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当代女性诗歌八人读札

2024-11-19梁志宏

名作欣赏 2024年11期

女性意识的多维呈现

当代诗歌界普遍认为,四川诗人翟永明1984年创作、1986年发表的组诗《女人》,为女性意识诗歌的起点。我曾在《诗刊》社第6届青春诗会与她有过一面之交,未料到那双大眼睛后竟然隐伏着惊雷闪电般的能量。几个月后读到她发表的组诗《女人》,从略显晦涩的意象中,感受到女性自主意识的强烈诉求。

20世纪80年代正是新诗潮崛起的黄金岁月。舒婷早几年发表的《神女峰》《惠安女》,吹响了女性诗歌的前奏曲。伊蕾的多节诗《独身女人的卧室》,每节都以怨怼式的“你不来与我同居”收尾,露骨的性渴望表述令人惊悚,也引起了巨大争议。而《女人》组诗比较朦胧,以惊世的女性立场表达了在男权社会笼罩下女性自主意识的觉醒。《独白》一诗描述两性中女性的弱势:“一片呼救声,灵魂也能伸出手?/大海作为我的血液就能把我/高举到落日脚下,有谁记得我?/但我所记得的,绝不仅仅是一生”。隐约感到有一种质疑,引发读者对女性人生和命运的喟叹与追索。组诗《女人》入选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当代室著《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一书,可见在当代诗歌史上的价值。

云南女诗人海男也是女性诗歌的标志性人物,在诗歌和大批量小说中,强烈并持续地张扬女性独立意识。《你给予了我狂野的姿态》一诗比较典型,对女性私密经验的书写更为强劲,在“放纵”中也有“节制”,意象选择和情感诉求恰到好处。

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黑龙江诗人李琦,以面向女性群体的写作姿态和对理想女性品格的构想,进行女性主体意识的形象阐释。早期成名作《望夫石》,比舒婷的《神女峰》意旨深邃:“与其变为石头/不如用石头的意志/去追寻我们的亲人/或者,走进他们的功勋/或者,用我们柔软的手臂/搭一座凯旋的大门”。诗人也有对女性爱情命运淡淡的焦虑,大多是“通过女性自我的完善和提升来突出女性的主体性”。代表作《这就是岁月》等于一幅自画像,是传统女性和现代知识女性的复合体,既有贤妻良母持家的慈爱,更有对真理的执着追求。《世界》一诗有着更加广阔的文化视野和人生追求。

纵观当代具有代表性的女性诗歌,在对女性意识的表达上,在题材选择和艺术表现上,呈现出多维共生的样貌。

最具先锋意识的翟永明和海男,其他题材的书写也显得尖锐锋利。翟永明早期的《静安庄》,叙写当年插队乡村的真实见闻,新世纪初写的《老家》揭示了某地人们患病的情况,表现出浓烈的悲悯情思。海男的诗集《忧伤的黑麋鹿》较早以诗歌表达对大自然生态的关切,也灌注了一种慈悲情怀,一举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

从吉林迁居深圳的王小妮的创作代表女性诗歌的另一种风貌,她长于抒写日常生活、人间万象,于平实中见陡峭,拥有丰富的意味。她写过不少阳光和月光诗,早期成名作《我感到了阳光》以夸张方式和时间概念寄托深切的寓意。后期所写《致屋子里的阳光》,情思更为开阔:“大地丰盈热闹,满是光泽。/可是,谁在后面的后面/无数流汗的咳嗽的气喘的皮肤龟裂的/不要以为看不见。”

《月光》组诗中的《月光使人站不稳》,写风暴潮过后遍地舞着白旗等意象,有着多种阐释。

资深评论家唐晓渡深刻指出:“真正的‘女性诗歌’不仅意味着对男性成见所长期遮蔽的别一世界的解释,而且意味着已成的世界秩序被重新阐释和重新创造的可能。”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结集出版了《女性五人诗》,精选王小妮、翟永明、海男、蓝蓝、周瓒五位女性诗人的作品,可称一次阶段性的总括。随着现代文明的进步,期待女性诗歌会有更为丰富的表达。

女性诗歌的延伸与拓宽

林雪、娜夜、路也、蓝蓝是“60后”女诗人中的杰出代表,巧合的是起步时均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奖。她们延续了“50后”翟永明、伊蕾和“60后”海男携手打开的女性诗歌通道,在创作题旨、生命经验和艺术手法上,不断提升了女性诗歌的影响力。这四位女诗人,我与林雪、路也、蓝蓝在诗歌活动中打过一两次交道,娜夜是甘肃的头号女诗人,我也一直取仰望姿势。

