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荃和郁达夫的情书相思、诗词唱和(下)
2024-11-19张耀杰
郁达夫的雪夜沉沦
1917年12月19日是旧历十一月初六,郁达夫和孙树祺上午10时乘坐铁路客车前往东京,午后3时15分抵达静冈。他们本来打算在静冈过夜,因不能安眠,于深夜12时继续赶往东京。郁达夫在日记中留下这样一段忏悔文字:“夜入地狱,得来年自新之暗示,平生第一大事也。卢骚忏悔录中亦云云……”
第二天,郁达夫在日记中提供了补充说明:
予近来之费用较之未病前大有差异,不识予近来之消费,果为病故乎?抑假病之因而逞予下劣之私欲也!要之,予之精神上之堕落,至昨日而极。若由此不改入正路,则恐死无日矣!予之祖母、母亲、兄弟、叔伯咸望予成人;予之未婚妻某望予尤切。予而自弃若此,何以对祖、若母、妻、若兄?更何以对亡父于地下?……万恶之端已开,从此而入地狱,极易易耳!当头被击,尚不能醒者,未足与谈禅,未足与上懊怜比山者也。生死关头,在此半岁中,诚之哉!
所谓谈禅,是指佛教禅宗。“懊怜比山”现译为奥林匹亚山,是希腊神话中众神之所在。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如果沉沦于下劣之私欲而执迷不悟,那么无论是东方的还是西方的宗教都将无可救赎。郁达夫的儿子郁天民在署名于听的《郁达夫风雨说》一书中解释说,“万恶之端”对应的是郁达夫1917年6月5日在日记里所说的“俗语曰,万恶淫为首,诚非虚语也”;郁达夫这种淫欲行为的开端,则是1917年12月19日即旧历十一月初六的静冈之夜:“日记称‘平生第一大事’,忏悔云‘万恶之端已开’,《雪夜篇》记述的初次上妓廓,大概就是这件事……”
所谓《雪夜篇》,指的是郁达夫发表在1936年2月16日《宇宙风》第11期的《雪夜——日本国情的记述自传之一章》,其中关于日本国情介绍说:
我在那里留学的时候,明治的一代,已经完成了它的维新的工作……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与欺凌,感觉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一刹那。
已经拥有未婚妻的郁达夫,是拿着中国政府提供的每月33块大洋的公款学费在日本留学的,自然不应该花费过多的时间和金钱在异国他乡谈情说爱甚至于嫖娼狎妓。但是,他偏偏抵挡不住来自日本女性的“爱神毒箭”:
日本的女子,一例地是柔和可爱的,她们历代所受的,自从开国到如今,都是顺从男子的教育。并且因为向来人口不繁,衣饰起居简陋的结果,一般女子对于守身的观念,也没有像我们中国那么固执。又加以缠足深居等习惯毫无,操劳工作,出入里巷,行动都和男子无差;所以身体大抵总长得肥硕完美,决没有临风弱柳,瘦身黄花的病貌。更兼岛上火山矿泉独多,水分富含异质,因而关东西靠山一带的女人,皮色滑腻通明,细白得像似瓷体;至如东北内地雪国里的娇娘,就是在日本也是雪美人的名称,她们的肥白柔美,更可以不必说了。……两性解放的新时代,虽就在东京的上流社会——尤其是智识阶级,学生群众——里到来了。……而我这一个灵魂洁白,生性孤高,感情脆弱,主意不坚的异乡游子,便成了这洪潮上的泡沫,两重三重地受了推挤,涡旋,淹没,与消沉。
经过如此这般的文字铺垫,郁达夫开始描述自己第一次的雪夜沉沦:
我一个人住在被厚雪封锁住的乡间,觉得怎么也忍耐不住了,就在一天雪片还在飞舞着的午后,踏上东海道开往东京去的客车。……于到了夜半停车的一个小驿的时候,我竟同被恶魔附着的人一样,飘飘然跳下了车厢。……受了龟儿鸨母的一阵欢迎,选定了一个肥白高壮的花魁卖妇,这一晚坐到深更,于狂歌大饮之余,我竞把我的童贞破了。
