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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实为表象,虚无乃是深根

2024-11-19彭小燕

名作欣赏 2024年11期

在鲁迅创造的文本中有两个最为独特的:其一,可能是中国最早的微小说、现代哲学小说的《示众》(1925)a;其二,可能是中国最早、最短的现代哲学诗剧(我们都承认《野草》的24个组成部分皆为散文诗)《过客》(1925)。这两个作品在形式和内涵上都与20世纪荒诞派戏剧家贝克特的《等待戈多》(1953年首演)存在可联系之处,其共同的精神根脉则在两位作者都介入颇深的存在主义思潮处。从三个作品诞生的时间看,可以清晰地见出鲁迅文学在形式与内涵上的先锋性——《过客》的先锋性甚至在小女孩的“紫发”细节上也可见一斑。

《过客》在内涵上的灼灼光焰是其扑面而来的哲学精义,相应地,它在形式上的伟大就在于以无与伦比的、象征性极浓的精悍文本不仅完美地呈现了极精深的哲学内涵,而且,还经由人物形象的精妙设置暗喻了与话语主体紧密相关的或一现实、时代隐衷。

“吾”本虚无

虚无,作为人生和世界的基础、本质,由存在主义哲学思潮在19—20世纪的两百年间予以了日益直截了当的体认,从面对虚无的惊恐叫喊(克尔凯廓尔、尼采)到冷静钻探(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直至无比坦荡地悍然直面(萨特)。在这波现代人类思想、精神思潮的兴起、发展中,青年鲁迅借助日本思想、文化界的丰富信息相当前卫地与之建立了联系,说鲁迅是19—20世纪亚洲最早的存在主义思想资源之一庶几不成问题。对于存在主义思潮自觉处理的核心问题——虚无,即生命存在中的无意义无价值状况,留日鲁迅是“但见自由,不悟虚无”的——在极其彻底的自由中当然一切皆可以成为被否定的,即生命和世界皆可以被虚无化。“十年沉默”期间(1909—1917),鲁迅与虚无裸身相遇,沉潜其间、咀嚼其味,但直接的言说、体认(其实是意欲正面博弈、反击虚无了)则是在《野草》中坦荡出场的:

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野草·影的告别》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野草·求乞者》

鲁迅不是专业哲学家,将虚无作为一个哲学问题而思考不是他自觉的理性思虑活动;但鲁迅是现代中国的一个现代的人,遭遇虚无,并进而体悟之、超越之,却是鲁迅真实干过的生命大业,也是鲁迅的深刻和伟大处。今天的人大抵知晓鲁迅的哲学都在《野草》里,如果用最精炼的汉语来表达鲁迅哲学的核心,我认为当是体认虚无、超越虚无,而非更为流行以至于已经有所俗化的反抗绝望。在绝望和虚无之间,绝望更多联系表象的情绪、心理,虚无则是深层的本质性精神问题。主体要超越无意义、无价值的生之状态,走向生的意义之境,当这一超越难以达成时主体会感到绝望,也只有这时候的绝望才具有一定的哲学质地。一个行走在路上遭遇暴雨而手中没有雨伞的人会感到瞬间的绝望,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突然失去母亲更会感到绝望,但这类的绝望是感性情绪,是心理体验,严格地说并不具有怎样的哲学质地,当然人们还是可以从一定的哲学角度对之进行观察、分析的。鲁迅也写过人在感性经验意义上的绝望:阿Q意识到自己要被砍头的时候——周遭的人群瞬间化成了要吃他的恶狼饿狼!宝儿死了,单四嫂子深陷绝望;捐了门槛而并无被承认的效果,祥林嫂绝望透了;涓生明告子君不再爱她的时候,后者会无助、绝望。但无论阿Q、单四嫂(祥林嫂的情形复杂一点),还是子君,鲁迅都没有写到他(她)们对于绝望的反抗,因为这些人物的绝望源于被动跌落的悲惨境遇导致的近乎本能的情绪、心理,悲惨已成定局,反抗无从谈起——或者说,置身其间的人并无反抗的意愿、能力,不得不仅仅止乎情绪、心理上的无望。

