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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声于修辞之外

2024-11-20周燊

扬子江评论 2024年5期

学界有关王蒙散文的研究较少,其中大部分以王蒙文化历史题材和新疆记忆散文为主,并从传统文化精神、诗心玄想妙悟、个体生命经验等角度进行探讨,揭示其散文创作情深意浓、收放自如、思维开阔的境界。然而,借助中国古典美学品评王蒙散文,特别是运用新古典主义美学视野单独探讨其抒情形态的论作却少之又少。2024年5月9日,在山东大学主办的“传统文化的特色与生命力”学术讲座上,王蒙根据自身的阅读与写作经历,指出怎样将传统文化变成“可说”的文化、如何关注“仍然活着”的文化对当今文化研究与文学写作起到的重要价值。纵观其近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个性化修辞在这位“人民艺术家”的笔下闪耀着智慧之光。王蒙的思想与情感常直接通过巧妙的语言修辞直观呈现在读者面前,或一语中的、或峰回路转,他在语言的审美层面总是试图寻找一种本民族与本土化的修辞境界,向古典美学寻求滋养,同时以新的笔调力求拓展语言的精神内涵。本文以王蒙代表性散文为例,以美论情,分析王蒙如何借由散文语言的新古典主义哲学意蕴与溯源文化根脉的行文之“道”,从语言的朴素与智巧探微作家落笔、抒情、寄思的独特笔法。

一、寻找语言修辞难以抵达之境

新古典主义作为一种美学思潮,在中国美学的现代化转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创新作用。新古典主义美学通过“主体间性”“情感论”等理念深刻阐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智慧精髓,而同样对中华民族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文明有着深刻认识和独到见解的作家王蒙亦善于以散文这一古老的文学体裁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感,从中探寻这种在当代已然不具备主导性、却仍以真情实感打动读者的文体所提供的真挚的语言表达特征。在情感层面,王蒙的散文写作与其小说创作有着截然不同的价值追求和对“文学性”的迥异理解。王蒙意识到散文行文过程中本自带有的抒情意蕴比人为造作地进行情感矫饰更有意义,其于创作中无意识流露出了发声于修辞之外的独特抒写形态——还原事物的“情操”。“情操”一词指情感和操守的结合,意为以某一或某类事物为中心的一种复杂且有组织的情感倾向。在心理学中,“情操”常分为审美、求知、道德、信仰四种,而在文学创作中,“情操”的道德能指常高于“情感”的伦理所指。在王蒙风景题材散文中,景物同人一样具有鲜活的生命力,甚至拥有比人性更具“情操”的审美价值。景物同样具有宇宙智慧,还原景物本来面貌和其存在的本性,去除矫饰性修辞而回归事物的本真,使某个景物、某件事物成为奠定一篇散文情感基调的意象基石,以其存在之“道”自现修辞之境是王蒙风景散文基于新古典主义美学的一种典型风格。