1935年9月5日,已经在林语堂主编的《人间世》半月刊连续发表八篇自传的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自传也想结束了它,大约当以写至高等学校生活末期为止,《沉沦》的出世,或须顺便一提。”郁达夫随后发表在同样是林语堂主编的《宇宙风》第11期的第九篇自传文章《雪夜篇》,所对应的恰好是所谓“《沉沦》的出世,或须顺便一提”。他十多年前在成名作《沉沦》中所描绘的,是自叙传主人公“他”从自慰开始,到偷窥女生洗澡、偷窥男女野合,再到妓院嫖娼的步步沉沦。“他”最后跳海自杀时,直接把罪责推卸给了又爱又恨的伟大祖国:
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罢!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把郁达夫1917年12月19、20日的日记文本,和后来的自叙传小说《沉沦》以及再后来的自传文本《雪夜》进行印证比对,不难发现《沉沦》《雪夜》当中都有基于叙事策略的改写虚构:
其一是把郁达夫、孙树祺两个人的结伴嫖娼,改写成一个人的醉酒失身、淫乱沉沦,目的自然是避免节外生枝,牵连别人。
此外是为了减轻推卸“万恶淫为首”的“存天理,去人欲”的人欲罪责,便把个人的淫乱沉沦刻意挂靠在绝对神圣的家国情怀、天理大义之上。这是郁达夫从事自叙传小说和自传写作的、既要有所暴露又要有所保留以便自我保护的一贯策略。被孙荃收藏保留下来的郁达夫早年的日记文本足以证明,郁达夫第一次激情嫖娼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家国情怀、天理大义,而只是想到祖母、母亲、兄弟、叔伯,尤其是刚刚订婚的未婚妻。郁达夫在《沉沦》中让嫖娼沉沦的主人公跳海自杀,为的是追求一种耸人听闻的社会效应和艺术效果。《雪夜》中的“我竞把我的童贞破了”的事后回忆,却又转换为文学创作者献身文学事业的“不入地狱,那见佛性”的一种肉身体验、人生探索,以及随之而来的脱胎换骨的涅槃升华:“短短一夜之中,有谁来把我全身的骨肉都完全换了。”
日本的雪儿与祖国的孙荃
1917年12月20日早晨,郁达夫、孙树祺抵达东京。上午11时他们见到罗某,把孙树祺要到东京留学的事情告诉罗某,然后去拜访留学生监督,领取当月的留学公费。
12月29日,郁达夫从东京回到名古屋。第二天,他给孙荃写了一封情书,其主要内容是回答孙荃12月6日的情书家信:
昨自东京归,接十二月六号书并写真一,知汝已至予家。祖母见汝,欣喜当异于寻常。老人暮景,得汝为之抚慰。文虽索居异国,亦能高枕眠矣。汝侄事,已为料理定当,告汝母汝兄,勿作依阁望可也。……此番上东京,途中成诗若干首,录呈如右……
所谓“写真”,就是孙荃专门为郁达夫拍摄的单人照片,孙荃在来信中告诉郁达夫,她已经以未婚孙媳妇的名义到富阳郁家看望过郁达夫的老祖母。郁达夫在回信中附录了几首七律绝句,《晨发名古屋》中的“朔风吹雁雪初晴,又向江湖浪里行”,描写的是12月19日早晨和孙树祺一起踏雪前往车站的情景。《过天龙川桥》是当天晚上嫖妓沉沦之后深夜赶路的情景。
1917年12月31日,郁达夫给孙荃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题写着七律绝句《除夜奉怀》,落款是“海外流人荫生初稿”,其中吟诵的依然是对于孙荃的相思之情:“多病所须唯药物,此生难了是相思。”
1918年1月22日是旧历腊月初十,郁达夫给孙荃写信,告知自己已经搬家:“特于风景闲雅处,赁屋一间。地名日本爱知县爱知郡御器所村字岛西浦叁拾肆番地,下次书来,直寄至此处可也。”