什么样的人会主动相遇绝望、反抗绝望?情理兼容地体悟过人生的虚无,并且不甘于人生的虚无、执意超越虚无的人才会积极主动地凝视无意义无价值的否定性生存境遇,进而艰苦卓绝地意欲改变这种消极境遇,但是,当改变之路艰难、前方阻力太过强大,超越虚无者会因此而反复体验失望乃至绝望,并不得不不断地反抗之——因为生命的致命否定之境——虚无是难以忍受且必需超越的!具有哲学质地的绝望及其所谓反抗绝望就这样浮出地表。

绝望实为表象,虚无乃是深根!

在《野草》的23篇中,《过客》首度对人的虚无进行了相当直白和完整的呈现:

翁——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客——称呼?——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我一路走,有时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我也记不清楚了,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

翁——阿阿。那么,你是从那里来的呢?

客——(略略迟疑,)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翁——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那里去么?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单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西指,)前面!

这里以戏剧性的对话直面了哲学价值论的终极三问:你是谁(“本来叫什么”)?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三问联动,所求索的是人的存在价值的内核(是什么?)、生成源头(从哪里来?)和实践路向(到哪里去?),追问的实为人整个的存在价值的生成。对此三问,求索路上的“过客”皆不知道——他是尚未探索清楚而执意要前行而继续探索下去的。尤具意味的是,话语主体不仅写出了过客对其自我存在价值的尚不明了,也呈现了他人(世界)对过客存在价值的并不知晓:“人们也随便称呼我,各式各样地。”“况且相同的称呼也没有听到过第二回。”可以说,过客对其自我生存价值的认知处乎混沌,世界对过客这个似乎颇为特殊的孤独个体的认知也一样处乎混沌。质言之,自我与世界皆处乎价值意义上的“混沌—乌有”,即虚无中。不同的是,自我即过客走在探索自我存在价值的路上,而外部的世界呢?会认清过客的来龙去脉、存在价值么?这是后话,容后文再说。

“吾”与世上人皆在虚无之间,这是《过客》呈现的首要哲学要义。而且,在直面自我生存虚无与意义探寻的问题上,人的孤独也是与生俱来的,过客对此有直截的确认:“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

“前面的声音叫我走”——存在论意义上的良知召唤

先看最为相关的文本: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好处。可是我现在很恢复了些力气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约是久住在这里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么?

翁——前面?前面,是坟。

客——(诧异地,)坟?

孩——不,不,不的。那里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们的。

客——(西顾,仿佛微笑,)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翁——走完之后?那我可不知道。我没有走过。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

客:……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

客: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

这里所引第一节文本的核心是,过客求问“前面”是“怎么一个所在”,回答他的有两种不同质的声音:老者曰前面是坟,女孩说前面是花丛(野百合、野蔷薇)。鲁迅笔下的过客对于这两种说法都并不否定:“不错。那些地方有许多许多野百合,野蔷薇,我也常常去玩过,去看过的。但是,那是坟。”鲁迅文本的奇崛在于,越过(而非径直简略的否定)老者和女孩的所答,过客还有他最为独到的追问:“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野草》哲学的顶峰之一也就在这里:“坟地”隐喻死亡——这不难认可,那么,走完坟地亦即对越过死亡、超越死亡的隐喻式书写吧——我以为如此解读是合乎《过客》一篇本意的。

那么,“前面的声音”,即从“坟地—死亡”的那面发出的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海德格尔的哲学大行之后,在《存在与时间》大篇幅讨论过死亡对人的警示,并且特别引用了列夫·托尔斯泰那篇相对哲学文本而言更容易读得明白的中篇小说《伊万·伊里奇之死》之后,f在“向死而生”“先行到死”这样的语汇于我们不再十分陌生之后,“前面的声音”究竟意味如何就比较容易言说多了。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可以在分明好好活着的时候而先行想到自己以及她/他人的死,并且先行为此焦虑的生命体:既然前方是坟,到头来终是一死,那么活着所折腾的一切又算什么?今朝有酒今朝赶紧醉!既然死亡必会来临,那么一切努力的生都显得多么荒谬和不智啊!

