斗争”。这些均可视为以“日常”抗衡“历史”。在狂飙突进的时代里,守成就意味着对个人价值的最大坚守。

孔燕妮是《不老》的叙述核心与线索,同时,她也是一个极具个性与特色的女性。她不仅是一个“精神至上主义者”,也是一个“生命主义者”。她热爱且在不停地追求“自由的灵魂”,同时,也沉浸在肉身的快乐中。可能许多人会认为孔燕妮“水性杨花”,这让我想起了尹丽川的一首诗《妈妈》,“你曾那么美丽,直到生下了我,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你成了个空虚的老太太,一把废弃的扇”。在这里“水性杨花”已不再是一个贬义词,而是生命力量和情感力量的象征,进而成了一个“褒义词”。在这个意义上,孔燕妮确实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用自己丰富的情感经历,守持着生命的力量与对“自由灵魂”的渴求。这也是孔燕妮抚平历史风暴和个人带来的身体伤害和精神创伤的唯一方式。

【注释】

abcdefghi叶弥:《不老》,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第121页、88-89页、68页、128页、354页、78页、113页、68页、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