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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赊账举办的饯行

2024-11-19吴怀东

名作欣赏 2024年11期

众所周知,李白是中国诗歌史上最浪漫的诗神,是盛唐时代的精神偶像,在他名声大噪的高光时刻,他所到之处一定是众星拱月,比如,他在皖南泾县桃花潭游玩,汪伦就精心策划了一场特别的送行仪式——岸上踏歌,令李白感动不已,因此留下千古名作《赠汪伦》。然而,英雄末路,晚年的李白处境艰难,生活落魄,曾经的座上明星变得孤独无依,他晚年创作的送别诗《送韩侍御之广德》,不仅反映了李白为人、为诗的一贯特点,也反映了他晚年的生活状况,具有独特的认识价值。原诗如此:

昔日绣衣何足荣,今宵贳酒与君倾。

暂就东山赊月色,酣歌一夜送泉明。

李白所送、诗所赠之人韩云卿,曾经在朝廷担任过侍御史,在安史之乱爆发前李白与韩云卿在长安相识,李白赞美他“文章冠世”(《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韩云卿与同时代诗人多有交往,但留存至今的作品甚少。李白是在安史之乱后期混乱的社会环境下,也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时刻,与韩家开始了更深入的交往。安史乱起,李白避地于江南,主要活动在宣州、池州一带,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年)不明真相投到永王李璘帐下,不久因李璘谋反被诛,李白陷浔阳狱并遭流放。唐肃宗乾元二年(759),李白在前往流放地夜郎的途中暂住于白帝城时,突然接到被朝廷赦免的信息,不禁欣喜若狂,“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朝发白帝城》),在路过武昌时,应邀创作了《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此文中的“武昌宰韩君”就是中唐著名文学家思想家韩愈(768—824)之父韩仲卿(?—770)。李白在文中不仅赞美了韩仲卿的政德,而且赞美了韩仲卿的三位弟弟各自的优长:韩少卿“感概重诺,死节于义”,二弟韩云卿“文章冠世,拜监察御史,朝廷呼为‘子房’”,三弟韩绅卿“才名振耀,幼负美誉”。根据查屏球、陆再奇等先生的研究,韩氏家族世居中原河阳,安史之乱后,就开始在江南生活,而且很可能就居住在宣州属县当涂。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主要活动在宣州、池州一带,因此和避居此地的韩氏家族有了交往,其中关系最密切的是韩云卿,李白之所以答应撰写《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可能是因为与韩云卿的亲密关系。根据李白《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御见招隐黄山》诗句“天子昔避狄,与君亦乘骢。拥兵五陵下,长策遏胡戎。时泰解绣衣,脱身若飞蓬”可知,韩云卿是在安史之乱爆发后避乱江南的。唐肃宗乾元二年(759)从白帝城大赦归来,李白却没有立即回到宣州,而是在荆湘地区盘桓了一年多;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已六十出头的李白因病返回金陵,此时他的生活已相当窘迫,估计是年底就不得已而投奔在当涂做县令的族叔李阳冰。李白从荆湘回到江东金陵,与韩云卿有了更密切的交往,在李白现存诗集中保存了三首与韩云卿有关的诗歌,除了《送韩侍御之广德》外,还有《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御见招隐黄山》《金陵听韩侍御吹笛》,却看不到韩云卿赠李白的诗歌。李白是一个傲气的人,才华不足或满身世俗气的人很难入其法眼,然而,他对韩云卿却不吝赞美,“文章冠世,拜监察御史,朝廷呼为‘子房’”(《武昌宰韩君去思颂碑》)。张良(字子房)是帮助刘邦打下天下的重要谋士,在项羽设计安排的鸿门宴上,力劝刘邦在鸿门宴上卑辞言和,保存实力,并疏通项羽季父项伯,使得刘邦顺利脱身,刘邦后来感叹说:“夫运筹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李白引用时人的评论,表明他不仅认可韩云卿文才出众,而且也认为韩云卿具有出色的行政才能。李白《金陵听韩侍御吹笛》诗云:“韩公吹玉笛,倜傥流英音。风吹绕钟山,万壑皆龙吟。王子停凤管,师襄掩瑶琴。余韵度江去,天涯安可寻。”说明韩云卿还多才多艺,吹笛才华过人,风度甚佳。一起在金陵欣赏音乐,一起游览江南陵阳山、黄山等地,充分显示了韩云卿和李白的亲密友谊。从保留至今的史料看,真实的韩云卿很可能并非如李白赞美的那样才华过人、风度翩翩,只是因为晚年知交零落,又有戴罪之身,生活落魄,而独与韩云卿如此行游,李白才特别珍视与韩云卿的友谊。