死亡随时来临,死亡之前必须诞生、完成、成就的庄严之事还有吗?会是什么?死亡会终结你我的生命,超越死亡的本真、不朽存在吗?超越死亡的本真、不朽能是什么?

对于一个人,有什么是死亡也不能够带走的?有的人死了,但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但已死了——这究竟算怎么一回事?

前面是坟,是死亡,而“向死而生”“先行到死”确是人的一番终极尊严——矗立在人生终点的死亡能让(逼)人直面生命从“有”到“无”的深渊巨坑,让(逼)人思索“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可能还会有什么?亦即超越死亡这个终结一切的虚无化力量的事物可能是什么?换言之,下面的“思想—精神”逻辑是无比真实地存在的:

走完坟地之后有什么?前面的声音在催促……直面死亡,体认虚无,听见它的种种警示,“先行到死”“向死而生”继续前行,求索超越“死亡—虚无”的路径、目标,亦即超越存在之虚无之后的意义价值。

这是《野草》哲学的又一顶峰,也是《过客》最哲学的内涵之一。

前面是坟,“前面的声音叫我走”,“向死而生”,正是必然而且随时降临的死亡成为生命存在的声声木铎,它召唤人(《过客》告诉读者那位老者也曾听到过这木铎):还有事情尚未明了,还有事情尚未完成,要赶紧做,赶紧的!

海德格尔将这种“向死而生”,体认虚无,并求索超越之路,将人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化为乌有而生出的种种终极反思称为良知之声、良知的召唤。显然,这种良知不仅仅是或者并不首先是道德意义上的,而首先是存在论(主义)意义上的。或者说,这种良知首先不是伦理诸问题,却是伦理诸问题的深根:人何以必须讨论伦理(价值)意义上的善恶爱恨,乃至必须选择善与爱、舍弃恶与恨呢?终极而论,因为人在本质上是难以甘于生命彻底的否定之境“死亡—虚无”的,人总是难免希望要在“死亡—虚无”之后留下点什么:墓地、纪念碑、不朽的功业(诸如“立功”“立德”“立言”),又或巨额的财富、子孙……那么,鲁迅笔下的过客也就必须问出来:

走完了那坟地之后呢?

在“死亡—虚无”的极端否定之后,作为人,还能够赋出什么样的永恒意义、不朽价值呢?如此根本之问,海德格尔、列夫·托尔斯泰、鲁迅都意识到了。越过“死亡—虚无”之后,能有什么?对此,《过客》确无回答,《野草》也更未写完,《野草》会在《过客》之后的诸篇中赋出或一回答吗?

正可以在《过客》之后的《野草》诸篇中再行细探的。

老人、女孩、过客,意味如何?

足够哲学的《过客》也有它彻底的现实批判:

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

我不回转去!

细心一点能够发现,此处的批判所指向的还并非现实中的真恶,毋宁说,它所耿耿于怀的乃是现实中的自以为善、自以为是的秩序、规则,甚至爱、善:名目、主人、牢笼及其驱逐、皮面的笑容以及眶外的眼泪——换言之,虚假中的“有”乃是实质上的“无”,或者可以说乃是实质上的价值之负。这里,所刺向的事物其实与《秋夜》中自以为高深的夜空、满月,《影的告别》中的天堂、黄金世界是一类的,如此写法、思路都是对价值幻象的击穿!而老人却以为这是过客的“来路”,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此处的现实讽刺是明显的吧。老人之类既可以令人联想到成熟中的中国传统文化,也可以联系至现实生活中的长者(熟于生活世故,顺乎既有规则,活得油腻顺滑的)。

