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船王陈顺通与四艘船的故事
2024-11-18薄云峰薄天怡
陈顺通,1897年1月出生于浙江鄞县,是民国时期的一代船王。北伐战争时期,陈顺通在国民党元老张静江创办的国民航运公司任副总经理。北伐战争胜利后,陈顺通追随张静江到浙江省建设厅工作,先后任招商局上海分局副局长、浙江省建设厅内河招商局总经理。1930年9月,陈顺通在张静江襄助下,筹集银元30万元,在上海开办了个人独资的“中威轮船公司”,先后拥有“太平”“源长”“顺丰”“新太平”四艘轮船。到抗战前,中威轮船公司不仅吨位拥有量在中国各大轮船公司排行中名列前茅,而且汇聚了魏文翰、魏文达等航运界、海商法界的优秀人才,公司的资本也增加到100万元,成为当时四大轮船公司之一。
“源长”“太平”两轮自沉堵塞船道
全民族抗战爆发后,国民政府立即着手进行一项战时特别措施:封锁全国的重要江海口,即为实施江阴要塞、黄埔口、闽江口、宁波镇海、海州、珠江口以及马当一带封锁阻塞工事,并征用吨位较大的船舶,将它们沉没于上述重要的船道上,以防止日本海军的进攻。此时,中威轮船公司旗下的两艘海轮“顺丰”轮、“新太平”轮在战前租借给了日本大同海运株式会社(现并入商船三井株式会社)。抗战开始后,日方就以种种理由不继续履行租船合约。陈顺通实际掌控的轮船只剩下了“源长”轮和“太平”轮。当时国民政府也同意每家航运公司可以至少保留一艘货轮。即便如此,陈顺通还是将他所剩的两艘轮船交由国民政府征用,用于抗战。
其实,“太平”轮和“源长”轮对陈顺通意义非凡。“太平”轮是陈家购置的第一艘轮船,命名为“太平”轮,一是陈顺通希望自己的航运事业能太太平平顺利起航;二是为牢记1924年从宁波来上海定居创业,居住在简陋的南市太平里。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陈顺通以船东的身份进入了航运业。“源长”轮则是陈顺通与夫人戴芸香共同创业的最好见证,因为在订购“源长”轮的时候,陈顺通只有一半的购船款,其夫人戴芸香知道后,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才顺利买下“源长”轮。“源长”两字就是希望自己的航运与爱情源远流长之意。
1937年8月,日寇侵犯到上海、南京一线,狂言要在3个月内亡我中国。在此国家民族存亡危难之际,为防止日本舰队溯江西上进攻南京,“源长”轮于8月12日,同其它20多艘船舶一起作为军事防御工事自沉于江阴要塞。大量的沉船、石料在长江上构筑了一条牢固的阻塞线。日本舰艇无法越雷池半步,只好派飞机对江阴要塞和中国海军舰艇进行轰炸。保卫江阴封锁线的战斗阻遏了日军沿江西上的企图,粉碎了日本3个月灭亡中国的迷梦,为长江下游军政机关、工矿企业的安全转移,赢得了时间。
八一三淞沪抗战后没有多久,许多轮船都自沉做了封港的障碍物,梅花桩(较长的木桩)插满了沉船和帆船的空隙,整个封锁线铁网一样,但留着空口,来往沪甬间的轮船可由领港船引导,驶入甬江到达宁波,货物也这样得到流通的机会。随着我国一些重要港口的失守,宁波镇海口的战略位置显得越发突出:它成了抗战时期中国主要的海上对外通道,许多抗战所需战略物资由英法控制的上海租界上船运至镇海口,再驳到小船上通过陆路进入金华等地,再运送到抗战前线。1938年初的一天,“太平”轮悄悄停靠到了镇海码头,它负有一个重要的使命:在必要时立即自沉于甬江出海口的主船道。
1939年6月,为登陆镇海作准备的日军,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轰炸。从6月23日至6月25日的三天里,日军飞机连续出动了51架次,投弹300余枚,给镇海人民造成了巨大损失。镇海一带的防卫任务立即紧张起来。6月27日,“太平”轮的船长同时收到了两封电报:第一封电报是将“太平”轮沉没的指令;另一封电报是陈顺通从上海发来的,要求船长在沉船时挂好国旗,同时务必将“太平”轮的船首指向他家乡的方向。于是船长根据陈顺通的安排,立即派人通知了他在鄞县的家乡人,让他们把船上的所有物品取走。因为在“太平”轮上,除了大量的生活用品外,还有10多吨用来压舱的食盐。在接到通知后,冠英庄的乡亲们摇着船推着车赶来了,将船上的生活用品和盐全部运走。