已经在静冈妓院尝试过男女禁果的郁达夫并没有告诉孙荃,他这次搬到“风景闲雅处”不是为了认真读书,而是为了与在东京认识的离婚少妇雪儿恋爱同居。郁达夫在当时的日记中并没有记录雪儿的信息,而是在1918年5月12日写作的《自述诗十八首》之第十八首的注解中,采用中国人所谓的虚岁回溯了自己一边和祖国的未婚妻孙荃相思唱和,一边和日本的“某氏”反复同居的大致经过:
二十一岁秋由医科改入法科,仍入第一年级。(二十二岁)夏还乡,遇孙氏于其家。秋患伤寒症入病院二月。冬遇某氏于东京。二十三岁与某氏居西浦。四月,与之别;六月,复与之居天神东;九月又与之离。
1918年2月1日是旧历丁巳年腊月二十日,郁达夫在回应孙荃的情书中,对孙荃寄来的两首七律绝句大加赞赏:
接旧历十二月十二日书,知汝正为我驰情。红粉怜才,英雄多难。我两人真世之伤心人也。………读到“年光九十去难留”句,更黯然魂销,盈盈泣下。际此风霜交逼时候,想人亦不得以儿女牵情笑我也。来诗大有进境,必别绪离愁,协力相攻,才能到此。古人云:莫怨离亭风笛苦,相思中有鲍昭文。相思之力,盖若是其巨也。诗中稍有不洽处,略为改削,重录之如左:“独在异乡为异客,风霜牢落有谁亲?纵然欲诉心中事,其奈阳关少故人。”“年光九十去难留,怜尔杨花逐水流。海上仙槎消息断,雪花满眼不胜愁。”
接下来,郁达夫自称“技痒难藏”,一下子写了四首七律绝句与孙荃唱和互动,其中一首为:“谙尽天涯飘泊趣,寒灯永夜独相亲。看来要在他乡老,落落中原几故人。”
2月20日是旧历戊午年正月初十,郁达夫在寄给孙荃的明信片上写道:“新春烟景,忆煞江南,千尺红尘,何时拂去。还望饭后茶余,时通尺牍,慰我羁旅。”
3月28日,郁达夫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指导对方多读古诗:“三月十六日所发书已到。附寄之绝句四章,亦已为改正寄上,可详阅之。汝诗已佳,然苦读诗不多,故平仄时有错置处。此后可取《元诗别裁》集中之七绝读之。”
接下来,郁达夫从自己游汤山温泉时写作的十首七律绝句中抄录三首,供孙荃研读学习。
4月8日,郁达夫给孙荃寄去一张明信片,上面只有一句话:“文已迁居八高前水谷留次方矣,下次书来乞寄此处可也。”
这次搬家意味着郁达夫和雪儿之间第一阶段的恋爱同居已经结束。4月24日,郁达夫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情意绵绵地表白说:“二月廿一廿八两书已到,勿念。此番春假予游西京养老各处,遇奇人奇事颇多。欲为君详说,又苦无暇日。待他年返国时,再与作酒后谈也。”
关于自己和孙树祺的留学及回国事宜,郁达夫写道:“树祺与予相去六七百里,去冬别后,迄今未晤面者已四阅月。伊若暑假不归者,当偕伊及钱某赴海滨避暑也。同乡四人(予及王某钱某树祺)唯王某归计已决。予则今夏决不归。”
谈到自己的学习情况,郁达夫介绍说:“去年病,不赴学校者半载。近因去暑假不远,欲稍致力于温读。”
郁达夫故意隐瞒的事实情况是,他为了和日本女子雪儿恋爱同居并且游山玩水,竟然旷课半年之久。不仅浪费了极其宝贵的青春时光,而且白白耗费了国家供给他的留学公费。
由于这封情书没有及时寄出,郁达夫在4月26日又续写了第二部分:“予已为汝改诗若干首,下次书来,乞寄数张抄清诗稿来,当为汝制小序一篇。夸示同人。若有能文者,当为汝乞题序也。”
郁达夫在情书中给孙荃的诗稿命名为“夕阳楼诗稿,富春兰坡孙荃著”,他作为样板先行录入的第一首诗稿,是孙荃的闺阁情诗《秋闺》:“菊影穿簾月上阑,怀人千里梦难安。金风摇落梧桐老,一夜深闺翠袖寒。”