“情动理论”是西方近年流行的文艺研究思潮,倡导以科学的方式探究作家怎样在行文过程中动情,以此透视情感表达的多维机制。事实上早在千年前的中国便已有“比兴”说,用来阐明创作主体怎样从外界获得情感刺激、有感而发写作成文。然而,无论中西,“情动”的主体均指向人,鲜有作家将人的主体性投射于物的主体性。王蒙风景散文却独辟蹊径,将“情动”交给看似无生命的景物和事物,在万物共情的语境中“以物感物”,还原事物原型与景物原型之间所产生的“中和”之美。笔者在与作家张炜有关散文的访谈中,曾记录下张炜对散文写作的独见:“抒情不能作为方法和工具使用。如若抒情是一门技术则难免刻意而为,轻率肤浅。散文抒情应以自然、质朴的语言描摹‘无情之情’,寻找语言难以抵达之境,依托叙事过程循序渐进地探索准确、生动、诚信且有思想气韵的真情实感。”a古老的中国智慧以“中”字的公正和谐之美为衡量事物存在方式的准则。事物各安其位,自性存在,本即具有连接天道运化和人性规律的“中庸”“中和”之美。作家可以凭借多种修辞创新手法,为文本施以语言实验,但是,正所谓“守正创新”,如何在创新之前先守好一语正言,以去矫饰、还原意象事物本真的“反修辞”笔法进行写作,寻找常规修辞技法难以抵达和不能抵达的语言之境,这在王蒙的风景散文中可见一斑。以散文《雨》为例,王蒙以古诗形容雨水,而在“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等古诗的引入之外,作家在开篇便表示自己喜欢雨的一个简要原因是“因为只有它才连结着无边的天和无边的地!”b无过无不及的中间状态是中国人普遍关注的生存智慧,这种中间状态不是折中主义,而是强调在不同事物的对立统一中发掘某种中性的生存之道。儒家“中和之美”突出外在形式的和谐,中庸思想要求人们在认识和把握事物时处理好“度”,尊重客观事物自身的规律,避免“过犹不及”,以恰到好处、适度的行为做事,才能使事物的发展趋向健康、永恒。“中”作为一种实用性的“度”,能够为中和、和谐的理想社会提供有效的实践经验。王蒙在古往今来人们对雨的认识之前,在具体描写雨的性质及作家对其存有的特殊感受之外,即为“雨”这一连结天地的自然现象下了儒家“致中和”的美学定义——“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礼记·中庸》)雨作为天地之间一种气象的外在表现形式,以其无过无不及的适度性成为沟通人与宇宙的中介,并从自身生发出滋养万物、孕育生命的审美价值,这即为雨的“情操”。孔润年认为“中”有“中心”“主体”的意思,是事物向外扩散的“中心点”,也是掌控全局的主体责任者;“和”亦有聚合之意,使分散的事物向“中”靠拢,因而“中和”便是事物存在、运化的常态。c雨水作为无数“中心点”,与受其滋养的生命形成“中和”,这一无声的过程自带大自然的情操与恩典。王蒙不以人类的观察角度抒发雨的滋养之情,而是“以物感物”,将雨水这一意象原型的“中和之美”和其道德情操直观呈现出来,在修辞之外以“物”的情感为创作主体人为夹带的抒情冲动降温,挖掘了自然现象本自具足的古典美学的特质,不矫饰、无虚魅,作家只站在公正的立场客观展现雨水的美及哺育功能,使抒情声音从客观事物内部自主生发而出,而非通过人为的歌颂赞美等形式赋予意象被动的情感价值。这正是作家王蒙站在伦理学立场,从新古典主义美学的角度,经由“雨”这一连结天地、沟通外在与内在的中介,表达自己对中正、中允等传统道德观念的新理解:即以事物的客观情操表现其存在的本质,以事物自身的情感声音替代人为的抒情修辞,规避了作家行文时不自觉的妄议。相比之下,王蒙小说中有关雨水的描写便以人的感官为主体,王干评价王蒙《闷与狂》中下雨场景的描写体现了作家以感性的解放凌驾于“修辞之上”的创作笔法:“从黑云出发,联想到雨,继而到雨声,由雨声又联想到气息,从听觉到嗅觉,每一种感官都在叙事中活跃,接下来由上百年的房子的油漆气息联想到漆料的历史和今朝,整个一段的叙述实现了从视觉到听觉再到嗅觉,最后由嗅觉又回到思考本身,是感官的解放,也是感性的解放。”d事实而论,回归人的主体性、释放人的感性经验,并不能证明这样的语言是凌驾于修辞之上的,如此行文反而加重了作家在转换为创作主体时难以抑制的修辞冲动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单就文本的情感话语而言,这实则是一种沉溺于修辞、创作主体恰被修辞淹没的笔法,作家已不在修辞之“上”,而是仍处于修辞之“中”,甚至落入作家无意识中为自己设置的语言陷阱之内。

能够恰如其分地发声于修辞之“外”,仍需将目光锁定在王蒙的风景散文中。《落叶》一作,作家本想将自己曾经写作的作品比作落叶,以落叶对自身的创作经历进行比拟。然而全文笔墨却是作家以落叶为视角,探讨其与大树的情感依托关系,只在结尾收束时用几句话提及落叶与旧作的隐喻关联。因此,在意图通过落叶对创作进行隐喻性修辞之外,作家便已经借由展现秋天树叶与树干这一客观事物自身的代谢规律,表达了自己对客观事物“中和之美”的观察——王蒙形容落叶为“它们是它们自己”e。不以人的思维习惯或情感基调为客观存在的事物定性,是使王蒙散文真诚动人的重要条件。落叶可以作为“中心点”,也可以作为朝某一“中心点”汇聚的边缘事物,作家以尊重自然法则为前提,为落叶赋予了自由之“度”,落叶和大树作为一对意象组合,王蒙意识到不能盲目、草率地将它们比为自己和旧作,而应遵从意象原型的自然存在。一旦盲目将落叶隐喻为旧作,作家对旧作的情感实则并不似大树对落叶的情感一般顺应天道,而是或多或少会有不舍和惋惜,而文本的创作主体也不能证明被王蒙观察到的大树和落叶之间确有不舍之情,因此,一味释放以人为主体的感官想象便会破坏文本整体的情感话语建构和抒情的真挚。

