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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位的“五四”

2024-11-20黄锐杰

扬子江评论 2024年5期

一、“资产阶级的家庭”

1933年,在《时报》上连载了一年的《激流》在上海开明书店出版,题名《家》。在初版后记中,巴金宣称,他在《家》中写的是“一个正在崩坏的资产阶级的家庭底全部悲欢离合的历史”——“我们在各地都可以找到和这相似的家庭来”。a在1958年《巴金文集》收录的《关于〈家〉(十版代序)》中,引用初版后记中同一段话时,“资产阶级的家庭”已经被改成了“封建大家庭”。b

金宏宇指出,巴金的这一修订可能受到了1950年代冯雪峰等一批批评家的影响,这批批评家无不强调《家》的反封建意义。c经过1928-1935年的中国社会性质论战洗礼,“封建”一词已经与地主阶级挂钩。以冯雪峰为例,在他的论述中,《家》中的高家已经被坐实为“封建家庭”“大地主家庭”。d有意思的是,与这一定位上的修正相左,1958年之后文集版《家》的正文修订恰恰突出了高家的资产阶级性质。比如初版本《家》只简单提到高家长子觉新被父亲安排进“XX公司”工作,在文集版《家》中则将“XX公司”改为“西蜀实业公司”,并指出高家在这家公司中拥有股份。这无疑将高家离乡地主的身份往资本主义的世界推进了一步。

金宏宇将版本上的这一矛盾归结为巴金在解释自己作品时受批评家影响,但在正文的修订中则“遵从了艺术规则和历史事实”e。事实上,在1950年代的评论逻辑中,二者并不冲突:193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封建大家庭的“资产阶级性”恰恰来自国际资本主义的冲击——甚至可以说正是这一冲击导致了封建大家庭的解体。冯雪峰在提到“反封建”之外还提到“反帝国主义”。f而巴人在1940年代即指出:“巴金在《家》三部曲里,把中国家庭的崩溃,仅仅放在礼教传统和新思想的斗争下崩溃的。他没有在那里描出由于国际资本主义的侵入,因而摧毁了中国的封建经济基础,使家族制度崩溃的画面。”g不过,对1930年代的巴金而言,1950年代冯雪峰等人的解释无疑是一种“后见之明”。巴金在1933年明确将《家》中的高家定性为“资产阶级的家庭”,这不得不让人好奇,巴金为何会下这一判断?具体到小说,巴金的“导读”有效吗?

批评家的阐释和巴金自己的修订无不暗示“资产阶级的家庭”这一判断与小说呈现的高家之间存在落差。纵观《家》全书,巴金写的是以觉慧为代表的高家年轻一代与包办婚姻等礼教做法的斗争,这一礼教更多与中国传统的家族制度相联系。如果说高家在经济来源上有一定的资产阶级性质,其生活方式却并未资产阶级化,换言之,高家向“资产阶级家庭”的转变并未真正完成,如此更何谈“崩坏”?那么,巴金的判断只是一次“误判”吗?事实没有这么简单。要理解这一判断,必须回到1930年代初。巴金1933年下的这一判断恰恰昭示出了《家》与后“五四”时代的深刻关联。今日的研究者往往习惯于将《家》与“五四”直接挂钩,将其视作“五四”反礼教的产物,这一阐释在大方向上固然没错,但不免忽视了《家》对时代更深刻的呼应:《家》确实是“五四”反礼教的产物,但《家》更是“五四”危机的产物。这场危机与巴金在1930年代初遭遇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困境有关。

巴金早年无政府主义者的形象如今已为研究者熟知,但将其与《家》关联者不多。虽然中国第一代无政府主义者刘师培、吴稚晖、李石曾等人便有“毁家”和“三纲革命”的说法,但他们关注家庭恰恰是因为他们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不够“纯粹”的缘故。在他们这里,无政府主义更多保留了对伦理而非政治问题的关注。h到“五四”时期,得益于一战结束后的传播,无政府主义空前发展,实社、进化社等无政府主义社团遍地开花,相继出版了《实社自由录》《进化》等刊物宣传无政府主义思想。与此相应,无政府主义的传播亦开始由沿海地区进入内陆,四川的巴金便在这一时期开始接触无政府主义。这一时期,无政府主义者的政治面相开始突显,他们开始由批判走向行动,“互助”“劳动”成了这一时期的关键词,受到无政府主义影响的年轻人开始了各种工读主义的实践。i到1925年前后,无政府主义者进一步在城市无产阶级的基础上提出了工团主义运动的方案。对巴金这一代成长于“五四”时期的无政府主义者而言,无政府主义的重心已经不再是家庭层面的伦理问题,而是社会运动层面的政治问题。然而,就在组织化的过程中,工团主义运动很快面临破产的困境。1920年代,中国尚不存在像欧美资本主义国家一般完善的工业体系,无政府主义者依托的城市无产阶级非常弱小,在此条件下难以开展大规模的工团主义运动。其次,这时的中国尚在军阀和帝国主义的双重压迫之下,在未完成民族解放大业之前,以1924年成立的上海工团联合会为代表的工团主义就过早地走向了“不问政治,只问经济”的经济主义路线——这一路线很快导致了工联内部的分裂。j