到了三年后的1921年5月4日,郁达夫写下第一篇针对“我们中国的思想界”和“我们中国的新闻杂志界”的论战文章,标题就是《夕阳楼日记》。几天后的1921年5月9日,郁达夫修改完成自叙传小说《沉沦》,其中的21岁的主人公“他”站在妓院房间靠海的窗前所吟诵的诗句,同样嵌有“夕阳楼”三字:“夕阳红上海边楼。”围绕着日本海边的夕阳楼,小说中还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他向西的一望,见太阳离西南的地平线只有一丈多高了。呆呆的看了一会,他的心思怎么也离不开刚才的那个侍女。她的口里的头上的面上的和身体上的那一种香味,怎么也不容他的心思去想别的东西。他才知道他想吟诗的心是假的,想女人的肉体的心是真的了。
1936年1月10日,郁达夫又在自传体散文《记风雨茅庐》中描述说:“他(指负责奠基的郭相经——引者)的这一句话,又恰好打中了我的下意识里的一个痛处;在这只空角上,我实在也打算盖起一座塔样的楼来,楼名是十五六年前就想好的,叫做夕阳楼。
由此可知,一座塔样的夕阳楼一直是郁达夫“下意识里”翠袖相伴、饮酒作诗的精神家园。陪伴他饮酒作诗的红粉翠袖,可以是未婚妻孙荃,也可以是《沉沦》里的日本妓女,还可以是和他一起建造杭州风雨茅庐的第二任妻子王映霞。
困守家园的孙荃收到郁达夫1918年4月26日寄出的情书后,并没有响应抄清夕阳楼诗稿供郁达夫夸示同人的动议。她过于恪守传统妇道,不愿意以未婚妻身份抛头露面,公开满足未婚夫郁达夫的虚荣之心,无形之中为自己的婚姻悲剧埋下伏笔。
1918年4月27日,已经与长兄郁曼陀和解的郁达夫,在写给郁曼陀的家信中表白说:“文来日本前一日,曾乘舆至宵井,与未婚妻某相见,荆钗布裙貌颇不扬。然吐属风流,亦有可取处。”
对于自视才高的郁达夫来说,和日本少妇雪儿的恋爱同居,堪称是对未婚妻孙荃“荆钗布裙貌颇不扬”的一种报复性补偿。这一年的5月26日,他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表白说:
自中日交涉发生后,留学生主张全体回国。文伤学生之无成也,不欲归。……树祺归,犹余三十金。因日本钱货携归亦无所用。文已令伊寄来,暂存文处,待伊下半年来时,再拟返付也。今年夏本欲偕树祺同归,一则因身体未强,恐难耐三千里之跋涉。二则因富阳人菲薄不容人,布衣返里,未免为父老所笑………
1918年6月9日,滞留东京不愿回国的郁达夫,开始在新的日记本上重新记录日记,他为这本日记取名为《新生记》:“日记一册,自去年十二月二十四起者已尽,今日之记事,不得不书于此‘新生记’上矣。”
郁达夫在这本《新生记》中,不再隐瞒自己和雪儿的恋爱同居。6月10日晚上,他和雪儿约会,一日功夫复归乌有。
6月15日晚上,他再次约会雪儿,月明如水,归已十二时。
6月16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今日钱已用竭,明日当赴留学生监督处领费。若不给者当卖书。”
6月20日夜,雪儿冒雨来,即宿之于榻下,以汤饼饷之。
6月21日早晨6时,郁达夫把雪儿送到车站,然后到监督处领取学费。第二天返回名古屋。
6月26日,没有领到足够多的留学公费的郁达夫,给长兄郁曼陀写信“乞钱”。
6月28日,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十一时后欲入睡,见残月皎洁,遂出至田塍小步。烟雾迷离,颇似蓬岛仙居。回舍后作兰坡、雪儿两书告以试期将近,拟试毕后稍事著作云云……”
郁达夫写给雪儿的书信已经无从查找,他当天写给孙荃(兰坡)的明信片至今保存在他们的后人手中,摘抄如下:邻钟已敲十一下,予尚在电灯下看书史也。
校内于阳历七月二日起举行期试,考毕当在七月十日左右。考毕后,欲稍事著述,是以不欲西归,谅之恕之。
7月8日下午,雪儿再一次来到名古屋:“即与之入天神东之空屋内,拟于十五日将书卷迁至此处来也。”