王蒙文化风情题材的散文则更进一步体现了将道家境界与儒家胸怀相融合的美学追求。情理合一、天人合一是新古典主义美学家以现代性立场重塑中国美学的重要阐释原则,与西方传统宣扬理性主义的美学观念形成了较大差距。在中华文化传统中,“中”字除有“中和之美”所秉持的按照一定文化法则将不同或相反的事物经由“中介”组织成和谐的整体的意蕴外,也有时间层面的校准之意。“‘中’具有无与伦比的时空特征(尤其是跟时间相关,因为它更多地用作测时间)。因此,‘中’作为相当原始的‘时钟’,无疑具有‘时中’的意味……(‘中’)就是与天体运行的时间段刚好相对应的,也就是‘准’的意思。”f在《易经》中,“中”字指中午所代表的时间和中间方位、中等程度,在占卜层面具有祥和宁静的意义,且与儒家中庸之道同样具有“中以行正”的思想内蕴。“中”字将儒家和道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释义,也是此字所表示的另一种含义:准确的时机。无论《周易》卦象在审美层面为“中”赋予的中立处境;还是儒家强调恰到好处的“度”亦或追求“中和之美”,以及孔子“过犹不及”说等;都将“中”字视为最有生命力的一种时机,其中蕴藏着平衡事物、转化状态等巨大潜力。《中庸》所言“君子而时中”即呼吁人们依照客观环境的变化及时调整行动方案,以保证事物在准确、积极的环境中发展。可见,“时中”是一种富有智慧的情操。在王蒙《夜半歌声》等文化风情题材散文中,同样于修辞之外,作家便开始了从情操中沉淀情感的准备工作,这种独特的沉淀时机反映了作家在创作过程中如何准确表达自身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且体现了作家深层的创作动机:在修辞性语言抒情之外,以“时中”的方式为想要抒发的具体情感进行准确的定位。《夜半歌声》是王蒙回忆自己迁家到伊犁后,深夜在临街的窗边听到某个醉酒的男人用伊犁民歌的发声方法歌唱俄罗斯歌曲,将俄罗斯歌曲唱出了兰契味道的往事。作家在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的人生经历和爱情故事进行想象之外,描述了男人运用怎样的音调将俄罗斯歌曲与维吾尔歌曲进行文化融合:“然而他唱的时候用的是纯粹伊犁民歌的发声方法……这种唱法使我竟久久认不出这似曾相识的燕子。”g作家用“燕子”的自然性情和品格操守作为一种反思文化的切口,表达了跨种族的爱情在历史浮沉中翩然消逝。作为一种情操,坚持一夫一妻制的燕子对爱情的忠贞和对迁徙的向往,象征了人类情感,这无疑是一种修辞,但却以其少之又少的修饰分量和恰到时机的隐喻意味,提醒作家放弃了继续修辞的冲动,这是创作主体自我约束的结果,也是其寻找语言修辞难以抵达之境时有意驾驶的一叶扁舟。