在革命的短20世纪,中国无政府主义者遭遇的困境绝非孤例。1930年代,在入狱期间写下的《现代君主论》中,葛兰西便激烈抨击意大利以无政府主义者为主的工团主义传统。在他看来,“理论的工团主义”主要来自自由主义的自由贸易经济学说,同时受割裂的马克思主义影响。自由贸易经济学说不意味着背后没有国家,恰恰相反,自由放任也是一种国家“调控”形式,是靠立法和强制的手段维持的。意识不到这点,工团主义必然失败。k其实,列宁早在《怎么办?》(1901-1902)中已经注意到工团主义的经济主义路线问题:“‘经济主义’的基本政治倾向:让工人去做经济斗争(更确切些说,去做工联主义的斗争,因为工联主义的斗争也包括一种特殊的工人政治),而让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去同自由派结合起来做政治‘斗争’。”l列宁提出了一个与经济主义相对立的理论,即建立一个先锋队的党的理论,这个党要使知识分子同工人联合,要从“外部”把社会主义理论灌输到无产阶级中去——无产阶级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的自发活动只能发展出“工会意识”。

1925年,巴金与朋友们一道创办《民众》半月刊的时候,面临的正是这一现实困境。按坂井洋史的解读,“民众”不过是巴金等无政府主义者在失去了工团主义运动的现实基础之后指代“无产阶级”的一个代偿性概念。面对这一困境,再次来到上海的巴金只能“将自己的无政府主义理想表现为抽象的、观念化的形式”。换言之,无政府主义在失去了现实的根基之后只能以巴金屡屡为之申说的“信仰”形式存在。m而没有根基的信仰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称之为“纯粹”?巴金显然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在1927-1928年写下《灭亡》之时,巴金虽对现实失望,但信仰并未动摇。《灭亡》在无政府主义思想上由法国的工团主义转向俄国民粹派的恐怖主义,这可以视作巴金对“行动”的渴望——也因此才会与其之前对恐怖主义的反对意见相左。到了1930年代初,巴金的无政府主义信仰开始剧烈摇摆,在不同的场合,他一再申言自己“不配”做一个“安那其主义者”。n在这个意义上,这一时期写下的《家》可以说是巴金信仰危机的表征。由“政治”退回“伦理”,是巴金对自己信仰的一次重新确证。虽然巴金自己一再澄清《家》并非自传,但难以否认,自传性是《家》的重要特征。给自己作传,是要通过传记的“真实”以获得一种当下的现实感,给自己的信仰找到一个切实的支点。然而,因要解决信仰危机的缘故,“真实”不免要为思想虏获。在这个意义上,巴金写“家”,其着意点不在于“真实”,而在于由“真实”中求索信仰,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对“真实”的文学演绎和重新理解。在巴金,这一求索过程通过对“五四”话语的重新征用得以完成。

二、“五四”的青年“神话”

“五四”期间关于家庭的讨论承继自辛亥革命时期。如前所述,在辛亥革命时期的第一代无政府主义者中已经有废弃家庭的提法,但这一主张一直到“五四”时期都不是主流。“五四”时期,关于家庭问题的讨论虽日趋激进,但主流意见仍以家庭改革路线为主。据有关学者考证,这一时期对大家族的抨击主要集中在三方面:一、家庭伦理与政治伦理相结合,妨碍民主政治的发展;二、不能养成家庭成员独立精神;三、成员复杂,容易发生纠纷。o细究的话,这三点的症结则皆在于“专制”。“五四”在政治上以“民主”为号召,但为政治上的“君主专制”溯源,则其“根据”在于作为“社会基础”的家族制度的“专制”,“礼教”则是家族用以施行专制的手段。这是《家》中未出场的“国文教员”吴虞对觉慧等青年的教诲。p因此,在1936年为青年“导读”的时候,巴金用“一个专制的王国”“虚伪的礼教的囚牢”来形容自己的“家”。q