7月13日,郁达夫和雪儿一起搬到名古屋外御器所村天神东百十一番地。同一天,他给孙荃写信告知自己的新地址,并且抄录了写于6月6日的两首七律绝句《客感寄某》。
7月15日,郁达夫和雪儿发生争吵,终夜不得安眠,“行当弃之”。
7月20日,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夜月明,夜膳后与钱某坐檐下作什谈,因告以雪儿身世事,并告以将弃之云云。”
月21日,午前钱潮来,午膳后雪儿大作狂态,“予决与之离”。
7月24日,郁达夫写给孙荃的情书介绍说,留学生归国事起,文逃赴乡间小住,后因财竭,遂赴东京为人佣工。又说今夏欲作小说《晨昏》篇,放假后已书成六七张矣。
7月25日上午,郁达夫和雪儿再一次发生争执,他当天晚上把雪儿送到车站,雪儿乘坐铁路客车返回东京。
关于郁达夫和雪儿的恋爱同居,比郁达夫早一年从名古屋八高毕业的钱潮回忆说:
到校后才知道达夫已为我代领了毕业证书,我就去找达夫,没想到他与一个年轻的日本女子住在一起,使我大吃一惊。达夫见到我,欣喜万分,拉着我问这问那,还热情地留我住了一晚。他并坦率地告诉我,与他同居的这位女子以前嫁过人,前夫是个军人。不过,我发现这个女人脾气很坏,那时他俩的关系已很紧张,果不多久,他们就分手了。
1918年8月10日,郁达夫从照相馆取出三张写真照片,一张寄给家中的祖母和母亲,一张寄给孙荃,并且给孙荃题写了三首七言绝句。23日,他接连给雪儿发了两封信促之来。26日,雪儿再一次从东京来到名古屋。
9月12日下午,已经升入名古屋八高三年级的郁达夫,把准备做冬衣的一丈二尺布料送到当铺,换来10元日币送给雪儿,作为返回东京的路费,然后在日记中表示说:“此后决不欲再与雪儿同居,待至来年夏上东京后小与来往,行将与离也。”
9月17日,郁达夫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告知对方自己又要迁居,同时颇为感伤地表达相思之情说:“去年此日,正相见于山中,对景怀人,文亦颇难自遣。落落游踪,不识何日,方能还乡安住?文人薄命,秋思颇苦也!奉寄一律,闲时可咏玩之。”
在附录的七言律诗中,写有“去年今日曾相见,红粉青衫两欲愁”的诗句。而在事实上,郁达夫与孙荃去年见面的准确日子是8月28、29日,“去年此日”的他已经返回名古屋。
10月4日,郁达夫给雪儿寄信一封。没有等到雪儿回信的他在10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予与雪儿之缘自此绝矣。”
10月28日,郁达夫在日记中写道:“回舍得母亲病报……遂作曼兄、兰坡及母亲三书,告以若果母亲病重,予亦将抛去学业返舍云。”他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表白说:“文尚在苦学,此刻又不能抛弃学业而西归。若是则能替文尽侍省之礼者,唯汝一人而已。接此信后即请向富阳家中一行,尽心竭力,为文侍奉二老。若母亲病果难愈,文当抛学而西归。”
12月24日,郁达夫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介绍说,考试已经结束,日本同学回家过春假,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在梦中见到了她:此梦中情事也,离奇错乱,颇不易解。然不须问梦意如何,故人之入梦,即可以相思之证。
予盖无一日不思汝也!……久不与汝书者,并非忘汝,乃校中试事烦多,无暇作此也。汝其谅之,谅之谅之,予固无一刻忘汝也。……夜静更深,予又不得不思去岁与汝相见时情状。
接下来他再一次要求对方多写信、写长信:“天涯游子,所乐闻者,唯故乡消息耳,书虽长亦何妨?”