6月28日晚上约8点,“太平”轮在夜色中启航了,由于缺少了压舱物,它的吃水很浅,行驶起来似乎有点不稳。镇海城里的许多百姓都赶到了码头默默地为“太平”轮送行。“太平”轮绕了一个圈,慢慢地开到了甬江口主船道上,然后将它的船首徐徐指向了南方,对着的正是陈顺通的故乡。甬江水拍击着“太平”轮巨大的身躯,似乎在给它作着最后的安慰。燥热的江风下,国旗在呼呼地飘扬,汽笛也拉响了。接应船员的小艇开了过来,船长带人离开了“太平”轮,登上了小艇。随着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冒出,“太平”轮像一个醉汉般地摇晃了一下,然后开始慢慢下沉。当时的报道记载说:“在许多人的眷恋里,在许多人的悲叹里,在许多人的忿恨里,太平轮终于沉下去了。”清晨时分,在镇海口,人们看到了露出水面的“太平”轮的烟囱,当潮水退下去时,“太平”轮的小半个身子露了出来。
在上海的寓所,陈顺通和夫人戴芸香都呆呆地坐在一起,脸上挂着悲伤的泪水。陈顺通叹息道:“只要有一艘轮船在运营,我就能从一艘变成二艘,二艘变四艘。但是,为抗战自沉的‘源长’轮、‘太平’轮我不可惜,出租给日方的‘顺丰’轮、‘新太平’轮,我一定要追讨回来并让日方随行就市支付租金。”戴芸香虽然是目不识丁的文盲,她也会时常向儿孙们念道:“我家是伤在日本人手里。”
自沉轮船堵塞要塞是抗战时期中国航运界爱国救国的英勇壮举,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各轮船公司深明大义,慷慨应征,为抵抗侵略作出了重大牺牲。在抗战爆发前后,航运异常繁荣,运费不断攀升,租金水涨船高,一艘3000吨的货轮,1937年的租金是每月4500美元,到了1941年就高达每月2.25万美元。“太平”轮和“源长”轮两艘货轮载重共7000吨,在当时每年租金可达63万美元,这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为了抗战,陈顺通不惜自沉轮船,毁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而且抗战爆发后,也无法从国外买到新的船,沉掉一艘就是少了一艘,这个损失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
要塞沉船是抗日战争中的悲壮一幕,它延缓了日军的进攻速度,为我军民及物资的后撤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体现了中国航运界共赴国难的精神。抗战胜利后,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了民营船舶战时损失要求赔偿委员会,陈顺通被选为委员,制订索赔方案,迅速获得赔偿,恢复航运业的元气。1948年5月18日,陈顺通的义举受到了国民政府的表彰,获得抗日战争二等功勋。
“顺丰”“新太平”两轮对日索赔之路
“顺丰”轮和“新太平”轮的租借均在1937年底前到期,但日方却并未归还,且租金也不支付,陈顺通必然要向日本大同海运进行追讨。起初致函日方,每次大同海运株式会社给中威公司的答复都闪烁其词。陈顺通于1940年亲赴日本,也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后来才知道1937年卢沟桥事变之后,日军便以战争为由把两艘船扣留,交付大同海运株式会社运营。
汪伪政府得知后,趁机向陈顺通提出,只要他为汪伪办事,就可以帮忙代为讨回船只。可陈顺通决不低头,且认为如果让汪伪去向日本讨要,性质就变了,陈顺通坚决不做汉奸。