《家》一开始即借高家第三代叛逆者觉慧之口点出高家这一“绅士家庭”面临的困境:“这一个大家庭,还不曾到五世同堂,不过三代人罢了,就弄成了这样子。每一房就是一国,彼此在明争暗斗,不过争点家产。”r“每一房就是一国”,点出了高家的不睦,究其原因,觉慧认为是“争家产”。中国传统家庭主张同居共财,财产在这个意义上整体性地归属于“家”。不过,在实际生活中,真正拥有家产管理权的是父亲——这是“尊尊”在家庭中的重要体现。s子女因家产不睦,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父亲处置不当的结果。就高家而言,责任在于高老太爷。在他身上,“尊尊”恰恰变成了“专制”。毋庸讳言,高老太爷就是巴金所言的“专制王国”中的君主。这一形象在他教训寻花问柳的儿子克安时呼之欲出:

他从没有感到过象现在这样的失望和孤独。他开始疑惑起来,以前的一切希望都是妄想。自己怎样地创造了一个大的家庭和一个大的家业,又怎样地用独断的手腕来处置和指挥一切,满心以为可以使这家庭一天天兴盛发达下去。而结果他底努力却只造成了今天的孤独。t

这是一个走向末路的专制君主形象。在叙事者的逻辑中,恰恰是高老太爷的专制导致了子孙的不肖。在高老太爷身上,这种专制以固守礼教为表征,而其实质则在于以绝对的上对下的支配关系关闭了与“尊尊”对应的“亲亲”在家庭中撑开的礼教弹性空间。觉慧敏锐捕捉到的家庭的不睦,正源自家庭结构中“尊尊”的无限放大导致的“亲亲”的消失——子辈在这种专制下学会的只有畏惧和服从而没有爱。同时,这种专制让高老太爷失去了在社会变迁的时代理解后辈自由恋爱等新伦理的可能性。直到死亡这一最极端的“平等”到来,高老太爷才决意原谅抗婚的觉民,因为死亡让他重新意识到了“亲亲”下对子孙的爱。

往前追溯,清儒孙希旦、朱彬等已经意识到宋以来礼教中“尊尊”观念的上升。他们由此呼吁“亲亲尊尊二系并列”,重新阐发《礼记·丧服》中的“亲亲”一意。在政治上,他们主张限制专制君权;在家庭中,则致力于提高母系地位。u到了“五四”期间,鲁迅写下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研究怎样改革家庭”,针对的正是家庭中父亲的“专制”。文中,鲁迅首先诉诸带上了进化论色彩的自然权利理论的人性设定:“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v然而,鲁迅马上抛弃了现代自然权利理论者,如霍布斯对自然状态下“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的设定。他引入了“爱”以取代中国传统家庭中的“恩”,既承认这种“爱”是“自爱”,更将“发展”与“自爱”联系起来,强调上一代对下一代之爱的无私。这种意义上的“爱”打破了家庭的“尊尊”结构,“爱”的“无私”与“恩”明确区分了开来——带有等级意味的“恩”是对子女的“爱”,更是对“爱”的规约,其指向的回应是“孝”。w这样的父亲不可能“专制”,而在子女这边,这么一种无私的爱必然导向“幼者本位”。与鲁迅相比,巴金没有由“改造”父亲入手,他由鲁迅手中直接接过来的是“幼者本位”的思想。在他这里,似乎仅仅依靠“青年”这一神奇的符码便足以打破家族制度的专制。

鸣凤抗婚投湖后,觉慧激动地在湖滨散步,第一次萌发了“这家庭,我不能够再住下去了”的想法。他与哥哥觉民谈到屠格涅夫《前夜》中关于青年的一段话:

觉民并不直接答复弟弟,却自己念道:“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觉慧不作声了。他底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很快,这表现出来他在心中是怎样剧烈地挣扎着。他咬着下嘴唇皮,紧皱着眉头,然后又微微张开口加重地自语道:“我是青年。”他又愤愤地说:“我是青年。”过后他又怀疑似地慢声说:“我是青年,”又领悟似地说:“我是青年,”最后用坚决的声音说:“我是青年,不错,我是青年。”x

针对这段引文,黄子平指出:“同义反复的叙述圆圈构成一整套空洞的能指符号(青春、生命、幸福、爱情、美丽、新、时代、未来等等),因其空洞而激动人心,因其空洞而获得强大的解释力量,并终于在30年代成就一个完满的现代意识形态神话。”y为何“青年”这一能指符号“空洞”却能“获得强大的解释力量”?这与晚清以来“青年”这一新名词有关。