1919年1月13日,郁达夫在日记中记录说,他当天收到雪儿的来信,谓已被卖做娼妇矣。他为此心乱神昏,来往于月光下良久:“思前思后觉负雪儿者事多,雪儿之负我者事亦不少。要之予二人缘已尽于此日绝矣。去年此日正思雪儿不至之日也。
1月16日,郁达夫接到孙荃来信并附诗五首,读罢不觉涕零。第二天,他给孙荃写了回信,并附上自己的一首唱和绝句《寄和筌君》。
1月20日,郁达夫接到雪儿来信,阅后想到“我同雪儿的这一节情事,他年总要写他出来才好”。他在当天日记中还谈到读日本作家佐藤春夫的小说《田园的忧郁》,心里非常难受。因为“我想做的小说,已竟为他着了先鞭了”。
2月8日下午,郁达夫从名古屋乘车赴东京,夜宿静冈。9日清晨6时离开静冈,12时抵达东京后,第一站就是走访已经成为娼妓的雪儿。10日,他先把返回横须贺的雪儿送到车站,然后走访孙树祺,当天晚上和孙树祺同住,第二天返回名古屋。
郁达夫和雪儿的同居故事到此结束,他和孙荃的婚姻故事却还没有进入正题。当年的郁达夫一边和雪儿同居,一边在唱和诗词及相思情书中给未婚妻孙荃吐诉衷肠,心理上竟然没有表现出什么障碍。关于此事,郁达夫、孙荃的后人郁峻峰解释说:生活在那个年代的郁达夫,受到传统、东洋、西方三种不同文化的冲击,其所思所想,难免复杂。准确把握郁达夫的爱情观、婚姻观甚至人生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比如本文提到郁达夫与雪儿的关系,就很令人费解。他的日记里有好几处有同一天“发兰坡、雪儿书”的记载,现在我们可以看到致孙荃的信或明信片中不乏充满感情的表述,但给雪儿的信是怎么样写的呢?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无论如何,郁达夫一边与未婚妻频繁地书信往来,一边与雪儿交往甚至同居总是事实。
郁达夫和孙荃的结婚与离异
1919年2月16日上午,浙江省教育视察团一行抵达名古屋大松旅舍,郁达夫与同乡三人全程陪同了三天两夜,他在此期间认识了大松旅舍的侍女梅儿,并且是一见钟情。2月18日,郁达夫在日记中记录了七律绝句《赠梅儿》,并且在诗后介绍说:“今晨书欲以之赠梅儿,梅儿不受。梅儿姓DIE田名梅野,岐阜产也。鼻下有黑痣,貌清楚可怜,年十八矣。”
郁达夫在喜爱梅儿的同时又和隆儿重逢,并于2月19日写作另一首七律绝句《别隆儿》,诗中特别强调了自己以杜牧自况的诗人身份:“本来小杜是诗人。”
2月20日,郁达夫把三天两夜的经历尝试性地写进自叙传小说《两夜巢》,小说中“发种种的厌世少年”,就是他自己的传神写照。
3月21日,郁达夫和同乡潘某一起看电影,返回途中遇隆儿、梅儿,为之自失者久之。
6月26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丙类德语法律科毕业成绩公布,郁达夫在全班34名同学中名列第28名。
1919年7月1日,郁达夫来到东京,7月3日入住本乡区东片町百三十五野村家楼上客房,食宿费每月30日元。7月16日上午,他为孙树祺考试不及格的事情到神田明治大学进行交涉。
8月3日即旧历七月八日,郁达夫给孙荃写信说:“文已在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卒业,下半年升入东京帝国大学,此番来即为预备入学也。树祺日夕过从,客居亦颇不寂寞……”
8月4日,郁达夫收到孙荃来信,便在日记中记录说:“接兰坡书,附有诗四首,其《夜雨》一首云:‘独坐窗前夜已深,愁怀孤冷伴灯吟。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碎离人万里心!’颇可诵也。第二首因不类女儿诗,酌改为余之《梦过通天台》。”
被郁达夫改写过的七言绝句《梦过通天台》的落款为“兰坡达夫合作”,诗词为:“枕边风雨梦萧萧,零落乡关感未消。泣向通天台下过,半窗灯影可怜宵。”
8月7日,郁达夫在写给孙荃的情书中,为自己喜欢的晚唐诗人李商隐、温庭筠、杜牧辩护说:晚唐诗人以李义山、温飞卿、杜樊川为佳。
试取李商隐《无题》诸作而读之,神韵悠扬,有欲仙去之概。世人以其过于纤巧而斥之,误矣!
诗必纤巧而后可,何过之有?!……来诗大有进境。“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碎离人万里心!”佳句也,已欲与文诗相抗矣!
1919年9月14日中午,郁达夫突然回到富阳家中,家人皆喜不自胜,祖母已笑不能掩口矣。9月16日,郁达夫到宵井孙荃家里探望,终日不出与未婚妻谈。9月19日返回富阳家中。9月23日深夜抵达北京,住在长兄郁曼陀家里等待外交官招考结果,同时准备参加高等文官考试。9月26日,郁达夫得知自己没有考取外交官,因事前无人为之关说之故。11月8日,文官考试发榜,郁达夫没有考取,他的二哥郁浩名列第27名,被分配到海军部。11月11日,郁达夫从北京出发返回日本。11月29日,他在情书中向孙荃表白说:“文少时曾负才名,自望亦颇不薄,今则一败涂地,见弃于国君,见弃于同袍矣,伤心哉,伤心哉!”