送行的地点是金陵。根据李白的行踪以及《送韩侍御之广德》诗中江宁“东山”,可知此时李白还在金陵,尚未到当涂,他与韩云卿的交往是在暂居金陵之时,也就是唐肃宗上元二年(761)秋冬,而此诗应该作于是年秋天,秋天正是传统的赏月季节。金陵乃六朝古都,虽然“金陵王气黯然收”(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但仍然是江左重要的城市。“晋家南渡日,此地旧长安。地即帝王宅,山为龙虎盘。金陵空壮观,天堑净波澜。醉客回桡去,吴歌且自欢。”“地拥金陵势,城回江水流。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空余后湖月,波上对瀛州。”(李白:《金陵三首》之一、二)金陵成为李白重要的怀古甚至伤今之地,李白一生经常往来金陵。李白一生几乎是在漫游、漂泊中度过,认识朋友无数,送别诗也写了不少,他也留下不少在金陵游玩、唱和、赠答的诗歌,“沧江溯流归,白璧见秋月。秋月照白璧,皓如山阴雪”(《自金陵溯流过白壁山玩月达天门寄句容王主簿》),月夜自金陵登舟溯江而上,那是一种奔放的浪漫;“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金陵酒肆留别》)风吹柳花,吴姬压酒,金陵子弟簇拥欢送,这个场面是诗人人生巅峰时期的写照。但是,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同样是送别,今昔对比,时空转换:以往是富贵萦绕,现在却是穷困潦倒;以往是诗人被送,现在却是诗人送人;以往是众星拱月,现在只是二人对视,可见这一次的金陵送别不同于既往,是两个落魄之人的相互慰藉。韩云卿离开金陵,要去广德县。唐肃宗至德二载九月,改绥安县为广德县,属江南西道宣州。这里丘陵起伏,除了中间有一片平原之外,东西为丘陵,南北则山高林密,交通极其不便,人烟稀少,开发甚晚,唐代尚属于封闭落后之地。韩云卿为什么要去广德?孤独、落魄的李白本身已不得不依靠朋友的接济为生,为什么要为这位患难中的好友送行?怎样为韩云卿送行?

诗句中的“泉明”所指就是从南朝以来被视作隐逸诗人的陶渊明——唐人因避高祖李渊名讳而将“渊”字改为“泉”。根据李白诗意判断,韩云卿准备选择广德这个偏僻的地方隐居,所以诗首句说“昔日绣衣何足荣”。李白诗歌以陶渊明比拟韩云卿,表现对韩云卿隐居的认可。既然是隐居,那就是追求自由洒脱,陶渊明的最大爱好就是饮酒,其隐居中“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饮酒二十首·序》),所以,李白要以酒相送。被李白赞美“文章冠世”、时人许为“子房”之才的韩云卿,竟然变成从南朝以来就被视为隐士的陶渊明,其实,以韩氏家族当时在宣州的实力以及韩云卿后来仕途通达,这种情况可能属于李白自我处境、心境的“主观投射”。“绣衣何足荣”,更多的是反映了李白敝屣富贵、追求自由的人生理念。

饮酒不节,是隐居者的爱好,而祝酒送别,更是唐人送别的风气,如王维名作《送元二使安西》提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李白的送行安排也不例外。李白对待朋友一贯是热情大方的,《将进酒》诗云:“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李白此时尚未投靠宣州当涂令族叔李阳冰,但处境已经严重恶化,诗中“贳酒”正是李白此时现实处境之真实写照。虽然金陵距离广德并不太远,但是,反思一下自己当下的健康状况和政治身份、经济处境,李白也应该想到此地一别,后会无期,所以,为了郑重送别韩云卿,李白不仅赊账,勉为其难为韩云卿准备了酒席,而且赠送了这首诗,足见这是一场盛情的饯行——以李白晚年那种生活窘境,很难再举行类似的聚会,这场活动、这首赠别诗充分显示了李白对韩云卿的深情。此时,韩云卿的心情肯定是落寞的,而李白作为罪犯释放人员当然更为落魄,然而,李白虽然落魄,却并不作凄苦状。年老憔悴的李白竟然还能“酣歌一夜”,可见李白一如既往的洒脱豪放,亦可见李白此时内心的压抑是多么深重!

此诗中的江宁“东山”就是金陵秦淮河东南侧的一座山,是东晋名臣谢安的居住地。《晋书·谢安传》说谢安“隐居会稽东山”,年逾四十复出为桓温司马,累迁中书、司徒等要职——所谓“东山再起”,回朝后谢安最出色的成就是指挥东晋军队以少胜多,取得淝水之战的大胜,晋室赖以转危为安。谢安在建康主政时在城外筑室于江宁此山,此山因此被称为“东山”——如果是出于谢安的命名,则反映了他对故乡的思念。尽管“王谢风流远”(杜甫:《壮游》),南朝以来江宁东山就成为文人游览怀古的重要去处。李白与韩云卿的金陵之游,肯定多次游览过此处。李白与韩云卿的告别小聚,也可能就是在东山进行的,所以李白才说“东山赊月色”。李白用“东山”二字,不仅点明地址,也是以古鉴今,暗示今天的李白和韩云卿没有谢安当年“东山再起”的机会——韩云卿去广德隐居,显然具有自嘲的意味。