《过客》中的女孩呈现为善意,她对过客的友好是真的,而过客对这份友好的难以承受(不愿、不能,或是不敢?)也是异常真实的:

翁——那也不然。你也会遇见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

客——(中略)况且这太多的好意,我没法感激。

翁——你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没有好处。

客——是的,这于我没有什么好处。但在我,这布施是最上的东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这样的。

翁——你不要当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会这样:倘使我得到了谁的布施,我就要像兀鹰看见死尸一样,在四近徘徊,祝愿她的灭亡,给我亲自看见;或者咒诅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因为我就应该得到咒诅。但是我还没有这样的力量;即使有这力量,我也不愿意她有这样的境遇,因为她们大概总不愿意有这样的境遇。我想,这最稳当。(向女孩,)姑娘,你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

《过客》里,上引诸节并不怎样哲学的文字反而是最难释读的。我没有见到过对此类文字的较好释读。这里也只能姑且申说在我看来其中的关键意项。

其一,老人所说的“心底的眼泪,为你的悲哀”是善意的话语,这话语的善意也为过客所领会,但是过客却明示了一种否定的态度:“我不愿看见他们心底的眼泪,不要他们为我的悲哀!”一般而言,人们会说,这是作者鲁迅为人们所熟悉的一种思路,所谓革新者、改革者(革命者)为自己的彻底勇武计“不希望跌倒在爱里”。诚然,这是一种释读,但我总觉得过客是否更希望一种别样的亲人抑或友人之联系?让人流泪,并且悲哀——那一定是“我”(过客)的人生状态已经极其不佳了,那么,至少,过客原本是可以期待一种自身的不怎样让人流泪并且悲哀的人生状态的。在这样的思路里读者见出的,首先是过客对于自身状态及其周遭环境的隐然不满,过客糟糕的人生状态当然是有环境原因的,而这原因很可能与那些流泪并且悲哀的人也是紧密相关的;换言之,流泪者、悲哀者可能也是参与造成其糟糕状态的分子们。其次也还有过客对于某种虽则真实但并不意味着真正的深度理解的眼泪和悲哀的主动疏离:“不愿”“不要”,语气、语义皆颇决绝。于此处,可以顺带释读《过客》的另一难解点:

可恨的是我的脚早经走破了,有许多伤,流了许多血。(举起一足给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够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那里呢?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我只得喝些水,来补充我的血。一路上总有水,我倒也并不感到什么不足。只是我的力气太稀薄了,血里面太多了水的缘故罢。今天连一个小水洼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缘故罢。

血管里流出来的是血,水管里流出来的是水;其关键的意思在血与水不同质,受伤、失血的过客需要血,需要的乃是同质生命的理解、应和、加持、取暖,“但血在那里呢?”而水还是总会遇到的,并不同质的然而是善意的人们(亲人抑或朋友)能够给予过客真实的眼泪、悲哀,给予水,但缺无的是血,缺无同质生命之间真正的理解、加持——任他多么独异的过客也会感到一己生命之力的稀薄吧!凡此,《过客》一篇都写出来了。但一句“可是我也不愿意喝无论谁的血”,又在暗示什么呢?是忧心自身的独异之路、之存在,过于艰苦、孤独而不敢期望真正的理解者、同行人吗?或者,也只能作如此解了吧。