1920年1月28日,郁达夫给孙荃写信,列举孙树祺种种劣迹,乞求孙荃尽快将他出面为孙树祺担保的借款汇出,以免失去信誉。按照郁达夫的儿子郁天民(笔名于听)的说法,孙树祺去日本留学之前已经是一个浪荡公子,他在日本什么都没学会,1920年染了杨梅疮回国,“文革”期间死于肺病。
1920年5月4日,郁达夫写作五首七绝情诗《梦醒席上作,翌日寄筌君五首》,其中的前四首于7月1日发表在日本的《太阳》杂志,第二首的诗句是:“昨夜星辰昨夜风,一番花信一番空。相思清泪知多少,染得罗衾尔许红。”
这一年的7月14日,郁达夫从日本启程回国。7月24日,郁达夫在富阳家中与孙荃举办简易婚礼。他在事后写给郁曼陀的书信中介绍说:“弟婚事已毕,一切均从节省。拜堂等事,均不执行,花轿鼓手,亦皆不用,家中只定酒五席,分二夜办。用迎送小轿进出,共八顶,于阴历六月七日去说,谓将于九日夜三时行婚。九日午后五时,女已坐小轿至富阳家内,饮酒二席后即送客就寝,亦无所谓送洞房点花烛也。”
8月13日,蜜月中的郁达夫第一次离家,走到杭州疟疾加重,只得返回富阳家中休养,直到9月20日才再次上路,回到东京已经是9月28日晚上。他在公开发表的闺阁诗《无题——效李商隐体》(又名《春闺两首》)的第一首中,对于新婚妻子孙荃的温柔顺从,表现出的是尽情享受并且高调赞美的态度:
梦来啼笑醒来羞,红似相思绿似愁。中酒情怀春作恶,落花庭院月如钩。妙年碧玉瓜初破,子夜铜屏影欲流。懒卷珠帘听燕语,泥他风度太温柔。
他在第二首中另有“豆蔻花开碧树枝,可怜春浅费相思。……明知此乐人人有,总觉儿家事最奇”的欢乐颂歌。
11月1日,郁达夫给孙荃写信,以《秋窗杂咏》为标题附录自己所写的三首七言绝句,其中的第三首写道:“别是寻常会却奇,桃花泪比北山移。纵横写尽三千牍,总觉无言及李宜。”他在这首诗后面特别加写了两条注解。其一是“李宜,黄州女妓名”;其二是“此近作也,汝亦能懂其中意思否?”
“李宜”也有人说是李琪,是北宋时期的黄州官妓,因为元丰七年(1084)苏轼离开黄州时写作的《赠黄州官妓》而流芳后世,诗曰:“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1922年1月,因为出版小说集《沉沦》而在中国文坛初露头角的郁达夫,带着在安徽法政专门学校兼职任教而赚取的整整一个学期的薪水,住进泰东图书馆位于上海马霍路德福里的编辑所里。他一边写小说编刊物,一边看戏酗酒、寻欢作乐,直到家里传来孙荃与婆婆大闹纠纷的消息才不得不赶回富阳。
几天后,郁达夫以要赶回日本参加毕业考试为借口,于1月25日即旧历腊月二十八日回到上海。满腔哀怨的孙荃专门与郁达夫合作了一首送行诗词《卖花声——送外东行》:
梦里哭君行,疑已天明。(孙)
醒来却喜夜沉沉。(郁)
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孙)
无语算邮程,暗自心惊。(郁)
途中千万莫多停,到得胡天安住后,寄个回音。(孙)!