二、基于“乐感文化”的共情式抒情

中国传统美学的独特之处在于不愿将审美主体与审美对象进行主客对立式划分,而以物我合一的经验论取代认识论。主体与主体之间存有间性,经由直觉或同情产生交感,彼此融合,因而中国美学始终在天人合一的共情状态中展现着健康美与生命力。李泽厚从1980年代“自然的人化”与“工具本体”论转向了1990年代“人的自然化”和“情本体”的美学观念,体现了其对中国“乐感文化”的深刻认识——不同于西方“罪感文化”,中国的“乐感文化”以儒家道德伦理思想作为本体,“情本体”既包含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感官和心理层面的愉悦体验,也包含道家人与自然“天人合一”、悦志悦神的精神追求。“新古典主义美学的基本思想包括主体间性美学思想、情感论的美学思想、直觉论的美学思想、人生论的美学思想等几个方面,而以王国维、方东美、宗白华以及李泽厚后期的美学思想为代表。新古典主义美学是中国美学现代化进程中发生的一种思潮,也是对西方美学进入中国并且取得主导地位的一种非顺应性的回应。”h在王蒙笔下,人性亦是一种风景,而人性背后的深层风景——“乐感文化”则无需以精巧的修辞性语言进行描写,人与外物的共情本是健康的,工笔白描式平叙便可以展现这种朴实之美。

王蒙在2022年出版的散文集《天地人生:中华传统文化十章》中谈及如何使传统文化活在当下,他写道:“我们讨论文化与传统,目的不是为了查核与校正古史古事古物古书,不是为了发思古之幽情、怀古之高雅,更不是要返回古代与先辈的生活方式,而是为了更深刻全面地认识当下,认识我们的文化、我们的生活的来历与精微内涵,认识传统文化的坚韧与新变,认识从老祖宗到当下的孜孜矻矻、宝贵发明、宝贵经验,为了克服认识时下仍然不能保证绝对没有的幼稚、天真、片面、肤浅与谬误,为了担当起随着时代发展而愈益艰巨复杂化了的历史使命,我们需要一再咀嚼反刍我们的传统文化,实现传承、弘扬,创造性转变、创新性发展,更唯精唯一、阔大恢宏、高瞻远瞩,而又实事求是地建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文化,发展与推进我们的文化软实力。贡献中华,贡献中华文化,贡献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英特纳雄耐尔(国际主义,一般代指国际共产主义理想),贡献朗朗乾坤,贡献‘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是谓大同’(《礼记·礼运篇》)。”i人,始终是连结传统与现代的桥梁,王蒙通过记录文人逸事,将与自己产生文化共情的文人记叙为君子之间基于“乐感文化”的如水之交,在此类情境描写中使君子之间的交往成为一道独特的人性风景线和文化风光带。王蒙品评文人的文化品格时,秉持以不夸饰、不矫饰的情感立场,以记叙人物的客观行为事实取代创作主体对人物心理变化的主观揣摩,使审美意义上的抒情无法成为作家与笔下人物因隔膜和揣测所产生的主客对立形态。

以《别荒煤》一文为例,作家讲述了一段自己与文友的“乐事”——荒煤老身患重病,即使他的家人不同意,王蒙仍与病床上的荒煤老谈起了文艺工作,且理由幽默:“可是我又想,不说这些又说什么呢?你让他谈最近的股票行情?谈吃食?谈天气?谈养生之道?谈饮酒的新顺口溜?谈哪里抢了银行,哪里争风毁容?还是谈商场商品,意大利皮夹克、18K金手链、青岛海尔热水器和火得不得了的餐饮业的‘烧鹅仔’?不可能,荒煤老他见了我不可能谈这些。他一辈子只知道谈文学、文艺、文化。”j恣肆的想象力实则属于过度修辞,然而,一连串反问句所表达的自我否定却展现了王蒙清醒地想要跳出修辞的决心,可谓假性修辞。在“情本体”视野下,作家将创作主体与文人荒煤置入同一情感场域中,以主体间性的审美视角进行写作。后文中,作家简要梳理了荒煤所做的文艺贡献:为青年作家鸣不平、为文学界的新人新事鸣锣开道、为提高文化工作的管理效率建言献策、助人为乐反使自己招致风语等,使其敬业精神和赤诚之心成为了基于“乐感文化”的生存之道。王蒙没有对荒煤更多的“乐感”经历展开描写,也没有评价“乐感”形成的内在动机,而是将文人对待文化的态度经由“乐”的无意识表达而出,在荒煤的真性情和王蒙的“假性修辞”的碰撞中,实现人与人的共情。