青年是民国以来的新名词。古人只称“童年”“少年”“成年”“中年”“晚年”。二十而冠,视为“成年”,“少年”则是“成年”前的预备状态。这种意义上的“成年”指的是“人格”在礼教下的完善。至《新青年》刊布,才特创“青年”一词,以此指称大学期间受新教育的知识人。这时的“青年”与“青春”等意象相勾连,一洗“少年”“成年”的礼教束缚,具有强烈的解放意味。z由“青年”往前,则可以追溯到晚清对“少年”的重视上,如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便是典型。罗志田指出“崇新自然重少”,因为“从逻辑上言,中国传统既然黑暗,则越年轻当然受害越少也越纯洁,故少年才代表着中国的未来和希望”。@7这点出了“重少”现象的未来指向。“五四”的“青年崇拜”与晚清“重少”现象的一大区别在于“青年崇拜”中的青年已经形成了一个群体。对觉慧这一代成长于“五四”期间的青年而言,他们有着固定的活动场域,这便是《家》中多次提到的外国语专门学校等新式学校。正是这些学校培养出了《新青年》等新潮杂志的潜在读者群。觉慧读到的屠格涅夫《前夜》,正刊载在这些杂志上。

可以说,“五四”带来的最大变化便在于给“重少”的未来指向赋予了“肉身”。巴金能在1930年代仅仅通过“青年”的同义反复便创造出“一个完满的现代意识形态神话”,原因正在于“五四”造出了一批具有同质化倾向的青年读者。在“五四”的延长线上,巴金和他的读者处在同一套文学生产机制之中,这是巴金能够创造出版奇迹的重要原因。据统计,开明书店版《家》,1949年前共印33版。兰格(Olga Lang)在1937年曾以22所大学及8所高中的1600名学生为对象调查“中国学生喜欢的读物”,结果发现在新文学类别中,巴金的作品深受学生喜爱,得票数仅次于鲁迅,尤其受女学生欢迎,在女生的喜爱读物榜上位居榜首。@81949年后,《家》依然长销不衰。《家》1953年起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新版,据王海波统计,截至2008年9月22日,人民文学出版社《家》的各种版本累计印次90次,累计印数4071032册,另有1978年山西的租型造货300500册,共计437万余册。@9

然而,“意识形态神话”再完满也毕竟只是“神话”。《家》中的高家与现实中的李家的差异已经一再为研究者论及,其中许多差异其实早在巴金的各种“导读”中已经暴露了出来。索隐巴金家史,高老太爷的原型巴金的祖父虽不至于服膺“五四”新思想,但亦不至于固守礼教,他曾送两个儿子赴日本学习法律,并同意巴金兄弟俩离家求学;觉新原型巴金的大哥因要承担长房的责任,被迫断绝了留学学习化学的梦想,但在生活中一直紧跟新思潮,他最终自杀恰恰是因为过于追新——他投机资本市场,最终因破产而生死意;他虽未能与梅的原型巴金的表姐终成眷属,但二人各自婚后都算幸福,巴金表姐并未郁郁而终;瑞珏原型巴金的嫂子并未被逼到城外生产悲惨死去……#0指出这些差异,并不是指责巴金歪曲现实。文学之为文学正在于对现实的再演绎,这也是巴金自己一再申辩的。不过,一旦将这些差异揭示出来,则不得不让我们质疑巴金自己在初版后记中的说法——“我们在各地都可以找到和这相似的家庭来”。按照社会学家的调研,1940年代以前中国社会的联合家庭(即巴金出生的这种大家庭)并不占主流。联合家庭在社会阶层上大多属于绅士的上流阶层,因这一阶层出身,这些家庭中的年轻人得以就读于新式学校,而成为率先接触到“五四”新思潮的第一批受众,又因其联合家庭出身,而对大家庭之专制最有感触,因而反抗家族制度最为激烈。#1

细究《家》的“神话学”,甚至可以说巴金一开始便有意识地选择了背离自传性的“真实”。《家》始于觉民、觉慧两兄弟讨论排演司蒂文生《宝岛》一幕。觉慧因说不好台词而苦恼,过了一会,突然悟到了演戏的关键:“民哥,我现在晓得演戏底奥妙了……我想着,仿佛我自己就是黑狗似的,于是话语便自然地流露出来了,并不要自己费力去思索。”如果将《家》视作舞台上出演的一部戏剧,这一“前戏”便是巴金给出的入场券。现实主义的幻觉能够形成,关键不在于“话语”的“内容”是什么,而在于主体自身“感觉结构”的转变——要仿佛自己就是剧中人似的,这一转变一旦完成,“话语”便会自然地涌现出来。换言之,“话语”的“真实”并非巴金的首要关切。#2只有在领悟了这点之后,我们才能跟随觉慧进入“家”的“黑洞”:

有着黑漆大门的公馆接连地,静寂地并排立在寒风里。两个永远沈默的石狮子蹲踞在门口。门开着,好象一只怪兽底大口。里面是一个黑洞。这里面有什么东西,谁也不能够望见。每个公馆都经历过了相当长久的年代,或是更换了几个姓。每一个都有它自己底秘密。大门底黑漆脱落了,又涂上新的,虽然经过了这些变换,可是它们底秘密依旧被保守着,不为外面的人知道。#3

“黑洞”里的秘密是什么,这是巴金要昭示世人的,而我们能够看到的秘密恰恰是我们愿意看到的秘密,这可以解释《家》在叙述上的流畅。巴金的种种“叙述盲区”(黄子平语)不在于他看不到,而在于他因信仰的关系选择了不看。因信仰危机,巴金旨在通过自传性的“真实”,为信仰寻找可以普遍化的现实基础。然而,这种因信仰危机而来的紧迫感恰恰舍弃了对现实复杂性的理解,过于急切地回到了信仰自身的逻辑中。巴金意图赋予高家的“普遍性”,在这个意义上,恰恰是“五四”话语构造的结果。这一话语能得到青年读者的一致认可,则侧面说明了“五四”话语的深远影响。可以说,正是“五四”话语内在地重构了巴金及其之后一代青年的“感觉结构”,给了他们看待旧家庭的新视角。

三、两个时代的错位

关于《家》的出版有一段逸闻。《激流》1931年4月18日起在《时报》连载,这时候巴金才刚开始文学创作,名气不大。《时报》为宣传《激流》,一开始便打出了“新文坛巨子”的广告。然而,在连载了六个月之后,《时报》却突然违约,宣布停止刊载《激流》。直到两个月后,巴金提出不要后续连载的稿费,《激流》才得以继续连载直至全书结束。吴福辉指出这一“腰斩”事件与《激流》在连载时不受读者青睐有关。这似乎与前述出版奇迹的事实相左,而如果由读者出发考察这一“腰斩”事件,则会发现二者并不冲突:《时报》的主要读者是城市里安稳度日的市民大众,而开明书店版《家》的读者才是巴金理想中的读者:青年学生——和巴金一样,他们同受“五四”话语的影响,对他们而言,巴金说出的正是他们的“心声”。#4

这潜在说明了巴金与时代的共鸣。任何将《家》视作“意识形态神话”的研究者都必须严肃面对这种时代共鸣意义上的“真实”。这确实是一个“启蒙”成为共识的巨变时代,一切传统在这个时代的新青年面前都不再具有天然的合法性,这个时代的青年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无保留地赞同觉慧等青年对旧家庭的反叛。然而,这也是一个“五四”启蒙话语不断“分化”的时代。就《家》的青年学生读者而言,他们喜欢《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们被内在地嵌入了“五四”之后形成的都市文学消费与再生产体系中。在这个体系中,文学与政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在这个场域中,文学提供的出路许多时候只是一种主体自身的现实主义幻觉,这跟巴金自己面对的无政府主义危机几乎同根同源。

1919年“五四”事件之后不久,学生运动逐渐平息,新文化运动进入沉潜时期。按照姜涛的考察,接下来的新文化运动由两个方向向前推进,一是继续文化启蒙事业,这一方向以平民教育、翻译出版为主;二是各种以社团为主的社会改造实践,前述受无政府主义影响而成立的各种工读互助组织即在此列。#5可以说,这一时期以“五四”“文化”面向的深入为主。沿第一个方向向前推进,则“启蒙”很快陷入自我生产的逻辑之中——鲁迅在1925年便借由青年必读书目事件批判文坛的自我生产逻辑。#6这一生产逻辑将一直延续至《家》出版的1930年代。由“文化”出发,已经可以看出新文化运动在转化为“政治”上的无力。新文化运动求解放,其立论仍主要由个人主义入手,到社会运动兴起并不断向下深化的时期,已无力以多数人为对象而深入到对社会问题的分析之中。“五四”之后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兴起,紧扣的便是这一难题,其实质则在于以无政府主义背后的社会主义取代个人主义。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由此一跃而成为解决多数人问题的关键词,这一时期兴起的工学互助社团更为解决多数人的问题提供了可能的载体。#7

不过,新文化运动的第二个方向上虽有各种社会改造实践,但这些自发的、独立的改造活动难以形成社会运动意义上的政治效应。到了1920年代,以改组后的国民党和新兴的共产党为代表的新型政党政治兴起,“五四”后出现的社会改造社团便很快趋于没落。同时,相当一批活跃于社会改造期间的中坚分子亦顺势投入新型政党政治造就的“大革命”之中——无政府主义者在这一时期便与欧美并驱走向了工团主义运动。这一时期的特点在于对“五四”“文化”面相的扬弃和社会运动的不断向下深化。然而,1927年国民党转而清共,预示着这一场依托于政党政治的社会运动再次面临危机。#8