身体单薄、性情柔弱的孙荃,结婚怀孕后还要侍候严厉的婆婆和年迈的祖母,她此前刚刚经历过怀孕流产的磨难,很快便失去了与郁达夫诗词唱和、情书相思的雅兴。这首《卖花声——送外东行》是夫妻之间诗词唱和的一曲绝唱。
结婚后的郁达夫和孙荃聚少离多,他们的大儿子龙儿就是在1922年1月的短短几天内怀上的。到了1923年4月6日清明节,郁达夫到火车站送走孙荃和不满周岁的龙儿,回到泰东图书馆编辑部奋笔写作自叙传小说《茑萝行》,其中采用“我”给“你”写信倾诉的方式,较为真实完整地描述了两个人的苦恋家事——
起初是郁达夫对于所谓旧式婚约的“反抗”:
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接下来是勉强结婚时的种种苛刻:
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与“我”的种种苛刻相对应,是“你”逆来顺受的“柔顺”: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郁达夫在自叙传小说《茑萝行》中,还为1920年11月1日在《秋窗杂咏》题解中写给孙荃的提问——“汝亦能懂其中意思否?”——提供了自我忏悔的谜底答案: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这段文字的潜台词是,“荆钗布裙貌颇不扬”的“你”,虽然具备贤妻良母的柔顺美德,却没有兼具风尘女子那种能够迷惑男人的娇艳动人。“我”
理想中的完美浪漫的爱情,却是需要兼具贤妻良母的柔顺美德和风尘女子的娇艳动人的。
孙荃对于郁达夫的这种浪漫多情的爱情理想,其实是了然于心的。《卖花声——送外东行》中的一句“不是阿侬抛不了,郎太多情”,所回应的正是郁达夫的提问:“汝亦能懂其中意思否?”但是,她作为在肉体和灵魂上都被传统道德文化层层包裹的小脚才女,实在没有能力针对郁达夫的浪漫行径加以限制。郁达夫在自叙传小说《茑萝行》中,却把“你”也就是孙荃备受虐待以至于投江自杀的罪责,归结为自作自受:“你那柔顺的性质,是你一生吃苦的根源。”
1927年1月13日是旧历腊月初十,与田汉等人一起住在上海市郊江湾路上海艺术大学宿舍内的郁达夫,到邮局取出孙荃从北京寄来的皮袍子,一时间想起自己应该承担的家庭责任,便在日记中表白说:
我一个人从邮局的包裹处出来,夹了那件旧皮袍子,心里只在想法子,如何的报答我这位可怜的女奴隶。想来想去,终究想不出好法子来,我想顶好还是早日赶回北京去,去和她抱头痛哭一场。
人性往往是复杂多变的。已经打算回归家庭的郁达夫,第二天上午穿着孙荃寄来的皮袍子拜会朋友,偏偏就在浙江同乡孙百刚家里遇见了让他一见倾心的年仅19岁的杭州美女、毕业于浙江女子师范学校的王映霞。在前面已经提到过的1927年3月4日写给王映霞的情书中,郁达夫表白说:
从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那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我自己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的感受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扰,并不是真正的合乎爱情原则的。
就像1917年的时候嫌弃孙荃“荆钗布裙貌颇不扬”一样,十年后的郁达夫在这封情书中分析了他自己的各种劣势:
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风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郁达夫这封软磨硬泡、委屈求爱的长篇情书,首先把他自己给感动了,他派人送到王映霞的手里,又把王映霞给感动了:“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
第二天,王映霞如约前来,两个人初步确立恋爱关系。郁达夫在当天日记中写道:
天上浮云四布,凉风习习,吹上她的衣襟,我怀抱着她,看了半天上海的夜景,并且有许多高大的建筑物指给她看,她也是十分满足,我更觉得愉快,大约我们两人的命运,就在今天决定了。
伴随着郁达夫、王映霞共同决定“两人的命运”,正在北京等待生育女儿郁正民的孙荃,被附带着决定了作为男权弃妇的悲惨命运。郁达夫背弃孙荃的主要理由,是“荆钗布裙貌颇不扬”的孙荃不是他自己主动选择和热烈追求的爱情对象。等到同样“貌颇不扬”的郁达夫被自己主动选择和热烈追求的王映霞所背叛嫌弃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于是就导致了第二段婚姻的失败破裂……
概括来说,郁达夫的原配妻子孙荃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小脚才女,她在关键时刻以自己温婉良善的文字表达打破僵局,重新确立了与郁达夫的婚姻约定,并且以女弟子、女诗友、未婚妻的多重身份,通过持续三年的诗词唱和、情书相思,赢得郁达夫回乡完婚。她在和郁达夫的婚姻生活当中,从来没有主动要求过男女双方甲乙平等的正当权利,而是以奴隶般死心塌地、从一而终的单边忠诚,无怨无悔地为郁达夫侍候老人、生儿育女,直到被郁达夫所背弃、被王映霞所替代。孙荃作为郁达夫一系列自叙传文学作品中的生活原型,不仅收藏保存了郁达夫早年的日记、书信及诗文手稿,还创作了一系列情真意切的闺阁诗词,本该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