此番寻读她们的代表性作品,最大的感受是源自内心的善爱和对众生的悲悯。优秀女诗人特有的母性,比男性更细微的敏感,使其生命体验与文本表达更为深切,泪点更多一些。娜夜笔下的《斯古拉山》,面对庞大的牦牛群,在暮色里舔舐着枯草上的雪花,警惕着人类绕道而行,忽又疾速地奔跑,诗人“突然热泪盈眶”;而《在日喀则》一诗,她看到一个“瘦小孤单嘴唇干裂/发辫被山风吹乱”的女孩,内心感到“羞愧/突然辛酸”。这些诗因细节的逼真和巨大的情感容量,有着超强的感染力。林雪写有不少关于平民百姓的诗,《那些肩背手扛的人们》是一幅风雪中农民工走进城市的素描,倔强挺立,黯然低从,那种冷热兼有的神情让人动容。作者表示,“这是诗行插入世界的一段情节”,类似情节还有《放牛老人》《一个农民在田里直起身》等,表明作者对芸芸众生的关切和同情。蓝蓝诗歌中既有对具体场景的抒写,更有整体性的综合,她在一首诗中表达:“我胸口的首都。/我爱它。/街道。村庄。贫困的放牛人。争吵。/廉价的装饰。牢骚。冲突。每天的/炊烟。石磨里的耐心。夜晚。白天。/突然涌出的热泪。”蓝蓝的代表作《我的姐妹们》,在“种植了多少春天的树林”,“当年轻的白杨腰肢弯成朽木”等一系列意象铺陈之后,诗人发出只有女性懂得的饱含血泪的警示:“和一个从未松开的怀抱相比,碑上的铭文/难道不比头发间的泥土更黑、更冰冷?”亮出了其先锋诗人的锋芒。路也同样怀有一颗悲悯心,那首《月亮》将月亮喻比巡视人间的天目:“投向生病的地球/照着发烧的屋顶和咳嗽的窗口”,以及坟场上的新坟,“照见一切下落不明的人和事”,最后照见阳台上怅望的诗人……诗中流溢着深切的悲悯情怀、虑及天下苍生的忧患意识,过来人无不生出恻隐之心。

女诗人们在爱情诗、亲情诗和日常生活书写中,情感表达得更为细腻和感人。路也的爱情诗集《山中信札》以真实袒露个人情感而引发关注,既有“江心舟”二人世界的甜蜜,黄菊花一路相伴回家的幸福;也有失恋乃至婚姻失败后的痛苦和忧伤。路也更多的是日常生活诗,《从今往后》写道“从今往后/守着一盏小灯和一颗心脏/朝向地平线/活下去”,写尽了忧郁、孤独的心境。林雪从爱情诗起步,代表作《苹果上的豹》一诗具有现代试验意味。蓝蓝后期有一首《在有你的世界上活着多好》,是一首生活化、诗意化的爱情诗,“阳光流到你的唇旁”“神秘的风”“一朵云走过”等,既朦胧也清晰的意象,表达了爱情的美好和私密。诗人手抄过多遍,足见对这首诗的珍爱。娜夜的爱情诗《幸福不过如此》,写丈夫“突然转过身来,为我抚好/风中的一抹乱发/幸福不过如此”,同样格外温馨动人。娜夜极为看重亲情,有一首写母女在菜市场相遇,母亲临别往她篮子里放了一束青菜,看着女儿回家,一句“大路送一条小路”堪为神来之笔。

几位女诗人以开阔的视野和前倾的艺术姿态,为当代女性诗歌注入了新的品质和蓬勃生机。林雪进入新世纪以来,以家乡抚顺后金都城赫图阿拉遗址为地标和中心意象,艺术地表现一个地域的历史变迁和平民的生存真相,拓宽了女性和个体写作的思路。代表作《我用第三个灵魂歌唱》,诗人用中国的灵魂观照这片土地上的沧桑变化,铺在土路上的悲伤,及令人安静的力量和朴素的幸福,标明了诗人对故乡和祖国的归属感。娜夜的名作《起风了》有西部诗歌盛大的苍茫感,大片芦苇“顺着风”的意境和爱的加持,拥有丰厚的意蕴,道出了人类对大自然和自然规律的敬畏。路也的诗柔中有刚,霍俊明评价“她始终在寻求一种更为有效的综合和突破”。《苍茫》一诗比较典型,以拟人手法触摸祁连山积雪和河西走廊奇观,思接王维的长河落日和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怆然涕下,穿越古今,容量极大。蓝蓝受邀参加法国、瑞典、挪威、韩国等举办的国际诗歌节,并获希腊荷马故乡希奥斯市授予的“荣誉市民”称号,其先锋意识和诗中的现代性更强一些,语言灵动,境界阔大,十行诗《永远里有》几乎每一句都意境深远,“两株麦穗,一朵云,//把它们放进你的蔚蓝”,给人以无际的遐想。《哥特兰岛的黄昏》一诗,在赞美异域风情之余,仍抒发游子热爱祖国的情愫;近作《春之咏叹》词语饱含意蕴,不啻为一部中年人生启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