巴金正是在1927年离开了中国,乘邮船前往巴黎,而无政府主义的工团主义运动早在1927年之前就已基本落下了帷幕。1928年底,巴金回国,三年后开始创作《家》。对巴金而言,写作《家》不在于要揭示“五四”的危机,而在于通过回到“五四”来重新整合自己的信仰。然而即便如此,在《家》不经意留下的蛛丝马迹中,我们仍不难找到后“五四”时代留下的痕迹。

以鸣凤为例,在《家》中,鸣凤是不多的几个没有原型的主要人物之一,因此可以说是一个更“理念化”的人物,她的悲剧是巴金有意构造的“礼教”悲剧的重要一环。她虽与觉慧相爱,但因为丫鬟的身份,被高老太爷许配给人做小妾,在求助无门之后,最终投湖身亡。正是她的死让觉慧第一次萌发了走出家庭的念头。然而,细究的话,谁该为鸣凤之死负责?出人意料地,觉慧没有把全部罪恶归于家族制度的黑暗,而是首先归于自己:“我是杀死她的凶手。不,不仅是我,是全个社会。”#9觉慧之所以谴责自己,是因为在鸣凤自杀的前夜,他由觉民口中知道了她的命运,但却什么也没有做:

事实上经过了一夜的思索之后,他是准备把那女儿放弃了,而且这时候他已经想象着她是怎样地躺在老头儿底怀里做那人底发泄兽欲的工具了。这个念头当然使他痛苦,不过他极力忍受着,他觉得他是有理由来忍受这个的。有两样东西在背后做他底后援使他可以安慰失掉她以后的自己,这就是为社会服务的青年的献身的热诚和小资产阶级的自尊的心理。$0

如果说将觉慧与鸣凤隔开的第一堵墙是“身份”,第二堵墙则是新文化自身。新文化没有赋予觉慧行动的勇气,反而给了他献身社会的虚幻满足——“那青年女儿底一对眼睛和那广大的世界比起来,算得什么呢?那是太渺小了。”$1纵观全书,爱情在整部《家》中其实只有结构性意义。“恋爱自由”在《家》中只是一个反抗家族制度必须的“要素”,并不指向具体的改革方案。“恋爱自由”背后是新的“家”,而在真正的无政府主义者看来,“家”是要整体破除的。然而,即使认为爱情无足轻重,为什么这种“为社会服务的青年的献身的热诚”能够如此粗暴地将作为“社会”一员的鸣凤拒之门外?可以注意到,在对觉慧的定位上,叙事者第一次用了“小资产阶级”一词。“小资产阶级”一词与“为社会服务”的“五四”理想联系在了一起,这是否预示着这时候“五四”还没有摆脱“小资产阶级性质”?不管如何,我们都可以说,这种意义上的新文化并未真正落地。

以“五四”的“政治”面相论,《家》涉及的地方并不多,觉慧参与的社会层面的活动大体以巴金自身的经历为蓝本,即由一开始参加学运到与同学一道办刊,这个意义上的社会其实仍停留在“文化”的层面上。直到军阀之间的战争爆发,读者们才和“家”中人一道经历了“政治”的“恐怖”(第22章即以此为题):

琴默默地站起来,在房里慢步踱着。她在和那恐怖挣扎。她心里暗叫着:“决不能,”她想找出一个不同样的回答。她觉得她除了性命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这时候什么新的思潮,新的书报,什么易卜生,什么与谢野晶子,对于她都不存在了……她疲倦了,她绝望了,她这时候才开始觉得她和梅,瑞珏这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她实际上是和她们一样无力的。$2

四川省当时有六大军阀,拥兵60万。各大军阀之间相互征伐,据相关学者统计,1912年至1933年间大小战争共470场。$3琴是《家》中觉慧、觉民兄弟之外受新思想影响的另一个人物。在军阀混战中,琴和高家兄弟一起躲在高家。在枪炮声中,想到自己可能面临的被侮辱的命运,她的“新思想”悄然轰毁。只有在经历了战争这一“政治”的极端形式之后,“五四”“文化”的无力才真正显露出来。

上面两个细节在整部《家》中并不起眼。叙事者虽点出了“出走”的虚幻,但“走出去”的意象最终还是缝合了文本的内部缝隙,而琴亦与觉民一道在战争后继续坚持着“五四”信仰。$4然而,究竟该往哪里走?不管巴金在《家》中如何为青年构造反叛的“神话”,他也不能为与家庭已经决裂的青年提供一处真正的“外部”空间。时间上的断裂并不能自动形成空间上的延伸,在“幼者本位”之后始终存在“娜拉走后怎样”的巨大难题。