王国维就体验文本意境所提出的“不隔”说与李泽厚“新天人合一”论等新古典主义美学理论均强调审美的情景合一、主客合一与物我同一,这体现在文学创作中,则是一种个体对自身生物属性及族群限制的超越,是人探寻真理、与宇宙共生息的创作态度与情感立场。王蒙从“乐感文化”伊始便探寻到了文艺工作者的审美主体间性,以惺惺相惜的交感体验取代了想象性的修辞与赘颂,正如其语录所言:“掏出你的心,敞开你的灵魂,发出你的呼号,才有真的人生,真的爱憎,真的文学。”“只有赤诚才能唤起赤诚。”k王蒙一边作为旁观者解读其他文人,一边将抒情话语转变为抒写“赤诚”的本真面貌,使得情感在审美的纯粹性中发生化学质变,“赤诚”即为“乐感”,“赤诚”即为通往共情的美学之路。

三、以“人间情怀”替代修辞性情感话语

在王蒙读书所感类的散文作品中,作家抒发了对知识的热爱之情及呼吁阅读的悯恤之感,于修辞之外营造出“善高于美”的情感语境。知识作为一种特殊的风景,兼具审美价值与道德价值,长久以来,美学与哲学对“美”与“善”二者关系的争论始终没有定论,体现在文学中,“美高于善”还是“善高于美”,亦是一个近似无解的恒久论题。然而,在二者中间存在着一种化干戈为玉帛的理念——“人间情怀”。该理念由学者陈平原提出,旨在通过人的情感和文笔气韵来中和审美的内在体验与道德教化的社会功能。“陈平原先生是用‘人间情怀’修正了80年代的‘社会使命’之说,较之于从外降临的社会使命,‘人间情怀’侧重的是个人内在的情感发动;到后来,他继续提炼,将它名之为一种气质或韵味……‘作为读者,喜欢追究作者压在纸背的思考,看好‘生命体验与学术研究’的结盟,如此趣味,必然对‘有学问的文人’,以及‘有文人气的学者’情有独钟。’”l在王蒙读书所感类散文中,“美”与“善”在作家独具气韵的“人间情怀”中进行融合,构造了发声于修辞之外的抒情语境。在这类散文中,王蒙将探寻真理的过程转语为欣赏知识风景的人生旅程,以悟道式话语将美与善共融的原生态风景呈现给读者,为文化风景“命名”成为了立于语言修辞之外并高于语言修辞、走入“人间情怀”的特殊情感笔调。“文学还为现实的世界做了命名与修辞、虚构与畅想、涂染与激活。文学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它对人生、对世界的命名……命名是什么?命名就是使世界拟人化,用人的本质的特点去理解这个世界……我们不但需要命名,还需要修辞,需要对事物加以修饰,需要有更美的理解。”m该观念看似有悖于前文提及的王蒙风景散文中“以物感物”、规避修辞的创作理念,实则为王蒙明确指明在文学修辞之外,还有一种与修辞不同的语言表达,即融理性与感性、美与善于一体的“命名”行文。“命名”能够体现不同作家不同的“人间情怀”,促使作家的创作风格得以生发于修辞之外。王蒙认为,为人生和世界“命名”是文学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且这种第一印象先于、高于修辞。那么,既然作家享有命名权,就应该站在正确的道德位置之上,以万物之长的身份守护和传递真、善、美。在为世界命名的过程中,王蒙以“议论”这一最为基础简洁的修辞性语言替代其他复杂性质的修饰,将读者对作品的“第一印象”保留在文化风景的原生态之美的自主体验中,邀请读者走入作家自然流淌的“人间情怀”,激发读者与作家的共情,以作家对知识文化的“命名”邀约读者的共鸣,在散文创作整体情感话语建构中达成物我相通、天人合一的文学境界。