其二,退还小布片给女孩还好理解,也就是念及对于其善意的无法感激而予以婉拒了。这里,一般意义上的思路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我们能够一致承认,过客既是个体生命之路的探寻者,也是社会变革之路的积极探索者、投身者,那么,身心中的牵挂(感激,以及由此感激而生出的对亲友的惦念、责任)是确乎对于他的生命前行有所影响的。难以理解的是,一方面承认女孩的善意是“最上的东西”,极言其珍贵,一方面却居然要“祝愿”给出这份善意的人的“灭亡”,又或者“诅咒”“她以外的一切全都灭亡,连我自己”——无论如何,这是《野草》中最难解而并非哲学的所在之一。这里的意项或者可以有以下两点。过客深知现实环境的凶险,担忧给予自己“最上”之物的友好者的忧乐、安危,以至于“祝愿”她从这个凶险世界里消失,庶几才真的安全,真的让人安心、放心。g这样的思路在一流文学名著中也有类似的,比如《哈姆雷特》,王子因了解到父亲死亡的可能真相而意识到人世间的凶险,以至于十足装疯卖傻地劝自己的心上人奥菲利亚赶紧去尼姑庵——尼姑庵能够避开人世的凶险。但尼姑庵的生活不也是一种从一般人间消失的活法吗?反之,如果要让能够给予身心独异的过客“最上”之物的人好好活着的话,则意味着凶险、动辄“吃人”的整个世界得“灭亡—重生”一轮: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正所谓“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唉,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乾坤重整,心爱的姑娘奥菲利亚才不用去尼姑庵了吧。

20世纪出现在《过客》中的独孤过客不仅仅对于其所生活的时代、世界持有彻底的否定性审视,他同时对于在时代、世界之中伤痕累累的自己感到极度不满,诅咒灭亡的事物中也包括“我自己”:“我就应该得到咒诅”——自我否定也达到极致。这思路虽严苛却较好理解:当大时代问题种种的时候,身心处乎其间的个人,无论多么卓异也难逃时代间弥漫的灰黑颜色,卓异者难免受伤,受伤则难免反击,一旦反击就难免与所反之物趋同,没落、沉沦,报复社会的后期魏连殳就是典型,与之紧密相关的还有俄罗斯文学中著名的小说人物工人绥惠略夫——为鲁迅所多次提及。

由作于1925年3月2日的《过客》联系其时的鲁迅,由老者、女孩联系其时鲁迅周围的亲者、友人,人们当然是可以作出各种大小文章来的。但在我看来,老者即便心怀善意,可联系到作者鲁迅身边的某个亲友,但她(他)所隐喻的也更应该是老旧中国的传统活法、古旧秩序,所谓“你的来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许倒是于你们最好的地方”。这就与执意听从前方召唤、良知警音,向前求索、向未来要生路的过客身心难以相搭,更别说相互加持了。

《过客》中的女孩,形象温暖,对过客满怀善意,身心中更有明光想象(如果不说幻想的话),这形象虽大可以联想到1925年3月2日之前出现在鲁迅身边的青春生命,但是读者也更要意识到这类形象从《野草》第一篇《秋夜》中的细小“粉红花”就开始有了,而女孩的温情布片也是“太好,可是太小一点了,还了你罢”。我已经说过,如此青春生命是美好的,然而也是需要成长而眼下正令人有所叹憾的,她(他)需要明白前方不仅仅是花丛(《秋夜》之小粉红花的梦里不仅仅是春天,之后有秋、更有冬),还可以是坟地,而她(他)所关怀的过客更要亲去求证——惨痛、孤独地走过坟地之后会有什么?

如果说,在文学、文化的隐喻意义上,老者联系着传统、过往,其守持过往,拒绝未来,乃是常态;而女孩则联系着对于未来以及现在的单纯、曼妙、天真想象,她(他)真正走向未来的力量是弱小、有限的。这是读者们必须不仅仅从作品人物联系作者生活,而是应当于此番联系中深思各式人物的“文学—文化”隐喻内涵的意义所在。

我想明确指出的一点是,1925年3月2日及其此前,许广平还没有给鲁迅写出第一封信。这是索隐派的读者要注意的——尽管,止乎索隐无论怎样都是愧对一切伟大作品的。

留下一个问题吧:由过客而至鲁迅是极正常的读者联想罢!那么,在1925年3月11日写出给鲁迅的第一封信的许广平是他生命路上的水还是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