这不仅仅是《家》中青年的困惑,更是1930年代初一批知识分子的困惑。以朱自清1928年的《那里走》为标志,知识分子痛感自己在大革命的时代必然没落——随着大革命陷入低谷,一批知识分子被甩出了政党队伍。$5同一时期,大量的文人自传集体涌现,这正是知识分子普遍失去了现实感的征兆,可以说这是一代“五四”知识分子的落幕。$6

回到一开始的问题,巴金将高家视作“资产阶级的家庭”,“资产阶级”这一术语用得并不“规范”,毋宁说,他下意识地选择“资产阶级”一词,是长久以来的无政府主义思想惯性的结果。就起源而言,无政府主义本就是西方资本主义兴起之后的一种应激性思潮,这一思潮关于家庭、政府等问题的思考一开始就对应着资本主义社会本身。在中国1930年代初这一后“五四”语境中,因大革命思潮的兴起,阶级话语迅速流行,各种不同语境下的频繁使用更给“资产阶级”一词增加了许多含混色彩。$7如朱自清指出的,随着社会运动不断向下延伸,在知识青年中存在着资产阶级必将最终为无产阶级取代的强烈共识。这时候的“资产阶级”已经成了“五四”中被不断鞭挞的“礼教”的“延伸”——两者都终将被时代摒弃。在这个意义上,《家》要反的“礼教”实际上已经遥遥指向1930年代初的后“五四”时代。用“资产阶级的家庭”指称高家,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时代错位,“五四”也因此被拼接进了“大革命”的叙事中。

就巴金自己而言,他由“大革命”的“政治”回到“五四”的“伦理”,以求解决无政府主义信仰的危机。这一做法必然造成“政治”与“伦理”间的错位,因为到了1930年代,“政治”的问题已经不可能仅仅依靠“伦理”的方式得到解决。这是巴金等一批知识分子在1930年代面临的困境。《家》一直宣称要到“社会”中去,但巴金自始至终没有写出他在初版后记中预告的《群》来。$8巴金诉诸自传性真实,最终却并未真正抓住“大革命”的“现实感”,他的信仰危机最终只在理念的层面上得到了解决,在《家》中还看不到现实的出路。

《家》的最后写到“水”:“这水,这可祝福的水啊,它把他从住惯了十八年的家带到那未知的城市和未知的人群里去了。”$9不知道为何,在巴金的眼中只能看到通向城市的“水”路,而看不到通往农村的“山”路,这可以说是巴金在《家》中的一大盲点。改革家庭要往外走,更要往“下”走,这或许才是“五四”最需要青年继承的遗产。

【注释】

a巴金:《家·后记》,《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小说集七》 (第9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427页。此书收入《家》1933年上海开明书店初版。

b巴金:《关于〈家〉(十版代序)》,《巴金文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66页。

ce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95页、95页。

df冯雪峰:《关于巴金作品的问题》,《中国青年报》1955年12月20日,收入《巴金研究资料》(中),李存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909页。

g巴人:《略论巴金的〈家〉三部曲》,《巴金研究资料》(下),李存光编,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279页。

h参见邓伟志:《近代中国家庭的变革》,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4页。这时刘师培等人对家庭伦理问题的关注更多是文化批判意义上的。

i参见孟庆澍:《无政府主义与五四新文化——围绕〈新青年〉同人所作的考察》,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0-66页。

j参见[日]坂井洋史:《二十年代中国无政府主义运动与巴金》,《巴金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4-62页。

k参见[意]安东尼奥·葛兰西:《现代君主论》,陈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6-40页。

l[苏]列宁:《怎么办?——我们运动中的迫切问题》,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编译:《列宁全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7页。

m参见周立民:《在信仰与文学之间——由“信仰”解读巴金的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3期。

n如“诚然我不必否认我是一个安那其主义者(虽然我觉得我还不配)”。巴金:《我的自辩》,《现代》1933年第2卷第5期,收入《巴金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58页。

o参见张玉法:《新文化运动时期对中国家庭问题的讨论,1915-1923》,“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编:《近世家族与政治比较历史论文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2年版,第901-920页。

p参见吴虞:《吃人与礼教》,《新青年》1919年第6卷第6号;吴虞:《家族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新青年》1917年第2卷第6号。

q巴金:《我的幼年》,《中流》1936年第1卷第1期。巴金此文发表于“作家自白”栏目,可视作作家本人对《家》的“导读”。

rtx#3#9$0$1$2$9巴金:《家》,《中国新文学大系(1927-1937)·第九集·小说集七》,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26页、363页、287页、15页、284页、273页、240页、216-217页、426页。

s参见俞江:《论分家习惯与家的整体性——对滋贺秀三〈中国家族法原理〉的批评》,《政法论坛》2006年第1期。

u参见张寿安:《十八世纪礼学考证的思想活力:礼教论争与礼秩重省》,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86-143页。

v参见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149页。

w参见吴飞:《弑与孝》,《文化纵横》2009年第4期。

y黄子平:《“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45页。

z参见钱穆:《中国文学论丛》,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版,第26页。

@7罗志田:《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页。

@8#1参见陈映芳:《“青年”与中国的社会变迁》,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21页、112-118页。