在宏观价值层面,王蒙以美善合流的价值观进行创作,意图表明在宇宙终极规则的统摄下,美与善想要发挥最大功效,只有走向融合。但是,就微观个体而言,一个人若想使自己发挥宏观价值,则需要以善养美,在善高于美之处检视自身。《仁心照亮了猫的世界——解读〈你是不会说话的人:一个猫家族的故事〉》是王蒙将阅读时的情感体验与现实中个人生活经历高度结合的一篇散文。王蒙自诩为“资深养猫人”,评价此书作者李靖写得极为真实且有趣,“但我更愿意用纯粹中华传统的方式来解读这本写猫的书。这里最为动人之处在于一个‘仁’字。仁者爱人,仁者也应该也能够爱一切生灵,爱宇宙万物……仁心能够普照万物……中国人早就有这样普泛的仁爱观,物我相通观,天人合一观。李靖之仁亦深矣大矣,她才能与众猫相通,与众生相通。她才能谦虚地反省自身对不起猫的种种作为。她才能在与猫的交流中体会到仁的善良、幸福、快乐、天然。她才能用最美好的估量来评价猫,理解猫,为不会说话的猫儿们辩解”n。“才能”一词引出的议论排比句式直观表达了作家对仁爱情怀的原生态呈现,先有仁爱之心,人才能与众生相通并进行自我反思,体会天人合一的“人间情怀”。借养猫为“仁爱”命名是作家以基础性修辞“议论”进行抒情话语建构的书写形态,王蒙认为“仁”“爱”“善”作为一种道德前提和情感基调,对人的日常生活和审美活动起着决定性作用,二者始终是包孕、辩证的关系,无论孰先孰后都需要共同作用方以为“道”。就读者而言,走入养猫的日常风景中,感悟人性与兽性相融合的理想状态,亦不失为一场基于“乐感文化”和“人间情怀”的阅读体验。“新古典主义美学的世间性体现在对美育的重视,把审美作为人格养成的途径和道德建设的重要形式。”o以继承了儒家美学思想的方东美为例,其认为生命是本体,价值也是本体,两种本体是融会贯通的。中国人追求既善且美的审美观和“止于至善”的道德理想。王蒙认为,人们应先反观自身善高于美之处,反思自我的生命活动究竟产生了创造力还是破坏力,并加以纠正,先具备“善”的智慧、再将智慧开放,与“美”汇流,才能对宏观世界产生积极影响。王蒙不仅通过风景散文反思自我,亦将其他作家视为一道风景,观察和判断他们是否站在“善”的高度,准确地书写了“美”。在《香雪的善良的眼睛——读铁凝的小说》 《且说〈棋王〉》等读书所感题材的散文中,王蒙以议论式抒情笔调探寻“善高于美”方使美善合流的“人间情怀”。作为读者,王蒙在与铁凝进行精神交流的阅读体验中,感慨“真正的高标准的作家的善良应该是通晓并战胜了一切不善、吸收并扬弃了一切肤浅的或初等的小善、又通晓并宽容了一切可以宽容的弱点和透视洞穿了邪恶的汪洋大海式的善。真正的高标准的美是正视生活和人的一切复杂性、艰巨性的美”p。王蒙并谈善与美,将二者共同视为使艺术作品获得生命力和创造力的先决条件,就文本具体表达方式而言,“善”所代表的道德教化意义应高于“美”所代表的审美修辞价值。同时,结合方东美等美学家的理念,王蒙通过梳理、议论不同作家传递真、善、美的情感话语模式,把作家生产、作品传播、读者期待等一系列文学生成过程合并进同一种情感场域中,合众为一,试图通过文学创造一个鲜活的、有良知的、有道德共情意识的审美共同体。新古典主义美学认为生命和其创造的价值同具本体属性,在散文中,王蒙以知识分子读者的视角替大众读者评说,提醒大众读者应以怎样的心态树立文化自信,这样的写作手法虽然相比艺术性更强的修辞技巧而言略显逊色,但贵在真诚。散文正是强调作家真情实感的文体,也是读者不必费力体会作品的纸背之意,能够全身心投入纸面的文体。因此,散文直抒胸臆的笔调看似与其他技巧性修辞格格不入,也正因其不加修饰与虚构,方才创造了“接地气”的审美共同体。王蒙以新古典主义美学的艺巧将审美审智、体悟大道的阅读体验施以转语,利用议论式抒情语调呈现文化风景的原生态本质,其读书所感类散文同写人题材散文一样,文本真正的情感内涵酝酿于修辞之外。这也是为什么王蒙在《且说〈棋王〉》中反复感慨自己对这部作品的赞赏,原因在于阿城所创造的王一生将“本体论与方法论完全融合,道德、人格、哲学、智慧、经验、技巧……完全融合,大道与小技完全融合,大道是小技的主宰、小技的本源、小技(无道小技)的克星”q。在王蒙看来,这才是“非常中华式的理论”。