1946年5月,国民政府驻日代表团成立。7月18日,远东委员会正式议决通过“被劫物归还政策”。遭受重大损失的中威公司终于盼到“天亮了”。陈顺通与公司律师魏文翰、魏文达向国民政府提交了对日索赔两艘轮船所需的索赔方案、全套索赔证据等中英文文本,包括两轮的船舶情况表、两份租船合同、两轮的船舶国籍证、日商就两轮情况给陈顺通回函、按市场价格追讨的逾期租金清单等,提出索赔方案如下:
1.归还“顺丰”和“新太平”两艘轮船,若该两轮已不存在,则要求按照两轮同等级、同吨位的船舶拨赔;
2.日方需支付两轮从1937年8月起至1946年10月为止的租金,分别为“顺丰”轮3311414美元、“新太平”轮2490992美元,共计5802406美元。
第一轮索赔旷日持久,迟迟得不到解决。1949年,陈顺通递呈的索赔方案、全套索赔证据等铁证被悉数带往台湾,而船东一家还在上海,但顾维钧先生等还是按陈顺通的真实意思以市场价格继续向日方索赔,直至陈顺通过世三年之后的1952年。
到1960年代,陈家又开始启动了新一轮的对日索赔。但是,没有陈顺通的索赔方案、全套索赔证据,“中威船案”在东京、上海就更为艰难与曲折。这与祖国不统一、两岸未携手、两岸的档案史料无法共享等背景分不开。
1958年3月,陈顺通大儿子陈甫康(陈洽群)为邪教私套外汇,被上海市人民检察院批准逮捕。当人民政府得知陈家要向日方追讨“顺丰”“新太平”两轮赔偿,便同意其戴罪立功赴香港对日索赔。这次索赔始于60年代,但一直拖到70年代,东京地方裁判所要求出示陈顺通、戴芸香家族的亲属关系证明,否则驳回诉讼。陈甫康辗转奔波,终于联系上陈乾康,“让戴芸香、陈乾康于1971年11月11日到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办理证明”。
在人民政府的协助安排下.经过上海市高级人民法院几个月多次与戴芸香、陈乾康的谈话和调查取证,1972年2月18日法院出具了“(72)沪高法证字第6号陈家的亲属关系证明”。同日,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向外交部致函:“本市居民戴芸香拟由其香港的儿子陈洽群(陈甫康)向日本政府要求赔偿其父陈顺通在抗日战争期间被日寇强占后之两艘轮船沉没事。”东京地方裁判所的刁难没有得逞,确保了陈家在东京的诉讼继续进行。
1974年,东京地方裁判所以“陈家拿不出抗战胜利后就开始索赔且一直持续到1952年的证据”为由,便罔顾事实,认定“陈氏未在1948年前提出索赔,故时效灭失,求偿权丧失”,判决陈家败诉。
1989年,上海海事法院受理了“中威船案”后,也是由于缺乏陈顺通当年亲自递呈的对日索赔的这些铁证而无法进展。经过多年耗时耗力的苦苦搜寻,终于在上海找到了两轮的船舶国籍证。而关于两轮的租金的证明,上海法院则以日方未提交已支付租金的凭证为由,推断日方有拖欠租金的行为,应当按照航运界的习惯做法,对日方自违约之日起拖欠的租金以市场价格计算。
在两轮赔偿案件执行期间,陈乾康多次向上海海事法院提供日本三井商船的资产情况,如各年度资产负债表、利润表,三井在英国劳埃德登记的船舶资料,以及三井商船于2011年5月15日在上海沪东中华造船集团有限公司订购了4艘LNG船等,以证明其完全有能力履行生效判决。
2014年4月19日,上海海事法院扣押日本商船三井株式会社的轮舟旨“BAOSTEEL EMOTION”轮,迫使三井履行法院判决,向陈家支付赔偿款,一场77年的对日索赔就此顺利了结。“中威船案”耗日寸77年,其中两岸隔绝,“未能共享史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中威船案”是与国家、民族同命运、共呼吸的历程,它见证了中国人民从站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同时也说明“家不和,外人欺”的道理。
2015年11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习马会上强调:两岸双方应该支持鼓励两岸史学界携起手来,共享史料、共写史书,共同弘扬抗战精神,共同捍卫民族尊严和荣誉。让我们铭记总书记之教导,两岸携手,共享史料,早日统一,造福华夏。