@9王海波:《谈巴金的〈家〉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情况——纪念〈家〉出版75周年》,陈思和、李存光主编:《一股奔腾的激流——巴金研究集刊卷四》,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97页。洪子诚1950年代的阅读经验或许可以解释《家》长期以来畅销不衰的原因:“同许多走近巴金的读者那样,开始总是会被‘激流三部曲’的《家》所吸引。记得读到鸣凤投湖的段落,竟无法控制地痛哭起来,只好躲进家里小屋的角落,幸好这个尴尬的场面没有被发现。50年代初,是一个对‘新世界’有着热切梦想的年代,而我又是处在基本上由浪漫想象控制的年龄。在那些年里,文学作品被看成生活教科书,文学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也被看成具有绝对关联,甚至是可以等同的关系。我们热衷于以寻找生活箴言的方式进入书本,而且,一旦进入就不愿走出。”洪子诚:《我的“巴金阅读史”》,《我的阅读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7页。

#0陈思和1990年代初即为李家翻案。参见陈思和:《人格的发展:巴金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7-33页。关于《家》与巴金家史关系的最新研究参见刘志荣:《文学的〈家〉与历史的“家”》,陈思和、李存光主编:《一股奔腾的激流——巴金研究集刊卷四》,上海三联书店 2009 年版,第 54-96 页;周立民:《新与旧:巴金关于“家”的叙述》,陈思和、李存光主编:《一股奔腾的激流——巴金研究集刊卷四》,上海三联书店 2009 年版,第 97-120 页。周立民对“翻案风”有所反思,其持论较为公允:“李家就是时代大潮中的一分子,它不是在风头浪尖上,也不是阻挡风浪的礁石。”

#2坂井洋史敏锐地指出了《家》开篇的寓言性质。不过他更强调这一寓言是要读者与主人公相认同,相信自传的真实性。参见[日]坂井洋史:《重读〈家〉——略谈读者接受文本的机制及其“关于‘人’的想象”》,《巴金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9-90页。

#4参见吴福辉:《〈家〉初刊为何险遭腰斩》,陈思和、李存光主编:《一股奔腾的激流——巴金研究集刊卷四》,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87-292页。

#5参见姜涛:《“社会改造”与“五四”新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研究视域》,《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

#6参见程凯:《“不看中国书”与再造“新青年”的歧路——由1925年“青年必读书”事件引发的考察》,王风、蒋朗朗、王娟编:《对话历史: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6-176页。

#7参见杨国强:《论新文化运动中的个人主义》,《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8-10期。

#8参见程凯:《革命的张力:“大革命”前后新文学知识分子的历史处境与思想探求(1924-1930)》,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14页。

$3参见[法]阿兰·鲁林:《毛泽东:雄关漫道》,毕笑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33页。

$4同时被缝合的还有“封建大家庭”温情的一面。这一面尤其体现在觉新这一新青年中的“作揖主义者”的两难上。由“封建”到“五四”的脉络,因他而得以相继,而未走向彻底的断裂。在积极的意义上,他肩负起了维持旧家族的重担,放弟弟们到新世界去的责任。参见李哲:《“五四”场域的拼接与社会悲剧的生成》,陈思和、李存光主编:《你是谁——巴金研究集刊卷八》,文汇出版社2013年版,第497-507页。

$5朱自清:《那里走》,《一般》1928年第4卷第3期,收入《朱自清全集》(第4卷),朱乔森编,江苏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第226-244页。

$6如巴金《巴金自传》、郭沫若《沫若自传》、胡适《四十自述》、张资平《资平自传》、沈从文《从文自传》等。参见[日]坂井洋史:《重读〈家〉——略谈读者接受文本的机制及其“关于‘人’的想象”》,《巴金论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94页。

$7参见[德]李博:《汉语中的马克思主义术语的起源与作用:从词汇-概念角度看日本和中国对马克思主义的接受》,赵倩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350-357页。

$8虽然巴金之后写了“激流三部曲”的后两部《春》《秋》,但两者并未走出“家”的格局。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与《家》相比,在1940年出版的《秋》中,“五四”话语已经不再具有《家》一般的统摄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