尽管落魄,但李白依然激情奔放,依然神思飞扬。“暂就东山赊月色”,这种奇思妙想表明李白性格的单纯和坦荡。在李白的感情世界和审美世界中,月光是人间最美的景象,是能给性情激烈的诗人带来温馨和安抚的自然风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静夜思》),月光是思乡的见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渡荆门送》),明月是诗人浪漫的情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花间独酌四首》之一),明月是孤独的慰藉;“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把酒问月·故人贾淳令予问之》),月亮是时间的见证;“长留一片月,挂在东溪松”(《送杨山人归嵩山》),明月是相思的写照;“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明月吸引诗人要挣脱世俗的羁绊;“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明月是友谊的使者……李白是一个属于大自然的诗人,是自然之子,他要从东山向大自然借来最美的月光佐酒,赠别友人,这是李白独有的纯真与浪漫。想当年,李白在《襄阳歌》中高唱:“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似乎“清风朗月”都是属于李白的,大方、洒脱,而大赦之后,穷困的诗人时时想到囊中羞涩的现实处境。在湖南,其《游洞庭五首》(其二)云:“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一年前虽不得不“赊月色”,但还可以掏钱“买酒”,而今晚的金陵送别,李白不得不“贳酒”而且继续“赊月色”,可见即使此时已不名一文,李白仍然保留了他的洒脱与浪漫!

以李白晚年被朝廷赦免的身份,朋友肯定不多——“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就暗示朋友们都弃他而去,而韩云卿却能与李白同游同饮,这对李白来说是多么大的慰藉——“天才也需要人懂!”李白一生漂泊辗转,所以特别珍重友情,其赠友诗多有佳作,如《送友人》“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意象清丽,可见那时李白深情而洒脱。《送韩侍御之广德》则是李白在暮年甚至距离其生命结束不久前的潦倒中的赠友之作,患难更见真情、深情,别有一种悲剧意蕴,情深意长,感人至深,动人心弦。宋代杰出的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诗评》中总结说:“唐人好诗,多是征戍、迁谪、行旅、离别之作,往往能感动激发人意。”此诗就是一首抒写“离别”之情的“感动激发人意”的优秀作品。此时李白虽然年老体弱,处境艰难,但性情不改,绝不做穷酸状:敝屣富贵,热爱自然,豪爽洒脱;激情洋溢,想象丰富,感情真挚,亲切温馨,出语自然而意蕴浑厚。从诗体和题材看,用绝句诗赠别,是李白的擅长。此诗表现了李白晚年生活的艰难,抒发了对朋友的真挚感情,也反映了李白豪放、洒脱的个性和奇思妙想的诗歌艺术特点。

金陵一别之后,李白与韩云卿分别走向人生的新阶段,而反差之大,令人唏嘘:估计在创作这首诗后不久,李白就不得不离开金陵,投奔当涂令李阳冰,一年后(762)的冬天,悲哀地咏叹着“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临终歌》),在寂寞、穷困中离开了他既留恋不已又遗憾不已的人世间。韩云卿的仕途运气却不断好转,竟然实现了“东山再起”——他似乎借助了李白此诗的“神力”:他很快离开隐居地广德,离开江南,回到朝堂,大历十二年(777)更升至礼部郎中一职——这是尚书省礼部头司礼部司长官,从五品上,算是高官。这场小聚三十四年后,唐德宗贞元十一年(795),韩云卿的侄儿、中唐著名文学家韩愈,在《科斗书后记》中记述:“愈叔父(指韩云卿)当大历世,文辞独行中朝,天下之欲铭述其先人功行、取信来世者,咸归韩氏。于时李监阳冰,独能篆书,而同姓叔父择木善八分,不问可知其人,不如是者,不称三服,故三家传子弟往来。”今广西桂林虞山西南壁存有《舜庙碑》,隶书,唐德宗唐建中元年(780)刻,撰文者韩云卿,书碑者韩秀实(730—782)是隶书名家韩择木之子,而篆额者乃李阳冰,这是韩云卿、韩秀实、李阳冰三人的“强强联手”、珠联璧合。韩秀实郡望河北昌黎,韩愈家族郡望也是河北昌黎,韩云卿与韩秀实应是同宗;韩云卿与李阳冰之定交,应起步于二人皆在江南之时,而作为李氏族人的李白与韩云卿的倾心交往应该是韩云卿与李阳冰结交、文化合作的感情基础。韩愈特别推崇李白,与元稹、白居易的抑李扬杜立场不同,坚持李、杜并尊,“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调张籍》)。韩愈尊重杜甫(712—770),与他对杜甫思想与诗歌的自觉学习、继承有关,也因他通过杜甫晚年流落到潭州(今湖南长沙)结识的故友张玠之子、后来成为唐德宗朝名臣的张建封(735—800)[杜甫唐代宗大历四年(769)创作了《别张十三建封》],而在感情上接近杜甫:从贞元四年(788)开始,张建封在徐州担任徐泗濠节度十年,治军有方,礼敬文士,使徐州成为一方雄镇,一时名贤云聚,其中就有韩愈。至于韩愈推尊李白,既与他对李白为人与才华、诗风的欣赏有关,也因其父辈在宣州时与李家(包括李白)建立的友谊,特别是李白与韩云卿的亲密接触而形成的亲近感有一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