作为“人民艺术家”的王蒙先生在七十年的创作生涯中,始终以敬畏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初心不断反思自我、发光发热。在山东大学2024年5月9日的讲座中,王蒙用三个词汇总结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色:“尚一”“尚德”“尚化”,即崇尚礼仪、天人合一、与时俱进。在他博杂的散文创作中,深厚的情感通过智慧的语言自然流淌而出,在审美与审智的融合中使文本自发生成了不借修辞便可抒情的独特表达风格,这是“尚一”;王蒙以散文为桥梁与大众进行真挚的沟通,始终保持从人民中汲取力量、向人民学习的创作姿态,这是“尚德”;同时,王蒙也以独具慧眼的新古典主义美学观向世人宣告:“如果我们不追求知识与修养,不追求高端与深刻,没有格调与品位,没有热爱与担当,没有深情与宏愿,而是把文艺生活降低到欲望、奇葩、偷窥、炫富、炫狂、炫蠢、造势、起哄乃至发泄、捣蛋、麻醉的百无聊赖的寄生虫式的精神状态底线上下,这些只能算是假冒伪劣的反文化现象。它们不仅只是非礼非乐非诗非文艺的一时发烧,它们的存在,还会导致堕落性与破坏性的病态丑态恶态,会造成劣币淘汰良币、下流排挤上品、白痴藐视大匠的文化自戕……我们提倡大众化、普及化,同时提倡经典化、杰出化……维护文艺的尊严与品格,唾弃并驱逐那种愚蠢浅薄低俗的伪文艺!”r这便是“尚化”。一个民族的文明需以正知正见来守护,王蒙将包孕在风景抒写中的新古典主义美学精神及正知正见,经由散文这一古老而大众的文体传递而出,是劝诫,亦是对优秀传统文化的皈依。王蒙先生在2024年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指出,写作使人想到痛苦,但同时中国人也会想到英勇奋斗、忘我牺牲、不断幸福、美好风景、发展奇迹和所受到的关心爱护并心存感恩。s“‘人文精神’如果不去实践,如果不能转化为全体人民的幸福生活,而只是停留在知识分子口头上,这样的‘人文精神’有什么意义和价值呢?”t王蒙在散文中以理性与感性共存的人文实践精神建构情感话语,抒写了华夏人文精神宝库中形态各异的文明风景,他在新古典主义美学的视野下,融传统与现代于语言修辞之外,一字一珠,斐然成章。

【注释】

a2024年5月31日,笔者围绕“散文写作要义”的相关论题,在鲁东大学张炜文学研究院对张炜进行了采访,文章内容尚未刊发。

b王蒙:《雨》,《王蒙散文:插图珍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页。

c孔润年:《论“中和”理念的几个问题》,《价值论与伦理学研究》2018年第1期。

d王干:《修辞之上——论王蒙小说的语言创新》,《当代作家评论》2023年第6期。

e王蒙:《落叶》,《王蒙散文:插图珍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页。

f谢金良、樊高峰:《中华文化审美基因初探——在中和之美研究基础上对“中”范畴的理解》,《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

g王蒙:《夜半歌声》,《王蒙散文:插图珍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3页。

ho杨春时:《中国新古典主义美学概说》,《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i王蒙:《天地人生:中华传统文化十章》,江苏人民出版社2022年版,第10-11页。

j王蒙:《别荒煤》,《王蒙散文:插图珍藏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9-180页。

k王蒙:《王蒙语录》,中国青年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l李怡:《陈平原:当代中国学术逻辑的情感关怀》,《文艺争鸣》2024年第6期。

m王蒙:《王蒙的文学课》,《文摘报》2020年12月26日。

n王蒙:《仁心照亮了猫的世界——解读〈你是不会说话的人——一个猫家族的故事〉》,《王蒙读书》,崔建飞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页。

p王蒙:《香雪的善良的眼睛——读铁凝的小说》,《王蒙读书》,崔建飞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页。

q王蒙:《且说〈棋王〉》,《王蒙读书》,崔建飞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3页。

r王蒙:《我们怎样选择》,《光明日报》2021年9月1日。

s参见王蒙:《跑文学的马拉松,奔向更大的世界和更大的可能》,《文艺报》2024年9月3日。

t朱自强:《论王蒙的现代性——以“人文精神大讨论”为中心的思想考察》,《当代作家评论》202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